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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8月28日更新至“ 第六四七章 百恶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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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一章 两难

  “父亲,我回来了。”郑沿轻声道。

  “嗯。”郑棠缓缓转过头道:“你那老同学说什么?”

  “没说什么。”郑沿低声道:“叙旧而已……”顿一下道:“父亲,此事怕是难以善了了。”

  “是。”郑棠转回头去,望着那副楹联道:“为父一直留着正学先生这副对联,就是知道我们恐怕也难逃一样的结局。”

  “只是这样一来……”郑沿黯然道:“对族人们太不公平了。”

  “唉。”郑棠苍声一叹,颤声道:“忠孝自古两难全,为父终于体会到,十年前正学先生的抉择,是何等的艰难了。”一面是忠孝节义,一面是族人性命,当两者不可兼得时,怎样选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选择了前者,你将成为冷血的忠臣,固然青史留名,但每个字背后,都含着全族父老的鲜血;选择了后者,你还算个有感情人,但将背叛自己的信念,成为不忠之臣。不仅遗臭万年,还让全族蒙羞,这是比死亡还残酷的惩罚……

  之前无数个失眠的夜里,郑老爷子都在反复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应该对谁负责,向谁尽忠。但答案无一例外……人必须要知恩图报,太祖皇帝厚待郑家,授予郑家最高的荣誉,建文皇帝为浙江减免税赋,又在危难之际选择了信任郑家,郑家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唯有将建文保护到底,哪怕牺牲全族,也在所不惜

  尽管早作出了选择,但当来到这关口时,郑老爷子仍旧心如刀绞,这几日,他只要一闭眼,便是满眼的尸山血海

  好在事到如今,已经别无选择,若是此时背叛了皇帝,非但名节要被玷污,举族的性命亦已难保。朱棣那样的暴君,怎会容忍收留建文的郑家,存在于世上呢?

  “父亲,何时告诉他们真相?”郑沿只好退而求其次道:“族人们有权知道真相。”

  “当然,但不是现在。”郑棠缓缓道:“现在,我们还没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还有机会保全大师和族人”顿一下,他苍老的目光变得凌厉起来道:“所以小子,打起精神来不到最后一刻,不要轻言绝望”

  “难道我们还有什么底牌么?”郑沿将信将疑的问道。

  “有”郑棠沉声道:“心系大师安危的,不光有我郑家,还有天下的忠义之士。他们会想尽办法来救驾的”

  “但愿吧……”见父亲将希望寄托在外援上,郑沿不禁失望,在永乐皇帝的注目下,在数万官军压境下,哪路神仙也没法从浦江捞人。

  但是郑棠不愿细说,底牌之所以能成为底牌,它首先是最高的机密。

  “父亲还有一事,”郑沿话锋一转,道出更现实的危机:“官军在镇子四周深挖沟壕,会不会挖出我们的密道?

  “……”郑棠闻言低声道:“周新这个人太狡猾了,没想到一上来就来这手,”这看似是个笨办法,却是最要命的:“所幸当初祖父考虑秘,将密道开在地下极深处,朝廷不知道具体位置,只能平均用力,短时间内是挖不到的。”顿一下道:“实在不行,只能引檀溪之水灌进地道了。”

  “那样大师彻底没有逃生之路了。”郑沿低声道:“父亲为何不让大师从密道离去,或有逃脱的可能。”

  “不可能的,朝廷的耳目已经遍布全县,只要大师他们一露头,走不出多远就会被发现。”郑棠摇头。

  “唉……”郑沿闻言深深沮丧道:“现在真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六哥的,与明教合作共举义旗,哪怕死也是轰轰烈烈,哪像现在这样……只能窝窝囊囊的等待屠刀落下。”

  “我看你是昏了头”郑棠断然呵斥道:“你道朝廷为何对我郑家围而不攻?不就是因为我们占着大义的名分。要是我们与明教合流,那就是对太祖皇帝的背叛,朝廷自然会再无顾忌的举起屠刀”说着一把攥住儿子的手腕,尖利的指甲刺得他生疼道:“我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哪怕是永乐皇帝,也不能明着消灭郑家,这就是我们的生机”顿一下,他一字一句道:“记住,虽然我们将族人的性命放在第二位,但在大师的安危之外,它仍高于一切”

  “是……”郑沿顾不上吃痛,反复咀嚼这句话,终于明白父亲仍没放弃保全族人……

  “至于明教那帮人,选择浙江起事,简直是愚不可及,自寻死路不要拉上我们”郑棠对明教嗤之以鼻,在他看来,浙江百姓负担沉重、士绅心怀建文不假,但想起事成功,是绝不可能的。

  因为这十年间,浙江有太多的读书人出仕永乐朝,这让士绅内部也分成两派,其中一派是惨遭戕害的建文故老,这一派在民间很有声望,可惜经过永乐皇帝腥风血雨的屠杀,已经凋零不堪,难以与永乐朝崛起的新贵抗衡。更不要说,面对威震天下的永乐大帝和他如狼似虎的靖难将军了

  至于明教倚仗的那些流民,郑老爷子从心底里就瞧不起,这世上,靠泥腿子能成什么事呢?

  但是事实让他惊掉下巴,追悔莫及……

  浦江城头上,郑老爷子所瞧不起的明教泥腿子,给了他所畏惧的靖难将军以迎头痛击

  明教红巾军的统帅秦中元,虽然是个大老粗,但却是从元末战场成长起来的,又在交趾帮助安南人反抗朝廷军队多年,战争经验比唐云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他身边还有个米知县,当老米不喝酒的时候,也是个响当当的狠角色,浙江都司的两万大军,突然进抵浦江城下时,明教众人虽然悍不畏死,却也毫无主动出击之意,都想着据城而守。米知县却对他们说:“此次来攻的官军乃唐云所率精锐之师,常年对倭寇追亡逐北,气焰十分嚣张,必然有轻我之心。倘若我们利用这一点,出其不意,发动突袭,必然可以大挫敌锋,涨我士气”

  众将领闻言色变,虎王秦中元却捋须大笑道:“正合吾意”便让米知县率众守城,自己亲率两千精锐,突然从城中杀出,直扑官军阵营。

  那厢间,唐云确实轻敌了,根本没想到这些泥腿子敢杀出来,以至于全军都在忙着打造工程器具,却没有用心设防。结果官军猝不及防,被砍杀了一大片,只好暂时后撤……不过身经百战之师也确实了得,前军遭袭的同时,后军便建立了防线,稳住了阵脚,没有形成大溃败,伤亡也不算太大。

  但要命的是,那些打造攻城器械的配件,被头裹红巾的泥腿子们烧了个干净……而要调集新的器械,最少得大半个月时间,这大大影响了官军的攻城力度。

  接下来的日子,恼羞成怒的唐伯爷,根本等不及新的器械,便下令麾下强行攻城。只是他虽然将浦江城围得水泄不通,不再给红巾军任何可乘之机,却始终攻不下来,反而伤亡严重。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局面。除了器械不利外,更主要的原因是红巾军的悍不畏死。狭路相逢勇者胜,何况是守城的一方。他们用滚石擂木、弓矢滚油狙击官军攻城,但低矮的城墙无法给他们足够的保护,官军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总能爬上城头。这时红巾军将士总会凶狠的将其扑杀,他们用刀砍、用脚踢、用牙咬,甚至抱着官军跳下城去……

  短短数日,浦江城下已经堆满了无数尸体,有官军的有红巾军的,无论哪一边的,都永久的化为尘埃,甚至连名字都不会被人记住……

  这一幕,是唐云始料未及的,他全完惊呆了,望着浦江县那低矮却难以征服的城头,唐伯爷红着双目、恼羞成怒,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宿将了,知道己方兵锋已挫,继续强攻难以见效,只会增加牺牲。只好忍着滔天怒火,下令停战修整,等候援军带着攻城器械赶到,再行攻城。

  激战数日的浦江城头,突然安静下来,红巾军也趁着这难得的机会,赶紧舔舐伤口。他们大都一天战场没上过,虽然占据地利,又视死如归,死伤却比官军还多,不得不说情况糟糕极了。

  但在秦中元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焦灼,他满面自豪的笑,在城头四处巡视,鼓励他英勇的手下,安慰负伤的士卒,参加牺牲者的葬礼……明教徒都是火葬的。他们在正西方架起柴堆,安置好遗体,然后浇上菜油点着,熊熊烈火转瞬便吞噬了那些遗体……

  秦中元站在最前面,他身后是参加葬礼的数千名教徒,他们一起低声呢喃着,念诵明教的咒语:‘熊熊圣火,焚我残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米知县站在一旁,火光映红了他的老脸,也照出了那双老眼里的绝望因为他被绑在木头架子上,马上就要被投入火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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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二章 城破

  “老米,你可把咱爷们坑苦了。**”念完了咒,秦中元转过身来,眯眼看着米知县道。

  “唉,”米知县竟还能笑出来,虽然是苦笑:“虎王,有我这样坑人的么?连自己也搭上?”

  “你也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这么不着调?”秦中元揪着米知县的老鼠胡须,怒道:“孩儿们拼得一身刮,正主却不下锅,结果我们成白煮了”

  “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顺口溜,”米知县皱着眉头道:“现在大军围城,外面到底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兴许皇上他们只是晚了一步,没来得及进城罢了。”

  “你还扯”秦中元一发火,扯下老米一把胡子来,痛得他哎呦直叫。秦中元大骂道:“以k家在浦江的势力,皇帝要是有心进城,怎么也会赶在官军前面”

  米知县却大摇其头,他本来胡子就不多,这下被拔掉一半,摇头晃脑显得殊为可笑。但他心里其实是认同秦中元的……他和郑洽等人乃是建文臣子中的‘起事派,,向来主张皇帝亮明身份,与燕逆伪帝再战天下。但他们的同道,同样是忠心耿耿,追随建文君的‘保守派,臣子,却坚持认为目前起事没有胜算,必须等待时机成熟再说。

  这一等就是十年,何其漫长煎熬的十年啊老米他们终于耗尽了耐性,不惜与明教联合起来,做局造势,逼迫保守派不得不起事

  以老米看来,当明教攻占县城,当官军大军压境,郑家别无选择,只能与明教合流,打起建文帝的大旗,共守浦江城,等待浙闽赣粤湘各路义军前来救援此计虽然冒险,但是皇帝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以最大限度激发各路大军的军心士气,为将来的艰苦战斗打下坚实的基础。

  可是他们千算万算,仍高估了建文君的血性,低估了郑老爷子的固执,结果弄巧成拙,成了现在这个自寻死路的局面……那些答应起事响应的藩王和地方大吏,一个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建文帝不露面主持,别指望他们会出头。所以现在浦江城基本上已经从棋眼,变成了弃子。

  米知县也只能煮熟的鸭子嘴硬,一口咬定坚持守住就有办法。秦中元虽然已经不信他的话,却也没烧死老米,毕竟还得靠他指挥县城里的民众,来帮着救治伤员、搬运辎重……虽然局面看起来还不赖,但秦中元和米知县都已经绝望了,己方的援军不会来了,朝廷的援军却会源源不断,固守下去是没有出路的,可又没有能力突围,结局早已注定

