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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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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大的买卖

      不到三十岁的宫中炙热贵宋堂禄,即便已是内官监掌印大太监,即便是深受皇后青眼相加的天子近侍,哪怕身负密旨。仍是只能带着几名乔装打扮的大内扈从,由北凉王府侧门悄悄进入,在府邸大堂门口见到徐骁后,都不敢多瞧半眼,让那几名皇宫侍卫留在门外,独身步跨过门槛,扑通一声五体投地跪了个结实,当场脑门就磕出鲜红痕迹,闷声道:“内官监宋堂禄参见北凉王,参见世子殿下!”

      徐骁和徐凤年都没有落座,但也没有挪脚迎接这位已是手cāo煊赫权柄的大宦官,徐骁轻声笑道:“宋貂寺,起来宣旨就是。”

      貂寺与太监这两个称呼,可不是一般宦官可以往自己头上搂的,太安城皇宫内,一双手就数得过来。除了居高不下太多年的韩生宣,宋堂禄的师父,原先十二监中仅次于司礼监的内官监掌印算一个,宋堂禄被天子亲自赐姓,如今是有望登顶,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让整座朝廷都看傻了眼。

      宋堂禄出宫时早已想通彻了,若是宣旨,按律藩王就得跪下,北凉王至于跪不跪其实都妨,徐骁都可佩刀上殿,本就还有须跪地听旨的特权,只是他如果一本正经拿腔捏调站在那里宣旨,恐怕会有示威嫌疑,宋堂禄一开始就不想如此给人猖狂嫌疑,哪怕明知不合礼节,他起身后仍是从袖中抽出包黄密旨,垂首行,双手递给北凉王,直接将宣旨这件事跳过,忽略不计。徐骁接过密旨,随手递给徐凤年,然后让这个颇为知情达理的宦官坐下,宋堂禄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是眼角余光仍是瞥见了一头霜雪的徐凤年,心中震惊,不知为何,当他余光所及,那名世子殿下明明在低头舒展圣旨阅读,嘴角仍是勾起了一个弧度,宋堂禄能够在皇宫数万宦官中脱颖而出,一步一步走上巅峰,靠的就是堪称卓绝天赋的察言观sè,立即知道这个年轻世子察觉到了自己的心窥探,当下便低敛视线,只敢使劲望向自己的双膝。

      徐骁笑着说了句寒暄话:“宋貂寺这一路辛苦了。”

      宋堂禄赶紧摇头道:“不敢,是宋堂禄的分内事。”

      徐骁笑问道:“宋貂寺要不在北凉多待几天,本王也好尽情款待一番。”

      被一口一个宋貂寺折腾得一惊一乍的年轻权宦赶紧起身,又跪地歉然道:“宋堂禄需要马上赴京复命,可能连一顿饭都吃不上,还望北凉王万分海涵。”

      徐骁走过去搀扶起宋堂禄,“妨妨,咱们也不用如何客套,怎么顺畅适宜怎么来,不耽搁宋貂寺回去复命,走,本王送你出门。”

      饶是在宫中历练多年,修心一事不输任何顶尖高手的宋堂禄也明显有一抹恍惚失神,毕恭毕敬说道:“委实不敢劳烦北凉王。”

      徐骁摇了摇头,跟宋堂禄一起走出大堂,大内侍卫早已将行囊交给王府管事。一行人走在不见丝毫戒备森严的幽静小径上,那些侍卫也都是走得如履薄冰,趁这会儿赶忙多看了几眼这位异姓王的背影,等回到宫中,也好跟同僚们狠狠吹嘘一通,咱可是有过距离堂堂北凉王不到十步路的待遇!宋堂禄谨小慎微多年,不露痕迹落后徐骁大半个身形,走到大门口,宋堂禄说什么都不敢让这位北凉王送出门半步,随即停下脚步,那些大内侍卫都默默鱼贯而出,翻身上马,远远等候。

      一名侍卫啧啧道:“不愧是灭掉chun秋六国的大将军啊!”

      另一人小声问道:“咋的?”

      侍卫沉声道:“走路都有杀气。”

      “没感觉到啊。”

      “你懂个屁,那是因为你境界不够!”

      “难怪有人说北凉王瞪眼就能杀人,会直接把人吓破苦胆。幸亏宋貂寺没惹恼了他老人家,要不咱们还不得被双眼一瞪就死一双?”

      一名最为年老沉稳的侍卫听着后辈的荒唐对话,哭笑不得。

      门口那边,徐骁轻声说道:“别人都说你宋貂寺在印绶监当值的时候,兢兢业业,掌管古今通集文库,贴黄勘合等万般琐事,都办得井井有条,还能写一手好字好文章,本王是个粗人,这些头疼玩意想上心都难,也就不说了,不过有件事情,本王记得一清二楚,我家凤年世袭罔替的诰敕内容,出自你笔,府上有人说你写得好,这份人情,本王记下了,以后万一有事,用得着我儿凤年这个任北凉王,只需知会一声,不敢夸口帮你摆平,本王只说他会尽力而为。”

      宋貂寺如遭雷击,下意识就要再度跪下。

      徐骁扶住他双手,笑骂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跪什么跪!宋堂禄,有机会再来北凉王府,记得就不用了,这与你身份关,本王的确不讲理,只念情分。”

      宋貂寺一咬牙,颤声道:“以后职责所在,宋堂禄该做的,一定还是会做。但是一些多余事情,绝不会多嘴。还有这番话,宋堂禄只记在心里,就当大将军没有提起过。”

      徐骁点了点头,“本王就不送了。”

      宋貂寺学那士子作揖行礼,转身出门而去。

      徐骁慢慢踱步回到大堂,看到徐凤年拆完行囊,手指捏着一件蟒衣的袖子,在那儿神神叨叨,“瞧着顺眼,摸着也挺舒服,飞剑出袖的时候可得小心些,划破了找谁缝补去。”

      徐骁打趣道:“缝缝补补还怕找不到人?chun秋遗民北奔有两股,流窜北莽那些,被我截下不少人,咱们北凉织造局的头目就是当年给南唐皇室做衣裳的,不过这回你的王袍缝织,具体事项交给了几名心灵手巧的女子,那人也就是绘制图案而已,年纪大了,眼神不顶用,他怕一个不合时宜就被砍头。”

      徐凤年皱眉道:“你那件蟒袍不行?”

      徐骁气笑道:“哪有王穿旧衣的道理,咱们徐家没穷到那个份上!”

      徐凤年放下手上御赐蟒衣,犹豫了一下说道:“本来想去一趟西北端,把那将近十万戴罪流民抓在手上,既然要去京城观礼,那放一放,先去太安城。”

      徐骁问道:“何时动身?需要带多少铁骑?”

      徐凤年笑道:“就明天。带什么铁骑,我又不是藩王,去京城不用讲究排场,再说像燕敕王那般带了近千骑兵,韩貂寺恐怕就得藏头缩尾,我这回就开门揖盗一次,让人猫痛痛杀上一杀。”

      徐骁点头道:“除去你自己的安排,我也暗中把寅和丑交给你。”

      徐凤年问道:“那你怎么办?万一韩貂寺不杀我杀你?”

      徐骁笑问道:“你可知为何剑神李淳罡为何会被镇压在听cháo阁下二十年?可知当初他下山龙虎斩魔台,又是被何方神圣斩去一臂?”

      徐凤年黯然语。

      徐骁坐在椅子上淡然道:“你放心去你的京城,爹的安危不用担心,这么多年想杀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有的是法子对付。”

      死士寅的yinyin声音又传入父子二人耳中,“南宫仆shè已经回阁,轩辕青锋在湖心亭中。两人受伤不轻。”

      徐凤年问道:“戊?”

      死士寅刻板答复道:“回禀殿下,安然恙。”

      在地支死士眼中,同僚生死,根本足重轻。

      徐凤年站起身,前往听cháo湖,少年死士蹲在湖边生闷气。

      徐凤年走过去,见他转头一脸愧疚,笑道:“吃你的饭去,然后明天跟我去京城,到时候有的是机会跟韩貂寺过招。”

      少年蹦跳起来,笑脸灿烂,“当真?”

      徐凤年抬腿作势要踹他入湖,这心xing活泼而不yin沉的少年咧嘴一笑,自己就跳入湖中,欢地狗刨游向对岸。

      徐凤年会心一笑,走向湖心亭,走近以后,看到轩辕青锋靠廊柱颓然而坐。

      徐凤年眯起那双丹凤眸子,懒散坐下后讥讽笑道:“同为指玄,那天下第二指玄的韩貂寺,比你老道厉害多了吧?”

      轩辕青锋厉声道:“等我入了天象……”

      徐凤年轻声道:“你忘了韩貂寺最擅长指玄杀天象?所以这才有了陆地神仙以下韩敌的说法。你也别觉得憋屈,武功境界这东西,人比人气死人,总会有一山还有一山高,我知道你想要成为王仙芝那样的货sè,可你在这之前,还是要放宽心,很多事情急不来的。旁门八百左道三千,你挑了一条险峻至极的羊肠小道,就要愈发珍稀当下的活命。我呢,短暂进入过伪天象,算是白驹过隙的光景,但有一点可以明确告诉你,你一旦升境,说不定要成为三百年来第一个遭受天劫雷劈的天象高手,天恢恢疏而不漏,你逃不掉的。”

      轩辕青锋脸sè瞬间雪白人sè。

      徐凤年站起身,“跟我来,既然你投名状了,我就可以与你放心做笔大买卖,我给你的东西,价值连城这个比喻都是说轻了,所以你就算以身相许,我都不觉得你吃亏。”

      轩辕青锋破天荒没有言语顶撞,安静跟在徐凤年身后,看来这场围剿韩貂寺功而返,让她目中人法天的出格xing子有所沉淀。

      徐凤年推门进入听cháo阁,带着轩辕青锋直接走到八楼,朱袍yin物浮现在廊道中,以地藏悲悯相示人,徐凤年笑道:“你就别逞强进入了,白白丢失修为。”

      开门关门。

      轩辕青锋看到一幅毕生难忘的场景。

      九枚大小不一的玉玺。

      浮空而悬。

      各自悬停位置以chun秋九国版图而定。

      徐凤年负手站定,平静道:“后隋,西楚,南唐,西蜀,北汉,大魏,这六个亡国后如今史书上的记载国号,都是被徐骁所灭。离阳朝廷为了表彰徐骁军功,除去西楚皇帝大印失踪不见,老皇帝当时特地将其中五枚传国玉玺赐予徐家。当年大楚之所以被视为中原正统,很大程度是它传承到了大秦帝国的承运之玺,后来chun秋割裂,各国都有摹刻或者干脆重刻,玺和宝各类称呼都有。你所看到的九枚,三枚都是仿制,只为了凑成九这个数字,听cháo阁高九层,不是缘故的。知道你想问什么,既然朝廷才赐下五枚,仿制三枚,还有一枚来自何处?咱俩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跟你直说妨,北凉王府私藏了承载西楚气运的小公主,你瞧见那块最小的玉玺没有?不过方四寸,却是货真价实的大秦黄帝阳印,至于yin印,我在北莽进入过大秦帝陵,只是当初那人有意藏私,只肯带我见识陵墓的冰山一角,我一心想着保命逃命,也顾不得深究。我弟弟黄蛮儿此生不得入天象,洪洗象拐跑了我大姐,为了还人情,剑斩五国气运,北凉明面上不得半点,只是以七三分,分别流入了离阳和西楚气运柱。”

      徐凤年不理睬轩辕青锋的目瞪口呆,指了指西楚国印,“先前全sè泽,跟普通玉石异,骑牛的飞剑斩运后,则熠熠生辉,除了依旧比不得离阳仿印,已是远胜七枚宝玺的光彩。这个符阵是窃取天地气运的东西,曹长卿已经准备复国,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抽掉取回西楚国印,与其被他白白拿走,还不如做生意卖给你,你这两年都携带在身慢慢汲取,以后跻身天象,用作抵挡天劫。玉玺的气数虽说不过王朝的百千分之一不等,但你一人独占,我估计怎么都不至于做个天底下最短命的天象境高手。”

      轩辕青锋小声问道:“那你那个被我父亲说是只可指玄的弟弟?”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道:“算你还有点良心。少了一块必然失去的大秦阳印,还有其余八枚。况且我家黄蛮儿,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他进入天象境,这个符阵,只是以防万一。再说了,黄蛮儿与你不一样,哪怕是这个符阵有所裨益,对他来说也是治标不治本,归根结底,不论是你目前的指玄境还是你将来的天象境,在黄蛮儿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把戏。”

      轩辕青锋平静道:“但我不会止步于天象境。”

      徐凤年一笑置之,踏步潜行,伸出一只手悬空,朝西楚传国玉玺轻轻一抓。

      如同蟒龙汲水,随着玉玺被扯向徐凤年手中,空气还出现一阵阵竟是肉眼可见的玄妙涟漪。

      其余八枚宝玺俱是颤抖不止。

      当徐凤年握住玉玺后,如被风吹皱的水面才逐渐平静如镜面。

      徐凤年转身将玉玺交到轩辕青锋手上。

      她脸sè剧变,整只手掌都由红转紫。

      徐凤年幸灾乐祸道:“烫手?别松开。”

      轩辕青锋强忍着心如刀割的刺痛,怒道:“为何在你手中便毫异样?”

