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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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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春风化雨,慈航普渡

  是的,这就是所有的真相。

  桑桑无法摆脱身体里的红尘意,于是她寻找佛祖,来到棋盘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与宁缺情根深种,便有贪嗔痴三毒深种。

  宁缺要救她,便要去她体龘内的贪嗔痴三毒,贪嗔痴就是情感,就是红尘意,修佛便是祛毒,便是斩断她与人间的羁绊。

  书院没能算到这点,佛祖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无数轮回无数众生,没有人能够猜到她的做法,因为天意不可测。

  佛祖看到因果,她便是因果,她借佛祖的局破了书院的局,于不可能里见可能,这便是昊天的大智慧,也是宁缺的大沉痛。

  宁缺站在城上望春风,神情淡漠说道:“在朝阳城的小院里……看着我每天那么开心地买菜做饭,你是不是觉得很开心?我这辈子骂过很多人是白痴,我觉得他们真的很白痴,如今想来,我才是最蠢的那个白痴。”

  桑桑走到他身边,背着双手看着春风里的人间,说道:“没有骗字,因为我亦不曾知晓,只有因果落定时,才明白何为我的意志。”

  宁缺微嘲说道:“你觉得我能相信这句话?”

  桑桑说道:“你相信与否并不重要,就像昨天在书院里说的那样,没有人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果然是神来之笔……其实在棋盘里最后那些年,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只是不想相信,所以我始终没有问你。那些年我在那座山上挥着铁刀修佛,虽然背着你,但始终都是一个人,我很孤单,孤单的恨不得去死……”

  宁缺看着城墙上行人如织的街巷,看着热闹的市井,说道:“每次你醒来却不肯与我多说几句话,开始的时候,我以为你很疲惫,后来才发现,那是因为你不想与我说话……我很失望,并且开始警惕,因为这证明你的情感在变淡,或者说证明你在害怕什么,你在害怕什么呢?”

  他转身看着桑桑,平静说道:“你害怕与我相处,便不忍斩断与人间的联系?如果是这种害怕,我会觉得有些欣慰。”

  桑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说道:“既然你已经隐约猜到,并且开始警惕,为什么你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天算能算一切事,确实很可怕,但我不怕,因为惊神阵还在我的手里,你不该对我说这些,我不确认你已经去除了体龘内的红尘意,书院真有可能用惊神阵轰天,那时候你便可以借势重归神国,而现在这已经不可能了。”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就算变回当初那个冷漠无情的昊天,只要你无法回到神国,那么最多便只能回到原先的状态,就像我们在光明神殿里度过的那些日子,我们必然会继续纠缠在一起,还是那对烧糊了的卷子。”

  桑桑说道:“既然我对你说这些,那么便说明,即便没有惊神阵开天,我也有别的方法离开人间,回到神国。”

  宁缺说道:“牛可以吹到天上,猪吹不上去。

  ”

  桑桑说道:“是黑猪。”

  宁缺说道:“无论是什么颜色的猪,总之你回不去。”

  桑桑说道:“在棋盘的世界里,我体味红尘万劫,削肉刻骨祛毒,切断与人间的联系,我还看到了那只大船,神意通明。”

  宁缺想着极乐世界里那只恐怖的大船,觉得有些不安。

  “佛陀与你老师不同,你老师与人间融合,便是我都不能找到他,而佛陀则是集众生意相助,另辟世界瞒过我的眼睛。两种都是大神通,我不能与人间相融,便只能用佛陀的方法来获得开辟世界的力量。”

  桑桑说道:“众生意便是信仰,我是世界之主,拥有无数虔诚的信徒,然而无数万年来,我于神国冷漠俯瞰,力量来源于众生,却没有想过如何利用并且增强这种力量,在这方面,我从佛陀处学习到了很多。”

  宁缺说道:“就是那艘大船?”

  桑桑说道:“佛祖普度众生,众生便助他度过彼岸,我要让众生度我,便要先度众生,才能乘大船驶抵彼岸。”

  宁缺说道:“你的彼岸在哪里?”

  桑桑说道:“我出于神国,彼岸自然便在神国。”

  宁缺望向灰暗的天空,没有说话。

  桑桑向着南方某处伸手。

  城南数十里外是书院。

  被桑桑带出棋盘的青狮正在溪畔里与大白鹅对峙,鬓毛如剑竖起,不停低哮恐吓却不敢轻举妄动,不时望向远处的草甸。

  大白鹅就让它觉得有些棘手,而草甸上还有只老黄牛在打盹,它很清楚,如果老黄牛睁开眼,那它就惨了。

  青狮非常不理解,为什么一出棋盘便能遇到这么多可怕的同类,这和它在棋盘里获得的信息完全不同,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忽然间,一道无形的力量破云门阵落到崖坪上,抓住青狮消失无踪,大白鹅昂首向天,发现再也看不到那个可恶的新来者,有些无趣地摇摇头,下溪洗澡去了。

  青狮出现在城墙上,出现在桑桑的手中,颈间的鬃毛被揪的生痛,它很担心会不会真的变成秃驴,却不敢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桑桑对着城墙外挥了挥衣袖,便有清风降临人间。

  那年光明祭时,人间也曾经迎来这样一道清风,只是与当年相比,今日的清风更加清净,更加柔和,拥有更多的生命气息。

  清风首先来到西陵神殿,山坳间盛开的桃花迎风招展,瞬间变得更加美艳,跪倒在崖坪和前坪上的信徒们,被清风拂面,顿时精神一振。

  不安、惶恐、悲伤、绝望等所有负面情绪尽数被净化一空,盲者觉得眼前的世界渐渐亮起来,聋者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

  那声音起于无数信徒之唇,是吟诵教典的声音,在西陵神殿掌教的带领下,十余万神官执事和虔诚信徒,不停地高声诵读教典。

  这段教典文字优美,韵脚相叠,形成格外神圣的感觉,大有离尘之意,正是西陵神殿的终篇——《太上玉华洞章度世升仙妙经》

  春风满人间,吟诵之声随之流满人间所有地方,各国里的数万座道观,无数道人都开始诵读这段人人耳熟能详的教典。

  春风缭绕山林,轻拂垂云,最终化雨,向着人间淅淅沥沥落下,那些雨水泛着金色的光泽落到地面却是无比清澈。

  春雨落在桃山,湿了树林,深了桃花的颜色,落在天谕院偏僻处,堆在墙角里的一堆干柴也被打湿了。

  一名瘦弱的小道僮正在避雨,他是神殿里最不起眼的杂役即便是如此重要的祭祀仪式,也没有人通知他,他是被人遗忘的存在。

  看着柴堆被雨水打湿,小道僮有些着急,以袖遮脸跑了出去,想要把那堆木柴搬进灶房里,哪里顾得上自己被雨淋湿。

  清澈的雨水落在他身上变成了无数斑驳的金色光点然后渗过脏肮的道袍,开始缓慢地滋润他的身体与道心。

  宋燕交界的小镇上,酒徒扶门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水,握着酒壶的右手微微颤抖任由那些雨水打湿他看不出来年龄的容颜。

  雨水落在肉铺失修的瓦檐上,顺着那些裂口流下,淌到案板上,淋湿白胖的猪蹄然后带着血水,打湿屠夫的头脸。

  他们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压制在灵魂最深处的那些污浊,被这些自天而降的雨水一洗而清,腐朽的身体甚至出现一道清新的生机。

  酒徒离开茶铺,屠夫走出肉铺,两个人来到镇上唯一的直街上,分别站在街道两头,站在淅淅沥沥的春雨里,满脸动容,心意渐坚。

  春风满人间,春风化雨,自然也洒遍处处,无论西陵神国还是东海之滨,都被细雨笼罩,便是遥远北方的荒原深处,也落了一场雨。

  雨水落在金帐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随意敲击着破落的战鼓,原野是那样的安静,这声音便显得那样的清晰。

  神情肃穆的单于,带着所有的妻子和儿子还有数十名王庭大将,跪在雨中,不停祈祷长生天赐予他们勇气。

  国师带着十余名大祭司,跪在最高处的草甸上,伸出双手迎接自天而降的雨水与恩泽,国师苍老的容颜在雨水的冲洗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年轻起来,那些大祭司的身体也被淡淡的金光包裹。

  国师缓缓闭上眼睛,跪在雨中,静静体会着雨水里的生命气息和那道深不可测的神威,内心恬静而充满敬畏。

  悬空寺也在落雨,君陌看着被雨水打湿的铁剑,微微挑眉。

  铁剑被雨水浸湿,变得更加黝黑,又镀上了一层光泽,变得锋利了很多,他的衣衫被打湿,整个人也变得锋利了更多。

  君陌知道这是为什么,数年前,他当着她的面说过,不会接受昊天的馈赠,但她想做些什么,他不想接受也不行。

  坑外荒原上,大黑马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车厢,在残乱的胡杨林里行走着,忽然一阵春雨落下,打湿它的身体,所有的疲惫与孤单尽数消失。