  只是谁也没想到,转折会来的这么快。两天后的早上,红巾军正在吃早饭,突然听到轰轰的巨响、声如雷霆、震耳欲聋,还没反应过来,便是一阵地动山摇、土木飞天,把城头的守军全都震趴下……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城墙剧烈的晃动,碎石夹着残肢断体飞溅,守军全都懵了,趴在地上头晕目眩,只以为天神发怒,降下雷击了

  “洪武大炮……”城门楼里的秦中元和米知县,却知道根本不是什么雷击,而是官军调来了大炮他们面色惨白的望着一里之外,一字排开几十门又粗又短的铁炮。

  火炮从宋朝出现,到了元末明初,已经成为了攻城、水战中的利器。朱元璋平定天下,离不开大炮为其摧城拔寨。到了永乐朝,更是成立了专门的火器部队神机营。浙江都司负担抗倭重任,战舰上都装备着大炮,这次唐云老脸丢尽,彻底发了狠,竟命水师将船上的大炮悉数拆下,运到浦江城下

  只见所谓的洪武大炮,口径极大,炮身却又粗又短,远远看去就像个铁桶。炮手往炮膛中填上药,再塞入西瓜大小的炮弹,然后点燃引信,那球型炮弹便呼啸着射向城头。有的炮弹是实心的,专门用来破坏城墙,还有一种是‘震天雷,,这种用两个半壳合铸,填有火药的言碗式,铁雷,是真正意义上的炮弹,落在城头就会炸开一片,伤人无算。

  从早到晚,官军就用这两种炮弹轮番轰击城墙,杀伤守城士兵,城头上一片山摇地动、鬼哭狼嚎,十几里外都能听到……终于在黄昏时分,本就不结实的城墙,轰然坍塌了十几丈,将上面的百余士兵,全都埋在里头。

  唐云见状大喜,这才停止打炮,亲率养精蓄锐憋了一天的官军冲上去。那厢间,秦中元也带着部下增援过来,双方在这段缺口处展开了血战。天黑下来,官军仍没有罢手的意思,继续猛冲猛打之前一直悍不畏死、毫不示弱的红巾军,却一下子撑不住了……

  唐云能得永乐皇帝器重,自然非易于之辈,他知道红巾军出身流民,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大都患有雀蒙眼,,又叫夜盲症……官军则没有这毛病。所以天将将黑下时,官军仍然能看清眼前,红巾军却不行,这正是制胜的良机

  结果正如所料,天一黑,红巾军一下子不能视物。尽管这时候米知县想出办法,点燃了守城用的火油,将城墙上照得亮如白昼,但红巾军仍然大受夜盲症的影响,战斗力大打折扣,士气也低落下来。

  此消彼长,那边官军却士气大振,非但夺下了这段坍塌的城墙,还趁势攻上城头,与守军展开激烈的争夺。待到天亮时分,官军彻底控制了城墙,红巾军则退入城中,企图依民居街巷而战……

  杀红了眼的唐云,知道巷战的损失会很大,竟下令放火烧城。他要把浦江城烧成一片白地,把里面的人都烧死拉倒,还巷战个屁。至于百姓的死活,他根本不在意……

  一见官军从城头向城中发射火箭,米知县的脸色登时煞白,望向秦中元道:“虎王,不能让儿郎们被白白烧死…

  秦中元也是面色铁青,双目喷火道:“怎么办?”

  “投降吧。”老米道:“毕竟没有天下大乱,唐云再狠毒,也不能把儿郎们都杀了……”

  “投降?”秦中元暴怒起来:“你把我们坑到这般田地,才想起来投降?我先杀了你”说着拔出宝剑。

  “虎王且慢。”米知县看一眼架在脖子上的利剑,淡淡道:“我这个朝廷命官既是建文余党,又和明教勾结,攻陷县城,与官军作战哪一条都够把我凌迟的,投降对我来说,比战死要痛苦多了?”

  “那你为何?”秦中元低声问道。

  “算我补偿一下虎王吧。”米知县轻声道:“这次是我们犯了大错,才害得虎王落到这般田地。”说着压低声音道:“我带着儿郎们出降,对官军说虎王已经被烧死……我想虎王肯定有办法,避开官军大索全城吧。”

  “……”秦中元沉默一会儿,方点头道:“有。”顿一下又摇头道:“但我不能丢下弟兄们”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米知县低声道:“虎王日后可要吸取这次的教训丨再也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了。”

  “唉……”秦中元收起剑,叹口气道:“你跟我一起走吧。”

  “我走了谁来担罪?”米知县缓缓摇头道:“唐伯爷抓不住到首犯,是要胡乱杀人的。”

  “想不到,你还有这好心。”秦中元把手伸进嘴里,轻轻一拔,竟将后槽牙拔了下来,递到老米手里道:“装到嘴里,受不了就使劲咬破,立时死翘翘。”

  米知县也不嫌他脏,接过来,点点头道:“可惜日后没有酒喝了……”

  “你这酒鬼。”秦中元骂一声道:“等你杀头时,我给你送酒。”

  “这可是你说的。”米知县笑道:“后会无期了。”

  “后会……无期。”秦中元喉头有些哽咽,深深看一眼老米,转身便带着几个亲信,消失在巷子里……

  “白旗”城头上,官兵们看到红巾军打起了白旗,一下都兴奋起来。

  “他娘的,”唐伯爷在昨夜的混战中伤到了胳膊,已经打上了夹板,吊在胸前,却仍不改凶性道:“不是说明教妖人都不怕火么?”

  “都是有些有肉的,能不怕火么?”唐云的幕僚苦笑道:“伯爷,他们能投降是最好,伤及平民太多,那些文官肯定要生事的。”到时候皇帝虽不会怪罪唐云,但为了平息众怒,肯定要降他职的。

  “球”唐云骂道:“惹毛了老子,一人一板斧,全砍成血窟窿”不过他也就过过嘴瘾,朝中浙江人太多,仅次于江西帮,让这帮人记恨上,日后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可以接受投降。”发完火,唐云面对现实道:“不过必须听从安排,一次百人出来投降。”说着对身边立着的几个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道:“你们能保证认出那人?”

  距离浦江事变已经过去六天,朝廷的命令早就下达,锦衣卫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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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三章 众人皆罪

  虽然没有放松对浦江城的搜查,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人肯定不在明教手里……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郑宅镇。

  除了周新,郑藩台和胡也赶到了镇外,自然还有与钦差如影随形的锦衣卫千户朱九爷。只是四位大员对着个太祖护体的郑宅镇,依然如老虎啃刺猬,无处下口。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唐云火攻红巾军,逼得明教投降的消息,传到了军营中。朱九爷眼前一亮道:“咱们也照方抓药,一把火将郑家人逼出他们的乌龟壳”

  三个文官面面相觑,这法子真够狠。郑藩台却摇头道:“不妥不妥,郑家祠堂里有太祖御书,万一烧坏了怎么办

  “那也是郑家的罪过,谁让他们引起了火灾,又抢救太祖御书不力?”朱九爷狠声道:“凭这个罪名,就能把他们统统抓起来”说着望向胡潆道:“胡大人,你说呢?”

  “这不失为一个破局的法子……”胡潆缓缓道:“实在不行,只能这么干了。”

  听他也这么说,周新和郑藩台都变了脸色。只听胡潆话锋一转道:“但是这招不必用出来,就能达到效果。”

  “不用怎么有用?”朱九闷声道。

  “胡大人的意思是,威吓”郑藩台却了然道:“就让本官去郑宅镇上走这一遭吧。”

  胡潆本打算自己过去,但想了想,自己一个寻访张邋遢的钦差,过去都不好介绍自己。还是这位一省之长出面,更加名正言顺。

  朱九却打量着郑藩台道:“郑方伯和郑家不会是亲戚关系吧?”

  “九爷说笑了。”郑藩台摇头苦笑道:“朝廷会让一个浙江人,当浙江的布政使么?”顿一下道:“下官祖籍河南,高攀不上江南第一家。”

  “那就是河南第一家。”朱九也觉着自己这样问有些无礼,便补救道:“比江南第一家好多了。”

  郑藩台笑笑没应声。计议已定,他便仅在一小队亲卫的陪同下,准备进入镇上。

  来到那条已经深达两丈的壕沟前,锦衣卫将他的轿子拦住。他的卫队长怒道:“你家千户没通知你,藩台大人要进去么?”

  “正是因为知会了。”那锦衣卫百户板着脸道:“所以咱们才在这里等候方伯。”

  卫队长还要发火,被轿子里的郑方伯叫住道:“别吵了,人家也是上命难违,咱们照办就是。”

  “方伯深明大义。”锦衣卫百户这才有了一丝笑道:“上峰有令,方伯的安全由咱们锦衣卫负责,您的卫队先等在这儿吧。”

  “我们自可以护卫方伯”卫队长怒道。

  “上头不放心你们,非要把话说这么明白么?”那百户翻白眼道。

  “可以。”郑藩台点点头,对卫队长道:“你们在这儿等着。”

  “是。”卫队长闷声答道。

  “请方伯换顶轿子。”百户又说到,便见四个锦衣卫抬着一顶便轿过来,郑藩台依言坐进去,便被锦衣卫簇拥着进了郑宅镇。至于他的卫队,只好等在外面,只有两个亲随跟了进去……

  穿过高高的九道牌坊进到镇上,只见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街面一片死寂,但是众人分明感到,每一扇门之后,都有一双甚至几双眼睛在窥视着他们,令人极不舒服。

  队伍一直走到郑家祠堂前,才有人出来招呼。听说是一省之长亲至,郑家人并不惶恐,只是淡淡应了一声,请郑藩台到客厅稍候,便径直去找当家人了。

  郑藩台看着郑家雪白的墙上孝仁义,四个大字,不禁定定出神,都没发觉有人来到客堂。郑沿轻轻唤了一声‘方伯,,才让他回过神来,看看郑沿道:“你是郑子彦吧?”