      徐凤年自嘲道:“天底下就没有比我气运空白如纸的可怜虫了。要是铁门关截杀赵楷之前,身为徐骁嫡长子的我想要去握住这枚西楚玉玺,恐怕想要活命,就得当即自断一条胳膊才行。”

      轩辕青锋几乎痛得晕厥过去,但她不但毫动摇神sè,反而加握紧玉玺。

      徐凤年暗叹一声,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婆娘,嘴上说道:“你的命半条归你,半条归我了,答应与否?”

      轩辕青锋直截了当道:“可以,但得等到我进入天象境以后,活下来才作数!”

      徐凤年奈笑道:“你吃点亏会死啊?”

      轩辕青锋冷哼一声,狭长秋眸里倒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笑意。

      徐凤年走向门口,“等会儿你自己下楼。”

      才出门,轩辕青锋干脆利落地直接飘拂出去。

      徐凤年摇了摇头,关上门,下楼后轻松在外廊找到怔怔出神的白狐儿脸。

      徐凤年好言安慰道:“喂喂喂,打不过天下第十的韩貂寺又不丢脸,这只是说明你还没有进入前十而已。”

      腰间悬绣冬的白狐儿脸没有说话,转身走向楼内。

      徐凤年问道:“我明ri就要去趟京城,韩貂寺十有仈jiu会缠上来,你有没有兴趣?”

      白狐儿脸停下脚步,“你就这么怕死?”

      徐凤年嘀咕道:“好心驴肝肺。”

      白狐儿脸转身笑道:“放心好了,我还不至于杀不到韩貂寺就心境受阻,以致境界停滞。我跟你们北凉铁骑一样,走得是以战养战的悲苦路数,以后有的是几场大败仗要吃,不死就行。”

      徐凤年不死心又问道:“真不去京城?”

      白狐儿脸玩味说道:“怎的,觉得京城美女如云,不捎上我这天下第一美人,会没面子?”

      杀气,杀机!

      被揭穿那点歪肚肠的徐凤年仓皇狼狈地逃窜下楼。

      白狐儿脸也没有追杀,跨过这层楼的门槛,心境莫名地安定下来,凄然道:“没想到这儿倒成了家,以后我又该死在哪里才对?”

      余晖渐去,暮sè渐沉。

      徐凤年不知不觉来到了芦苇荡中的湖畔茅舍,只是没有去找独居此地的裴南苇,而是沿着一条通往听cháo湖的泥土小路,兴许是被她踩踏得次数多了,平坦而柔软。

      比人还高的秋芦渐渐转霜白,风起飘絮如飘雪。

      湖边搭建了一条出水长达几丈的木质架空渡口,徐凤年脱去鞋袜放在一边,后仰躺下,闭目休憩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阵细碎声响。

      光脚女子在他身边抱膝坐下。

      她沉默许久,终于开口道:“这下我开心了,你比我还惨,报应。”

      徐凤年没有睁开眼睛,轻声道:“芦苇制成苇索可以用来悬挂抵御凶邪,chun芦嫩茎可做笛膜,辟邪也好笛膜也罢,芦苇都不是让你来扎草人诅咒我的。”

      裴南苇把下巴枕在膝盖上,清风拂面,她柔声道:“按照宗藩法例,今年藩王要赴京面圣,你去不去?去的话,带上我,我这辈子都没过去太安城呢,想去看一眼。看完以后,我就心甘情愿老死在这儿了。”

      徐凤年站起身,折了一根芦苇,坐在木桥边缘,“我要去京城,不过不带你。”

      裴南苇平淡道:“行啊,那我继续扎草人咒你不得好死。”

      徐凤年转头说道:“信不信一巴掌把你拍进水里?”

      裴南苇摇摇头。

      徐凤年转过头,不理会这个脑子向来拎不清的女子。

      裴南苇坐在他身边,然后抬脚轻轻踢了他脚背,“带我去吗?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未了心愿,我可以给你做丫鬟。”

      徐凤年斩钉截铁道:“不带。”

      “不仅端茶送水喊你大爷,还帮你揉肩敲背喊公子。”

      “不稀罕。”

      “陪你下棋,帮你读书。”

      “值几个钱?”

      “你不舒心的时候,奴婢一定笑脸着愿打愿挨。”

      “我怜香惜玉。”

      “暖床。”

      “啥?”

      “暖床!”

      “好,一言为定!咱们明天就动身去京城,记得雅素和艳美的衣裳都带上几件,可以换着穿,胭脂水粉也别忘了,抹太多也不好,稍微来点就差不多。再有就是暖床的时候……”

      “我不去了……”

      “真不去?”

      “嗯。这儿就挺好。”

      “就你还想跟我斗?”

      徐凤年笑着起身,弯腰把那根秋苇放在她膝上,提着靴袜离开芦苇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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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六王入京


      一辆马车缓缓驶出州城西门,马夫是名皮肤黝黑的壮硕少年,身边坐着一位青衣女子,在教他如何驾马,好在马匹是上等熟马中拣选出来的良驹,否则出城前就要歪扭着撞到不少行人,车厢内只有一双男女,年纪都不大,女子紫衣,阴森凛然。年轻男子,白发白蟒衣,不知是身份缘故,还是如何,稳稳压她一头气势。这件整座离阳王朝独一份的蟒衣远观不细看,与绸缎子的富贵白袍异,细看就极为精美绝伦,九蟒吐珠,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徐凤年就这么简简单单赶赴太安城,比起第一次出门游历要好些,比起第二次百骑护驾则要寒碜太多。靖安王妃裴南苇终究没有那个脸皮露面随行,沦为笼中雀的她法去那座京城瞧瞧看看,恐怕得多扎几个草人才能解气,好在那一大片闹中取静的芦苇荡,一年到头都不缺芦苇。徐凤年生平第一次赴京,带了两方名砚,百八城已经送给陈锡亮,当然不在此列,其中一方,凉州独有,由大河深水之底捞出的冻铁砚,号称淬笔锋利如锥,与北凉彪悍民风相符,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连养育出来的石头都是如此硬得离奇。还有一方则是轩辕青锋锦上添花的歙鳝黄石如意瓶池砚,是徽山附近的特产,徽砚与南唐周砚互争天下第一砚的名头,有徽砚如仕人周砚似美妇的谐趣说法。

      徐凤年见缝插针,显得比精明市侩,说道:“你跟徽砚近水楼台,回头送些给我,多多益善。北凉士子就好这一口,徽砚如仕嘛,很乐意为此一掷千金的。咱们北凉除了盐铁就没什么牟利手段,你送那些秘笈,我总不能摆个摊子吆喝一本书几千两银子,卖名砚就简单多了,而且还显得文雅。况且以后北凉文官壮大是大势所趋,你送了古砚过来,还能转手赠送。我能帮徐骁省一分银钱是一分。”

      轩辕青锋讥笑道:“你还是那个逛青楼花钱如流水的世子殿下吗?听说撞上了游侠也都追着送银子的。”

      徐凤年坦然笑道:“不当家不知油米贵,再说那会儿怎么纨绔怎么来,很多事情毕竟不是你想如何就如何,身不由己的不仅是你们江湖人。”

      轩辕青锋盯着他瞧了许久。

      徐凤年对此熟若睹,自顾自说道:“这段时间你想一想有没有给北凉带来滚滚财源的偏门,天底下最大的貔貅就是军伍了,北凉铁骑三十万,这么多年能不减员,还可以保持战力,外人看来就是一桩天大奇迹,可其中艰辛,我就不跟你掏心掏肺了,你这种从小随手拿一袋子金珠子鸟雀的千金小姐,跟你说了也不理解。”

      轩辕青锋冷笑道:“我主持徽山,不一样是当家不易?”

      徐凤年言辞尖酸挖苦道:“反正你只想着提升境界,心底根本不管轩辕世家死活,你那种涸泽而渔的当家法子也叫当家?败家娘们,干脆破罐子得了。”

      轩辕青锋隐约怒容,徐凤年摆摆手道:“你跟我磨嘴皮子没意思,多想想正经事,关于生财一事,我没开玩笑。”

      轩辕青锋冷笑不语。

      徐凤年过了一会儿,紧皱眉头问道:“你放屁了?”

      轩辕青锋怒气勃发,杀机流溢盈满车厢。

      徐凤年捧腹大笑,“逗你玩,很好玩。”

      轩辕青锋收敛杀意,生硬道:“当年就该在灯市上杀了你,一了百了!”

      徐凤年一手托着腮帮,凝视这个不打不相识的女子,笑容醉人。

      轩辕青锋撇过头,安静入定,她那条生僻武道看似一条捷径,其实走得是驳杂路子,要知道她的记忆力不逊色徐凤年,自幼在牯牛大岗藏书楼浏览群书,又有比曹长卿还要早入圣的轩辕敬城留下详细心得,机缘一事,本就是各人有各福。木剑温华遇上黄三甲是如此,愈挫愈勇的袁庭山也是,至于那些成名已久的巅峰人物,一例外。

      徐凤年突然说道:“要是你哪天不小心看上了合适的男子,记得请我喝喜酒。”

      轩辕青锋冷笑道:“再说一句,我拔掉你的那玩意,刚好让你去宫中当宦官。”

      徐凤年白眼道:“就你这德行,这辈子都别想嫁出去了。”

      一千精锐铁骑从王朝南方边境浩荡北行。

      骑军中段,有一辆豪奢到寸地寸金的马车,车厢内香炉袅袅紫烟升腾,一名发髻别有一根紫檀花簪的中年儒雅男子,正在伸手轻轻拍拂那些沁人心脾的龙涎香气,看着烟气绕掌而旋,乐此不疲。偶尔会凌空勾画写字,喃喃自语。按道理而言,马车外边是整整一千藩王亲骑,他如此独占马车的恢弘做派,就该是燕敕王赵炳疑。

      听到有一骑手指叩响外车壁,连续叩了十余下,如文士的俊美男子这才懒洋洋掀起帘子,外头那一骑健壮汉子身着便装,笑问道:“纳兰,真不出来骑马试试看?”

      见“燕敕王”就要放下帘子,相貌粗犷的骑士奈道:“好好好,喊你右慈行了吧?你呀,真是得好好锻炼锻炼身子骨,总归没错的。”

      文士微笑道:“养生之法众多,服气、饵药、慎时、寡欲等百十种,又以养德为第一要事。”

      骑士一阵头大,“怕了你,你坐你的马车,我骑我的马,井水不犯河水。”

      文士笑眯眯道:“上来坐一坐,我刚好有兴致,给你念念《阴符经》。”

      骑士佯怒道:“你是燕敕王还是我是燕敕王?”

      文士依旧还是笑容清淡,“天下事意外者十有二三,世人只见得眼前事,便都放下心来。你要上车,我就给你说说这趟京城之行的二三意外。”

      骑士冷哼一声,“这回偏不遂你心愿。”

      被他称呼纳兰又改口右慈的温雅男子笑着放下帘子,骑士重重叹息一声,乖乖下马上车。

      骑士,燕敕王赵炳!

      文士,则是那王朝声名鼎盛双的谋士,纳兰右慈。

      广陵王赵毅带了八百背魁铁骑赴京北上。

      临行前专程去与经略使孙希济道别,结果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这支骑队马车多达十余辆,最大两辆毫疑问是父子二人相加得有七百斤肉的藩王赵毅世子赵骠。

      早已被驱散路人的驿路宽敞而清净,马车并行,肥壮如猪的世子赵骠拉开帘子喊道:“爹,那孙老儿是不是太跋扈了?连你的面子也不给?想造反不成?”