  它眯着眼睛看着春雨深处,忽然生出一些不舍。

  相似的画面,在人间各个地方发生。

  有修行者在雨中狂喜痛哭,苦修数十年都未能进入洞玄境的他,今天终于跨过了那道门槛,甚至有隐居深山的道门修行者一夕知命。

  重病的人得到救赎,悠悠醒来,将死的人得到救赎,不再痛苦,平静地回到神国,信昊天的,必有福报,因为这场春雨是她赠给人间的礼物。

  一场春风化雨,天谕院那位小道僮,必然不会再做杂役,他将成为修行界的天才,道门最器重的新一代强者。酒徒和屠夫不再苟延残喘,在被接引去神国之前,将在人间拥有一段鲜活的生命。金帐王庭国师和很多道门强者被雨水洗的道心通明,各有所得,更加强大。

  佛普渡众生渡的也只是信他的众生,昊天的礼物自然不是谁都能收到,悬空寺里的僧人便被这场春雨淋的极为狼狈,而西陵神殿崖坪石屋前,跪在雨中的观主也依然还是个废人,被寒雨冻的脸色苍白。

  道门所有信徒都得到了好处,只要他们是真心虔诚信仰昊天,观主是人间道门的领龘袖,却被排除在这个过程之外,他很清楚并不是自己对昊天的信仰不够虔诚坚定,而是因为昊天依然记得他曾经的那些不敬。

  看着春雨里的人间,观主微涩而笑,眼神却还是那样的坚定,只要人间还是这样的平静,就算自己被昊天抛弃又算什么呢?

  临康城里的陈皮皮与唐小棠,南晋皇宫前的数万新教信徒,宋国那座破落小道观里的叶苏,还有正在听他传道的十几个街坊,他们又在想什么呢?

  春雨也落在长安城里,那些清澈的雨水里有着无比浓郁的生命气息,那是对人间的仁慈,所以惊神阵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小草在红袖招里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时间,简大家把宫里的御医都请了过来,也没有瞧明白她究竟得了什么病——春雨落下时,她醒了过来,走到窗边倚栏而立,看着檐上落下的水珠,在心里默默说了声谢谢。

  曾静夫妇也在春雨的嘀答声中醒来,夫妻二人携手走到园里的雨亭间,看着春雨,总觉得发生了些什么,伤感离绪无由而生。

  春雨降临人间,昊天赐福于亿万信徒,普度众生,众生信仰更为坚定,甚至狂热,无数道不可见的精神气息,自殿宇草屋间生出,从众生的灵魂里生出,向着雨中而去直上天穹,这便是众生对昊天的回报。

  亿万道纯粹的精神气息来到长安城南,不拘强弱,无比和谐的融在一起,扰的雨丝微乱,把黯淡的云照耀的光明一片

  城头上,宁缺站在桑桑身旁,首先闻到一丝极淡的香气,然后整个人间都闻到了这抹香气,紧接着又有高妙飘缈的乐声响起,

  异香神曲中,无数金色的花瓣飘落,无数道精神气息照亮的云层里,隐隐出现了一艘无比巨大的船,那船竟也是金色的。

  无数信徒,把自己的意念凝成了这条大船,准备恭送昊天回归神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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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不想你走


  桑桑的脚离开城墙,向云里那艘大船飘去。

  宁缺抱住她的腿,不让她离开。

  就像很多年前在荒原上,云破光明现,昊天神国大门开启,她向天上飘去,他站在原野上,毫不犹豫抱住她的腿。

  那时候,桑桑带着他向天空飘去,最后是夫子抓住了他的脚,现在人间已无夫子,他再不想她离开,又如何敌得过整个人间?

  桑桑飘离城头,来到空中。

  宁缺没能留下她,只留下了她的鞋——他给她买的布鞋。

  桑桑落在船首,将手里拎着的青狮扔进云中。

  青狮迎风而涨,变回数百丈高,颈间鬓毛乱晃,狂啸一声,云破青天现,它奋力拖动着大船,向青天而去。

  长安城做出了反应,惊神阵释放出一道凌厉至极、仿佛可以撕开天空的杀意,凝蕴在城中无数街巷建筑里,时刻可以击出。

  无数唐人走出屋门,涌到街巷上,看着南方光明的天空,看着天上那艘不可思议的巨船和船首那只大青狮,脸上写满了敬畏和恐惧。

  惊神阵没有向那艘巨船发起攻击,因为船在城外,街巷里的无数唐人虽然惊恐畏惧,但没有人放下手里的武器,甚至有人开始拣石头。

  桑桑站在船首,背着双手,无限的光明,把她高大的身影投影在地面上,让城头变得有些黯淡,便如宁缺此时的情绪。

  青狮拖着大船出云,向着高空而去,开始的速度很缓慢,但很明显正在逐渐加速,而天空遥远某处,隐隐出现了一道金线。

  那道金线不是昊天神国的大门神国的门早已在数年前便被夫子毁了,那道金线是岸,是桑桑想要抵达的彼岸。

  有岸便不需要门,她若有无上的智慧,便能抵达彼岸,而她的智慧早已得到证明,无论夫子、佛祖还是宁缺,甚至是她自己,都在那份智慧里。

  “就这么走了?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宁缺站在城头看着天上那艘巨船,面无表情问道:“我为你修了几十年的佛是假的?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也是假的?那场饥荒是假的?整座岷山都是假的?渭城是假的还是长安是假的?”

  桑桑站在船首,没有转身,沉默不语。

  “不说岷山,不说当年,只说你我在一起折腾了千年时光,你连杯茶都不给我喝就想这么离开,你觉得合适吗?”

  宁缺看着越来越远的那艘船,艰难笑着说道。

  桑桑站在船首,依然不转身,依然沉默。

  宁缺缓缓握住铁刀的刀柄,盯着她的背影声音微沉,一字一句说道:“我觉得不合适,所以你就别想走!”

  锃的一声,他抽出铁刀,向着天上那艘巨船斩去!

  在佛祖棋盘里修佛,是他和桑桑一起修佛,桑桑悟通了慈航普渡的方法他又何尝没有收获他同样学会了凝聚众生之意!

  无比磅礴的天地元气,被惊神阵召集,经由阵眼杵,源源不断地灌输进他的身体里城里无数把刀离鞘而起,千万刀再现人间!

  两道极凌厉的刀痕,从长安城墙破空而起,须臾间来到天空里组成一个清晰的人字,两道笔画交汇之处正是船首!

  当年在长安城里,唐人众志成城,他借惊神阵之力,集百万人之念,在青天写出了一个人字,斩的观主生死不知。

  在佛祖棋盘里,他于峰顶修佛,夺来千万佛与菩萨的信仰,借桑桑之力,在黑暗天穹上写出一个人字,破了千年困局。

  这是他第三次写出这个字,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宁缺知道自己的这道刀符,不可能斩破桑桑脚下的巨舟,因为那是信仰之舟,所以他斩的是船首之前的那片空间。

  青狮踏云而行,与船首之间有根无形的绳索,便在那处。

  宁缺要把那根无形的绳索斩断。

  两道刀痕,出现在青天上,笼罩巨舟。

  桑桑终于转过身来,神情不变,伸出手指点向刀痕。

  她伸出一根手指,那根手指很纤细,指尖的面积很小。

  宁缺的两道刀痕,已经快要把整片天空切割开,相汇之处,足有数里方圆。

  但她的指尖,却把这数里方圆的空间笼罩。

  无数气流溅射,光明的云层被撕成无数碎絮。

  大船继续稳定前行。

  她一指便破了宁缺的人字符。

  两道笔画渐行渐远,最终在天空里分崩离析,散作无数符意,就像是无头绪的乱风,然后被光明净化成虚无。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沉默无语。

  铁刀斩出的那瞬间,他便感觉到,这两道刀痕不够精纯,写出人字符显得非常勉强,只是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因为畏惧?是的,观主再如何像神仙,在意志强大的唐人眼里,依然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但昊天毕竟是昊天,他们怎能不畏惧?

  街巷里有数百万长安人,其中有很多人的手里拿着武器,他们都想保护自己的家国,但不是所有人都敢对昊天出手。

  意志不统一,便不能发挥出人字符的最大威力,众志不能成城,这城又如何挡得住天威一指?

  “在棋盘里,你能写出那个字,破开天穹,是因为我在你的身体里,那些佛拜的是你。你须知晓,即便在长安城里,众生依然是我的信徒,这众生如何会听从你的意志?我已不在,你又如何能够再写得出那字?”

  桑桑站在船首,看着他平静说道:“不过你能够领悟众生意,这让我很欣慰,仔细看着我身下的船,或者你会领悟更多。”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欣慰个锤子,领悟个鬼。”

  桑桑说道:“想来再会之时,那便是生死之间,你若要战胜我,便要学会真正写出那个字来,到时你我再见。”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到那时,我或者已经老死了。”

  桑桑静静看着他,不再说话,准备转身。

  便在这时,宁缺忽然说道:“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

  桑桑微微蹙眉。

  宁缺大笑起来,说道:“当年在岷山里没有屠夫,我也没让你吃过带毛的肉,我打不赢你,你也别想着能跑掉,不要忘记,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不断地败给你,但你什么时候真的能离开我?”