  “正是草民。”郑沿施礼道:“家父沉疴在身,不能起床,命草民向方伯告罪。”

  “无妨。”郑藩台淡淡道:“本官对你说也是一样的。”

  “草民洗耳恭听。”郑沿恭声道。

  “先告诉你一件事,唐伯爷已经收复浦江县城,”郑藩台沉声道:“投降的明教高层,一些供述对郑家很不利。

  “什么供述?”郑沿皱眉道。

  “你不要装傻了。”郑藩台沉声道:“明教为何会在浦江起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草民确实不清楚。”郑沿摇头道。

  “既然你什么都不清楚,那本官也没必要与你多费口舌。”郑藩台眉头紧锁道:“带我去见你父亲。”

  “家父病重……”郑沿为难道。

  “还能说话么?”郑藩台冷冷问道。

  “能……”

  “那就行。”郑藩台起身道:“带我进去。”

  “是。”郑沿只好依命而行,带着郑藩台往后面去了。郑藩台的两个随从紧紧跟在后面。人家去内室探视病人,锦衣卫们自然没道理跟着,他们也没兴趣跟着,便在外院等郑方伯出来。

  过了半个多时辰,郑藩台出来了,身后依然跟着他的两名随从。坐进轿中,他对送出来的郑沿道:“只给尔等一天的时间,你们父子好自为之吧。”

  “是……”郑沿面色凝重的应道。

  “起轿”郑藩台的长随高唱一声,锦衣卫便抬起轿子,离开了郑宅镇。

  回到镇口的沟壕旁,郑藩台的侍卫长迎上来,关切问道:“大人,没事儿吧。”

  “没事儿。”郑藩台摇摇头,对那锦衣卫百户道:“多谢这位大人保护。”

  “卑职分内的差事罢了。”那百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小人该去复命了,大人的安全还是由您的卫队来负责。

  “请便。”郑藩台点点头,锦衣卫便撤走,他的亲卫护送着他返回大营。

  回到中军,郑藩台便到帅帐去见三位大人。

  帅帐中,胡潆和周新正在对弈,朱九则端坐一旁,闭目养神。

  听到响动,他睁开眼,望向郑藩台道:“怎么样?”胡潆和周新也放下手上的棋子,起身相迎。

  郑藩台坐下,缓缓道:“郑家说,他们知道我们怀疑什么,但是那人确实不在他们手中。”

  “还嘴硬”朱九恨声道。

  “先听方伯说完。”胡潆给郑藩台递上一盏茶道。

  郑藩台接过来,搁在桌上道:“郑家说,虽然他们是清白的,但既然已经见疑于君上,也只能听从朝廷的命令行事。”顿一下道:“我便告诉他们,郑家在大明已无立锥之地,但天有好生之德,皇上开恩放你们一条生路……明天便举族开大明吧。”

  “他们怎么说?”

  “他们想进京申辩,我告诉他们,皇上不可能见他们,此事也没有第二种解决方案,除非郑家想被活活烧死在镇上,否则必须离开大明。郑棠只好同意了。”郑藩台道:“我和郑棠约定,明日一早,郑家人按里出镇,接受检查后,到白马渡登船。”

  三人互相看看,都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他们之前便接到了皇帝密旨,朱棣的意思是,郑家绝对不可饶恕,但是不能冠以任何罪名。大明皇帝的意志自相矛盾,实在令臣子们难以执行,让郑家人不声不响的消失,再把郑宅镇一把火烧成白地,已经是最能兼顾的了。

  第二天卯时,郑老爷子亲自敲响了祠堂的那口会善钟。

  钟声悠悠,连绵绵绵不绝,与往日并无不同。但是郑家人都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听这钟声了。

  伴着钟声,郑氏一族的男女神态肃穆的进入祠堂,在师俭堂立定,院里院外,数千人黑压压一片,连咳嗽声都没有。

  郑老爷子立在台阶上,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敦厚纯良的面孔,他心如刀割,身子微微颤抖起来。深深吸口气,才稳定住情绪,缓缓对望着自己的子弟们道:

  “人家盛衰,皆系乎积善与积恶而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天理昭然……”说到这,老爷子哽咽一下,颤声道:“有人肯定要说,亦不尽然……”

  此言一出,子弟们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自从昨日知道,他们已经被朝廷驱逐出境后,他们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便难以遏制的动摇起来……

  “你们肯定要问,若是尽然?为何我郑家子弟要背井离乡,流落海外?”郑老爷子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道:“但话分两头。这世上除了天理之外,还有强权。我们逆了强权,却没有陡遭横祸,不就是因为祖宗积德、平日积善,天理昭然,令强权也不敢贸然加害么?”

  子弟们默默点头,但这个答案显然不能让他们满意,有人小声问道:“老族长,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要被驱逐出境?”

  “我们没有犯罪”郑老爷子须发皆张,断然道:“犯罪的是这个世道,如今这天下衣冠,人人有罪我们坚持的正道,就成了他们眼中的罪”说着一指身后的匾额,两旁的楹联,沉声道:“我们郑家没有辱没了太祖皇帝的题词,没有给正学先生丢脸,你们记住了么?”

  “是”族人们轰然应道,这就足够让他们赴汤蹈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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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四章 无用功

  结束了在祠堂的最后一课,郑家子弟又共进了在家的最后一餐,然后便带着似是而非的答案,背着包袱、携家带口,准备离开他们世代生长的故园……

  镇上满是浓郁的离愁别绪,镇子外面却是一片肃杀,上万官军严阵以待,朱九爷亲率锦衣卫把守在架在沟壕上的木桥边,这也是出镇的唯一一条通道。

  木桥下的壕沟中水深一丈。当官兵们挖到两丈深时,似乎掘到了水脉,地下水汩汩涌上,就成了现在这样子……

  这时候,郑家第一里一百一十户,已经来到镇口。在锦衣卫的指挥下,一家一家的通过木桥。锦衣卫里,有原先在宫里当过差见过建文君的,他们是检查的主力,任务只有一个,找到那个人如果能找到他,他们将得到黄金万两、直升千户的重赏

  重赏之下,每一双眼睛都瞪得溜圆,他们细细的打量每一个人,除了小孩子,老弱妇孺都不例外。但凡稍稍在身材相貌上有些沾边的,都会被叫到一边,接受锦衣卫从里到外的审查。

  如此之下,大桥两端的气氛紧张极了……

  不远处的军营哨楼上,浙江臬台周新的目光,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他看着排成长队的郑家人,在官军的威吓下瑟瑟发动,突然没头没脑的对身旁的周泰道:“腊月了。”

  泰轻声道:“今儿都腊月初二了。”

  “进了腊月就是年。”周新望着桥上,缓缓道:“那些人怕是过不成年了。”

  周泰刚想说‘在哪都是过,,心里却咯噔一声,瞪眼道:“大人是说,他们死路一条?”

  “昨日浙江水师已经秘密起锚,他们奉了唐云的密令,会在钱塘口设伏,。”周新的声音压得极低道:“专等郑家的船队到来……”

  “啊……”周泰惊呆了,虽然站在对立面,他却难以不对郑家产生同情。轻声问道:“这是陛下的旨意么?”

  “不是。”周新摇头道:“这是唐云自己揣摩的上意,也是因为浦江一战打得太丢人,又没抓到正主,他才决定拿郑家向皇上交差……”

  “真够狠的……”周泰小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郑家窝藏那人,也只是郑棠、郑沿等几个核心人物的事。绝大多数人是不知情的。”周新沉声道:“就算定罪,该死的也是郑棠几个,那几千人是无辜的。”说着叹口气道:“我和胡大人让郑家放逐海外,是为了保他们的性命,如今却成了害他们的元凶。”

  “大人哪里话,元凶是唐云、朱九他们”周泰恨声道。

  “说不清的。”周新摇头道:“毕竟让他们出海的是我们。”

  “……”周泰揪心道:“大人,有办法救救他们么?”

  “……”周新紧紧抿着嘴唇,闭目沉思了好一阵。他对永乐皇帝的忠诚天日可鉴,并不同情无能的建文君。但是这段时间来,那些为了保护建文而甘愿赴死的人们,对他造成的冲击极大。郑家那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决然,更是深深震撼了他。还有昔日保护过他的同窗好友……让他实在无法眼看着郑家几千口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葬身鱼腹……良久,周新睁开眼,低声道:“只能用调虎离山之计了。”说着再次压低声音道:“还记得臬司大牢里那个鬼手张么?”

  “当然记得。”周泰道:“那家伙伪造官府的勘合,竟然连衙门的老吏都辨不出真伪。要不是大人火眼金睛,那家伙还不知行骗到何时呢。”

  “审讯时,我记得他说,没有他伪造不了的印章,没有他模仿不了的笔迹。”周新轻声道。

  泰瞪大眼道:“大人的意思是?”

  “你这就回杭州,拿我的关防把鬼手张提出来,让他伪造一份调兵令……”周新面无表情的吩咐道:“然后找人扮成宁波府的信差,把信送到钱塘口的水师去”

  周泰不禁倒吸口冷气道:“大人,这是谎报军情啊”

  “是的。”周新叹口气道:“但若非如此,如何调开浙江水师,让郑家的船队顺利出海?”这就是朱元璋的厉害了,他让地方上三权分立,布政使和按察使根本指挥不动军队。

  “日后追查起来怎么办?”

  “一问三不知吧。”世上没人比周新,更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但是有时候,你必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然良心何安?天良何在?他深深一叹道:“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先帮他们把眼前这关过去吧。

  泰跟了周新八年,这是第一次见他做‘不法的勾当,,却让他更加崇敬自家大人,深深施礼,便下去直奔杭州了……

  “子彦兄,”周新再次望向木桥,目光比方才多了些坦然,他轻声道:“我不欠你什么了……”

  并非所有人都在关注木桥,本该最关心检查现场的胡钦差,竟不在木桥边,跑去探视伤号去了……

  能让他探视的伤号,自然是闲云少爷了。话说闲云少爷在竹林中被发现时,眼看就不行了,但也不知是大明的外科大夫医术强大,还是他本身素质非人,这才半个月不到,竟然闯过了一道道鬼门关……伤口没有化脓,人也不再发烧,这条命是彻底捡回来了。

  当然这也跟王贤和灵霄衣不解带的照顾有关。话说这阵子大佬齐聚,郑藩台、胡钦差、朱九爷,一个赛一个的牛,就连周臬台都不怎么说话了,王贤自然更是无所事事。他也乐得如此,一面和灵霄照顾重伤的闲云,一面打听县城的情况。昨日听说官军收复了县城,他想赶紧去看看,确定一下几个兄弟的安危,但那边也和这里一样,被围的水泄不通,任何人不得出入。

  王贤只好作罢,今早正端了鸡汤一勺勺喂给闲云,就见胡潆从外面进来。前两天王贤就知道他来了,很想找这个坑死自己的王八蛋好好算账,但人家是什么身份?岂是他相见就能见的?何况听灵霄说,胡潆武功比闲云还高,这笔账八成要烂掉……

  所以胡潆进来,看到王贤的目光是那样幽怨,那眼神就像被始乱终弃怀有身孕的女子,让人觉着自个犯了天大的错误。

  “咳咳,别这么看我。”饶是胡潆脸皮厚,还是忍不住干咳两声道:“这事儿我干得确实不地道。”

  王贤小声说:“何止是不地道,简直是太不地道了。”

  “好了好了,本官会补偿你的。”胡潆道:“回头跟吏部打声招呼,让你去杭州做官,离开这鬼地方,这总可以了吧?”说着瞪他一眼道:“你把差事搞砸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王贤闻言缩缩脖子,小声道:“那事儿太蹊跷了,‘千里追魂,的秘密不知如何被对方知晓了。”顿一下道:“我问过灵霄,她说闲云重伤后,身体进入龟息的状态,根本不可能说话。”

  “那就是有内鬼了。”胡潆沉声道:“你有没有对身边人,讲过‘千里追魂,的事情?”