      车厢内广陵王如同一座小山堆,两名艳婢只得坐在他大腿上,赵毅摔了个眼色给其中一名尤物,她媚笑着掀起帘子,赵毅这才懒洋洋说道:“骠儿,托你吉言。老太师造反才好。”

      獐头鼠目的春雪楼首席谋士眼珠子滴溜溜转。

      身边当朝名将卢升象一骑赤马,雄壮英武。

      两人形成鲜明对比。

      两撇山羊须的谋士抬了抬酸疼屁股,策马靠近了进京以后便是第九位大将军的卢升象,轻声问道:“万一孙希济真的跟曹长卿眉来眼去,铁了心复国,到时候北莽再来一个里应外合,不提顾大将军北线注定暇顾及,京畿之地的驻军也不敢轻易南下驰援,咱们南边的那位燕敕王乐得坐山观虎斗。西楚心存谋反的遗民,那可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咱们广陵道少了你卢将军,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

      离阳王朝授予武将大将军总计八位,北凉有藩王徐骁,都护陈芝豹,朝廷中有兵部尚书顾剑棠,一辈子雄踞两辽险关的老将军公孙永乐,其余四位也都是春秋中战功彪炳的花甲老将,不过这四人大多卸甲归田,仅余一人辗转进入风马牛不相及的户部。而卢升象即将脱离广陵道这一隅之地,升任兵部侍郎,与江南道卢家的棠溪剑仙并列。春秋灭八国,出现过许多场精彩战事,像那妃子坟死战,西垒壁苦战,襄樊城长达十年攻守战,顾剑棠大将军的蚕食雄州。但被兵家誉为最为灵动的两场奔袭战,则是褚禄山的开蜀,再就是卢升象千骑雪夜破东越,卢升象作为当世屈指可数的名将,毋庸置疑,他赴京进入顾剑棠逐渐退出的兵部,远比并寸功的卢白颉来得理所当然。

      卢升象冷笑道:“孙希济敢反,我就敢亲手杀。”

      被誉为春雪楼楼主的山羊须谋士发出啧啧笑声。

      胶东王赵睢率五百扈骑南下,他也是唯一“南下”面圣的藩王。

      赵睢面容枯肃坐于简陋马车内,忧心忡忡。

      世子赵翼杂入骑队,与普通骑卒一模一样。

      因为早年与徐骁交好,这么多年来深受其累,当年身陷一场京城精心构陷的圈套,麾下精锐嫡系三十余人就被贬官的贬官发配的发配,人心摇动,元气大伤,至今尚未痊愈。

      赵睢放下手中一本兵书,苦笑道:“徐瘸子肯定不乐意来,不知道那个臭名昭著的侄子有没有这份胆识。”

      三百骑由襄樊城出行。

      与燕敕王和纳兰右慈的关系如出一辙,乘坐马车的不是靖安王赵珣,而是那目盲谋士。

      赵珣倍感神清气爽。

      以陆诩之谋,看架势原本要雄霸文坛三代人的宋家果真被轻轻一推,便纸糊老虎一般轰然倒塌,宋老夫子是在病榻之上活活吐血气死。

      王朝内公认最懦弱的淮南王赵英只带了寥寥几十骑东去京城。

      在车内喝得酩酊大醉,看脚边那么多坛子酒,这一路恐怕是醉熏时光远多于清醒了。

      他酣睡时,不知有一骑单枪匹马,与他那支可怜骑队擦身而过。

      西蜀白衣梅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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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木剑温小二,一揖还一揖

      依旧挎木剑的温华一路走得憋屈,好不容易从北莽流窜到了离阳境内,本来想着是不是能先去趟北凉,把那辛辛苦苦攒钱买下的整套春-宫图送给小年,结果黄老头硬是不许,说要送自己跑路去送,温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身无分文的游侠儿当下就准备靠两条腿走着去北凉,不曾想黄老头威胁他走了以后就别想在京城相见,温华破口大骂以后仍是执意去北凉,黄老头破天荒软了口风,说迟早会见面的,指不定就在京城,这才打消了温华的念头,两人买了辆破破烂烂的马车,温华倒是过惯了苦日子,已经很知足,不过走了几里路,就怂恿黄老头别乘坐马车了,都是习过武的江湖人,要多打磨砺练体魄,干脆两人牵马而行得了,黄老头哪里不知道这兔崽子是想着独自骑马摆阔,好抖搂那点屁大的威风,实一开始没答应,后来在是熬不过温华的婆妈唠叨,只得掏银钱给他买了匹骡子,至今还是没出息到只有一柄木剑的落魄游侠儿不讲究,骑着骡子当骏马,照样洋洋得意,一路上伺候骡子吃喝拉撒,比起在茶馆打杂还来得殷勤,让黄老头瞅一眼就心烦一次。

      骡子在屁股底下,就愈发木剑在手天下我有的温华嬉皮笑脸问道:“到了京城,我找谁比剑去?事先说好,我以前打擂台抢亲,给人打趴下都有小年抬我走的,到时候你可别见死不救。”

      驾马的黄老头淡然道:“东越剑池的白江山。”

      温华倒抽一口凉气,嘿嘿笑道:“东越剑池?我可听说过厉害得一塌糊涂,能不能换一个?不是说我怕了他们,可高手过招,总得让我先热热手吧?”

      黄老头嗤笑道:“行啊,祁嘉节。”

      温华小心翼翼问道:“干啥的?十八武艺里头,耍哪一样?”

      黄老头没好气道:“京城第一剑客。”

      温华赔笑道:“黄老头,不是让你找个稍微次一次的高手嘛?名头都这么大,不合适啊。”

      黄老头问道:“找名声小一点的?”

      温华厚颜无耻地使劲点头,“咱们慢慢来,循序渐进,一口也吃不成胖子不是?”

      黄老头跟着点头:“那就找一个叫翠花的女子,是一名剑客的侍女,行不行?”

      温华实在没脸皮再说不行,琢磨一番,觉着一位侍女能生猛到哪里去,拍胸脯豪气道:“行啊,怎么不行,是爷们就不能说不行!”

      黄老头斜眼一瞥,温华被看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就是个没尝过荤的雏儿咋了,咋了吧?!你倒是给我弄出个细蜂腰大馒头大屁股的姑凉来!”

      黄老头平静道:“好啊,我给你找一个。”

      温华试探性问道:“没唬我?你可别给我纸上画大饼,到时候我记恨你一辈子!”

      黄老头干脆就懒得说话。

      温华希冀乐呵了片刻,有些惆怅问道:“黄老头,我到底是啥个境界呦,你只教我两剑,我练剑又晚,真打得过别人?你给我透个底,我到底有没有三品境界!”

      黄老头呵呵一笑,“三品?”

      温华听到呵呵二字,顿时一激灵,后怕之余,又有些想念那个不知为何没办法离开那座小茶馆的姑娘了,她脾气是差了点,可话不多,对女子而言,很不容易了。温华不去多想她,小心翼翼问道:“那四品总该有的吧?”

      老黄头不耐烦道:“你管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逢敌只管递出一剑,一剑不成,再递出第二剑,打不过就滚蛋。”

      温华做了个习惯性动作,摸了摸裤裆,唉声叹气,“他娘的,当初跟小年聊了半天,才想出几个中原第一剑之类的霸气名头,看样子到时候就算在京城一战成名,也肯定要被人说成啥温二剑啊温两剑啊。”

      老黄头笑问道:“温二剑温两剑还不好听?那要不叫温二两?温小二也行嘛。”

      温华七窍生烟骂道:“二两小二你大爷啊!”

      老黄头喟叹道:“两剑还不够?很多了。李淳罡要是当年不是为两袖青蛇所耽误,早些直入一剑开天门的剑仙大境,哪里会有后边的凄惨境遇。邓太阿如今前往东海,何尝不是想要由万剑归一剑。”

      温华听这话就不乐意了,“黄老头,你这么指指点点两位新老剑神就真不厚道了啊。”

      老人洒然一笑,不予理会。

      瞥了一眼初出茅庐无忧无虑的游侠儿,二剑到一剑,天人之差啊,你小子真过得了我帮你立起的那道坎?

      到时候,你小子会选陆地剑仙,还是选那黄粱一梦?

      ————

      离阳先帝曾言春秋英才尽入我瓮。

      宫城东墙以外六部等衙门所在的区域就被京城百姓戏称赵家瓮,京官大员云集,每逢早晚进出衙门,车马所载都是跳过一座乃至多座龙门的大小鲤鱼,翰林院能够在千金难买一寸地的赵家瓮独占一地,在六部之间左右逢源,足见那些黄门郎们是何其清贵超俗,首辅张巨鹿出自此地,寂然无名整整二十年才后发制人,更是让四十余员大小黄门底气十足,何况最近这块名臣辈出的风水宝地才出了一个晋兰亭,一跃成为天子近臣,更是让人眼馋,可惜这地儿不是谁削尖了脑袋就能进去的。不过大多数黄门郎都能熬过一些年月后,陆续进入六部担任要职,也有在这里屁股一坐就是几十年没长进的榆木疙瘩,学问自然不小,可都没本事把清誉换成实打实的官爵品秩和真金白银,撑死了偷摸挣几笔润笔,令人哭笑不得是这类润笔收入都是绢布或是白米,执笔人双手不接黄白物,可想而知,这些个迂腐黄门郎爱惜羽毛到了何种地步。黄门郎不轻易增员,晋兰亭曾经是例外,他这位大黄门退出翰林院担任起居郎后,一位世族出身的小黄门耗费家族无数人情才得以递升,腾空的小黄门位置仍旧空悬,让朝廷里那些个子嗣优秀的中枢权贵争红了脸,这不听说吏部侍郎就跟轻车将军在朝会出宫后差些动手打架,不过对于已是黄门郎的诸人来说,这些都是闲暇时的趣闻笑谈,唯一笑不起来的也许就只有宋恪礼了,宋老夫子硬生生气死,晚节不保,宋二夫子也不得不引咎辞去国子监右祭酒,闭门谢客,好不容易在跟左祭酒卢道林明争暗斗中赢取了一些,猛然间溃不成军,皆成云烟,至于宋家雏凤倒尚未被波及,但在翰林院内也是摇摇欲坠,原先那些好似君子之交的知己都渐行渐近,比女子脸色还要善变。唯独一个翰林院笑柄人物,原本跟宋恪礼仅是点头之交,如今凤凰落难不如鸡,反倒是主动走近了几分,今日便又拎了壶不优不劣的杏子烧来找宋恪礼切磋学问,离阳朝廷,唯独翰林院可以白日饮酒,只要不耽误公务,便是酣睡打鼾也不打紧,皇帝陛下前些年冬日一次毫无征兆地登门,见着一位醉酒还梦话念诗的疏狂黄门郎,旁人惊吓得噤若寒蝉,不料以勤政著称的陛下只是笑着替那家伙披上一件狐裘,对其余黄门郎坦言“朕容不得自己懈怠,不得别部官员偷懒,唯独容得下你们恃才傲物”,朝野上下传为美谈。

      无事可做的宋恪礼正在埋头阅读一本翻了许多遍的《旦夕知录》,那名据说五十多岁却保养如不惑之年的老黄门笑着坐下,把酒壶搁在书案上。宋恪礼望着这个翰林院最不懂钻营的老前辈,心中难免叹息,谈不上如何感激,只是有些无奈。天有不测风云不假,可自己的家族竟然也会朝福暮祸,让出生以后便顺风顺水的宋恪礼十分迷茫,前途晦暗难明,哪有心情喝酒。可这位年纪不小了的仁兄偏偏如此不识趣,隔三岔五就来找他喝酒,所幸也不如何说话。宋恪礼知道他口齿不清,字写得倒是独具一格,钝而筋骨,跟父亲那一手曾经风靡朝野的“官家宋体”截然相反,翰林院摊上苦差事,同僚都喜欢推托给此人,这个姓元名朴的古怪男人倒也好说话,来者不拒,传言膝下无儿无女,也不像其余黄门郎那般动辄给自己弄一大堆什么“先生”“山人”的字号,宋恪礼进入翰林院以后,没有见过他哪一次呼朋结伴去青楼买醉,也没有人来这里求他办事,虽说君子不朋党,可如元朴这样孤寡得彻彻底底,凤毛麟角。

      约莫是自卑于口齿不清,一大把年纪仍是小黄门的元朴见宋恪礼不饮酒,继续自顾自独饮起来,宋恪礼实在是扛不住此人的作态,放下书籍,轻声问道:“元黄门,恕我直言,你是想烧我宋家的冷灶?想着以后宋家死灰复燃,我好念你这段时日的亲近?”

      老黄门笑着摇摇头。

      换成别人,宋恪礼一定不会轻易相信,不知为何,见到此人,却深信不疑了。于是宋恪礼愈发好奇,忍不住问道:“那你为何此时请我喝酒?”

      讷于言的元朴提笔铺纸,勾画不重,绝不刻意追求入木三分,却写得急缓有度,写完以后搁笔,调转宣纸,宋恪礼瞧了一眼,“匹夫悍勇无礼则乱禁,书生悍勇无义则乱国。君子悍勇不在胜人,而在胜己。”

      宋恪礼苦涩道:“你是说我软弱?可我人微言轻,如何能够力挽狂澜?陛下龙颜大怒,我爹不仅闭门拒客,在家中都是闭口不言语,我又能如何?”

      看上去不老其实挺年迈的老黄门又提起笔,转回本就留白十之**的宣纸,继续写下一句话。

      “士有三不顾,齐家不顾修身,治国不顾齐家,平天下不顾治国。”

      宋恪礼咀嚼一番,仍是摇头道:“儒教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并非那熊掌鱼翅不可兼得。”

      元黄门一手按住宣纸旋转,然后笑着在宣纸上写下儒教二字,轻轻压下笔锋,重重抹去教字,加上一个家字。宋恪礼点了点头,对此并不反驳。

      这人又写下一行字:公私二字,人鬼之关。

      宋恪礼不是那笨人,一点即通,举一反三,“元黄门是想说公这一字,还分大小?而我非但连小公之心都欠缺,而且只存私心?”

      老黄门点了点头。不是不谙人情世故到了极点的书呆子,会如此直白?读书人重名声重脸面,千年以前是如此,千年以后注定仍是如此。

      宋恪礼被戳中七寸,凄然一笑,这回倒是真想一醉方休万事不想了,拿过酒壶倒了满满一杯酒,抬头一饮而尽。

      元黄门不厌其烦写下一行字:人心本炎凉,非世态过错。

      然后他拿毫尖指了指自己脑袋,又指了指自己心口。

      宋恪礼轻声问道:“元黄门是教我要记在脑中,放下心头。”

      元黄门欣慰点头,准备搁笔,想了想,缓缓写下第四行字:天下家国败亡,逃不出积渐二字祸根。天下家国兴起,离不开积渐二字功劳。

      “谢元先生教我,宋恪礼此生不敢忘。”

      宋恪礼起身,沧然泪下,深深作揖。

      元朴没有出声,只是喝了口酒,低头轻吹墨迹,等干涸以后,才翻面,换了一枝硬毫笔,以蝇头小楷写下,“可知宋家之亡,出自谁手?”