  说完这句话,他转腕回刀,插进自己的胸膛。

  他插的很用力,黝黑而锋利的刀身直接捅破他坚硬的血肉与骨头,深入胸腔内部,锋尖抵着正在不停跳动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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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彼岸


  城上响起一阵大笑。

  真的很痛,他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但他看着天上的大船,依然在笑,笑的很开心,笑的很惨淡,笑的很决然,笑的那般放肆,甚至有些疯癫。

  桑桑站在船首,看着下方城墙上的男子,神情平静,没有像从前那样,因为对方的不敬而愤怒,或者因为对方的存在而厌憎。

  她觉得这种平静的感觉非常好,非常强大,哪怕可能是自以为平静,但终究是平静,平静之后是静穆,静穆便是永恒。

  她以为自己能够保持平静,但看着宁缺苍白的脸色,看着他胸膛间不停流淌出的鲜血,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胸口也有些痛。

  这是错觉还是幻觉?桑桑以难以想象的意志,把这个问题从自己的心头抹掉,却无法阻止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她静静看着宁缺,忽然问道:“不痛吗?”

  宁缺看了眼胸口,看着深入骨肉的刀锋,挤出一道凄惨的笑容,说道:“男人,应该要对自己狠点儿。”

  桑桑喃喃说道:“但还是会痛啊。”

  宁缺手指用力,把铁刀向胸口里插的更深些,数十颗汗珠淌过苍白的脸颊,抬头看着她说道:“我是纯爷们儿。”

  桑桑看着他怜惜说道:“真的不痛吗?”

  宁缺握着刀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刀锋在胸间拉出一条更长的口子,鲜血像瀑布般淌落,说道:“在西陵神殿,我全身的血肉被你割了无数刀,无数次,早就习惯了,没什么新鲜,现在想来应该要感谢你。”

  桑桑问了三句他痛吗,他始终没有回答,刀锋入心,怎能不痛,只是他的心本来就极痛,已经变得麻木了。

  “是啊,只要是人就会痛。”

  怜惜的神情瞬间消逝,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是人,体龘内天然有贪嗔痴三毒,棋盘千年,情根深种,我的毒没有了,你的毒呢?”

  宁缺看着她,再次笑起来,笑声愈发淡漠。

  “在人间游历,你一直想要我明白什么是情,什么是爱,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完全理解,但我至少清楚一点,情与爱有时候并不是接受,而是施予,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你对我付出的越多,便越不忍伤我。”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要离开,你要阻止我便只有自尽一条道路,那样我便会死去,你真的忍心这样做?”

  宁缺大笑说道:“你说的不全面,情与爱不是单方面的接受也不是单方面的施予,而是共同度过,我确实不舍得让你去死,难道你就舍得看着我去死?如果你真是昊天无情,先前走了便是,何必与我说这么多?”

  他一面说话,一面咳血,牙齿与苍白的脸颊上满是血污,看着异常狰狞,然而其间却隐藏着天都不能忽视的意志与决心。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微笑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既然最终的结局是分离,我不应该说这么多。”

  春风拂动青衣,上面的繁花渐渐盛开,青狮踩云而行,大船向着天空远处那道金线缓慢而去,她在船首不再看他。

  宁缺看着天空里那艘大船,看着她的背影,脸色苍白说道:“你知道我不喜欢死,直到那天,渭城查无此人,那些人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死了,后来,皇后娘娘也从这里跳了下去,我才明白死并不可怕。”

  桑桑没有转身,背在身后的双手指节发白,应该是在微微用力,她看着远处的彼岸,默默想着:“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这个问题她问过很多次,宁缺再次笑了起来,笑的浑身颤抖,大声说道:“在西陵就说过,一起死或者一起活着。

  ”

  桑桑没有理他,大船继续向着彼岸而去。

  “是啊,如此铭心刻骨,怎舍得让你去死?你是昊天,能算世间一切事,又怎么能算不到这些,你知道我不忍心让你去死。”

  宁缺抽出铁刀,把手伸进胸口,握住心脏,用力地拉了出来,血水哗哗流淌,他的心就这样暴露在湛湛青天之下。

  他痛的脸色苍白如雪,身体不停地颤抖,再也无法站立,啪的一声跪倒在自己流出的血水里,膝前溅起两蓬血花。

  “铭心刻骨?我把心捏碎,上面铭刻的文字再深,还能存在吗?不忍心让你去死,我把心捏碎,心自然没有什么不忍。”

  宁缺痛苦地喘息道:“如果你再不停下,那就一起死。”

  桑桑依然没有理他,大船继续前行。

  红尘意已然尽去,现在的她是昊天,是纯粹的客观规则集龘合,自然冷漠无情,不再被人间羁绊,自然不受任何威胁。

  宁缺自杀,桑桑便会死去,但昊天还会活着。

  绝望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同时还有一道狠意,用力握掌!

  他的掌心里是那颗鲜红的、正在跳动的心脏。

  他现在浩然气接近大成,身躯坚硬如铁,最关键的是,桑桑挥袖便能医白骨,想要自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随桑桑游历人间的那些时间里,他设想过很多次如何自杀,先前以浩然气运刀,剖开胸腹,直刺心脏,再次确认哪怕刀锋刺入,也很难瞬间死去。

  只要给桑桑留下瞬间,她便能治好他。

  所以他把心脏掏了出来,只要手掌一握,便能碎成无数碎片,即便是昊天,也没有办法再让他活过来。

  他死桑桑便会死,昊天还会活着,他似乎没有道理这样做,但依然决定这样做,因为这代表他的态度,而且他想最后看看她的态度。

  手掌握紧,以他现在的力量,即便是个铁球,也会被捏扁,然而……那颗鲜红的心脏只是有些变形,连道裂痕都没有产生。

  很痛,宁缺的心非常痛,但没有碎。

  他很震惊,很迷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桑桑站在船首,微笑不语。

  在棋盘世界的最后数十年时光里,从红杉林到那座山峰的峰顶,她离开神躯,一直住在他的心里,他的心早已变得无比强大。

  宁缺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改变,她知道。

  他想什么,她都知道,所以他怎么可能胜过她?

  一道清风拂过,天空里又落了一场微渺的春雨。

  雨水落在宁缺的身上,洗净那些血水,洗去那颗心脏上的尘埃。

  那颗心从手掌里,重新回到胸中,伤口瞬间愈合,连道疤痕都看不见。

  宁缺看着胸口,觉得那颗心脏跳动的似乎比以前还要更加强劲有力。

  他可以举起铁刀,再次剖开胸口,把心脏掏出来,但他没有这样做,再意志坚定的人,也很难在自杀失败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马上开始第二次自杀,更关键的原因在于,他知道桑桑不会给自己第二次机会。

  先前那次,是他与她不曾明言的约定,或者说赌博。

  他输了,心间传来一道甜意,但他不甘心。

  宁缺说道:“我舍不得你。”

  “我说过,等你能真正写出那个字,便会再见。”

  桑桑静静看着他,脸色也有些苍白,情绪有些复杂,说道:“另外,你喝过我的茶,还喝过很多次。”

  这么多年来,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张大床上辗转,在同一口铁锅里吃饭,他当然喝过她沏的茶。

  宁缺怔住,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指向双腿间。

  他大声质问道:“你就这么走了,这怎么办?”

  桑桑微笑不语。

  宁缺暴跳如雷,喊道:“赶紧下来,把我的鸡巴治好!”

  桑桑微笑转身,再没有说话。

  她与他曾经合体,他的心脏现在都变得坚不可摧,双腿之间的伤势自然早已好了宁缺当然知道,他只是想找个借口把她留下。

  这个借口有些可笑,很可怜。

  大船继续向天边驶去,然后渐渐消失在金线里。

  她即将抵达她的彼岸。

  看着渐渐消失的大船,看着再难见到的遥远的她,泪水在宁缺的脸上不停流淌,苦涩说道:“你都走了,这还有什么鸡巴用呢?”