  “没有……”王贤摇摇头,一脸茫然道。

  “算了,虱子多了不咬,这件事回头再说。”胡潆掀开闲云身上的被子,看看他那包得像粽子一样的上身,叹气道:“这次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要是这位少爷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孙真人交代?”

  “他已经脱离危险了,随时都能醒过来。”王贤安慰胡潆道:“何况朝廷已经设下天罗地网,那人是飞不出浦江去的。”

  胡潆瞥他一眼没应声,在床边坐下,拿起闲云的手腕诊脉片刻,给他盖上被子才道:“你真这么认为?”

  “事到如今只能往好处想了……”王贤小声道。

  “呵呵,”胡潆不禁苦笑道:“不管你怎么想,这次又没戏了。”顿一下道:“听说你们在山里失手后,我就知道没戏了。现在就是把浦江县挖地三尺,也找不到那个人了。”

  “大人何必如此悲观?”

  “我找他整整六年了。”胡潆沉声道:“太清楚有太多人在保护他了,所以我才用你这个跟过去毫无瓜葛的小子,不是我托大,而是实在是不知道该信谁。”

  “可惜我让大人失望了。”王贤低声道。

  “不,你已经大大超出我的期望了。”胡潆却笑道:“你通过一些模糊不清的线索,推测出那人的大致所在,又利用他们清除一切隐患的心理,成功将他们钓了出来。这次能击毙他二十多名从人,已经是很大的功劳了。”

  “可惜那人还是逃了。”王贤小声道。

  “知足吧小子”胡潆给他一个爆栗,笑骂道:“要是你一下就抓住他,我这六年没成功的家伙,该找块豆腐撞死了”说着敛起笑容,正色道:“这次至少可以给皇上一个答案了,也不算完全没法交差。”

  王贤点点头,他明白胡潆的意思。这次至少可以证明,建文君确实是活着,至少可以让永乐皇帝的心,踏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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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五章 人工呼吸

  胡潆的预感很准,接下来几天,尽管官军和锦衣卫眼珠子都瞪出来了,还是没有找到那个人。 ..**郑宅镇上已经空无一人,上万官军掘地三尺,找到了密道,却还是寻不到那个身影,只好放郑家人离去。

  满载郑家人的数艘大船缓缓驶离码头,郑家人突然看到郑宅镇方向,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冲天,照得黑夜亮如白昼。

  原来气急败坏之下,官军放火烧毁了郑宅镇……

  尽管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接受了从此流亡海外的命运,但当那火光冲起,还是有人忍不住哭出声来,然后便迅速波及开来,引得船上人一起放声大哭,哭声镇江……

  江南第一家,为了秉持忠义二字,付出的代价实在太惨了。他们不知道的是,比起即将遭受的灭顶之灾,故宅被毁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一夜,王贤站在江边,夜风冷冽,让他身心俱寒。因为他意识到,郑家的遭遇绝非他们一家的悲剧,更是整个大明朝的悲剧,整个华夏民族的悲剧……

  这一夜,正义伏在尘埃中鲜血淋漓,强权在半空狞笑,帝国最宝贵的人心,却在盛世年华中死去……

  长歌当哭,生活却仍要继续,作为年轻人,他还担负着让家人幸福的责任,就不能想太多、不能想太细,目光短浅一些,追求庸俗一点,才能过得舒服一点……幸运的是他的朋友都还安好。王贤准备转回军营,与死里逃生的吴为几个一醉方休,明日太阳照常升起,又是美好的一天……

  将要转身之时,他突然立住脚,只见一个白衣素裙的女子,不知何时立在对面江岸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在清冷的月光和凄凉哭声中,那瘦弱的身影是那样让人心碎……

  细看之下,王贤发现这女的有些眼熟,待要出声询问时,却见她纵身一跃,投入浦阳江中……

  想也不想,王贤便脱掉大氅,纵身跃入水中。世界已经够冰冷了,只能让自己的心热一点,才能感到一些温暖。

  见他跳入冰冷湍急的水中,跟在他身后的灵霄急得直跺脚,这位武功高超的小姑娘百般都会,就是不会游泳。她连忙大声喊人救命,可是这里距离军营有些远,郑家人的哭声掩盖了她的声音,根本没人应答。

  灵霄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情急之下,竟脱掉小鹿皮靴,扑腾扑腾下水往江里走,想要下去捞人……幸好刚涉水到齐腰深,就见江心处蹿出个人头来,然后王贤的上半身跃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臂弯处还挟着那个穿白衣裙的女子,女子一动不动,应该是晕过去了……

  看着他浮出水面,灵霄才想起来抹泪,咧嘴带着哭腔道:“臭小贤子,吓死我了,呜呜……”

  王贤哪顾得上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拉着那女子游到江边,才在灵霄的帮助下上了岸。灵霄身上也基本湿透了,赌气坐在一旁,等小贤子来哄自己。哪知道王贤刚喘匀了气,就一骨碌爬起来,将那女子抱到自己的膝盖上,在她的背上乱摸起来……

  灵霄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自己顶尊敬的小贤哥,竟是这样的色狼

  吓,他又把双手按在那女子挺翘的胸上,使劲按了又按,灵霄听到了偶像破碎的声音,呆呆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这色狼变本加厉,要俯身去亲那昏迷中的女子,灵霄终于爆发了:

  “小贤子你个臭流氓,当我不存在呀”

  “哎呦……”王贤脑袋挨了重重一下,猝不及防间,半边身子都压在那女子柔若无骨的娇躯上,牙齿都磕在了一起。

  “你疯啦”王贤一摸嘴上全是血,怒瞪着灵霄道:“我是在救人”

  “瞎说”灵霄不信,把他从女子身边拉开道:“你明明在非礼人家”

  “这叫人工呼吸”王贤抓狂道:“她因为溺水,呼吸骤停了,我得帮她赶紧回复呼吸,不然她会憋死的”

  见王贤这样着急,灵霄感觉自己也许错怪他了,斜睥着他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王贤白这暴力女孩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一手捏住女子的小鼻子,两片火热的嘴唇紧紧贴在女子冰凉的唇上,使劲将气吹入,再起身松开她的鼻子,一手压着女子高耸的胸部,口中解释道:“方才是渡气,这是在按压胸腔。”

  灵霄小姑娘眼睛瞪得大大的,她基本可以肯定王贤确实是在救人了,因为他的动作快而有规律,几息时间便重复了好几次,若是耍流氓的话,似乎不会这么急促。

  她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流氓的救人的法子。不由小声嘟囔道:“要是我宁肯死,也不愿被人这样作践……”

  王贤懒得理她,他闰年不闰月的做回好事,竟被说成是耍流氓,当然不爽……便一心一意的给女子做人工呼吸,他反复了按她胸部上百次,亲她……哦不,是渡气上百次,终于听到嘤咛一声,女子恢复了呼吸。

  “累死哥了……”王贤躺在地上,拉风箱一样喘起粗气。

  灵霄看看那女子的嘴唇都肿了……只见她一身素缟、头戴白巾,竟是未亡人的打扮。此时女子浑身尽湿,衣衫紧紧贴着肌肤,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就连灵霄这样没开窍的孩子,都觉着美极了。别说王贤这种十七八的男子了……再看看觉着有点眼熟,“咦,这不是那个小寡妇么?”

  灵霄恍然,怪不得小贤子这么色,原来是他魂牵梦绕的小寡妇啊

  “还说不是趁人之危”灵霄飞起雪白的小脚,揣在王贤的屁股上:“这要是个大老爷们,你还会用嘴么”

  “当然”王贤不无心虚道:“阿嚏……”虽然是江南,腊月江边也是极冷的,他赶紧扯过自己的棉大氅。灵霄气呼呼的拿他的衣襟擦于净脚,穿上靴子,就见王贤把女子拦腰抱了起来,紧紧裹在大氅里。小姑娘也说不出个什么滋味,撇撇小嘴道:“可捡到狗头金了”

  “你怎么这么庸俗?”一边往回走,王贤一边训丨斥道:“助人乃快乐之本,救人是幸福之源,别人跳到江里,我们能看着不管么?别人快要窒息死了,我们能坐视不理么?”

  “男女授受不亲”灵霄扮个鬼脸,吐舌道。

  “事有从权”

  两人一路拌着嘴,回到了军营。王贤和守门的官兵已经很熟了,见他抱了个女人回来,调笑他几句便放他进去了

  回到营帐,帅辉等人见王贤和灵霄像落汤鸡一样,还有个昏迷不醒的女子,来不及细问,赶紧烧水,又去熬姜汤。待两人换上于衣服,已经是三更半夜了,灵霄撑不住,喝完姜汤去后面睡了。

  王贤不想喝姜汤,他让帅辉弄了坛烧酒,就着咸鱼和茴香豆,和三个死里逃生的兄弟,在营帐里喝起来。

  这三人是今天下午才到军营的。前日,王贤打听到三人没死,而是被米知县关在县大牢里。他欣喜若狂,托周臬台把三人捞了出来,送来与自己相见……方才三人在洗澡冲晦气,王贤去江边看火,才发生了那段插曲。

  “这一碗,我给兄弟们赔不是了”王贤仰头喝下满满一碗烈酒,眯眼望着吴为、帅辉和二黑:“我是一闭上眼,就见你们三个倒在血泊里,根本就不敢合眼……”说着眼圈通红道:“都怨我,把你们带来这鬼地方,实在是太该死了。我都不敢想,你们要是死了,我怎么跟你们家里交代,呜呜……”

  三人也低头抹泪,这十来天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恐惧中,此刻劫后余生,仍旧后怕不已。

  “不管怎么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还是帅辉豁达,端起酒碗道:“于了这一碗,霉运统统走”

  “于”三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待酒碗斟满,王贤端起来,道:“这一碗,庆祝咱们兄弟能活着走出这鬼地方”

  三人深以为然,能全须全尾走出浦江,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这一碗,祝咱们兄弟要离开这鬼地方,”王贤又端起一碗,露出笑容道:“下一站,杭州”

  “嗷”兄弟们这下开心坏了,杭州好啊离着家又近,又是省城府城、人间天堂:“啥时候能走?””就这几天,”王贤道:“周臬台体谅我在浦江没法呆了,便先把我借调到按察司去。”

  “那感情好啊”兄弟几个笑道:“周臬台还真是好人”

  “还有,我跟胡钦差软磨硬泡,他终于答应……”王贤又抖出猛料道:“给你们仨在杭州谋个一官半职”

  “真的假的”帅辉惊呆了:“一官半职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也能当官了?”

  “当然,你们现在是经制吏,自然有做官的资格。”王贤笑道。

  “祖宗唉……”帅辉激动的搂着二黑的脖子,亲了又亲道:“我爱死胡钦差了”

  二黑伸手推开他湿乎乎的嘴巴,也难掩欣喜道:“你表错情了,该爱的是咱家大人。”

  “是啊是啊。大人呀,从此以后,俺生是您的人,死是你的鬼”

  “有多远死多远”王贤笑骂道。借着酒劲儿,三人笑闹成一团,只有吴为落落寡欢,笑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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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六章 叛徒

  当夜,王贤喝得烂醉,睡到中午才醒。起来后脑袋昏昏沉沉,喝了一碗酸笋汤,才下地洗漱吃饭。

  吃饭时见灵霄嘟着小嘴,王贤奇怪道:“谁惹你了?”