      宋恪礼落座后,转头拿袖子擦去泪水,深呼吸一口,平静道:“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必然是那靖安王赵珣。”

      两位年龄相差悬殊的小黄门一落笔一说话,古怪诡谲。

      若你得掌权柄国器,公私相害,可会报仇解恨?

      “不会!”

      若你成为朝廷柱石,公私且不相害,可会报仇泄恨?

      “因事因势而定,于国于民如何有利,我便如何。我宋恪礼哪怕被元先生当成志大才疏之辈,也愿谋天下,这确是宋恪礼肺腑之言。”

      士有三不顾,此时你可仍是摇头?

      “再不敢。”

      元黄门放下笔,两指相互搓指尖墨汁,终于沙哑含糊开口,“宋恪礼,道理你是懂,因为你很聪明,很多事情一点就通。可我还是要多问你一句,能忍辱偷生,籍籍无名十几二十年吗?”

      宋恪礼毫不犹豫道:“张首辅都做得,为何我做不得?”

      元黄门吐字极为艰辛,言语也就缓如老龟攀爬,“你爹会告罪还乡,一生不得出仕。”

      宋恪礼脸色苍白。

      元黄门继续面无表情,慢慢在这位宋雏凤心口扎刀子:“张巨鹿尚且可以在翰林院蛰伏蓄势,最终有老首辅赐予荫袭,可你就要连小黄门都做不得。”

      宋恪礼头脑一片空白。

      明知这种惨事只是有些许可能性,绝不是眼前老黄门可以一语成谶,但听在耳中,便是滚滚天雷。

      元黄门起身面带讥讽道:“读书人谁不会作几篇锦绣文章,谁听不懂几句大道理,谁不是自称怀才不遇?你宋恪礼本就该滚出翰林院。”

      提酒而来,挥袖离去。

      宋恪礼缓缓起身,对跨过门槛的老黄门背影轻声说道:“再谢元先生教我。”

      当天,被将翰林院当做龙门流水来去无数同僚当做笑柄的元黄门,在皇宫夜禁以后,叩响了一扇偏门上的铜环。

      才从内官监掌印退下来的老太监开门后,弯腰几乎都要双手及地。

      他没有任何言语,也没有结伴随行。

      恐怕连十二监当值几十年的老宦官都不知,格局森严的皇宫中竟然有一条侧门直道直达天子住处。

      一路上没有任何身影。

      元黄门就这样闲庭信步般走到了皇帝住处,哪怕见到了那名匆忙披衣走下台阶的赵家天子,仍是没有一人出现。

      这位离阳王朝的皇帝陛下,见到半哑元黄门后,笑着作揖道:“见过先生。”

      天子这一揖,天底下谁人受得起?

      皇帝走近几步,轻声问道:“找到人选了?”

      这名自断半截舌的老黄门点了点头,平淡而含糊说道:“宋恪礼。”

      赵家天子如释重负,根本不去问为何。

      因为眼前此人曾被荀平同时引为知己与大敌,最终借手烹杀荀平。

      八龙夺嫡,扶持当今天子赵简坐上龙椅,让老靖安王赵衡含恨终生。

      白衣案主谋。

      擢升张巨鹿。

      密旨斥退北凉王。

      构陷胶东王赵睢。

      建言纳北凉世子为驸马。

      禁锢顾剑棠在兵部尚书之位整整十八年。

      引诱宋老夫子藏下奏章副本。

      提议皇子赵楷持瓶赴西域。

      内里儒法并用,表面崇道斥佛。

      让九五之尊自称牵线傀儡。

      被北凉李义山落子六十七颗。

      唯有元本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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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六百声恭送

      凉州州城外三十里有一座回头亭,寓意送人至此便回头,从清晨时分就陆陆续续有老人赶来,正午时分已是满亭霜白,临近黄昏,亭内亭外少说有五六百人,三教九流,也不全是城内百姓,也有从几百里以外专程赶来的花甲老人,有些是城内相熟结伴出行,然后在回头亭偶见许多年不曾见的老兄弟,百感交集,少不得一番推心置腹唏嘘世事,更多是原先并不认得,因为凑近了等人,按耐不住寂寥,相互攀谈,才知道都是各个老字营的,一来二去,回头亭场景古怪得很,有锦衣华服老者跪拜穷酸憨朴的老农,有带了佳酿美酒却仍是喝那廉价绿蚁酒,有双方为春秋中某一战事争执得面红耳赤,也有拄拐老人孤苦伶仃独坐。

      驿路上来来往往,不乏鲜衣怒马,豪车骑队,不谙旧事的年轻人们见着这个老家伙扎堆,都纳闷这帮老家伙是吃错了药还是咋的,下午时分,有一位乘牛车而来的缺臂老人正要下车牵牛走下驿道,好不耽误驿路商旅来往,不巧仍是拦住了一辆马车去路,驾车的是个体魄健壮的汉子,约莫是狐假虎威,脾气暴躁习惯了,粗嗓门嚷嚷,可那头老牛犯了犟性,豪横家族里出来的马夫跳下马车,嫌弃这老头不长眼,骂骂咧咧了一句好狗不挡道,一鞭子就要鞭在那孤苦老头的脑袋上,至于是死是活,他哪里管这档子鸟事,可马鞭挥去,被他牵牛的寒酸老头轻巧握住,然后致歉几声,松开马鞭后,继续跟那头相依为命的老牛“讲道理”,这让正值壮年的马夫只觉得颜面尽失,火冒三丈,上前就要把这老不死踹翻在地,省得被车厢内老爷见到光景,嫌弃自己办事不爽利,只是不曾想他凶猛一踢,给老人好似醉酒踉跄躲过,独臂轻轻推在马夫胸口,整个人就往后飘出三四丈远,却也不倒地,马夫站在原地,心中惊骇,敢情自己遇上真人不露相的高人了?回头亭和驿路两边老人见到这一幕,轰然叫好,喝彩不断。马夫受挫,马车后头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五六扈骑家丁就看不下去,正要展开冲锋,亭外有一名身穿华贵蜀锦的老人厉喝一声,几乎同时,不下十余声不约而同的阻拦,这些穿着打扮相对富态的老人走过人堆,相视一笑,然后抱拳行了个简简单单的见面礼,蜀锦老人面朝骑士怒道:“你们谁敢冲一个试试看?”

      豪奢马车内走下一名肥头大耳的富贾,见着了蜀锦老人,吓得肝胆欲裂,斥退狗腿子,给了马夫重重一耳光,这才跪地颤声道:“下官宋隆见过幽州将军。”

      蜀锦老者面无表情道:“你认识老子,老子不认识你,什么玩意,滚远一点!”

      宋隆身为凉州六品文官,他曾在敬陪末席的一场盛宴上见过这周将军,虽然周老已经从煊赫无比的幽州将军位置刚刚退下,但门生无数,哪怕是钟洪武燕文鸾这样的大将军见着了此人,也一样客客气气,把臂言欢。哪里是他小小六品官可以违逆的,北凉道仅辖三州,除了镇守边陲的边境军中那些一等实权将军,接下来便是以凉州幽州陵州三州将军为权柄深重,凉幽毗邻北莽,又远非陵州将军可以媲美并肩,这三州将军称号可非那光好听没虎符的杂号将军,就算白给宋隆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挑衅周老。

      跟旧幽州将军周康同时走出的一位高大老人,比起周康略显年轻雄健几分,对着坐牛车而来的独臂老人定睛一看,热泪盈眶,当下就跪在驿道上,泣不成声道:“莲子营老卒袁南亭参见林将军!”

      正想着怎么让周老将军降火泄气的宋隆听到这话后,又是心肝一颤,袁南亭,北凉军中弩射第一的白羽骑一分为三,北凉四牙之一的韦甫诚赶赴西蜀后,袁南亭将军便独占其二,真真正正大权在握。可这也就罢了,能让正四品将军袁南亭跪地不起的林将军又是谁?飞来一桩天大横祸砸在头上的宋隆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会儿顾不得周老将军让他滚的“军令”,也跟着跪下去,使劲磕头,也不管林将军到底是哪位北凉军中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菩萨,只管烧香磕头便是。

      周康把持幽州将军一职十余年,与手握北凉羽弩骑射第一白羽卫的袁南亭自然认得面孔,但并不如何熟识,北凉军无敌铁骑成军于两辽,后来南下在春秋硝烟中越战越勇,不断壮大,使得成分极其复杂,各有渊源,他跟袁南亭便是出自不同派系,各有老一辈资深老将贵人提携。不过当袁南亭跪拜以后口呼林将军,周康立即就知道那名比自己大上十来岁的独臂老人是谁了,十八-老营莲子营的第一任当家的,林斗房!为了救大将军,被人砍去一臂,大将军曾亲言斗房老哥若有女儿孙女,日后当为我徐骁儿媳妇一说!只是大将军封王以后,就再听不到林老将军任何音讯,幸运得见此人,便是倨傲自负如周康也心悦诚服地抱拳恭声道:“周康拜见林老将军!”

      独臂老人牵牛下驿道,走回路边,跟周康点头以后,然后走去扶起宋隆,平静道:“大将军好不容易练出一支称雄天下的精兵,不是用来给你们跟老百姓耍威风的。好了,宋大人,也别跪了,忙你的事情去,今日之事无须对我上心,多于百姓上心。”

      宋隆连额头汗水都不敢抹去,连忙点头称是,生怕碍眼,狼狈逃走。

      这帮老人都根本不把跳梁小丑的宋隆当回事,周康笑问道:“林老将军怎么也来了?”

      独臂林斗房不是那种故弄玄虚的官油子,在北凉军最该封功受赏的时候“急流勇退”,一口气隐姓埋名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平头百姓,望向驿路轻声感慨道:“你们还没有等着世子进京?”

      作为莲子营老卒,袁南亭即便当上了将军,面对这位老上司,依然毕恭毕敬,抱拳说道:“启禀林将军,袁南亭已经跟老兄弟们等了一个白天,仍然没有遇见有铁骑护卫马车途经回头亭。”

      林斗房点了点头,笑道:“来的路上,也听说了他去北莽摘下两颗头颅的事情,你们信不信?”

      周康沉声道:“北院大王徐淮南和提兵山第五貉之事,已经传遍北莽,纸包不住火,确是被人硬生生割去头颅无疑,若说仅是徐淮南一人死,周某可以视作北莽女帝狡兔死走狗烹的手腕,可第五貉也跟着暴毙,就绝非是北莽内讧可以解释了。现在断断续续有消息传来,留下城陶潜稚之死,也出自世子之手,更有那北莽魔头谢灵,也被斩杀,后来世子更是遇上了拓跋菩萨的幼子拓跋春隼,手下两大榜上有名的魔头,硬是被独身迎战的世子杀去一人,周康私下在府邸画出一条世子北莽之行的路线,完全符合这些枭雄人物的死亡时间,应是真实无误。这些年,咱们这帮老家伙可真是老眼昏花了。”

      林斗房笑了笑,淡然道:“这些吓人的说法,暂且不论真假,我倒是没有十分在意,我这次趁着还没死之前跑来回头亭,只是因为听说了鱼龙营许涌关一事,他被人踩断一条腿后,死前曾经有一个救下他的年轻人经常买酒给他喝,还答应他死后抬棺送行,若非当时殿下出行游历,给大将军代为抬棺,恐怕许涌关一辈子都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谁,我呢,性子倔,反正就认这件事,觉得咱们跟着大将军在马背上杀来杀去几十年,然后有了这么个一个年轻人接手北凉,不憋屈。当初跟大将军赌气,跑去种田了,前些年听说了这个年轻人的荒唐行径,还隔着老远在肚子里骂大将军来着,骂大将军你就养了这么个兔崽子,也亏得我林斗房没女儿没孙女,要不咱还不得悔青肠子?”

      周康袁南亭和附近一圈老人都是会心哈哈大笑。

      林斗房也跟着乐,笑道:“结果如今更悔了,早知道当年就娶了那南唐公主做媳妇,那模样可俏得不像话,可惜当时心气高,一犹豫就错过了,要不然这会儿可就是一大窝的子孙了。”

      在军中不苟言笑跟丧门神似的袁南亭这会儿就如顽劣儿童一般,舔着脸笑道:“林将军,你老还跟南唐公主有这档子美事?给说道说道?”

      林斗房一瞪眼,袁南亭立即眼观鼻关心,林斗房一巴掌拍在这名旧属脑门上,教训道:“你小子当小卒子的时候挺人模狗样,当了将军,怎的还无赖起来了,丑话说前头,听说你新提拔管着大半支白羽卫,可别猪油蒙心光顾着捞钱,以后万一给我听到了,看不打断你三条腿!我要是没那机会,还得劳烦周将军代劳了,到时候这小子敢还手,周将军你就跟大将军说理去。”

      周康爽朗大笑,“有这句话,周康可就真记下了,袁将军,这些年几次撞面,你对我横鼻子瞪眼的,如今我有了林老将军这道圣旨,你以后还不隔三岔五拎着鸡鸭鱼肉到我府上套近乎?”

      袁南亭直截了当:“以前跟周将军你不对眼,那是没法子的事情,边境军跟幽州本地军伍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可不是袁某对你有意见有看法,实话说,今天既然能在这里碰上你,我袁南亭就认定了你可以做老兄弟,你周康不继续当幽州将军,可惜了!回头我跟大将军说去,不做幽州将军,就不能做凉州将军了?!”