  ……

  ……

  大船离开,人间无数信徒跪地恭送。

  那道金线便是彼岸。

  无数光明涌至眼前,桑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神国的门被夫子毁了,她也是第一次通过这种方法回去,这种感觉有些陌生,但她知道不会出错。

  因为她来自神国,她的彼岸自然便是神国。

  她闭上眼睛,准备开始与神国里的自己相见,然后融合。

  当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一片葱郁的山岭。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体有些僵硬。

  这片葱郁的山岭,她很熟悉,但这里不是神国,而是岷山。

  在山岭间,她沉默不语,站立了无数日夜,想要推算出原因。

  小青狮不安地跪在她的身旁,看着四周的风景。

  无数日夜后,她终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原因——她是人类的选择,她来自人间,而不是神国,于是她的彼岸,便是人间。

  她,还在人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她望向小腹,微微蹙眉,感觉陌生,甚至有些惶恐。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神来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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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章 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上)

  深春的临康城,客舍青青,有辇自城外门来,在街间缓慢行走,柳亦青坐在辇里,闭着眼睛,神情平静。

  今日春祭,城中升起无数盏明灯,向着夜空飘去,无数道门信徒,对着那些明灯虔诚跪拜,向昊天颂祈,画面很是庄严神圣。

  柳亦青不能视物,看不到春夜景致,自然也看不到千万盏明灯,但他能听到那些颂祈的声音,能感受到信徒们的狂热。

  很自然的,他想起了数日前那场春风化雨,那场洒遍人间的甘霖,那些神奇的画面,那艘驶向神国的大船。

  昊天离开了人间,恩泽却留在了人间,由此而产生的那些变化,必将深刻地改变这个世界,这个时代。

  柳亦青有些疲惫地抬起手,辇转入侧方的一片街巷里,在这些年重新拓宽的道路里缓慢行走,来到一间旧屋前。

  旧屋已不像当年那般破落,被虔诚的新教信徒粉刷一新,柳亦青下辇,走进屋中,站在窗畔,沉默了很长时间。

  陈皮皮走到他身旁,向着窗外的星空望去。

  柳亦青说道:“我看到大时代正在来临。”

  他的眼睛上蒙着白布,看不到任何画面,但他能够看到波澜壮阔的未来,风云际会的人间,看到鲜血以及杀戮。

  在这数年里迅速传播的新教,在短短的十余日里遭受了近乎灭顶之灾,不仅仅是因为西陵神殿诏告世间,取缔新教,信仰新教的信徒生前要受火刑惩罚,死后更会被打落万丈深渊,永远不可能进入昊天神国,更因为昊天向人间展示了她的慈爱与威能——对新教教义而言,昊天留在人间的福泽,那些重病忽愈的虔诚信徒那些破境的修行者,那些新生的手指,是最沉重的打击。

  陈皮皮看着星夜里那轮有些黯淡的月亮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除了等待或者我们还能做些事情,比如抗争。”

  柳亦青看着自己看不到的星空,说道:“人无法与天争。”

  陈皮皮说道:“这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数年前桃山光明祭,柳白持剑直入光明神殿,以剑逆天,其后剑阁诸弟子,想也未想护着陈皮皮与唐小棠杀出桃山重围,回到临康。

  从那一天开始,剑阁站到了道门的对立面柳亦青在选择里所展露出来的决绝强悍直到数年后依然令修行界很是震撼。

  星光落在柳亦青蒙着眼睛的白布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寒冷的霜,看着就像是万年的雪,冷而坚定,他的声音也同样如此。

  “无法与天争,不代表不去争。”

  陈皮皮沉默不语。

  柳亦青的这句话便是剑阁的态度,如剑锋一般冷硬然而其间依然有很多无奈与不曾出口的喟叹。

  这种决然,并不能改变人间的局势,所以徒悲壮。

  “西陵神殿的诰书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柳亦青说道,那封诰书的内容他还没有看到,但能够猜到,自然是要求南晋取缔新教,并且交出陈皮皮等人。

  他收回望向星夜的目光,隔着那层薄薄的白布看着陈皮皮,平静说道:“剑阁没有力量再继续保护你,开始准备离开吧。”

  陈皮皮感叹说道:“在临康城住习惯了,一时要离开还真有些心乱。”

  柳亦青没有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南晋国力强盛,仅次于唐国和金帐王庭,按道理来说,如今成为唐国盟友,对战局平衡非常重要,然而剑阁并不能完全斩断道门对南晋的影响力,随着昊天把甘霖洒遍人间,南晋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愈发坚定,临康城暗流涌动,无论皇宫还是军方都在做准备,剑阁再如何强势,也已经没有办法挽狂澜于既倒。

  除非书院出手,或者唐军提前出青峡,破清河渡大泽,赶在西陵神殿之前,直接控制南晋,才有可能改变局面。

  然而无奈的是,这数年时间里,唐国的国力虽然在恢复当中,因为向晚原被割让,铁骑的真实力量变弱了很多,最关键的是唐国现在的巅峰战力严重不足,就算加上剑阁,也不可能是道门的对手。

  在数年前那场战争里,道门强者也有很多陨落,但道门毕竟统治着这个世界,潜力无限,随着南海一脉回归,尤其是随着那场甘霖,无数道观里涌现出了无数新生的强者,酒徒和屠夫隐而未发,便让书院最顶尖的那几人不敢轻动,那么又有谁能来对付这些新生的道门强者?

  说来说去,还是那场春风化雨。

  那场甘霖让修行界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无数修行者迈过了眼前那道高高的门槛,很多人一夜洞玄,知命境强者的数量也增加了很多,真可谓是强者辈出,或者,这便是所谓大时代到来的证明。

  天谕院准备初夏的大比,已经成为副院长的花痴陆晨迦,看着那些紧张的学生,回忆着当年的那些故事,神情有些惘然。当年正是在天谕院的夏日大比中,隆庆脱颖而出,今年会有相似的故事吗?

  偏僻角落里,小道僮看着堆的整整齐齐的柴堆,沉默了很长时间,把柴刀插进腰间,向人群中间走去。

  他看着教习紧张说道:“我要报名。”

  教习看着这个满身尘土的小道僮,厉声说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陆晨迦静静看着小道僮,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僮被她美丽的容颜照耀的有些心慌,说道:“横木立人。”

  陆晨迦说道:“你要报名做什么?”

  小道僮有些紧张,说道:“我要参加大比。”

  陆晨迦沉默片刻,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小道僮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天谕院里有湖,众人正在湖畔,小道僮望向湖水里,有鱼忽然静止,看着这幕画面,陆晨迦面色微白,那名教习更是直接昏了过去。

  “我不知道你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但那必然是神迹。”陆晨迦看着那名小道僮,声音微颤说道:“因为你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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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中)



  在西陵神殿春日大比里,一位出身天谕院柴房的籍籍无名的小道僮,夺得了头名,并且展现出了极人难以想象的境界。

  在遥远的草原里,一名拣牛粪为生的少年奴隶,夺得了大会的优胜,被金帐单于当场解除奴籍,成为一名荣耀的勇士。

  在这场草原大会上,有两名年轻的侍者,被国师收为亲传弟子,金帐拥有了十三名境界深厚祭司,国师本人似乎也变得更加强大。

  这样的情况在世间各地发生,宋国道观里一位中年道人,在井畔进入知命境,还有很多道观里,也出现了相同的画面。

  西陵神国深山里那座朴素的道观,却还是那样的安静。

  自从观主离开之后,知守观里已经荒废了几年时间,枯黄的落叶积在那几级石阶上,被风酥化的很是薄脆。

  野观无人门自开。

  观中的阵法还在持续运转,没有人能够进去,只有风能够进去,清风拂过湖面,牵着檐下金白色的稻草,然后从窗口渗入,依梁贴壁缭绕不去,最终来到窗前桌上,像双无形的手般翻开那本大书。

  清风不识字,也要乱翻书,那本大书被翻的簌簌乱响,雪白的纸张不停掀起落下,上面的那些墨字变成模糊的线条。

  春风渐缓,字渐清晰。

  这本记载着修行界强者姓名的日卷,和几年前相比少了很多名字,比如曾经写在最高处的柳白,比如叶苏,比如陈皮皮,却多了更多的名字,新出现的那些名字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有些陌生感,比如横木立人。

  昊天是公平的,她春风化雨,让自己的信徒得到各种好处,也没有忘记让长安城里的某些尘缘相牵者得到永生,但同时,她也是不公平的,因为西陵神殿是那般的凉爽,长安城的夏天还是这样的酷热。

  深夏时节好些天没有下雨,长安城的街道被烈日晒的快要生烟,巷口井里的井水清澈微凉,井上冒着的热气却令人生畏,干燥的世界里,到处都是烟薰火燎的味道,仿佛只需要一粒小火星这座城市便会燃烧起来。

  长安城的局势也是如此,看似平静的气氛里,隐藏着无穷的压力与燥意,帝国已经全面启动,准备马上便有可能到来的战争,部衙里的官员书吏哪怕传递文书都在奔跑,粮草辎重的转运已经进入最重要的阶段,军方更是严阵以待,无数道军令从这座城市发往各州郡和前线。

  朱雀大道向北,过了建神坊,有一大片树林,林后是青色的草甸草甸里散布着数十座明瓦乌檐的楼阁这里便是军部。

  最中间的那座楼阁,便是军部的正衙,数名执事军官,神情肃然站在楼外石阶下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打湿,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令人窒息的热浪,而是身后传来的那些声音所代表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战局的重点,必然是南晋如果我们能够在半个月之内出青峡,打通清河郡便有希望帮助剑阁把南晋稳住。”

  说话的人是舒成,他数年前便已经调回长安城,负责全面处理唐军布防,不再担任镇西大将军,徐迟大将军则是留在镇北营,负责直面强大的金帐王庭,如今军部便以他为首,他的意见自然重要。

  楼阁里很安静,数位将军还有十余名参谋军官,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对这句话表示赞同,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所有人都清楚,如果能够与南晋联盟,那么大唐便必然处于不败之地,然而这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首先唐军没有把握能够在半个月之内打通清河郡,就算能,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重建水师,大泽如何渡?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大唐与南晋乃是多年世仇,剑阁现在虽然站到了道门的对立面,但从南晋皇族到军龘队再到普通的百姓,都不可能选择与唐国联盟。

  “我以为,决战还是在北方。”

  有位将军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在数年前那场举世伐唐之战里,对唐国造成最大威胁、最大损伤,战后获得最大好处的,便是金帐王庭,毫无疑问,那些草原上的狼骑才是唐军最强大的敌人,也是唐军最想要战胜的敌人。

  两军交战,首重其势,如果能够将敌人的最强力量击溃,自然很多困难便将迎刃而解,唐军选择金帐王庭做为决战的对手,没有任何错误,然而问题在于,因为向晚原被割让的缘故,数年后的唐军严重缺乏战马,单凭镇北军远远不足以战胜金帐王庭,甚至都没有办法把敌人驱逐出七城寨。

  “当年与西陵神殿签和约的时候,书院曾经向朝廷承诺过,即便割让了向晚原,也不会出问题,那么,我想便不应该有问题,徐迟大将军在来信里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我们要做的事情是与书院做好配合。”

  舒成大将军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说道:“问题在于,如果我们一开始就选择与金帐决战,就算能够集全国之力而胜之,其余几个方向怎么办?西陵神殿一旦重新控制南晋,清河郡还如何收回?”