  灵霄撇撇嘴没理他,自顾自的吃饭。

  “莫名其妙。”王贤胃口不好,吃了两碗粥,便搁下筷子道:“我再睡会儿去。”

  “她醒了。”灵霄突然小声道。

  “谁?”王贤一愣。

  “你的狗头金呀。”灵霄白他一眼道:“别跟我说你忘了。”

  “呃……”王贤还真忘了,宿醉伤神啊。“她没对你说什么?”

  “她问我,自己怎么会在这儿,我说你把她捞上来了。”顿一下,灵霄恶作剧得逞般嘿嘿笑道:“还告诉她,你对她又摸又亲,当然是为了救她……”

  “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王贤瞪她一眼,苦笑道:“我的意思是,她为什么要投江?”

  “我没问她也没说。”灵霄道:“想知道自己问去呗。”

  “让你这一搅和,我哪好意思去见她?”王贤白她一眼道:“待会儿给她吃点粥,再问问她怎么没上船。”

  “要问自己问”灵霄吃好了,在粥罐上扣了个碗,捧着去了后面。

  王贤无奈的摇摇头,过去看了看闲云,却见吴为站在闲云的床前,一动不动。

  “你起来了?”不自觉的,王贤的声音有些发紧。

  “我又没喝醉。”闲云没回头,他太熟悉王贤的脚步了。

  “过来于啥?”王贤于笑道:“想不到你和他还有交情呢。”

  “没什么交情。”吴为摇摇头,冷冷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杀他灭口的……”

  营帐里的气氛霎时凝固。片刻之后,王贤却笑起来:“你也学着开玩笑了?”

  “我从不开玩笑。”吴为沉声道:“你也不用再装了,我知道你早怀疑上我了……”说着他转过头来,一张胖脸上写满阴沉,一字一句道:“不错,向建文告密的就是我”

  “胡说八道,建文是谁,都从没听说过。”王贤的笑容更灿烂了,摆摆手道:“我什么都没听到,对了,想起来牙还没刷,我先去拉屎了……”说着便一溜烟离开了营帐。

  吴为紧紧攥着拳,看着王贤走出去……他觉着王贤是因为身边没有帮手,知道不是自己的对手,才会先装傻充愣离开去搬救兵。

  但是既然自己主动承认了,又怎么会伤害他呢?吴为摇摇头,回身看了闲云一眼,便回自己的营帐静静坐着,等王贤带着锦衣卫来抓捕自己。身边传来帅辉和二黑的呼噜声,吴为听着却一点不烦,反而很享受……

  他知道王贤一定会查内奸的,而且只要一查就会知道,自己跟他前后脚离开了县城……所以这事儿根本瞒不住的。他不想等到王贤查出来,所以要先主动说出来,这是他昨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后的决定。

  可笑的是,他竟没想过偷偷逃走,就算要走,他也得先当面给王贤个解释……当人被这种愚蠢的兄弟情义支配,行为自然会变得愚蠢。

  愚蠢的人自然要受到惩罚,吴为等着官差乃至锦衣卫的降临,谁知左等右等,一直等到天黑,也没见个锦衣卫的人影。

  这时二黑和帅辉醒了,两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帅辉看看帐外道:“天还没亮啊……”

  “那继续睡。”二黑倒头躺下道。

  “天已经黑了……”吴为无奈道:“再睡就成猪了。”

  “原来睡了一天,我说怎么这么饿?”帅辉摸着肚皮道:“开饭了么?”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吴为幽幽说一句,便起身当先离开了营帐。但是一直走进王贤的帐篷,也没见伏兵在哪里。

  “什么,她一口都不吃?”营帐里,王贤正在和灵霄斗嘴,根本没工夫理他:“你不会强喂么?”

  “我于嘛要逼人家。”灵霄郁闷道:“她又不是小孩子,还得人喂……不吃就是不饿呗。”

  “对于成人来说,不吃饭不代表不饿。”王贤无奈道:“身上不舒服、心情不好、乃至要绝食求死,都会不吃饭

  “吓,她不会要绝食吧?”灵霄这才明白。

  “不管怎样,晚上要让她吃点东西。”王贤道:“救人救到底,咱不能让她没成淹死鬼,成了饿死鬼。”

  “那,好吧……”灵霄终于答应了。

  “真乖。”王贤这才放过可怜的小姑娘,转头看见吴为道:“磨蹭什么呢,饭都凉了。”

  吴为愣了一下,坐下。王贤盛了一碗汤,递到他手中道:“顶鲜的鳜鱼鱼片汤,这个季节可不容易吃到。”

  吴为接过来,心事重重的望着汤碗,心说鱼汤的味道浓郁,可以下软筋散而不会引人怀疑……唉,这又何必呢?我已经打算束手就擒了……

  “喝呀。”王贤喝完一碗,又给自己舀一碗道:“咱们都喝完,不给那俩家伙留”

  “这样不好吧”帅辉和二黑到了帐门口,登时聒噪起来,也不客气,把汤罐里剩下的鱼汤瓜分了。“可真鲜啊……”帅辉还没出息的举起罐子往里看,见连汤都不剩,才意犹未尽道:“小胖哥,是不是不对胃口,我替你喝了吧

  “不必。”吴为端起来一饮而尽,心说就让你如愿吧。

  喝完之后,他便静静等着毒发,谁知等到半夜,还是好端端的,再一运内力,依然循环不息,屁事儿都没有

  吴为懵了,这是闹哪样啊,怎么明知道我是建文党人,还不来让人抓我?

  一夜又是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下半夜他实在撑不住,爬起来出了帐篷,在外面转了两圈,进了王贤的营帐。

  王贤正在呼呼大睡,梦见有人站在自己床前,吓得他睁眼一看……果然有人站在自己床前,倒抽一口冷气道:“好汉饶命,不管劫财劫色,我都满足你”

  悲壮的气氛登时破坏殆尽,吴为无奈道:“别睡了,起来说话。”

  “说吧。”王贤披着大氅,盘腿坐在床上。

  “你为什么不告发我?”这会儿吴为自然明白了,王贤肯定没有告发自己。

  “我还想问你呢。”王贤白他一眼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发什么疯?”

  “我说的是真的,我是建文君的人,”吴为只好再次强调道:“你们的千里追魂之所以失效,是因为我抢在前头,向他们示警了。”

  王贤这次不再装傻充愣,他在夜色中静静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不逃走?”

  “我……”吴为一滞,闷声道:“自然有我的道理。”

  “那,我也有我的道理。”王贤像是跟他打机锋一样。

  “我也说不清是怎么想的,”吴为只好道:“我厌恶自己利用了朋友的信任,我不能让你承担任务失败的责任……”顿一下,他苦笑道:“最关键的是,浦江县如今还是天罗地网,我能走到哪去?”

  “你总是这样心事太重,这样活着太累了……”王贤低声道:“其实没那么复杂,我是真打算当没听见的……我怎么可能告发自己的兄弟呢?”

  “你是在讽刺我么?”小胖子道。

  “你看看,又多心了。”王贤苦笑道:“既然你非要倾诉,那长夜漫漫,我就当个听众吧。”说着伸手往床下摸了好一会儿,摸出个小酒坛,笑道:“故事就酒,希望对味。”

  “……”吴为郁闷道:“你这态度,太儿戏了。”

  “人生如戏,何必那么认真。”王贤却满不在乎的呷一口酒,调整个舒服的姿势道:“开讲吧。”

  “……”吴为无奈,调整下情绪,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只好从头说起道:“你一定很奇怪,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怎么突然成了建文党人,其实我也是一年前,才知道自己的身份……”顿一下道:“我父亲是原先给建文君看病的太医……”

  “我就说么,你爹的医术咋那么高。”王贤一脸恍然道:“原来是传说中的太医啊,失敬失敬。”顿一下又奇怪道:“不对呀,你爹十几年前就回县里了吧?那时候建文君还没倒台呢。”

  “不错,十二年前,我爹因为丁母忧回到县里。”吴为淡淡道:“也正因为此,躲过了那场浩劫。老一辈们怕我爹的身份惹麻烦,向来都讳莫如深,是以我们这一辈毫不知情。哪怕知情的人,也都以为我爹在县里行医,跟陆员外串通一气,卖高价药赚黑心钱,跟过去彻底没关系了。孰料我爹对建文君忠诚的很,一直在等待他们的命令。”

  “真看不出来……”王贤道:“还以为吴大夫认钱不认人呢。”

  “几个月前,我爹突然让我想法离开衙门来浦江……”吴为道:“不过蒋县丞闹得确实不像话,我借机和他大吵一场,离开了县衙,过来投奔你。”顿一下,神情黯然道:“只是,我是带着任务来的,我不是要帮你,而是要监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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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七章 你的命归我了

  “我并没有跟你说过‘千里追魂,吧?”王贤早就仔细回想过了。

  “没有。”吴为摇摇头道:“我是从灵霄那里套来的话,自从那条院子里多了条小狗我就留心了,那狗一看就训练有素,不是弄来玩儿的。”

  “原来如此。”王贤恍然道:“那丫头确实好糊弄。”

  “她以为我是你信得过的兄弟,”吴为替灵霄说句话道:“所以才口不设防。”

  “呵呵。”王贤笑笑道:“报信之后,你于嘛又回县里去了?”

  “我从他们那里听说,明教要在县城起事,担心帅辉和二黑两个,所以赶回去了。”吴为自嘲的笑道:“我就是这么婆婆妈妈,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你就不会说句人话。”王贤舒服的饮一大口道:“应该说……忠义两难,多好听。”顿一下道:“人啊,总得想法让自己舒服点,这样日子才好过。”

  “承蒙指教。”吴为于咳一声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问你什么都说?”

  “能告诉你的自然会说。”

  “他们为何没杀死闲云?”

  “我离开时,正撞见他们扛着他回来,便将他的身份告之一二。”吴为道:“许是他们也不愿得罪孙真人吧。”

  “那个韦无缺呢?”王贤又问。

  “我去的时候,见到他被捆着从建文君的房中出来,也问过这人什么身份。”吴为道:“但是他们推说不知,显然不想告诉我。”

  “对了,建文君长什么样?”王贤好奇道:“追了那么久,也没见上一面,还真没缘分呢。”

  “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和尚,脑门特别宽。”吴为道:“说话轻言细语,跟寻常僧人没啥区别,不过我也就见过一次。”

  “都说了些什么?”王贤问道:“除了报信之外,应该还有内容吧。”

  “是,我向他转述了我父亲的话。”吴为点头道:“我爹说,综合局势判断,近期起事是没有胜算的,希望皇上不要冒险,以保全实力。”

  “看起来,建文君听了你爹的话。”王贤道。

  “谁知道呢,但丢掉江山的皇帝,已经没有说一不二的尊权威,”吴为淡淡道:“下面很多人都自有算盘,只把他当成一个象征,根本不管他怎么想。”

  “是这样啊,”王贤缓缓点头道:“不过这次建文君的态度,应该让那些激进派灰心了吧……”

  “也许是这样吧。”吴为点点头。

  “你说他现在在哪?”王贤又问道:“真能从天罗地网中逃脱么?”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毕竟我只见过他一面,根本算不上亲信。”吴为低声道:“不过这天罗地网毕竟是由人组成,人心难测,这网自然就有漏洞……”

  “有道理。”王贤洒然笑道:“不过于我们鸟事?”