      周康摇头笑道:“跟袁老弟生龙活虎不一样,咱啊,身子骨不行了,就不厚着脸皮跟年轻人抢饭碗了。不过真有需要咱骑马上阵那一天,周康倒也还算每天喝得几大碗酒吃得几大斤牛肉,豁去性命,杀几十个北蛮子不在话下!”

      林斗房突然说道:“我看这次他去京城,就根本没有带上骑兵,说不定咱们都错过了。”

      周康愣了愣,袁南亭大笑道:“这样才好,大将军的嫡长子,咱们以后的北凉王,就该有这份傲气。”

      身边一大帮老人们都笑着点头,虽说没能跟世子殿下碰面,白等了一天,也没有什么后悔。

      一辆简陋马车缓缓驶过,驶出了回头亭,似乎有所犹豫,停顿了一下。

      一名白头白衣的男子走出马车。

      众目睽睽之下,男子一揖到底。

      拜老卒。

      林斗房看到此人,竟是热泪盈眶。

      他拍了拍粗鄙衣袖,跪地后,朗声道:“莲子营林斗房,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周康紧随其后,跪地沉声道:“幽州周康,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末将袁南亭,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十八-老营登城营瞿安,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骑军老卒贺推仁,恭送世子殿下赴京!”

      ……

      六百老卒,面对那久久作揖不直腰的年轻男子。

      此起彼伏,六百声恭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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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槐树上有一只鬼

      轩辕青锋在车厢内闭目凝神,看似无动于衷,实则心境跌宕,当她睁眼看到白头白蟒衣的年轻男子慢慢坐回马车,笑问道:“你辛苦隐忍这么多年,又偷偷摸摸练刀,就是等这一天?”

      马车缓行,徐凤年根本就没有理睬她。轩辕青锋习惯了跟这家伙针尖对麦芒,不刺他一刺就不舒坦,继续问道:“京城那边不敢对北凉王动手动脚,你就算在北凉站稳了脚跟,去太安城以后还不得被唾沫淹死?到时候遇上当面挑衅你的骨鲠忠臣,或是一些靠踩你赚名声的京官子弟,你是避其锋芒,唾面自干?”

      “还有,除了死后无嗣剥夺藩地的琳琅王赵敖,加上你那个生平死敌陈芝豹,还有其余五位藩王虎视眈眈,大多跟北凉结仇交恶,更别提太安城是韩貂寺的地盘,到时候我如果袖手旁观,你就只剩下那头天象境阴物,而人猫擅长指玄杀天象,你岂不是自投罗网?真不怕苦等二十年,结果到头来一天北凉王都没做成?”

      徐凤年始终三缄其口。

      轩辕青锋大概是走火入魔以后孤家寡人到了极处,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认为可以平起而坐的对象,言语多如嫁后妇人,一点都不觉着独角戏有何不妥,对镜细致贴花黄,一脸玩味问道:“以后你会娶谁做正妃?”

      徐凤年皱眉道:“轩辕青锋,你就不能消停一点?要不你去驾车?”

      轩辕青锋半张脸面斜出铜镜,眼眸泛紫,嘴唇猩红,妖艳绝美,她对徐凤年笑道:“就不怕我直接带你去牯牛大岗?”

      徐凤年掀起帘子,视野中是一幅草木黄落的荒凉景象,北地的霜降时分,蜇虫俯土钻泥。要是南方,更早已是蝉噤荷残了,徐凤年不知为何记起了第一次出门游历,加上此次赴京,共计四次离家远游,似乎第一次走得最为凄凉,却也是最为难忘。轩辕青锋半脸横出镜面,眼波流转,直直盯着这个早生华发的年轻男子。徐凤年终于开口说道:“我跟你做生意,明码标价,也不介意你多占点便宜,可你要是还不知足,该你出手时却看戏,我有的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轩辕青锋放声笑道:“你威胁我?”

      徐凤年眼神冰冷,下一刻,如一大朵艳红牡丹的朱袍瞬间滑入车厢,六臂握紫衣,一女子一阴物飞速掠出车厢,短暂一炷香后,轩辕青锋眼神阴沉回到马车,嘴角渗血。此后十天,立冬之前,两人都没有说上一句话。

      魏巍天下中枢太安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门外,夹杂在车水马龙当中,都挣不到冷眼一瞥。这段时日这座中天之城热闹得无以复加,先是宋老夫子一家惨遭波澜,几乎一夜之间便大厦倾覆,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大多替老夫子觉得不值当,留下奏章秘本求一份青史名声,才多大点的事情,气死了不说,连宋二夫子和小雏凤也都被殃及池鱼,给朝廷一搂到底,一家老小卷铺盖离开了京城,当时送行之人,三省六部官员,加上国子监读书人,再加上许多手不沾权的皇亲国戚,浩浩荡荡得有两三千人。宋家失势后,便是五王入京这件更为壮阔的大事了,胶东王赵睢首先进入京城,淮南王赵英紧随其后,接下来是广陵王赵毅,靖安王赵珣和燕敕王赵炳,这让宗藩府以及兼掌宾礼事宜的礼部尚书和侍郎等高官都忙得焦头烂额,估计都足足清减了好几斤肉。但真要说起来轰动之大,还要算那个不是藩王尤胜藩王的西蜀白衣陈芝豹,一骑入城,在当年白衣僧人李当心之后,第一次如此万人空巷,那天正值霜降节气,这位兵圣白衣白马,一杆梅子酒,哪怕是那些原先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北凉旧敌,亲眼见过以后,也被其无双儒将气度深深折服,更别论天晓得惹来主道两旁多少女子尖叫发狂,精明的卖花小贩更是赚得钱囊鼓鼓,也甭管是否认得那白衣男子,只管闭眼瞎话一通,往死里吹捧几句好话,保准能从大家闺秀和富家千金手中骗来银钱。

      徐凤年掀起帘子仰头去看那雄伟城头的时候,平静说道:“回头亭我本来不想下车的,因为怕对不起他们的期望。你在徽山处境,跟我在北凉不一样。有些时候拿你撒气,你一个立志于武道登顶的女侠,别跟我这种不是高手的俗人一般见识。”

      原本打算这趟京城之行不再与他多说一字一句的轩辕青锋,鬼使神差轻声道:“要不你当皇帝算了,我可以入天象境之前,就卖命给你。”

      徐凤年笑道:“突然替你想到一个报复我的好办法,你下车以后就开始嚷嚷北凉世子要谋反称帝,肯定能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不等轩辕青锋说话,徐凤年朝身后摆手道:“别当真。”

      徐凤年对青鸟说道:“去下马嵬驿馆。”

      放下帘子,轩辕青锋皱眉道:“你就不让礼部官员大张旗鼓一下?”

      徐凤年笑道:“礼部尚书卢道林跟我徐家是亲家,到时候我去登门拜访一下即可。”

      轩辕青锋笑道:“还真是国法不如家法。”

      徐凤年无奈道:“别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

      轩辕青锋冷不丁问道:“你是不是很多年没跟女子花言巧语了?”

      徐凤年闭上眼睛,“肚子饿得没力气想问题了。”

      交过了户牒,马车缓缓驶入太安城主城门,可供十辆马车并肩驾驶的恢弘主道直达宫城,熙熙攘攘,轩辕青锋掀起帘子望去,看了几眼后就放下,“也就这么回事。”

      徐凤年轻笑道:“要是读史书,以几十字记载一人一事一役,你也都会觉得就那么回事,只有身临其境,才知其中坎坷荣辱。比如我,若是之前死在任何一个地方,史书上不过记载北凉世子徐凤年无德无才这么句话。可我坐在你身边,一路行来,你动了多少次不由自主的杀机?”

      轩辕青锋斜眼讥讽道:“呦,还会说道理了。”

      徐凤年会心笑道:“你这话可就冤枉我了,当初跟温华在灯市上被你家仆役追着揍之前,我道理还少说了?我差点都磨破嘴皮子了,还是免不了一顿撵打。”

      轩辕青锋嘴角微扬。

      太安城真是大啊,太安城主城门与下马嵬驿站还未曾跨过半座城池,却感觉就像已经把北凉任意一座州城来回走了好几趟。

      下马嵬驿馆的捉驿大人童梓良,这段半旬时日就没睡过一天好觉,生怕错过了世子殿下驾临,他是北凉旧员,军中退下来之前兵不算兵将称不上将,做了驿馆负责人,反而如鱼得水,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算安顿下来,比许多一辈子当官都没能买上府邸的京官老爷都还要阔绰,在西南角置办了一座小宅子,膝下孙儿也念书好些年,童捉驿正盼着小娃儿以后在科举上有些出息,也就没什么更大心愿了。唯一的遗憾就是这座驿馆驿丁一茬换一茬,新人换旧人,到今天竟是除了他是北凉军的老人,再没有一人能算是大将军麾下的卒子,先前在驿馆里总能跟老兄弟们喝上酒,如今想要找人喝酒,都找不着了。

      童梓良站在驿馆外头的龙爪老槐树下翘首以盼,下属们都笑话他自作多情,那位名声奇臭的北凉世子就算进了京城,也是下榻在礼部专程安排的豪门府第,最不济也是不缺美人美酒美食的住处,会乐意住在驿馆里头?可童捉驿没多余解释什么,就是这么站着。他当年就是这么一次次等着北凉王载功而还,等着北凉将军们荣耀归来,唯一一次失望地没有等到人,是西垒壁战事期间,冯将军和马岭在内共计十四位将军一起去皇宫外,冯将军没有回驿馆,那些从北凉军退下养老的将军们也都没有返回各自家门,都死了。

      马车停下。

      走下一位年轻俊逸脸庞却白头的男子,朝童梓良走来,温颜笑道:“童捉驿,辛苦了。”

      童梓良错愕问道:“世子殿下?”

      才问出口,童梓良便想自己扇自己几个大嘴巴,近观眼前男子那一身陌生却勋贵的白缎蟒衣,不是世子能是谁?要不然哪家皇亲国戚乐意来下马嵬找不自在?童梓良双膝跪地,眼睛微涩,沉声道:“下马嵬童梓良拜见世子殿下!”

      徐凤年搀扶他起身,笑道:“徐骁让我捎话给童捉驿,‘小心你待字闺中的小女儿,别让徐凤年跟她碰面,省得被祸害了。’”

      童梓良起身一愣过后,忍俊不禁,忍耐得有些吃力。

      徐凤年跟他一起走向驿馆大门,说道:“我这段时日就住在这里,徐骁以前怎么来我就怎么来,不用特意安排什么。”

      童梓良点头道:“一定按照世子殿下的意思办。”

      身后少年戊小声说道:“捉驿大人,记得饭给多些。”

      童梓良哈哈大笑,“这个放心,饭管饱酒肉管够。”

      他们身后青鸟青衣,轩辕紫衣,十分扎眼。

      徐凤年突然转头,看到远处一名头顶纯阳巾的中年寒士,身后有灵秀童子背一柄黑檀剑匣。徐凤年先让戊跟着童梓良进驿馆进食,走向那名短短两年便在京城炙手可热的兵部侍郎,笑道:“见过棠溪剑仙。”

      兵部侍郎,卢家卢白颉。

      棠溪剑仙笑道:“所幸这次殿下没有问我这腐儒卖几斤仁义道德。如今在京为官,被人喊多了侍郎大人,都快忘了自己是剑士了。这不特意让书童捧剑而来,本想着不顾长辈颜面跟你切磋剑技,不曾想是自取其辱。”

      徐凤年拍马屁道:“卢侍郎独具慧眼。”

      卢白颉无奈摇头道:“成了高手,脸皮也厚了。”

      徐凤年将这些话全部笑纳,问道:“进去坐一坐?”

      卢白颉点头道:“正好跟你问些剑道。”

      徐凤年赧颜道:“卢叔叔不怕问道于盲?”

      卢白颉淡然道:“且不说李淳罡亲授两袖青蛇,邓太阿赠剑一十二,我卢白颉再是那井底之蛙,总该也知道那第五貉就算站着让我刺上几剑,我也未必能刺死他。”

      徐凤年默然无声。

      卢白颉打趣道:“你放心,京城这边没人信你真杀了提兵山山主,都说是北凉王死士所为,跟你没半颗铜钱关系。”

      徐凤年正想说话,负剑书童骇然喊道:“先生,槐树上有一只鬼!”

      卢白颉回头敲了他一下额头。

      枝繁叶茂的龙爪老槐上吊着一袭大红袍子。

      卢白颉却也不看一眼,轻声道:“指玄?”