  清河郡必须要收回,因为诸阀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天,大唐便会多承受一天的羞辱,金帐王庭必须被血洗,因为边塞里有无数唐军的英魂等着被同袍救赎,燕国必须被攻克,因为那处代表着背叛与不可忍受的屠杀。

  相对应的,唐国四周到处都是危险,月轮国的暂时安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遥远西荒深处,那些唐军从未战对过的蛮人已经开始集结骑兵,或者就在数月后,便会加入到金帐王庭的南侵军龘队里,同样,燕国在崇明皇帝的统治下,在西陵神殿的帮助下,正在快速恢复元气,拥有东荒骑兵帮助的燕国,必然不会再像当年那般孱弱,至于南方的清河郡和南晋更是如此。

  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唐国的敌人,那么便没有平静的边疆,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唐国必须战胜的敌人,那么便没有主攻的方向。

  “上次让剑阁弟子入大河国暂避,有没有消息回来?”舒成问道。

  当前的局势很清楚,西陵神殿北上,南晋必然不可能保住,在唐人看来,剑阁弟子曾经帮助过他们,那么他们便有保护对方的义务。

  便在这时,楼外传来一份来自南晋的军报。

  剑阁告诉唐人,他们不愿意撤离,决意死守临康城。

  为什么不愿意撤离?

  柳亦青在信中的答复很简单:因为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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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个人掀幕

  盛夏的临康城,暑气逼人,有辇自城门外来,在街间缓慢行走,柳亦青坐在辇里,闭着眼睛,神情漠然。

  城市里到处有火花闪耀,照亮黑沉的夜穹,看着很是美丽。

  柳亦青不能视物,看不到那些火花,但能感受到那些真切的热度,能够听到不停响起的咒骂声和惨呼声。

  不是昊天离开人间普降时那场春风里的雨、那些落向地面的金花,不是春祭时的千万盏明灯,而是有人在放火,有人在杀人。

  夜色里的城市,是一片黑沉的海,海面上飘浮着数千朵刺眼的火焰,临康城没有陷落,但已经陷落。

  虔诚的昊天信徒们砸开了新教教徒的民宅,不停打杀。此前数月间,已经有很多新教教徒拖家带口离开了临康城,狂热的信徒们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怒,于是点燃那些罪人留下的宅院,便成为了他们很自然的选择。

  到处都在死人,到处都有惨号,杀人的与被杀的都是南晋人,然而在信仰的名义下,谁还会记得这些?

  柳亦青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坐在辇上,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快要睡着,或许是因为辇不停摇晃、很像摇床的缘故。

  抬辇的是四个普通仆役,不是剑阁弟子,辇的四周,也没有一名剑阁弟子,所有的剑阁弟子都不在临康,也不在剑阁,而是在路上。

  所有剑阁弟子随陈皮皮一道,带着数千名新教教徒北迁,按照原先的计划,这时候应该已经快要接近宋境,离唐国越来越近。

  今夜的柳亦青,只有一个人——他虽然是知命境强者,也不可能改变这座城市的命运,他是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惨号与打杀声渐渐被小辇抛在身后,离皇城越近,越是安静,暂时没有信徒来到这里闹事,也没有宅院着火,街道黑沉。

  黑暗的街道两侧,隐隐传来无数急促的呼吸声,偶尔还能听到兵器与盔甲撞击的声音,这些声音里蕴藏着无穷的凶险。

  柳亦青自然听得清楚,但他没有做什么,脸上也没有什么警惕的神情,他知道能够让自己听到的人,绝对不敢向自己出手。

  是的,南晋号称世间第二强国,军力强盛,但没有人敢向他出手,小辇从城西一直走到皇城前,都没有一名军人敢动。

  因为他是剑圣柳白的弟弟,他是当今剑阁之主,他曾单剑入宫杀死南晋皇帝,这些年,他是南晋人最后的精神与气魄。

  皇城笼罩在夜色中,没有一点灯光,黑暗无比,非常死寂。

  辇停,柳亦青缓缓抬头,望向紧闭的城门,他早已经瞎了,但他的目光却仿佛透过眼前的那层白布,要把城门切开。

  他的右手离开膝头,落到身旁的剑柄上。

  抬辇的四人,满脸惊恐不安向着夜色里逃去。

  柳亦青很清楚,真正的凶险,或者说自己最后的命运,便在这座幽静的皇城里。

  数月前那场春风化雨,那艘驶向神国的大船,彻底改变了人间的局势,西陵神殿颁下诰令,全世界开始剿杀新教,南晋从皇族到军方再到普通的民众,都彻底倒向了西陵神殿,暗潮已经变成狂澜。

  无人有力量能够挽回,如果柳白还活着,以他在南晋的无上声威以及难以想象的实力境界,或者可以,但柳白已经死了。

  他只是柳白的弟弟。

  面对着这道狂澜,他只有两个选择:或者走,或者死。

  他选择了留下,也就是选择了死亡。

  沉重的城门悄无声息地开启,蹄声大作,数百名全身盔甲的南晋重骑兵,从皇城里疾驶而出,铁枪如林,寒光逼人。

  皇城上忽然停起数百根火把,就像是数百枝火箭同时射中夜里的船帆,黑暗的夜空瞬间被照亮,有如白昼,甚至有些刺眼。

  南晋皇帝在数十名高手的护卫下,来到城墙上方,看着柳亦青厉声喝道:“死瞎子,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现在的南晋皇帝年纪很小,当年柳亦青杀死前任南晋皇帝,选择了死者最小的儿子继位,便是想着他年纪很小,不那么麻烦。

  如今数年时间过去,小皇帝依然还是小皇帝,但很明显,他现在已经变得很麻烦,南晋皇族对剑阁的惊惧恨怒,都在他的这句话里得到了体现。

  小皇帝的脸色很苍白,因为他很害怕皇城前这个瞎子,苍白的两颊里蕴着不正常的腥红,因为想着这瞎子马上便要死了,所以他很兴垩奋。

  他的声音颤抖的很厉害,因为他害怕又兴垩奋,数百根火把耀出的白炽光线,让他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显得陶醉如痴。

  柳亦青没有眯眼,以此表示不屑或轻蔑,因为他是瞎子,他脸上别的部位也没有情绪流露,因为真正的不屑是看不到的。

  “你们杀不了我。”

  柳亦青说道,神情平静,因为他陈述的是事实——无论是涌出宫门的数百重骑,还是城头那数十名为皇帝效力的修行者,都不可能杀死他。

  如果这样便能杀死他,当年那位南晋皇帝怎么会被他杀死。

  小皇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很清楚,今夜没有谁能够救柳亦青,但他也无法驳斥柳亦青这句话,因为能杀死柳亦青的人,不是他的人。

  皇城前的地面微微颤动,那是远处传来的震动,紧随其后,是空气里的微微暴裂声,还有如雷般沉重的马蹄声。

  柳亦青知道,两千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到了。

  亮若白昼的皇城前,忽然暗淡了些,随夜色一道出现的,是数十名西陵神殿的神官,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极瘦的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姓赵名思守,当今西陵神殿天谕司司座,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南海大神官赵南海的二儿子。

  柳亦青没有看赵思守一眼,而是望向了深沉的黑夜。

  赵思守乃是南海知命境强者,但柳亦青的眼里没有他,只有那片黑夜。

  不知道那片黑夜里有谁。

  柳亦青看着那片夜色问道:“神殿准备直接干涉世事?”