  “这次失败,你不会被追究么?”吴为反问道。

  “天塌下来个大的顶着就算胡钦差想让我背黑锅,我个小小的典史也背不动哇。”王贤摇头笑道:“要是我真侥幸抓住那人,那才麻烦大了呢”

  腊月里把酒夜话,王贤终于吐露了真实的想法,吴为恍然大悟道:“确实、确实难怪、难怪”他是聪明人,王贤一说就明白。是啊,建文帝之所以一直能在搜捕下安然无恙,是因为朝野中有很多人在同情他、支持他、保护他。因为现在朝野的官员,皆是生长于洪武年间,全都经历过建文时代,虽然现在是永乐十年,但他们对建文君的复杂情绪,是永远不会变的。

  如果王贤成了终结建文的那个人,他必将成为那些人报复的对象。哪怕是为了减轻负疚,他们也会把于掉他,视为为先君报仇的手段……到时候,恐怕永乐皇帝也乐得用他来安抚臣子的不满吧。

  就算那些想要建文帝死的人,诸如胡潆、锦衣卫之类,他们找了十年没找到的人,被个毛头芝麻官一下找到了,让他们的脸往哪搁?肯定愿意看他倒霉,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所以这样看来,正应了那句老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这样最好了,”王贤已经微醺了,笑盈盈道:“我已经让他们知道我尽力了。之所以没成功,不是因为我太愚蠢,而是敌人太狡猾,这就足够了既不招人恨,也没惹胡钦差生气,安安稳稳全身而退,实在是我来浦江前,能想到最好的结果。”说着把酒坛子递给吴为道:“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你呢。”

  “……”吴为哭笑不得道:“不必客气。”只好喝了一口,欲递回去时,见王贤已经醉眼朦胧、恹恹欲睡了。

  “先别睡,最后一个问题。”吴为摇着他的膀子道:“你到底打算怎么发落我?”

  “有一句……俗话说得好。”王贤强撑着眼皮,磕磕巴巴道:“外……外甥打灯笼——照旧。”

  “我可是建文余党,”吴为无语道:“你是朝廷命官,咱们势不两立的”

  “势不两立个屁”王贤大摇其头道:“我问、问你,你想过要杀我么?”

  “没有。”吴为摇头道:“我欺骗你已经五内俱焚,怎么会杀你。”

  “帅辉和二黑是不是你救下的?”

  “不算。”吴为摇头道:“主要还是米知县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

  “那闲云呢?”

  “闲云也不是因为我,而是他爷爷。如今武当山和龙虎山二分道家天下,孙真人麾下的牛鼻子太多了,得罪他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你倒是谦虚。退一万步说,你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能出卖自己的救命恩人?”王贤靠在枕头上,呵呵笑道:“你要是觉着愧疚,日后就好好给我当牛做马,少吃多做……”说完便呼呼大睡起来。

  闲云无奈的看着这个没正形的家伙,只好搁下酒坛出了帐篷。外面寒风凛冽,他身上却暖融融的,越往心里就越暖和……

  第二天,王贤又是睡到中午才起来,不禁为自己的堕落暗暗羞愧,最近这么有空,却三天两头喝醉酒,都忘了多久没背诵程文了。唉,人啊,真是学坏容易学好难……

  感慨完了,他下地洗漱,到前面吃饭。灵霄告诉他,那小寡妇依然粒米不进,再这样下去非饿死不成……

  王贤一阵阵头大,揉着脑袋道:“待会儿我过去看看。”

  吃了饭,他便夹着个粥罐子,到了灵霄和小寡妇睡觉的后帐中,只见那女子身穿白色的中衣,盖一床素面的被子,静静躺在床上,素面朝天,双眼无神的望着帐顶。

  王贤见她乌蓬蓬的秀发垂在枕边,细长的脖颈如天鹅般优雅,不禁暗骂自己变态,人家都悲痛欲绝了,自己还在这儿想入非非。

  他于咳一声,将粥罐搁在床边,自己坐在杌子上,唤了郑伍氏几声,都像在跟木头说话一样,没得到任何回应。只好加重语气道:“郑伍氏,我问你,如果一样东西,是你自己丢了不要,被别人捡回来,它应该算谁的?”

  “……”小寡妇自然不回答,但目光分明凝实了一点。

  “你虽然不说话,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想,这不废话么,当然算别人的了。”王贤道:“你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前天晚上你投江的那一刻,你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是我冒着被淹死的危险,又把你不要的命捡回来,你说这条命现在算谁的?”

  “…”郑伍氏依然不答话,嘴角却不明显的抽动一下,似乎想要反驳他……

  “你的命现在是我的了,所以你必须听我的。”王贤盛一碗粥,端到她面前道:“现在我命令你,喝了这碗粥,不能丢了这条命”

  郑伍氏闭上眼,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对她的反应王贤并不意外,要是她真乖乖听话,那才叫见了鬼了。但王贤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怕她像刚开始那样万念俱灰,对自己的话没有任何回应。现在她终于有了回应,才好用话唬她。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承认这条命是我的,对吧?”王贤把碗往床沿一搁,怒道:“那我就证明给你看我到底能不能说了算”说着喝一声道:“来人,把她抬到军妓营去横竖是要死了,先让弟兄们乐呵乐呵吧……”

  外面帅辉和二黑便进来,虎着脸架起床板就往外走。

  小寡妇吓坏了,虽然她不想活了,但谁愿意死之前被糟蹋?而且是一群如狼似虎的臭大兵她想结果了自己,可是所有能要命的东西,都被灵霄搜走了,要不她也不会用绝食这种见效慢痛苦长的法子自杀……万般无奈,她只好开口道:“杀了我吧……”

  “休想,你的命是我的,我说了算”王贤一挥手,蛮横道:“抬出去”

  “别,别……”小寡妇毕竟还是太嫩了,怎回事王贤的对手,急得眼泪滚滚道:“我听你的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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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八章 君为轻

  “承认你的命是我的了?”王贤恶狠狠问道。

  “嗯……”小寡妇泪流满面道。

  “嗯是什么意思?”王贤阴声问道:“你把话说明白点”

  “……”这叫人如何启齿啊。

  “看来还是不承认”王贤不耐烦的挥挥手道:“抬出去”

  “我说、我说……”小寡妇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张俏丽绝伦的小脸眼泪直流道:“我这条命是……大人的……”

  “这才对么。”王贤点点头,帅辉两个把床板抬回去,朝王贤挤眉弄眼一番,退下了。

  “吃粥。”王贤又下令道。

  “……”小寡妇端起碗,委委屈屈呷了一口,不愧是江南第一家的大小姐,这种状态下,还是那么斯斯文文。可惜身体不给面子,一点稀粥下肚,饥饿感蓬勃而发,她的腹中发出一个响亮的咕噜声……小寡妇腾地红了脸,恨不得钻到床缝里去。

  王贤却难得的君子了一把,装作没听见的道:“快吃,一罐子都得吃光”

  小寡妇闻言怯怯道:“吃不了那么多。”

  “能吃多少吃多少。”王贤板着脸道。

  小寡妇怯怯的看他一眼,心说我是为了自己的贞操不得不吃粥。一旦这样想,就绕过了心里沉重的大山,终于吃得下东西了。食欲一开,一发不可收拾,她竟连吃了三碗

  意识到自己吃得太多,小寡妇羞愧的低下头,这分明是饿鬼投胎,哪像是被强迫吃的……

  “啊哈,我说你吃得下吧。”王贤看看罐子里空空如也,笑道:“吃饱了,咱们说说话吧。”

  小寡妇用手绢擦擦嘴角,低着螓首,心说这话咋这么暧昧啊……

  “我问你,你怎么没上船?”王贤一个问题,就让小寡妇肝肠寸断。

  黯然伤神了半天,她才小声道:“他们不让我上船……说都是我惹的祸。”

  “怎么,你把郑桧的事儿说了?”

  寡妇点点头道:“我见官军把镇上围了,吓坏了,就跟我爹说了……”

  “你怨我么?”

  “不怨,”小寡妇幽幽道:“是我太笨了,活该被人利用。”

  “哈哈哈,好了,别自以为是了。”王贤忍俊不禁道:“凭你几句话,就能把几万官军招来?别说你了,就连我也不过是个幌子。实话告诉你,朝廷早就盯上你们家了,一定会对你家动手的。”

  “大人不必安慰奴家,”小寡妇却黯然道:“不管怎么说,我都是郑家的叛徒,被驱逐也是理所应当。”说着抬起那张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俏脸,凄声道:“奴家哪还有脸活在世上,大人就成全了我吧……”

  “又来了”王贤闷哼一声道:“再敢说死,就让你去当军妓”

  “……”这招虽然下作,治小寡妇却很对症,她马上噤声了。

  “以后别再想寻死觅活,你的命现在是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你就不能死”王贤板着脸训丨斥一句,口气渐缓道:“何况你有什么错?一个女人追查自己丈夫失踪的真相有错么?如果漠不关心,才让人齿冷呢”

  “但家族正在最危难的时候……”

  “无心为过,虽过不罚。”王贤的声音温和下来道:“既然你被我救了,就是老天爷不让你死,不要辜负老天爷的好意。先别胡思乱想,把身体养好再说。”顿一下道:“还有,郑伍氏太难听了。你既然是我的了,我自然要给你改个名。”说着想一想道:“叫什么呢?小白菜吧?”

  小寡妇闻言羞愤难明,却不敢再惹这个霸道的青年,小声道:“奴家有名字……”

  “叫啥?”王贤状若不经意问道。

  “……”小寡妇脸涨得通红,声细如蚊道:“绣儿……”

  “瘦儿?”王贤道:“还有这名字?”

  “绣儿,刺绣的绣。”

  “郑绣儿好名字。”王贤蛮不讲理道:“就叫小白菜了多好听的名字啊,就这么定了”便拍板道:“这世上再没有绣儿这个人了以后只有小白菜了”

  虽然对王贤给自己胡乱改名很是郁闷,但那一刹那,小寡妇还是有些失神,仿佛有一个新的自己,取代了原来的自己……

  王贤一顿王霸之气乱发,终于镇住了小寡妇,但担心等她回过神来,还是有可能寻死觅活。离开后,王贤叮嘱灵霄要留神,以免小寡妇有个三长两短。

  至于闲云那边,现在有帅辉二黑他们,王贤再不用整天守着了。只是这位少爷体征一切正常,为啥就是不肯醒过来呢?莫非成了传说中的植物人?