      徐凤年摇头道:“它已是天象。”

      卢白颉笑道:“我无愧井底之蛙之称啊。”

      徐凤年忍住笑意,卢白颉正在纳闷,看到那位徽山紫衣女子以后,喟然长叹,以棠溪剑仙多年古井不波的绝佳心境,也难免有些百感交集,开门见山自嘲道:“在官场上左右皆是那些须眉皆白的老人,今天见到你以后,才知道官场上小得意,武道便要大失意。早知道便不来了。”

      深秋时分,京城气高洁净,捉驿童梓良见人多,就干脆把桌子搬到了院中,一切亲力亲为,根本不让驿馆中人有机会接近世子徐凤年。

      院中老槐与门外龙爪槐本就是一对。

      树下一桌人,赴京观礼的徐凤年,兵部侍郎卢白颉,徽山轩辕青锋,青鸟,少年死士戊,负剑书童。

      还有一位。

      那书童脸色发白地指向阴森森老槐树,无比委屈道:“先生你看,我没骗你,树上真有一只女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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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问剑答剑

      树下一桌人,槐上一只鬼。

      一次欢喜容颜,一次悲悯面相。

      两次白日见鬼的负剑书童吓得不轻,卢白颉这次都懒得训斥,等童捉驿离开院落,这才开口说道:“既然已知曹先生要带公主姜姒复国西楚,我进入兵部以后便一直针对广陵道部署,殿下若是有机会见到曹先生,还望能替我道歉一声,委实是职责所在,不能袖手观望。”

      徐凤年随口笑道:“铁门关外见过曹青衣一次,恐怕近几年都没机会再见到了,再者他也未必会对此事在意。”

      卢白颉听到铁门关三字后,面无异色,平静依旧,暮色中略微吃过了饭食,放下筷子,轻声说道:“问剑。”

      徐凤年坐在原地,点了点头。一桌人轩辕青锋和青鸟都束手静坐,唯独少年戊还在那里扒饭,书童摘下紫檀剑匣毕恭毕敬交给棠溪剑仙后,就跑到离龙爪老槐最远的院门口,一边恼火那白了头的北凉世子如何傲慢无理,何德何能可以在自家先生问剑后仍旧安坐不动弹,一边惊骇是不是自己惹上了不干净的阴物,为何像是独独自己见着了那只艳红袍子的女鬼?卢白颉横匣而站,一手拍在檀匣尾端,剑匣剑鞘齐齐飞去书童面前,留下棠溪剑炉铸就的最后一柄传世名剑,霸秀。

      不等卢白颉握住霸秀古剑,只听传来叮咚一声金石声响。这柄长剑平白无故从剑身中段凹陷出一个弧度,棠溪剑仙不惊反喜,微微一笑,握住剑身扭曲的古剑剑柄,轻轻抖腕,剑气荡出丝丝缕缕的波纹,一剑横扫千军,莹白剑气裂空推向桌边徐凤年,只是剑气才生便散,竟是出奇无疾而终的下场。徐凤年叩指于桌面,卢白颉身体向后仰去,霸秀剑抡出半圆,剑气辉煌如皎洁月牙,只是不等月牙剑气激荡而出,卢白颉就又主动将罡气倒流归剑,手掌拍地,身体旋转,手中霸秀剑尖扭出一段蛇游之势,院中叶落不止,两人之间飘零纷纷,剑尖生气,却不是长线直冲,这一线之上有三片落叶,唯有中央一片碾为齑粉,显然是断处溢气的上乘剑术,徐凤年手指在桌面一划,飞剑与剑气相击,好似一团水烟雾气弥散开来。

      棠溪剑仙踩步如踏罡,剑意暴涨,院中地面落叶为剑气裹挟,乘风而起,风起剑气浓,卢白颉猛然收剑,将霸秀抛向书童和剑匣,书童连忙接住古剑放入鞘中,定睛一看,才看到自家那位被赞誉剑有仙气的先生四周,十余柄飞剑微颤而停,心中震撼,转头望向徐凤年,难道从头到尾这家伙都仅是驭剑于无形,这份本事,怎么都该有惊世骇俗的一品境界了吧?卢白颉坐回桌旁,皱眉道:“你的内力相较江南道初次见面,为何不进反退?你如何能飞剑十二?”

      徐凤年开诚布公道:“吴家剑冢养剑,另辟蹊径,一柄飞剑剑胎圆满以后,别说二品内力,就是三品,也可以驭剑掠空数丈,外人传言吴家稚童小儿便可以竹马飞剑斩蝴蝶,也不算夸大之词。”

      卢白颉笑问道:“可你如何能短短一年之内养出十二柄剑胎如意的飞剑?有终南捷径可走?”

      徐凤年摇头道:“机缘巧合是有几次,但大抵还是靠最笨的水磨工夫,十二柄剑,一柄剑一个时辰养剑一次,坚持了大半年。”

      卢白颉感叹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古人诚不欺我。”

      徐凤年苦涩道:“我曾经跻身金刚境界,可两次进入伪境,估计此生是无望再在一品境有尺寸之功了。”

      卢白颉问道:“两次伪指玄?”

      徐凤年笑道:“一次指玄一次天象,所以哪怕可以跃境,也得必须是由金刚直入陆地神仙,可我又不是那佛头人物。”

      这下连卢白颉都神情剧变,拍桌轻叹道:“可惜啊,可惜!”

      徐凤年洒然道:“以后也由不得我一门心思钻研武道,就当自己顺水推舟,找到一个台阶下好了。”

      卢白颉摇头道:“原本我不信黄龙士将春秋溃散气运转入江湖一说,可如今年轻后辈如雨后春笋,不论根骨资质还是机缘福运,确实都远胜前一甲子,甚至用五百年来独具异彩来形容也不过分,不得不信,我原本对你寄予厚望,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也在天下十人之间占据一席之地。此番问剑于你,本是想在你答剑以后,若是不负我所望,便干脆将恩师羊豫章剑道感悟和霸秀剑一并转赠于你,唉,怎知会是这般光景。”

      棠溪剑仙面有戚容,仰头望去龙爪老槐,自言自语:“古书记载老槐晦暗,春夏槐荫呈现青黑之色,单株吉兆,双数栖鬼,果真如此吗?凤年,你为何带阴物在身侧,不怕折损气数吗?”

      徐凤年平静道:“我已经没有气数可以折损了。如今它不离不弃,已经让我感激涕零。至于它是灵智初开而心存感恩,还是凭借直觉以为我依然奇货可居,对我来说也都无所谓,有这么一张天象护身符,进京也心安一些。”

      卢白颉点了点头,突然笑道:“你可知当下京城最为引人注目的剑客是谁?”

      徐凤年反问道:“不是太安城那对久负盛名老冤家,祁嘉节跟白江山?我记得祁嘉节在你入京任职时,曾仗剑拦路。”

      卢白颉摇头道:“不是这两人,而是一个先前没有半点名声的游侠儿,找上了此代吴家剑冠吴六鼎,看似捡软柿子捏,绕过了吴六鼎挑战他的那名女子剑侍,不曾想双方皆是一战成名,只知叫做翠花的女子竟然用出了剑神李淳罡死后便成千古绝唱的两袖青蛇,而那游侠儿也颇为不俗,据说只递出了两剑,虽败犹荣。那一场比剑,我错过了,后来游侠儿又去找白江山和祁嘉节打了两场,我都曾亲自赶去观战,这个年轻人的剑法极为出奇,那两剑堪称剑之术道各自巅峰,好像剑练到此地此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就再无登高观景的**,可谁都看得出来他不论与谁对敌,都只有两剑的本领。当年王仙芝初入江湖,一开始走得是博采众长熔炉百家的繁复路子,那年轻剑侠则不同,可以说截然相反。”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是两剑舍一剑,跳过了绝大多数剑士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到尽头的一大段路程,明显是有绝顶高人指点,否则绝不会如此自负。如果真的能让他只剩一剑大成,恐怕就是一记大大的无理手了,到时候只有剑冠吴六鼎,北莽剑气近,龙虎齐仙侠,武当王小屏等寥寥几人,才可与他一战。由诡道入道,我怎么感觉有点黄三甲的意思。”

      说到这里,徐凤年意态阑珊,那个她何尝不是直接连驭剑都不屑,直接闯入半个剑仙的御剑之门?

      卢白颉笑道:“那幸好此子是三天以后找我比剑,否则我不是必败无疑?”

      徐凤年愕然道:“那家伙找上你了?”

      棠溪剑仙笑了笑,“我这不想着送剑给你,好找个由头躲过去,为了白日观战他那两场比剑,言官弹劾已经多如雪片飞入皇宫,事不过三啊。”

      徐凤年小声道:“你本想让我代替你比剑?”

      卢白颉点头平静道:“满座京城百万人,不是都不信你杀得第五貉吗?”

      徐凤年无奈道:“让卢叔叔失望了。”

      卢白颉也没有出言安慰,反而雪上加霜道:“所以这场比剑还是我亲自上阵好了,就当给自己无望登顶的剑道践行一次,霸秀剑你就别想要了,至于恩师羊豫章的剑道心得,你只要别在立冬观礼之前闹出幺蛾子,我还可以考虑考虑。”

      徐凤年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

      卢白颉叹息一声,起身告辞离去。

      小书童再不敢起初那般小觑那白头年轻人,跟着先生匆匆走出院子,满腹委屈狐疑,压低嗓音轻声说道:“先生。”

      棠溪剑仙又打赏了一个板栗,“心中无愧,何来鬼神。”

      背剑匣少年低头嘀咕道:“可那红袍子女鬼,挂在老槐树上跟吊死鬼一般,真的很吓人啊。”

      “回去闭门思过抄书。”

      “先生,世子他怎么白头发了?”

      “你不会自己问他?”

      “我可不敢,他都会飞剑了,我在江南道上也没给他好脸色啊,万一他小肚鸡肠,一剑飞来取我头颅,以后谁帮先生背剑,是吧?”

      “先前你不是也不信他杀了提兵山山主吗?私下还跟二乔打赌来着,输了多少?”

      “嘿,才几钱银子,我还嫌输少了。”

      “瞧你出息的。年轻时候,万幸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若是有信心以后让她幸福安稳,就赶紧说出口。”

      “我读书还不多,学问还不够,剑法也没学好,先生,要不还是晚一些吧?”

      “随你。”

      卢白颉跟守在院外的下马嵬捉驿童梓良点头别过,走到驿馆门外,转头看了一眼龙爪槐。

      药书有云槐初生嫩芽,滚水煎药,服之可令人发不白而长生。

      又有何用?

      徐家子女,才知原来最苦还是徐凤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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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李淳罡两愿天下剑士

      老槐树下纳凉,轩辕青锋试探性问道:“今日造访下马嵬,应该算是那棠溪剑仙你卢叔叔,还是兵部侍郎卢家卢白颉?”

      徐凤年轻声道:“都算,以棠溪剑仙的身份问剑赠剑,了清情分,自降身份以长辈率先问候晚辈,我就不用去礼部尚书卢道林那边多事。卢叔叔为人不俗,可惜身在庙堂,位居高位,事事要为家族设想,自然没办法情义两全。我识趣,就不让他难堪了。换做别人来做,哪里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亲自登门,和颜悦色跟我吃上一顿饭,恐怕也就是找人传信下马嵬而已。”

      轩辕青锋冷笑道:“官场人物,果然弯弯肠子比九曲黄河还来得多。”

      徐凤年笑道:“这都算浅显直白的了。”

      轩辕青锋撇过这档子乌烟瘴气的事情,好奇问道:“你猜谁会第一个来下马嵬找你的不痛快?”

      徐凤年想了想,缓缓说道:“京城多的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不过敢直接杀将上门的二愣子,屈指可数,跟我不共戴天的隋珠公主肯定算一个。接下来还有几人……”

      才说到这里,捉驿童梓良站在院门口敲门几声,这才禀报道:“殿下,公主殿下微服私访下马嵬。”

      轩辕青锋愣了一下,一向很乌鸦嘴的徐凤年一脸自嘲起身道:“我去见一见。”

      那隋珠公主赵风雅已经到了外院,身边扈从依旧是那名腰悬蛮锦双刀的东越亡国贵族张桓,当初一起上武当的十二监掌印之一孙貂寺,回宫以后就很快失势,迅速淡出视野。她见着了腰间除了玉带子空无一物的徐凤年,啧啧道:“如今连刀都不敢佩了?怎么,怕有人找你比武,露馅?还说什么杀了提兵山的第五貉,你糊弄谁?”

      徐凤年眯起那双太多女子可遇不可求的丹凤眸子,微微笑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赵风雅勃然大怒道:“为何不是徐伯伯来京城,你一个废物来这里凑什么热闹,不嫌丢人吗?”

      徐凤年不痛不痒说道:“徐骁说让你带我去尝些京城小吃食,我看就算了。”

      赵风雅呸了一声,“你这么一大坨狗屎,本宫绕道而行还来不及!”

      徐凤年故作讶异道:“公主当下可不像是绕道而行的行事啊。”

      赵风雅冷笑道:“本来只是让张桓来揭穿你的面皮而已,不过见你越活越回去,竟是连佩刀的胆子都没有,本宫连踩上一脚狗屎的兴趣都欠奉!”

      轩辕青锋站在徐凤年身后,嘴角翘起,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

      腰悬长短两柄犵党刀的张桓起先见着徐凤年以后,就不敢有任何掉以轻心,看到紫衣年轻女子以后,更是如临大敌。对于公主殿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启衅于人,实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自知。江湖跟官场不一样,官场上越是成精的老狐狸越是毒辣,越让人尊老。而行走江湖,则是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郎,江湖人士过了壮年后,大多如棋之定式,境界攀升远远逊色年轻时代,大器晚成毕竟罕见。对上一个比起武当山上差别云壤的北凉世子,就已经让张桓觉得不可捉摸深浅,何况还有那名容颜服饰俱是妖冶媚人的阴沉女子,气机之鼎盛,已经到了让张桓几乎不用拔刀便认输的可怕程度。

      徐凤年笑眯眯道:“那正好不用脏了公主的脚,皆大欢喜。”

      隋珠公主转身,撂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谶语,“敢截杀皇子,本宫看你徐凤年怎么活着走出太安城!”