  夜色里传来一道声音:“这本来就是由你开始的。”

  柳亦青想了想,认同了这个说法。新时代的幕布,最早是被他掀开一角,那么今夜便让他把这块幕布完全地掀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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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衣少年

  千年之前的人间和现在很不一样,那时候的人间很乱,人很少——只有能够修行的人才有资格过上人的生活,不能修行的人过的是狗的日子,至于西陵神殿,则是地面的神国,与尘世无关的天堂。

  直至夫子建唐、教谕世人,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西陵神殿也被迫把目光投向尘世,修行者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奴役凡人,修行界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高高在上,于是人间的人便变得越来越多。

  所谓千年圣人出,便是这个道理。

  随着夫子离开人间,很多事情再次发生改变,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修行者重新统治这个世界,至少在长安城能够看到的疆土之外。

  数年前,柳亦青单剑入宫,杀了当时的南晋皇帝,便是这种改变的明证,一个崭新的时代来临了,他是第一个掀起帷幕那角的人。

  人间失去了守护者,规则开始崩坏,新时代将会重新变得原始蛮荒而血腥,每个人都有机会用自己的力量讲述自己的道理。

  强者是这个新世界的主人,柳亦青是强者,他今夜面对的敌人,也都是强者,都是有资格讲道理的人,他只希望能够快一些。

  所以他没有看赵思守,因为这名瘦道人虽然是南海一脉的知命境强者,是赵南海的儿子,但不是他真正的对手——不是他的对手。

  柳亦青看着夜色,说道:“那么,来吧。”

  夜色如水般静谧,那道声音没有响起,也没有人走出来。

  赵思守的脸色有些难看,干瘦黝黑的皱纹里有些不甘,但他没有出手,因为他听到皇城里传来一道脚步声。

  皇城四周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道脚步声。

  那道脚步声很稳定,很有节奏,那双脚上穿着的鞋应该不是皮的,而是棉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就像是木头折断的声音。

  一名少年从皇城里走了出来。

  火光把地面照的有若白昼,也把少年的影子照的异常鲜明,只是无法看清楚他的容颜,只能看清他穿着件青色的旧衣,青衣边缘绣着崭新金线

  ——西陵神殿里,只有红衣神官才有资格绣金线,令人不解的是,少年没有穿红色神袍,青衣洗的发白,看上去就是名小厮。

  大概是因为他习惯了做小厮的缘故。

  柳亦青侧脸,静静听着脚步声,握着剑柄的手时松时紧,似乎其间也有某种节奏,在与那道脚步声相和,或是相战。

  随着行走,青衣少年的身后不停响起金属磨擦声,十三把细长的刀缓缓探出刀鞘,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那些刀就像花瓣,他便站在花中间。

  他停下脚步,抬头向夜穹望了一眼,因为这个动作,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颊,平凡的眉眼被耀的很清晰,脸色有些苍白。

  同样是脸色苍白,城墙上南晋小皇帝的脸苍白的很是怯懦不安,他脸上的苍白里却透着某种令人畏惧的疯狂。

  除了身后由刀组成的花,他的手里捧着一朵金色的大花,他看着那朵金花,神情很是虔诚狂热,目光里仿佛蕴着极高温的火焰。

  他伸手摘花瓣,同时喃喃念道:“死,不死,死,不死……”

  摘一片花瓣,说一声死,再摘一片,说一声不死,最后一片花瓣离开花茎,落在地面上,同时他说了声死。

  青衣少年有些高兴,像孩童一样天真的高兴,脸颊显得更加苍白,他看着辇上的柳亦青,声音微颤说道:“你今夜要死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颤,是因为有些紧张,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战斗过,但他并不畏惧,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输,在昊天的世界里。

  柳亦青没有说话,他很清楚,无论这个少年怎么数,最后都必然是一个死字,因为他虽然不能视物,但知道对方是谁。

  皇城四周的人们也知道这名青衣少年的来历,包括南晋小皇帝在内,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兴垩奋,又因为敬畏而绝对沉默。

  深春时节,西陵神殿大比,有位青衣小厮夺了头名,他没有师承,便在数月前,他还不能修行,但一场春雨便让他知命,包括西陵神殿掌教在内,没有人知道他的潜力极限或者说真实境界在哪里,他的出现有若神迹。

  在昊天信徒眼里,他才是真正的道门天才,无论是曾经的叶苏还是传闻里的陈皮皮,都无法与这名青衣少年相提并论。

  因为他是昊天留在人间的礼物。

  他叫横木立人,曾经是天谕院砍柴的青衣小厮,现在是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

  柳亦青问道:“你准备怎么让我死?”

  横木立人说道:“我用刀。”

  柳亦青问道:“什么刀?”

  横木立人说道:“砍柴刀。”

  他的十三把刀都是细刀,适合杀人,不适合砍柴,但他还是坚持称为为砍柴刀,不知道是因为他砍了很多年的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柳亦青摇了摇头,说道:“你比他差的太远。”

  皇城四周的人们,保持着绝对的沉默,所以二人的对话很清晰地传到所有人的耳中,却没有人能听明白。

  你比他差的太远?

  他是谁?

  横木立人知道柳亦青说的他是谁,眼神变得炽热起来,厉声喝道:“没有人能够战胜我,你不行,他也不行!”

  柳亦青轻抚身畔的剑鞘,说道:“你很骄傲。”

  横木立人说道:“因为我很自信。”

  柳亦青隔着白布看着他,说道:“我们这一代人,从来不用言语或神情来表现自信,我们习惯见面拔刀。”

  因为长年劳役,被风吹日晒,横木立人显得并不稚嫩,与年龄有些不符,但他的神情依旧天真,笑起来显得有些残忍。

  “当年那个人把你砍成了瞎子,我今夜会把你砍成死人,过些天遇到他时,我会先把他砍瞎,也算是替你了个心愿。”

  “我从来没有这种心愿。”柳亦青说道:“因为我很清楚,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变得比他更强大,你更不行。”

  横木立人说道:“你似乎对他很有信心。”

  柳亦青看着他怜悯说道:“如果你真的遇到他,那么便是你的死期,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只可惜你天真狂妄到连这都想不明白。”

  他望向夜色,说道:“那个人肯定明白,但很明显,他没有提醒过你,由此看来,西陵神殿里喜欢你的人并不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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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看与不看

  横木立人没有听懂柳亦青的这句话,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遇到那个人就一定会死,也不明白为什么柳亦青说夜色里的那个人明白。

  做为一个刚刚从天谕院杂役变成神殿强者的少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但站在皇城前的光线里,看着辇上的柳亦青,他清晰地察觉到灵魂里的悸动兴龘奋,明白对方将会是自己杀死的第一个强者。

  柳亦青缓慢环视四周,脸上的白布反耀着城头投下的光线,显得非常洁白,他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因为四周的安静而生出讶异的情绪。

  西陵神殿的神官还有效忠南晋皇室的修行者,保持着绝对的平静,包括南海赵思守在内的强者们,都没有向柳亦青出手的意思,因为他们很清楚,即将发生的战斗只能属于横木立人,这是西陵神殿对人间的一次展示,展示的是昊天留在桃山的礼物,展示的是道门永远无法摧毁的永恒力量。

  横木立人走到辇前数丈,停下脚步,伸手到背后拔出一柄刀,这柄刀的刀身真的很细,看上去与大河国的秀剑有几分相似,他拔刀的动作很寻常,给人感觉下一刻他会去找块木块,然后把木块砍成两半。

  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夜穹与地面之间的数千丈空间,都随之而产生了变化,刀身与鞘口磨擦,发出轻微的声响,高空上的夜云如受惊的禽鸟四处散开,露出了弯弯的眉月还有清淡的数百粒星辰,而当他直执细刀,刀锋直对辇上的柳亦青时,皇城前狂风大作,护城河掀起波澜。

  云散夜现风起水乱,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当这些自然现象与人类的动作联系起来,那么便说明天地元气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

  细刀出鞘,天地便生出如此强烈的感应,握着刀柄的青衣少年,究竟拥有多么深不可测的境界,多么深厚的念力?

  注视着场间动静的人们,因为天地元气的变化而极度震惊即便是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包括赵思守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们知道横木立人是神殿非常器重的天才,但没有谁见过他战斗,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横木竟是强到了如此程度!

  月光、星光、城墙上火把散发出来的光线,落在横木立人的身上,把他身上的青衣照耀的仿佛碧天把他手中的刀锋照耀的仿佛燃烧的火柴。

  横木立人的身躯仿佛燃烧了起来,燃烧在湛蓝的青天里,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刀锋上喷薄而出!