  一旦有这样想法,王贤就难免担心起来,问灵霄,灵霄也说不清。小丫头武功虽高,但对道家的东西领悟甚少,也不敢确定这是个什么状态。王贤想来想去,决定还是尽早去杭州,延请名医诊治。也能更早见到武当山派来的人…

  趁着胡潆再次来探视,王贤将想法跟他一说,得到了首肯。胡钦差做事还是很麻利的,第二天就让人带话说,郑藩台明日要先行返回杭州了,你们可以搭他的船,这样安全又平稳。

  这自然是极好的,王贤跟众人一说,帅辉和二黑都高兴坏了,他俩是一刻都不想在浦江待了。不用吩咐,便开始手脚麻利的收拾起行囊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因为带来的衣物书籍又在县衙大火中被烧了个于净。但大过年的能空手回去么?

  幸亏上任时间虽短,却赶上了收秋税,王贤这个二老爷,好歹得了二百两银子的常例。索性全拿出来,买成金华火腿带回去……别的出产省城人也看不上眼,唯独这火腿人人喜爱,就是馈赠知府都不寒碜。当过吏员的人,在这些人情世事上,从来都含糊。

  翌日,吴为背着闲云,帅辉和二黑挑着沉重的扁担,灵霄扶着绣绣,跟王贤来到了官船码头。才发现搭便船的不光他们,还有铩羽而归的锦衣卫……

  王贤这种芝麻官,自然要先在一边,等布政使、锦衣卫们先上船,然后才能轮到他们。

  等待的时候,王贤看到戒备森严的锦衣卫,压着几名步履沉重的囚犯,缓缓登上大船……那些囚犯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每走一步都啷铛发声。脚步极其细碎,走一步挪一挪而已。

  仔细一看,原来他们的手脚都被铐在一起,两只脚镣间被锁链牵着只能一步步的挪动,看上去就像女子轻移莲步,移动不便还在其次,关键是这份羞辱,实在太折磨人了。

  王贤看到当中年纪最大的囚犯,就是他的老上司米知县。当然老米已经没得官袍穿了,他一身到处窜棉花的破棉袍,脸上伤痕累累,精神萎靡不振,肯定没少吃锦衣卫的‘点心,…在厂卫特务之间,‘吃点心,就是用刑的意思

  王贤张了张嘴,没有出声,目送着老上司被押上船。如今的老米已经不是那个醉生梦死的酒国县太爷了,他是这次浦江县叛乱的主犯,已经招认自己是明教徒……未来到了京城,等待他的将是被凌迟处死的命运,毫无疑问

  尽管米知县老伴死了再没续弦,两个女儿也早就嫁人了……出嫁从夫,不会被他波及到。但他毕竟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有兄弟亲戚,这些人还是难免被株连。

  看着米知县苍凉的背影,王贤的心情五味杂陈。按说这位老兄是自找的——既然走上起事这条路,就应该想到会有这种结局。但恐怕重来一次,米知县还是会这样做……该如何评价他呢,忠臣还是叛贼?似乎怎么说都不算错。忠于自己的信仰是没有错的,但是为了自己的信仰,让浦江县城化为白地、无辜百姓生灵涂炭,就真的是对的么?这跟他们憎恨唾弃的永乐皇帝有什么区别?

  站在滔滔江边,望着江水滚滚东去,王贤有些迷茫了……他一直相信那句话,‘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但是在这浦江城里,他亲眼看到了高尚者和卑鄙者共同缔造的人间惨剧。那高尚者墓志铭上的‘高尚,字眼,分明是用浦江县无数死难百姓的鲜血铸成的

  距离那场靖难之役已经十年了,无辜的百姓却还要流血,高尚者们还能拍着胸脯,说自己是高尚的么?

  王贤低着头默默地站在那里,不知何时,周臬台立在他身边,像是在对他说,又像自言自语的低声道:“老子曰,上善若水。其实说人要顺势而为,这样才能利万物而不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固然可以⊥自己痛快,但逆势而为,上误国家,下害百姓……”顿一下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是告诉我们忠君、爱国、爱民,三者是有先后之分的。至少真正值得我们坚持的信念,一定不会与百姓的福祉相冲突,更不会以忠君爱国之名,行戕害百姓之事,一定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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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八九章 归去来兮

  多年以后,当王贤在宝石般的南中国海边,漫步在白色的沙滩,听风吹棕树的沙沙声时,总会想起这一天,周新对他说过的这番话。

  人的一生,如果足够幸运或倒霉,总会遇到一个或几个深刻改变你的人 。周新之于王贤就是这样,如果没有遇到周新,王贤会如我们日常所见的小官小吏,不可救药的庸俗下去,最终被同化在滚滚红尘中……

  然而周新的出现,为他揭开了新的人生篇章,开启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也深刻改变了大明朝的历史。不过当事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会是一个传奇的起点,因为彼时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你可能觉得我这番话太出格,”望着滚滚东逝水,周新自嘲的笑笑道 :“也可能觉着我是在为自己开脱,但是人在人心崩乱的时候,总得为自己寻找答案,这就是我的答案。”

  “是。”王贤轻声应道。

  两人在江边沉默好一会儿,周新看了看王贤道:“你是个人才,心计之深,世所罕见,只要机会合适,一定会脱颖而出的。”

  “臬台谬赞了。”王贤谦虚道。

  “但是……”周新又似笑非笑道:“但是你读书太少,年纪又太轻,这让我很担心你会明珠暗投,甚至走上邪路,那样不仅是你的不幸,也是朝廷和百姓的不幸。”顿一下道:“不论职务论年纪,我说你几句,希望你能听得进去。”

  “下官洗耳恭听。”王贤恭声道。

  “首先是要多读书,读书是为了养正气、明事理。做人做官一定要正, 一定要明理。不正则邪,不明理则愚。有时候愚比邪还要可怕,这点你要谨记。每当要做重大决定时,你得想清楚主次,不要钻了牛角尖,一遇到不顺心就想‘沧浪之水浊兮’,而要以天下苍生、江山社稷为念,切记切记。”

  “再就是要保持本色,”周新又道:“我让你读书,不是让你考科举。 考科举的目的是当官,你己经做了官,而且……”迟疑一下,他有些含糊道 :“将来必定不可限量。但前提是你得保持本色,别人对你另眼相看,是因 为你天马行空、不拘一格。这是那些读书读坏脑袋的家伙,拍马也赶不上的 。一旦你邯郸学步,泯然众人了,也就没有人用你了。”

  这一番话说得王贤茅塞顿开,不禁凝视起近在咫尺的这位大宪。一直以来,王贤虽然和周臬台接触不少,但心里总存着个冷面铁寒的印象,从不敢主动和他说话。这次听他说出这番肺腑之言,意境之高,见识之深、态度之 诚着实令人震撼。可是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话?

  周新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洒然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

  “臬台是出于对下官的爱护。”王贤轻声道。

  “呵呵……”周新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淡淡道:‘‘这么说太虚伪。说为了苍生百姓又太空。”说到这儿他凝望着王贤,低声道:“其实我也是为了自己,但真正的原因,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

  “……”王贤的表情精彩极了,这太不庄重了吧老兄,你可是冷面铁寒啊!

  “不告诉你自然是有原因的,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周新却不像开玩 笑的样子,“你只要记住我说的话,其余的,只管洒漫去做就是了……” “是。”王贤彻底无奈了……不来这么玩的,胡钦差打个哑谜,让自己卷入了建文案的黑洞,能爬出来己经是幸甚至哉了。现在你周臬台又打哑谜 ,难道非要玩死我才罢休? !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周新是来送郑藩台一行的,顺道过来跟他说几句话。

  “确实有事。”王贤想一想道:“一个是浦江县的百姓遭此无妄之灾, 许多人家破人亡不说,还被扣上了明教的罪名,下了大狱。我想请问臬台, 可否奏请皇上只诛首恶,其余或可一概不问,以安定人心? ”

  “你能有这个心,不错。”周新缓缓道:“但是现在锦衣卫全面接手此 案,地方上没法插手,”说着喟叹一声道:“这也是当初我和胡钦差极力避 免他们插手的原因,一旦让锦衣卫接管了案子,必然像这样千家万户遭殃… …”顿一下道:“但我会和郑藩台联名上书,极力向皇上求情的。”

  “下官代浦江百姓,谢过臬台大人。”王贤向周新深深一揖道。

  周臬台轻摆了下手道:“浦江百姓也是我的百姓。”

  “是。”王贤又问道:“还有那韦无缺,不知现在何处? ”

  “这个人么……”周新顿一下,却没有立即回答,转而道:“你觉着他 是个什么情况? ”

  “这人蹊跷的很,有问题是一定的,”王贤轻声道:“但下官没有证据

  “我也没有证据,所以己经把他放了……”周新道:“日后你们肯定还 会再相见。”

  “放了? ”王贤吃惊道。

  “难得有这么个惹眼的家伙,能时刻向我们提示明教的动向,当然要放 长线钓大鱼了。”周新面带忧色道:“这次浦江事变己经体现的很清楚了, 比起建文余党来,明教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好在这次对明教也是个沉重的打击。”王贤轻声道。

  “远远不够。”周新摇头道:“据我所知,这次明教四大护法都来到浦 江,最后露面的却只有一个虎王,还让他逃掉了。不打掉这些骨干,他们随 时都能再次兴风作浪。”说着叹口气道:“可惜朝廷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 前者身上……”

  “说起来,锦衣卫这次大动干戈,”王贤声音低低道:“似乎醉翁之意 不在酒。”

  “你也看出来了? ”周新面上忧色更重了 : “浙江富甲天下,他们早就 垂涎三尺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插手,这次终于让他们名正言顺进来……” 说着眉头紧锁道:“恐怕是要赖着不走了。”

  “啊? ”王贤心一沉,任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家乡,笼罩在特务的魔爪下

  “好了不说这些了,快上船吧,。”周新不想多说这个问题,微一抬手 道:“向你父母拜个年。”

  “多谢臬台。”王贤深深作揖道:“也给臬台拜个早年……”

  “祝我们在新的一年了,都万事如意吧。”周新面现淡淡的微笑,语调 却难掩沉重道:“去吧。”

  “是。”王贤再次行礼,拜别了臬台大人,登上郑藩台的座舰。

  楼船起锚,缓缓驶出码头,沿着浦阳江离开了县城。王贤眺望着越来越 远的浦江城郭,心头升起一丝明悟,浦江事变虽然平息,但真正的故事才刚开始……

  郑藩台的亲兵严密守卫着楼船顶层,装修豪华的舱室内,正发生着令人 惊掉下巴的一幕……

  大明浙江布政使郑纪,竟向他的长随磕头跪拜。

  那长随有着一张平淡无奇到死板的脸,但那双眼睛却如深潭湖水一般, 充满了悲悯和自责……

  “微臣郑纪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郑藩台声音低低,却老泪纵

  那长随的眼里也溢出泪花,低声开口道:“郑卿家,我早不是皇帝了, 你还是叫我大痴吧……”那声音竟是建文君,但面容却一点都不像。

  “一日为君终身为君。”郑藩台却沉声道:“周公公、吉大人、郑老爷 子他们是把您当成皇上,才会舍身尽忠的! ”