      徐凤年抬头望着那一片空荡荡的秋天,闲淡说道:“快看,一只麻雀来了,麻雀又走了。”

      赵风雅怒气冲冲转身,张桓都不敢阻挡,她走到台阶下,指着站在台阶上的徐凤年,“你再说一遍!”

      徐凤年低头笑望向这名泼辣骄横女子的小巧鼻尖,雀斑细碎而俏皮,“我说麻雀呢,跟公主殿下有什么关系?”

      赵风雅头也不转,喊道:“张桓,砍死他!”

      张桓无奈只得缓缓抽出一柄相对较长的犵党蛮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头雾水的隋珠公主转头看去,正要恼火斥责几句,然后看到让她尖声大叫的一幅场景,侍卫张桓身后悬浮有一挂大红袍子,女鬼在欢喜笑,伸出六臂,其中一臂按住了张桓抽刀手臂,一臂按在了张桓头颅之上。

      赵风雅与大多数皇室女子一样信黄老而信仙神,当场吓得往后退去,磕到台阶,向后倒下,下意识闭眼等待那一阵磕碰疼痛,却倒入了一怀温暖中。

      睁开眼眸,是一张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凝视过的脸庞,他鬓角一缕白发下垂到了她鼻尖,柔柔的,痒痒的。

      ————

      京城一处狭小老宅,两个大老爷们可怜兮兮蹲坐在台阶上,望着一名女子在院中以一方巨大青石压制腌酸菜,京城不论贫富,家家户户都有大石大缸于秋末腌菜御冬的习俗,女子衣着朴素,素水芙蓉,长相与气质一般无二,也寡淡得很,唯独聚精会神对付酸白菜的时候,神情格外专注,院中有两口缸,一口水缸里头有五六尾晚上就要一命呜呼的河鲤,是两名馋嘴男子前几夜专程去河中偷来,养在清水缸中先祛除泥污土气,可怜其中一位还负着伤,包裹得跟一颗粽子无异,这酸菜鱼的做法也是出自他提议,主仆男女二人尝过一次后,都觉得不错。

      负伤男子瞧不清楚面容,腰间挎了一柄木剑,由于对身边那哥们心怀怨气,就喜欢拿言语挖苦,“六缸啊,你有这名字是不是因为你喜欢吃酸菜,而腌制白菜又得用上大缸,你家恰好有六只缸?那你爹取名字也太不上心了,我觉得吧,你十有**是路边捡来的便宜儿子,你这次好不容易逮着机会行走江湖,还不赶紧找你亲爹去?你说你天大地大的,要死不死偏偏来京城作甚?来京城蹭饭吃也就罢了,为啥偏偏你侍女的剑术还比你强?你这不坑人吗?!你娘的,黄老头也不是个东西,故意给老子下套,跟祁嘉节和白长江那双老乌龟比剑以后,才知道就数你家喜欢做酸菜的侍女最厉害,害得老子差点心灰意冷偷溜出京城,想着再练剑个七年八年再重出江湖,要不是遇上了心爱女子,就真亏死了。对了,六只缸,以后要不你让她安心腌白菜得了,耍什么剑,然后跟外人就说第二场比斗输给我了,使得她无心练剑,如何?”

      被取了个六缸绰号的年轻男子不说话,只是盯着院中女子劳作。

      三次比剑三次输人的木剑游侠自怨自艾道:“本来以为来了京城,怎么也该轮到我温华扬眉吐气,没想到倒灶倒了八辈子霉,前两天咱们去河里偷鱼,给巡城甲士撞上,见着我以后就问是不是那个温不胜,老子不胜你大爷啊!老子不就是比剑前喜欢掏一掏裤裆里的小兄弟吗,不就是少了一点高手风范吗?可我英俊相貌毕竟摆在那里,怎就没有女子比完剑来跟我套近乎?六缸啊,你呢,剑术平平,也就是比我多吃一两年江湖饭,给我说说是为啥,回头我见着李姑娘,好对症下药,说上几句讨巧的话惹她笑。”

      膝上搁放有一根短竹竿的青衫男子平淡道:“你不是跟她扬言你要当天下第一出名的剑客,然后迎娶她过门吗?她也答应了,那你还走什么歪门邪道,练剑练出个无敌于世就行。”

      裹粽子木剑男子怒道:“无敌个屁,你真当剑术第一是你家侍女酸菜的一坛子酸菜?糊弄糊弄几下就可以上桌了?”

      青衫青竹竿儒雅男子始终目不转睛望向女子,嘴上笑道:“只要你胜了棠溪剑仙卢白颉,那你最不济也是太安城第一出名的剑士了,还怕李姑娘不对你刮目相看?”

      落拓寒酸的木剑游侠儿唉声叹气道:“你这人乏味,跟小年比差了十万八千里,我也就是没银子租屋住,否则打死都不跟你们住在一起。卢白颉可是兵部侍郎,天底下都有数的大官,我就算比剑赢了他,以后也算彻底跟官府结仇,万一卢白颉心思歹毒一些,随便喊上几百上千号喽啰截我,我也就只有两剑的功夫,内力还不如你,如何是好?就算逃了出去,刀剑无眼,砍伤了官兵,更惨,这趟行走江湖还没赢过谁就被传首江湖,那我还不得被小年笑话死。”

      吴家年轻剑冠转头瞥了一眼这个很用心去忧郁的剑客,只觉得荒诞不经,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地方游侠怎就能使出那可谓炉火纯青的两剑?内力平平,造诣平平,心性平平。黄三甲难不成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耐,可以化石点金?吴六鼎作为数百年来一直作为剑道圣地吴家剑冢的当代翘楚,对于剑道领悟之深广,除去桃花剑神邓太阿和几棵剑冢老枯木,当之无愧的无人出其左右,唯独想不通身边这木剑男子如何能够脱颖而出。诡道剑,一直被视作剑术末流,剑冢海纳百川,对于千百剑术万千剑招虽说一视同仁,可历代枯剑士都以参悟诡道剑最少,王道剑与霸道剑最多。

      温华转头问道:“六缸,手上有闲钱不,借我一些,我过几日跟棠溪剑仙比剑,总不能还穿这一身破破烂烂,太对不起我的一身才学了。唉,要是小年在,他就是偷鸡摸狗,也会帮我置办一身,哪像你,半点悟性都无。活该你一辈子剑术不如你侍女。我咒你晚上吃酸菜鱼被鱼刺掐死。”

      吴六鼎语气颇为无奈道:“你这像是开口借钱的人?”

      温华白眼道:“你家侍女还用从老剑神那里偷学来的两袖青蛇对付老子,就厚道了?”

      每次腌制酸菜都比练剑还要用心的女子转头望来,也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睁眼,这个名字很俗却佩有素王剑的翠花平静问道:“你可知李淳罡有两愿?”

      温华出奇没有出言刻薄她,后仰倒地,望着天空轻声道:“自然知道,老前辈为后人在剑道上逢山开山逢水开水。可惜我温华这辈子都没能见上李老剑神一面。我呢,也死活练不出李老前辈的那种剑意,最多就是跟在桃花剑仙邓太阿屁股后头跟着跑,吃灰的命。”

      李淳罡愿世间心诚剑士人人会两袖青蛇。

      李淳罡愿天下惊艳后辈人人可剑开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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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佩凉刀上朝.

  雍洪六年秋末,今日大朝,是立冬之前的最后一场鼎盛朝会,除去六王入京,几乎所有朝廷外官柱石也都携大势隐势“滚”入京城,其中便有传言要彻底交出兵部尚书一位的大将军顾剑棠,春秋名将卢升象,其余勋爵犹在的大将军也都纷纷披上朝服,于天色晦明交集之际跟随洪流,由四面八方的高门府邸折入御道,慢慢涌至皇城门外。
  
  太安城是天下拱卫的中心,成为这名新妇腰肢的御道,长达十六里,无疑是历史上最为壮观的一条中轴,九经九纬前朝后市,融入天象之道,中轴上的建筑群比历朝历代都来得厚重浩然。
  
  下马嵬驿馆位于内外城之间,距离中轴线上的雍安门天桥不过半里路,桥下河水是谓龙须沟,老百姓都说是京城水脉至此而凝成成龙须,可离阳王朝崇火,便以一座桥镇压降服水龙。一辆并不张扬的马车沿着御道,缓缓驶向皇城正门外的赵家瓮,皇城第一门外,两侧各树有名为敷文振武的两座牌坊,兵部刑部等衙门属武即阴,位于左侧振武牌坊之后,礼部户部翰林院等属文即阳,位于右侧敷文牌坊之后,敷文二字曾出自宋老夫子之手,如今也换上一幅新匾额。今日早朝规格奇伟,赵家瓮附近几乎无立锥之地,停满了各式马车站满了各样仆役,离阳王朝二十年治太平,早朝停车一事也有了许多不成文的规矩,按品秩爵位高低划分,位高者马车停留,离皇城墙越近,位卑者依次渐行渐远,许多官职不上不下的文武官员大多熟谙朝会事态,干脆就步行上朝,不伤和气,不至于跟谁抢占位置而争执得面红耳赤,天子脚下,在京为官大不易啊。
  
  不下千人的壮阔阵容,其中有白发苍苍却始终没能迈过五品官这道坎的花甲老人,有而立之年却前程似锦已是四品大员,更有不惑之年更是手握一部权柄的天之骄子,有地位超然的黄紫贵人,有身穿蟒袍的皇亲国戚,有人戏言,若是有一位陆地神仙能在每次早朝,胡乱大杀一通,离阳王朝就得大伤元气。也有戏言,仅是将这些官员悬佩玉器都给收入囊中,那就是一笔天大的财富。还有戏言,你认识了城门外这数百近千张面孔,你就理清了离阳王朝的脉络。
  
  碧眼儿张巨鹿领衔的张党,大将军顾剑棠为首的顾党,孙希济离京后便群龙无首的遗党,轰然倒塌的青党,这仅是明面上的粗略划分,内里则是错综复杂的各个皇子党,外戚党,翰林黄门党,国子监党,言官党,恩荫党,新科进士党,或根深蒂固经久不衰,或日薄西山失势式微,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可以在这座鱼龙混杂的大泥塘中左右逢源,即便是首辅张巨鹿也不敢。城门紧闭,尚未开启,有资格入朝进门的浩浩荡荡千余人陆续在各自位置上站定,不乏有油滑之人仍在混迹多个圈子搭腔说话,但大多数官员都感受到一股雷雨欲来风满城的气息,闭气凝神,格外安静,偶有感悟,窃窃私语,也是小心翼翼只对身边“朋党”吱声。
  
  下马嵬那辆马车来得稍晚了,见缝插针都极为困难,只得远远停下,走下一名有不合礼制嫌疑的白衣男子。十几名生怕错过朝会的官员匆匆跑过,甚至来不及望上一眼,一个中年黑胖子跑得尤为艰辛,气喘吁吁,才跟白头男子擦肩而过,就辛苦弯腰,双手搭在膝盖上,满头大汗,看他朝服上的官补子,是正五品的天策祭酒,还算是在清水衙门国子监排得上号的要员,毕竟左祭酒桓温也不过是从三品,可这胖子撅着那鼓胀得朝服几乎崩裂开的大屁股,实在称不上雅观,他低头气喘如牛时,眼角余光瞥见身边男子缓缓前行,腰间系有一根不常见的玉带,这让官场钻营没有天赋唯独练就一双火眼金睛的黑胖子就奇了怪哉,难不成是赵家宗室里头哪一房的远支子弟,若非赵家跟当先帝那一房离得关系极远的龙子龙孙,都不至于在这里落脚步行上朝,可当他瞪眼再看,吓了一跳,竟是照搬龙衮服的尊贵样式,五爪蟒龙,不减一蟒不减一爪,黑胖子赶忙抬头端详,就愈发纳闷了,是个早生华发的年轻男子,黑胖子别看仪容寒碜,倒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男人,一咬牙,跟上前去,小声问道:“这位爷,容我多嘴一句,你这身蟒袍,我可从没有听说过,可千万别冒冒失失僭用了,若是这位爷袭爵了前朝哪位亲王,这身朝服,当下却也不可穿上,前头再走几步,就有不少言官和司礼太监盯着的。”
  
  胖子这话说得太不六百讲究了。也难怪他只能被按在极难出头的国子监当差。
  
  白发男子转头看了他一眼,一笑置之。黑胖子兴许是那钻牛角尖的性子,叨叨不休,“这位爷,你可真别不上心啊,前些年就有一位远房郡王子弟,没见过世面,也没谁跟他讲过规矩,结果照着老黄历上朝,没进门就给剥去了蟒袍,当天就降爵两阶。今儿又是十多年来至关紧要的一次朝会,爷你可真要听我一声劝,回头赶忙去换上一身朝服,宁肯晚了挨罚,也别错了挨打啊。我瞅你这身蟒衣,搁在如今雍洪年间,也就当朝宰辅和一些殿阁大学士才能穿上朝会。”
  
  白头男子皱了皱眉头,默然前行。
  
  走在他右手边的黑胖子瞥见年轻人腰间悬刀,一巴掌狠狠拍在大腿上,跟自家遭了劫难一般哭丧脸道:“我说这位爷,你可真是胆子不能再小了,佩刀上殿,你这是……”
  
  白头白蟒衣,自然生平第一次参加离阳朝会的北凉世子徐凤年,轻声笑道:“祭酒先生是说我找死?”
  