  观战的人群更加震惊,急促的呼吸声戛然而止,人们下意识里屏住了呼吸不想让自己污浊的气息与这幕圣洁的画面相触。

  这些昊天神辉是那样的纯净恐怖,即便是神术造诣极高的裁决大神官也没有他强,因为这与修道天赋无关,与勤勉无关、与悟性无关,只与昊天本身有关——他得到了神眷的少年,他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柳亦青看不到正在燃烧的横木立人,但他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能体会到昊天神辉里蕴藏着的无尽威压。

  他脸上的那块白布仿佛也要随着一道燃烧起来,但他神情依旧平静。

  今夜的临康城,火花处处,蹄声阵阵西陵神殿大举入侵,南晋皇室与军方严密配合,剑阁已散,只剩下了他一人。

  这是西陵神殿最想看到的战场因为柳亦青是真正的强者,而横木立人只有战胜这种级别的强者,才能一战惊人间。

  人们有些紧张,有些好奇。

  横木立人展露了难以想象的境界,如果他的对手是别的强者,这场战斗没有任何意外,他必然胜利,但现在他的对手是柳亦青,情况自然不同。

  不是因为柳亦青是当代剑阁的守护者,现在看来,有可能是末代的守护者,也不是因为柳亦青是剑圣柳白的亲弟弟,而是正如夜色里那个人所说,柳亦青这个名字必然将会被写在修行界的历史上。

  活着的时候,便知晓死后也会留下万世之名,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会让留万世之名的那人获得真正的宁静,灵魂层面的宁静,而这种情况下,对于修行者来说,毫无疑问也是取得突破的最好契机。

  数年前,柳亦青已经是知命境的大剑师,现在呢?

  柳亦青的右手自然垂落在身侧,手指修长,非常适合握剑,而他的剑正在他的手旁,只需要动念,便可以握住剑柄。

  人们的目光在柳亦青的手与剑柄之间来回,紧张无比。

  横木立人没有理会人群的目光,因为黝黑而稍显粗糙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他隔着神辉看着辇上的柳亦青,神情漠然。

  在他看来,柳亦青勉强够资格做自己的对手,但如果让他自己来挑,他肯定不会这样选择——此人姓柳,毕竟不是柳白。

  横木更想挑战的对手,现在应该还在长安城里。

  这是神殿给他安排的对手,更准确地说,这是观主给他安排的对手,所以他虽然觉得有些无趣,依然还是来了。

  “举起你的剑,然后去死。”

  说完这句话,横木立人举刀向柳亦青的头顶砍落。

  他的神情很平静,就像在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先前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微微颤抖,因为他有些紧张,有些兴龘奋。

  他的目标是长安城里那个同样用柴刀的人,但出道之战能够杀死柳亦青这样的剑道强者,对于数月前还是杂役的他来说,怎能不兴龘奋?

  柳亦青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抬起头来,望向对面。

  隔着白布,他没有望向横木立人,哪怕横木此时在神辉的包围下显得无比庄严神圣,就像是神殿壁画里走出来的真神。

  柳亦青望向城头,望向那名脸色苍白的小皇帝。

  横木立人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他不明白,柳亦青虽然是瞎子,但既然要看,为什么不看自己?

  我这时候便要杀死你,你为什么不看我?我因为要杀死你,都有些兴龘奋和紧张了,你为什么不看我?我是道门新一代的最强者,你凭什么不看我?我是昊天留在人间的神性,你怎敢不看我?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柳亦青握住剑柄,向前刺出。

  他依然没有看横木立人,还是看着城墙上的小皇帝。

  因为他这一剑,刺的不是横木立人,而是刺的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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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第一剑


      横木立人的人和刀都在燃烧,源源无尽的昊天神辉,把空间里所有的天地元气都焚烧至最细微的尘粒,但他没有办法阻止柳亦青的这一剑。

      因为柳亦青的剑破空而出,剑意瞬息间撕裂夜色,跃过那道圣洁的白色火墙,就像是被风荡起的柳枝,飘过湖面,连涟漪都没留下一丝。

      柳亦青看着城墙上的小皇帝,面无表情。

      目光落处,便是剑落处。

      小皇帝看不到那道剑,但他能够看到柳亦青的目光,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早已无法屏止呼吸,紧张地喘息着,觉得下一刻自己的肺便要炸开,心跳的越来越厉害,仿佛随时可能崩裂,他伸手捂住胸口,痛苦地开始吐血。

      横木立人的刀势至,空中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是火焰焚烧空气的声音,光明之前,挡着辟易,柳亦青握着剑柄的右手齐腕而断!

      鲜血从柳亦青的手腕喷涌而出,剑与手落回辇上,这必然是极痛苦的,但他脸上依然没有任何神情,平静的就像株无言的柳。

      他看不见事物,眼睛上蒙着白布,但他还是静静看着城墙上,握剑的手断了,剑跌落尘埃,但剑意早已破空而去,已经来到了城墙上。

      青石筑成的城墙,在夜色里泛着厚重的黑,被火光、尤其是昊天神辉照耀时,没有任何斑驳的感觉,就像颗黑色的宝石。

      这颗黑色宝石的表面,忽然出现了无数道细密的裂纹。城墙青砖间崩落无数细碎的石粉,转眼间裂纹扩展,皇城将倾。

      城墙上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脚下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南晋小皇帝的喘息变得越来越急促,心脏跳的越来越快,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终于,有人听到了城墙裂开的声音,看到了那些恐怖的裂痕,发出惊慌的呼喊,武将与修行强者。扶着小皇帝准备逃下墙去。

      然而已经晚了。城墙裂开,小皇帝的心脏也随之裂开,无数道细密的裂痕,摧毁了这堵历尽沧桑的城墙。也毁灭了小皇帝的性命。

      城墙上一片慌乱。人们围在喷血倒地的小皇帝四周。惊恐到了极点。

      柳亦青坐在辇上,静静看着城墙上,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武将与强者们。唇角极缓慢地掀起,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先前夜色里响起如雷般的蹄声,还有横木立人等西陵神殿强者的到来,说明了很多事情,柳亦青对此并不意外,只是一旦证明,还是不免有些失望。

      天子,守国门。

      今夜,小皇帝打开了南晋的城门,迎进了西陵神殿的铁骑你是剑阁替南晋选择的天子,就算不要求你拼死守国门,但你怎能自己把国门打开?

      从那一刻开始,南晋的江山便变了颜色,临康的城墙不再有任何意义,那么无论是皇城的墙,还是潼安门的城墙都塌了吧。

      虽然你今年只有十三岁,虽然你是南晋皇室最后的直系血脉,虽然你喊了我数年老师,虽然你的品德可以称为善良,但还是死了吧。

      柳亦青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所以他第一剑刺的不是横木立人,而是城墙上的小皇帝,他要南晋皇室最后的血脉替南晋的城墙殉葬。

      为此,他握剑的右手齐腕而断,横木立人来到了他身前三尺,圣洁的昊天神辉,将他脸上的白布照耀的像是祭奠死人用的纸线。

      他根本不在乎,对于剑阁弟子们来说,死亡和伤痛向来是最不需要在乎的事物,怎样让敌人感到痛苦,才是他们需要思考的事情。

      横木立人的刀很细,很锋利,刀锋间燃烧的昊天神辉更是恐怖到了极点,柳亦青以剑摧城,自然便再无法抵挡。

      轰的一声,皇城南向的城墙终于塌了,无数砖石落到地上,令到大地震动,无数烟尘升起,直向夜穹而去。

      这道崩塌的城墙,这些崩坏的砖石,上面都刻着南晋的历史,这些尘埃,都是历史的尘埃,充满了令人感伤的味道。

      烟尘令整个世界都变得昏暗起来,唯有那团昊天神辉,始终是那样的稳定,根本没有熄灭的征兆,相反,光线被烟尘里的微粒折射,变成了极明亮的银色,显得更加圣洁庄严,如繁星下的云层。

      银色光辉深处,横木立人与柳亦青沉默相对。

      柳亦青的身躯上多出十七道血口,他的右手与两条腿都已离开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唇角也被刀锋所伤,看上去像是胭脂没有涂好。

      他的眉前有道刀锋,刀意凌厉的直刺灵魂。

      那把刀很细,并不如何沉重,横木立人握在手里,很稳定,他只需要向前一送,柳亦青便会死去,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这一切。

      柳亦青缓缓举起左手,擦拭到唇角浓稠的血水,神情很平静,仿佛自己的眉前根本没有这样恐怖的一把刀。

      与之相反,横木立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惘然,清澈而坚定的眼眸里,写满了愤怒和不解,以及浓郁的羞辱感。

      “为什么?”他看着柳亦青问道。

      柳亦青隔着白布看着他,没有说话。

      横木立人知道柳亦青是个瞎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此时白布下那双眼睛里写满了嘲弄和同情的情绪。

      “为什么?”他厉声喝道。

      自从那场春风化雨后,横木立人对自己的实力境界从来没有产生过怀疑,他不认为人间有谁是自己的对手,但先前看着柳亦青一剑摧城,他必须承认,如果柳亦青把这一剑用在自己身上,那么自己应对起来也会有些麻烦。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柳亦青的第一剑不是刺向自己?难道在此人的眼里,自己还没有那个南晋小皇帝重要?还是说此人自大到以为可以用第二剑杀死自己?

      柳亦青仿佛感觉不到眉心前那道刀锋。

      他说道:“因为你不配。”

      横木立人觉得这是自己听到过的最好笑、最荒谬的一句话。

      柳亦青说道:“这是我的第一剑,所以哪怕你是西陵神殿的大人物,是整个道门寄予厚望的神子,依然不配。”

      横木立人说道:“为什么?”

      柳亦青说道:“整个修行界都在传说,你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横木立人说道:“难道这样还不配接你的第一剑?”