  “……”建文君无言以对,想起自己的近侍护卫大臣,己经悉数折在浦 江,如今身边只孤零零剩一个紫面大汉,便忍不住泪湿衣襟道:“朕是昏君 ,累死忠臣啊! ”

  “陛下不是昏君,若是昏君,周公公他们岂会生死相随? ”郑藩台低声道:“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陛下还是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吧。”他的语 气虽然不太客气,但堂堂一省之长,甘冒诛九族的奇险,用宫中秘制人皮面 具,李代桃僵将建文帝换出来,足以说明他的忠诚了。

  “跟在我身边的人死的死亡的亡,朕实乃不祥之人。”建文君黯然道: “离开你这里后,我哪里也不去了,径直到京师自首,彻底结束这场悲剧。

  “陛下切不可自暴自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态度,郑藩台也是,他断然反对道:“不然那些忠臣义士的岂不白流了!我大明朝难道永远属于一个 篡逆之辈? ! ”

  “徒之奈何,郑卿家? ”建文垂泪道:“我们不是皇叔的对手! ”

  “是,我们不是他的对手。”郑藩台沉声道:“但我们不需要出手,因 为他最大的对手就是他自己,他一定会被自己打败的!燕贼好大喜功、狂妄 自大,与隋炀帝极其类似!他南征交趾北伐蒙古。同时还要下西洋、修运河 、还要营建北京城!妄图要做千古一帝!却丝毫不惜民力!浙江还好些,北方各省,延边沿河之地,早己是白骨露於野、怨声载之道,再下去不用几年 ,就要天下大乱了!那时才是皇上出面的时机! ”

  “唉……”建文君叹息一声,一面是百姓受难生灵涂炭、一面是忠臣义士碧血丹心,叫他如何是好?

  【本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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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零章 回家

  三天后,王贤回到了繁华如昔的杭州城。.. 阅读人类自愈的能力,远超过他们自己以为的程度,至少在省城内外,已经看不到开年那场水灾留下的伤痕了。这杭州,依然是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升平景象。

  下了船,王贤几个恍若隔世,半晌才回过神来。二黑寻了辆马车,拉着闲云少爷和金华火腿,往清河坊太平里了,那里是王贤爹娘的住处,自然就是王贤的家。

  一行人穿街过巷,越往太平里近了,王贤的心跳的就越快,他是那样迫切想见到老娘、老爹还有银铃……于是他就见到了。

  “大人,你看那是谁?”正东张西望的帅辉,突然戳一下王贤道。

  顺着帅辉所指,王贤看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个穿身绛红长裙,外袭雪花比甲,头戴白貂小帽的豆蔻少女,正气鼓鼓的走过来,她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个穿白儒袍,罩青夹袄,一脸局促的英俊少年。

  少女正是银铃,少年却是于谦,一年不见,他竟长高了半头,肩膀也宽了一些,可惜抓耳挠腮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没有当年稳重。

  看到他俩似乎正在怄气,王贤笑笑还没话,灵霄早先激动起来,连蹦带跳过,招叫道:“银铃,银铃”

  听有人叫自己,银铃猛一抬头,看见是灵霄,登时兴奋尖叫起来,“灵霄灵霄”两人开心的搂在一起,又蹦又跳,还激动的互相亲了几口。

  这一幕让于谦的脸sè都变了,但极高的涵养让他没有扭头走掉,站在那里满眼心碎。

  既然灵霄出现了,那么二哥肯定也回来了,银铃哪还顾得上于谦,和灵霄亲热一阵,就抬头搜寻王贤的身影。果然见他站在不远处,正向自己投来温暖的笑意。

  “唔,哥……”银铃的眼圈刹那红了,接着水汽氤氲,待投入王贤怀中时,小脸上已经挂满了眼泪鼻涕:“你终于回来了,吓死我了,就怕再也见不到你。”

  “好了好了,我这不好端端回来了么?”王贤温柔的拍拍她的小脑袋道:“这是我刚买的衣裳,别擦上鼻涕……

  “讨厌”银铃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使劲在他的新衣服上蹭了蹭,才紧搂着他的胳膊不放。

  那厢间,于谦也上前,朝王贤恭敬行礼道:“二哥。”

  王贤点点头,笑道:“半年不见出息了,学会惹我妹妹生气了?”

  “二哥教训的!是,是小弟不对。”于谦黯然道:“不过以后都不会了……”着看一眼那俊得不像话的后生。

  王贤哪还不知道这书呆子,把穿男装的灵霄当真了,忍俊不禁道:“你这小子胡乱吃醋……”话没完,被银铃暗暗拧了一把,他只好乖乖闭嘴。

  银铃放开二哥,搂住灵霄的胳膊,挑衅似的道:“不错,这是我青梅竹马的霄哥哥”

  灵霄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都不用串通,便顺势搂住银铃的纤腰,粗声粗气道:“银铃妹妹,想死哥哥了”

  “怎么会这样?”于谦退一步,涵养再高也没用了,失声道:“从没听你过呀……”

  “我也没听过,你还有个董家妹妹呀?”银铃嘴巴撅得老高道:“就兴你有董妹妹,不许我有霄哥哥么?”

  “这……”于谦登时讪讪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啦。”王贤不忍心看于谦受窘,笑着上前解围道:“你小子什么眼神啊?这是个花木兰都看不出来?”

  “啊?”于谦瞪大眼,仔细打量着灵霄,见她虽然身量高挑,但样貌柔美而且没有喉结……这才恍然大悟,不仅不生气,反而喜上心头的讪讪道:“那就好,那就好……”

  “哼。”银铃朝他扮个鬼脸,拉起灵霄就跑道:“跟我娘报信”

  哪怕是在太平里,王家的宅子都算阔气的了。高高的马头墙、气派的台门楼,真有点大户人家的感觉了。

  看到微笑站在门口的老娘和林姐姐,王贤的心都要欢喜爆了。林姐姐穿着素sè的衣裙,镶毛边的比甲,那张他朝思暮想的俊俏脸蛋上,写满了克制又刻骨的思念……那双会话的大眼睛在示意王贤,婆婆在边上呢。

  王贤看向老娘,感觉一双眼都要被晃瞎了,只见她身穿淡棕高领中衣,棕sè菊花提花绸缎长衣,头戴棕灰sè抹额,头发高高盘起,插着金步摇,好一派贵妇气象。

  “呃……”王贤却好不适应啊,这还是我娘么?不禁挠头道:“请问您是母亲大人么?”

  “当然了。”老娘温柔笑笑道:“傻孩子连自己老娘都不认识了。”着招招道:“快过来让娘看看,没伤着哪儿吧?”

  “没。”王贤硬着头皮凑过。

  “菩萨显灵了。”老娘双合十,谢天谢地后,方朝二黑他们点头,招呼道:“赶紧都歇着,一路上都累坏了吧

  二黑几个小伙伴也都惊呆了,王大娘吃错什么药了,变得这么温柔?

  “娘,你咋了?”王贤终于忍不住了:“这样子让人很不习惯啊。”

  “傻孩子什么呢,娘不一直是这样么?”老娘矜持的笑笑道:“快都进来吧。”

  待众人进了院子,门一掩上,王贤猝不及防,便被老娘狠狠揪住耳朵,一边往屋里拖,一边骂他道:“臭小子,这下习惯了吧?”

  “习惯了习惯了,哦不,不习惯。”

  王贤连忙讨饶,老娘这才放开,骂道:“别你不习惯,老娘更不习惯,可谁让你那死鬼老爹,整天在外头吹你娘出身大户,是何等的有教养,我也只能勉为其难装下”着又得意笑道:“臭小子,你不觉着老娘越活越年轻了?”

  “那是那是,咱俩走街上谁能想到是母子,还以为是姐弟,哦不,兄妹呢”王贤信口胡柴道,惹得老娘又要拧他。好在大家都不是头次见这种场面,林清儿笑着把人都安顿下来。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够了儿子,老娘才发现闲云公子是被抬回来的,吃惊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受伤了,一直昏迷不醒。”吴为小声道。

  “还愣着于啥,赶紧请你爹来,他可是治这个的行家啊”老娘一脚把小胖子踢出。吴为这个郁闷啊,您以为这是在富阳呢,我盏茶功夫就能打来回?

  “娘,不急在这一时,先让吴兄弟吃了饭再走吧。”林清儿轻声道。

  “这小胖子,少吃一顿不要紧。”老娘是看着吴为长大的,毫不客气的取笑道。

  “……”吴为这个郁闷啊。

  玩笑归玩笑,饭还是要吃的。话单论发家致富的本事,王贤是拍马赶不上老爹的,王兴业才当了一年官,而且是省城里的九品芝麻官,家里就已经雇了两个老妈子一个粗使丫鬟,洗衣做饭洒扫庭院这些事儿,全用不着家里的女人们了。

  就连玉麝,虽然身份也是丫鬟,但老娘见她漂亮乖巧,喜欢的不得了,也不叫她于粗活,只让她服侍两位小姐,有时候官太太聚会,也会带她出充门面……总之,王家已经是标准的大明富足小官员之家了。

  中午时,王兴业专门从衙门回来了,看到儿子全须全尾的站在面前,他大松一口气道:“下午爹不衙门了,吃完饭咱爷俩好好唠唠。”

  “嗯。”王贤重重点头,老娘和清儿只知道浦江发生叛乱,但他的处境曾有多危险,也只有老爹能体会到一二。

  这时候老娘和家里的婆子,也整治出一桌丰盛的杭州菜,王兴业让灵霄吴为帅辉二黑都上桌。王家从来都是全家一个桌子吃饭,没有女人不上桌的规矩。看看少了个人,老娘问道:“还有个女娃娃呢,怎么不来吃饭?对了,是什么来路?”

  “那姑娘叫小白菜。”林清儿忙向婆婆解释道:“她身世很可怜的,被二郎救了又无处可。”顿一下道:“孩儿方才请她过来,她执意不肯,想是不好意思,ri后熟悉就好了。”

  “这样啊,匀点菜给她送过吧。”归根结底,老娘是善良的。

  “已经送过了。”林清儿微笑道:“娘就别cāo心,一切有孩儿呢。”

  “呵呵,”老娘欣慰道:“真是个好孩子。”着狠狠瞪王贤一眼道:“你长本事了啊”

  “娘……”王贤苦笑道:“助人乃快乐之本,救人是幸福之源,这不是您教我的么?”

  “放屁,我怎么可能这种话呢?”老娘怒道。

  “好了,吃饭吃饭。”王兴业叹气道:“老太婆,要斯文一点,别动不动就奔屎尿屁了……”

  ‘噗……,一众晚辈实在忍不住,全都喷了。

  一餐饭吃得欢乐之极,唯有于谦心事重重,不时偷瞄着银铃,可惜银铃看都不看他一眼。被看得实在不耐烦,银铃早早搁下筷子离席,到后面看那小白菜了。于谦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歉意的向王贤和他爹道罪,黯然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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