      柳亦青说道:“我的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拆礼物的,你自然不配。”(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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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后一剑

  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羞辱有很多种,言语上的羞辱最常见、也最无力,对于阅尽红尘、见惯世情的强者们来说,这种羞辱没有什么力量,对于横木立人来说却并非如此——他拥有强者的力量,却还没有强者的心态。

  那种心态是精神气魄,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无数战斗来锤炼,所谓道心通明,指的也正是这方面,然而他的命运转变的太过离奇突然,因为一场春雨,便从天谕院的杂役变成了西陵神殿最强大的少年,他的修道历程里,有个很明显的缺口——所以当他听到柳亦青的这番话后,变得非常愤怒,愤怒到握着刀柄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柳亦青眼睛上蒙着的白布在夜风里轻轻颤抖,他仿佛能够察觉到横木立人的手在颤抖,唇角微微扬起,显得有些同情。

  横木立人声音微寒说道:“你在同情我?”

  柳亦青摇摇头,说道:“我在怜悯你。”

  横木立人说道:“你有什么资格怜悯我?”

  柳亦青说道:“不能得偿所愿,自然令人心生怜悯。”

  横木立人说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柳亦青说道:“无论今夜你要什么,你都不可能得到。”

  横木立人沉默片刻,忽然冷静下来,他很清楚,今夜这场战斗,本来就是神殿对自己的考验或者说磨砺,他需要从战斗中学会怎样做一名真正的强者。

  于外显为改天换地,挽狂澜于即倒,于内敛为冷静从容,桃山崩而面不改色,这才是真正的强者,唯如此才能走到更远的地方。

  柳亦青想要让他愤怒,那么他便不能愤怒,因为愤怒会影响判断,会对战斗造成严重的影响,但是,今夜柳亦青舍了第一剑,此时已经浑身是血,断腿残臂,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战局,那么他让自己愤怒又有什么意义?

  横木立人很满意,满意于自己不再愤怒,满意于自己在战斗中还能冷静地思考这些问题,他看着刀锋之下柳亦青微显苍白的脸,有些嘲讽地想道:你或者还有潜藏的手段,或者在求死,但无论哪种,都只是徒劳。

  柳亦青从一开始的应对,似乎都在说明想求死——从踏入知命境门槛的那天起,横木立人对生死便有了与以前截然不同的观点,知道对于很多修道者而言,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活着反而更加可怕,所以他不允许柳亦青去死。

  或者是因为,他其实还是很愤怒。

  至于柳亦青可能还有再战之力,还有隐藏的手段……横木立人更不在乎,他在学习怎样成为强者,但他的修行境界以及信心早已超越了这个层次,他根本不相信在昊天的世界里有谁能够战胜自己,有些时候,站在崖坪上看着轮椅里那个残疾的老者,他都会生出把轮椅推下去的冲动渴望,更何况是柳亦青?

  来吧,让我看看你准备怎样做。

  横木立人的脸色略显苍白,身躯表面的昊天神辉不停燃烧,手里握着的细刀不再颤抖,刀锋不再寒冷,泛着温暖或者说炽热的光,撕裂夜风以及最后那点残留的距离,向着柳亦青的眉心刺去。

  柳亦青盘膝坐在辇上,没有闪避,因为他双腿已断,身下血涌如泉,也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闪避,他选择直接出剑。

  断手与剑落在辇上,他怎样出剑?

  他用左手握住断落在辇上的右手,然后……出手。

  出手,便是出剑。

  这幕画面有些诡异,在皇城四周的人们眼中,又有些熟悉。

  数年前在青峡之前,有人也这样做过。

  那个人叫君陌,当时他的剑刺的是剑圣柳白。

  柳亦青当时也在那片原野里,他看到了那一剑,也记住了那一剑。

  剑阁的剑,本来就是世间最快,此时拟的是书院二先生的剑形,用的还是剑阁的剑意,两者相叠,那么更是快到难以想象。

  夜色中仿佛有一道闪电亮起。

  柳亦青的剑,后发先至。

  横木立人的刀锋,在他的眉前的夜风里只来得及走过一根发丝的距离,他的左手握着的右手握着的剑,便已经来到他的胸前。

  噗哧一声轻响,剑锋刺进横木立人的胸口。

  剑锋入肉半分,创处鲜血隐现将溢。

  皇城四周观战的人们,来不及发出惊呼。

  噗哧那声轻响,还停留在两人身间,没有传到外围。

  剑锋入胸处的鲜血,还没能淌下。

  因为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柳亦青的第一剑,霸道决然到了极致,一剑斩断一面城墙,那么他的第二剑便是快到了极致,快到没有任何人能够反应过来。

  痛楚的传递,似乎要比声音更快。

  横木立人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清晰地感觉到胸口传来的冰冷锋利意味,还有那抹带着淡淡腥味的痛楚,是的,这种痛楚是有味道的。

  但他并不慌乱,更不恐惧,相反,他觉得很愉悦,因为柳亦青的这一剑,似乎比先前的第一剑还要强大,他以为这是自己最渴望的尊重。

  他兴垩奋起来,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每个眼瞳都仿佛变成一颗星辰,向着漆黑的地面不停逼近,将要焚灭原野间的无数夏草。

  柳亦青的剑,再也没有办法向前进入一分。

  因为剑已经接触到横木立人的血。

  那些血正在燃烧,燃烧的都是昊天神辉。

  嗤嗤响声,青烟缕缕。

  剑入神躯,染神血,被一寸寸燃烧成看不见的烟尘。

  横木立人手里的细刀,穿越神辉凝成的金花。

  同时,他身后的十二把细刀展开,亦如金花盛开。

  燃烧的神辉,是美丽的花,他站在花里,刀势再近柳亦青一分。

  一道难以想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强大意志,出现在辇前。

  这是昊天的意志吗?

  柳亦青想着,唇角露出一丝笑容。

  在昊天神辉的照耀下,这丝笑容显得有些复杂,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嘲讽。

  他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握着被烧残的剑。

  剑渐被神辉烧成灰烬,如无力的蜡烛。

  断落的右手也被神辉烧蚀,露出森白的指骨,然后指骨渐黑,前端渐锋。

  柳亦青挥手,焦黑的指骨破风而出,如剑般,飘到横木的眼前。

  飘一般用来形容很轻的事物,很少用来形容剑,哪怕是最轻的飞剑。

  但柳亦青的最后一剑确实是飘过去的。

  就在他挥剑的同时,皇城四周护城河畔的垂柳,随夜风飘起。

  柳枝轻点河水,荡出点点涟漪。

  柳亦青脸上的白布飘起,拂开刀锋上喷吐的昊天神辉。

  横木立人的眼神,终于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柳亦青的这一剑,如风般不可捉摸。

  果然不愧是剑阁的至强者。

  横木立人凝重,然后兴垩奋。

  柳亦青伤重难复,今夜不可能战胜他,但这一剑,对他来说是真正的考验,他想完美地破掉这一剑,让此人承受痛苦和羞辱。

  横木立人一声断喝!无数炽白的光线,从他的双手间迸发,刀锋禀承着那道伟大的意志,一往无前而落!

  剑势如风?那我便把风斩断!

  迎风,一刀斩之!

  ……

  ……

  静寂一片。

  风被斩断,自然无声无息。

  护城河畔无数垂柳,无声而断,落入河水里,似飘萍般无力轻荡。

  柳亦青眼上蒙着的白布,被斩断一截,飘到他的胸前,然后停止。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剑。

  他的右手。

  鲜血从那里不停地流出。

  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口。

  大部分是被横木立人的刀势所破。

  但真正致命的,还是他自己的剑。

  “为什么?”

  横木立人脸色苍白,看着他问道:“这最后一剑,你为什么没有刺我?”

  柳亦青说道:“我说过,你不配。”

  他一面说话,一面咳血,还带着笑。

  嘲弄的微笑。

  怜悯的微笑。

  横木立人愤怒地吼道:“我为什么不配!”

  柳亦青说道:“相同的话,何必重复。”

  横木立人沉默。

  柳亦青微笑说道:“不能杀死我,是不是很难受?”

  今夜西陵神殿强者云集,他单剑赴会,知道毫无幸理,但他依然来了,因为偌大一个南晋,总要有个人说明些态度。

  他很清楚,西陵神殿安排这场战斗的用意,这是一场盛大的舞会,南晋皇城前是昊天道门向人间展现力量的舞台。

  他走上这个舞台,却不准备当配角。

  他先杀死南晋皇帝,然后杀死自己,那么便没有谁能够再杀死他。

  横木立人在这个舞台什么事情都做不成,那么有什么资格当男主角?

  他是柳亦青,是注定会被记载在历史上的人物,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当然要占垩据舞台所有的光彩,这便是他向西陵神殿刺出的最后一剑。

  横木立人的身影有些落寞。

  今夜,本来是他成为强者的第一战,然而他哪里能想到,结局原来早就已经写好了,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离开桃山的时候,观主为什么说了那样一段话,也明白了为什么观主会让夜色里那个人一直跟着自己。

  成为强者的道路,原来真的这样困难。

  他真的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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