  黑胖子讪讪一笑,使劲摆手,尴尬道:“当不起祭酒也当不起先生。”
  
  在国子监相当于一部侍郎的黑壮胖子,总算没有继续不识趣地提起僭越那一茬,到底没有缺眼力劲到锅底的地步。不过显然担忧给殃及,黑胖子下意识跟徐凤年拉开一段距离,可实在是良心煎熬得厉害,走了片刻不过五六十步,就又苦着脸低声道:“我说这位爷,冒昧问一句,在哪儿高就,朝中可有硬实的靠山,能不能跟宫里头的某位贵人说上话?要是后两样都没有,真劝你别冒冒失失去早朝,京城不比地方啊,死板规矩多着呢。”
  
  悬有一柄北凉刀的徐凤年轻声笑道:“我的确是第一次入京,规矩什么都没人给我怎么提醒过,家里老爹健在,这身衣服也是朝廷临时送去府上的,应该没有坏了规矩。至于佩刀一事,要是真坏了朝仪,我就当吃回教训,大不了不进城门不上殿,灰溜溜离开京城,反正入京时候,也没见着任何礼部官员接待。”
  
  听说蟒衣是朝廷新近钦赐,黑胖子如释重负,只当这个初生牛犊不不知虎凶猛的年轻人板上钉钉会给人拦在城门外,这会儿亡羊补牢竖起大拇指称赞道:“别的不说,这位爷胆识气魄足够。”
  
  徐凤年跟黑胖子结伴而行,缓慢行走在这一段中轴御道的尾端,黑胖子虽说当官当得一穷二白,可好歹是入了流品的国子监清贵,还有资格再往前凑上几十步路程。别小觑了这几十步蕴含的意味,有多少京官,第一次入朝面圣排名垫底,站在最远处,最后一次仍是如此凄凉。离城门哪怕近上一步半步都是天大幸事,要不为何都说朝会门外,最是能五十步笑百步。越往前走,黑壮胖子就越觉得气氛古怪起来,这让习惯了被人漠视轻视笑话的国子监天策祭酒,浑身不自在,直线向前,他跟身边那个不知道哪个旮旯冒出来的年轻世子,就如劈江斩浪,一些个原本看待他鼻孔朝天的权贵官员都眼神复杂,脸色异常僵硬,撕裂出两边队列,继而轰然后撤再后撤几步,潮水倒流。黑壮胖子已经看到国子监大多同僚的面孔,正想着跟往常一样偷摸进去闭嘴装孙子,就看见国子监左祭酒桓温桓老爷竟然这次没跟首辅凑一堆去,笑望向自己,这让最忌惮桓祭酒那张老狐精独有笑脸的黑胖子毛骨悚然。
  
  这位因为仪容天生不佳而沦为笑柄的小祭酒走近了国子监大队伍,被私下称为桓老爷的左祭酒大人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笑道:“王铜炉,了不得啊。”
  
  身边国子监众多同僚也都眼神玩味,这让钝感的黑胖子愈发一头雾水,干瘦左祭酒笑眯眯道:“铜炉啊,啥时候搭上北凉这条大船了,深藏不露嘛,以后飞黄腾达,可别忘了我这个糟老头子。”
  
  王铜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问道:“老爷子,说啥呢,下官听不明白啊。”
  
  桓温斜眼望向那个本该二十一年前便胎死腹中的年轻人,撇了撇嘴,打趣道:“瞧一瞧那位,你是不是一路上走得纳闷,为何那小子胆敢穿一袭白蟒袍,还敢佩刀上朝?”
  
  王铜炉使劲点头,如小鸡啄米,“对啊对啊。我都给他劝了半天,那位小爷就只是跟我笑,也不听劝,把我给急的哦。”
  
  饶是左祭酒历经宦海沉浮,摊上这么个后知还不后觉的榆木疙瘩下属,也有些许的哭笑不得,一巴掌重重拍在王铜炉肩头,“你这憨子,八成是去帮着编撰新历编傻了,没瞅见这一路走来,见你都跟见瘟神一样?”
  
  王铜炉急得满脸涨红,那么一张黑炭脸都能让人瞧出红色,足可见其火急火燎,“老爷子,就别跟小的卖关子喽。再不透底,我就说肚子疼,不敢去早朝了!”
  
  左祭酒哈哈大笑:“那小子就是被说成拿下徐淮南和第五貉头颅的北凉世子,你呀你,这趟狐假虎威,可是百年一遇了。”
  
  黑胖子两腿一软,幸亏有桓温搀扶,老人气笑道:“赶紧站直了,我一大把年纪,扶不起你这两百斤秋膘。”
  
  王铜炉伸长脖子望向那个望去便是只剩雪白的背影,如丧考妣道:“老爷子,我真肚子疼。”
  
  左祭酒桓温在京官要员中历来以护犊子著称,笑骂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亏得一身才学跟你一身肉等斤等两,等会儿你就跟在我后头。”
  
  王铜炉双腿打着摆子,颓然哦了一声。
  
  皇城正门外呈现出扇面场景,气势惊人。
  
  以首辅张巨鹿和大将军顾剑棠为首。
  
  更有燕敕王赵炳,广陵王赵毅,胶东王赵睢,淮南王赵英,靖安王赵衡,五大宗室藩王。
  
  还有那换上一身崭新鲜红蟒服的陈芝豹。
  
  身穿白蟒衣的年轻男子身后更是缝隙消失,将他围在当中。
  
  孤立无援。
  
  跟北凉和三十万铁骑所处境地,如出一辙。
  
  徐凤年面无表情,心中默念:“徐骁,这回我替你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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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凉 第十一章 庙堂丹墀之上七不跪

  王公九卿文武百官鱼贯而入,徐凤年终于看见了眼前那座大殿,黄顶红墙,两翼黄琉璃瓦顶逐渐跌落,大殿建在白色须弥座承托之上,脚底中轴线左右是磨砖对缝的海墁砖地,徐凤年略懂风水堪舆,知道身后这条中轴一直向南,不光是十六里御道,还有一条更为延伸至帝国南方的漫长地轴,封禅泰山,淮中群山,加上江南诸多山脉,构成了气势磅礴的三重案山,那名京城赵家天子,就在大殿龙椅上,南面而听天下。
  
  文官魁首张巨鹿靠右而行,武将鳌头顾剑棠偏左,五位宗室藩王都在张巨鹿周边缓行,唯独陈芝豹堪堪与顾剑棠并肩而行。徐凤年身为藩王世子,位列本不该如今靠前,可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言官闭嘴,太监噤声。五大藩王中靖安王赵珣走在淮南王赵英身后,而胶东王赵睢有意无意落后一个身形,掉在了后辈侄子赵珣之后,仅仅走在徐凤年之前,却没有任何言语。好似一堵摇摇欲坠的老墙,最后一次为年轻人遮风挡雨。徐凤年一直视线低垂,默默数着步子,当视野中映入辉煌龙壁,就要开始拾阶而上,一脚踏在白玉石阶上,轻轻回首望去,人头攒动,玉打玉,声琅琅。他这一身形微微凝滞,身后那名曾经抬棺死谏北凉王的年迈文臣就下意识赶忙缩回踏出一脚,重重鼻哼一声,显然是不满这年轻世子的不识大体,徐凤年收回视线,也不理会这位阁老的借机示威,返身步步高升,登高入殿。
  
  殿中设龙椅宝座,殿前为丹陛,摆有铜龟铜鹤日晷嘉量四样重器,上下露台列有十八尊鼎。当有资格入殿朝会的权臣大员就位站定,一身正黄龙袍的天子终于出现,几位皇子也都轻轻步入殿内,按照旧例,此时太监出声开启早朝礼仪,大殿内外百官便要跪下叩见皇帝,可这一次朝会显然与以往大有不同,不光是韩貂寺为宋堂禄代替,皇帝更是没有急于落座,面容肃穆的内官监掌印宋堂禄朗声道:“今日早朝,尚书令张巨鹿无须下跪。”
  
  紫髯碧眼的张首辅纹丝不动,他本就站在右手最前位置,并肩而立的几位皇子,也都垂目低敛,自然无人可知这位当朝宰辅的表情。自从离阳平定春秋中原以后,可获特勋的官员屈指可数,扳手指算来,不过寥寥三人,老首辅,即张巨鹿的授业恩师,朝会可不跪天子。西楚老太师入京担任门下省左仆射后,御赐可坐于丹陛下的一张黄花梨太师椅上,只是老人不曾一次落座。再就是曾经还是大柱国的北凉王面圣不跪,听圣不跪,并且可佩刀上殿。三人中,就数文武官爵位都是极人臣的徐骁依仗军功,最是不客气,自然招惹非议。
  
  “大将军顾剑棠不跪。”
  
  宋堂禄不似太监的浑厚嗓音继续沉沉传下。
  
  大殿左手第一人兵部尚书顾剑棠微微低头,算是谢恩。离阳上下,非议徐骁事事大不敬,也大多惋惜这名同为春秋功勋重臣的大将军不得施展抱负,十八年困于兵部尚书一职,直到最近几年,赶赴北境边陲,朝野上下都深感天子圣明,有顾剑棠守卫京城北门,离阳自可安枕无忧。只是时下不断有小道消息从京城高门府邸中流出,说顾大将军即将卸任兵部尚书,这让许多人又开始犯嘀咕,想着万万不要连顾尚书的军权都一并给撤了,如今北地边陲军镇才略有起色,难道就要过河拆桥?那未免也太卸磨杀驴了些。
  
  “兵圣陈芝豹不跪。以后朝会,陈芝豹可便服入殿,佩剑登堂。”
  
  陈芝豹面无表情。
  
  但殿内朝廷栋梁勋贵们都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些年轻的臣子,兴许只是听老一辈说小人屠是如何被当今天子器重推崇,大多不以为然,今天算是彻底领教了。陈芝豹时下既无封王也无官职,那好,直接就在庙堂百官面前封你一个兵圣!这两个字,比起面圣不跪可要来得还要分量更重!显然陈芝豹之于一统春秋的离阳,几乎等同于春秋十三甲之一的兵甲叶白夔之于西楚了。前段时候五王入京,皇帝并无任何出格礼遇,唯独白马白衣西蜀梅子酒入京,皇帝亲自出宫迎接!如今更是便服佩剑参加朝会,成为徐骁老首辅孙希济之后第四人!陈芝豹所获殊荣,可谓登峰造极。
  
  “燕敕王赵炳不跪。”
  
  燕敕王低头轻声道:“谢主隆恩。”
  
  “国子监左祭酒桓温不跪。”
  
  干瘦老头儿桓温洒然一笑,坦然受之。桓温是离阳朝廷的一个异类,以不争出名,一次不争不算什么,可桓温则是足足不争了大半辈子,当年老首辅得意门生中,公认桓温诗才犹在张巨鹿之上,老首辅去世前可恩荫一人入翰林院担任黄门郎,据说便是桓温让给了碧眼儿,自己偷溜出京,当了个芝麻绿豆大的外地官,不骄不躁慢慢爬升。后来入京复职,皇帝本意是让他入主吏部或是礼部,可当时那两个正三品高位,恰好想要坐上去的都是他的至交老友,于是桓温就又跑去清汤寡水的国子监担任祭酒,闭门一心研究学问,朝廷重臣论清誉之高,可与桓温相提并论的士林领袖,不过晚节不保的宋老夫子和时下礼部尚书卢道林几人而已。
  
  “雄州姚白峰不跪。”
  
  一名位置靠后的儒雅老者微微作揖还礼,不卑不亢。姚白峰一向是离阳王朝中散仙式的逍遥巨儒,自身便是一等一的理学大家,姚门五雄,声名丝毫不逊色于先前的宋门三杰,更是以家学跟坐镇上阴学宫齐阳龙的私学抗衡,张巨鹿年轻时候多次向姚大家问道,碧眼儿及冠时负笈游学,第一个去处,便是雄州姚家的文治楼。姚白峰毕生致力于将格物致知等理学精髓演化为国学,桃李满天下。这次赴京面圣,若非实在是五王齐聚以及陈芝豹单骑而来太过于吸引目光,换做平时任何时分,姚白峰的行程都不该如此略显“清净”。
  
  “北凉世子徐凤年不跪。”
  
  掌印太监宋堂禄此言一出,大殿内终于哗然开来,并排官员大多面面相觑。
  
  但紧接下来一句更是让人震撼得无以复加:“可悬北凉刀入殿,可着便服随意出入宫禁。”
  
  无数朝臣心中叹息,这是朝廷在给这小王八蛋将来世袭罔替北凉王造势啊。
  
  好一个北凉。
  
  几次不跪之中,显然又有轻重之别,张巨鹿顾剑棠赵炳桓温姚白峰这五人,他们的不跪只在今日朝会,以后面圣恐怕就没有这份待遇了,而同样是北凉出身的陈芝豹徐凤年两人,且不去说以后跪不跪,一个已经可以佩剑登堂,一个则是悬刀上殿,意味着两人以后只要不犯下谋逆大罪,这份荣耀就会一直绵延传承下去,每多参与一次朝会,就多一分不可言喻的煊赫。对于被天子亲口誉为白衣战仙的陈芝豹,大殿群臣早已有心理准备,至于姚白峰好歹也是久负盛名的当朝硕儒,一次不跪,还在情理之中,唯独这个北凉世子徐凤年,何德何能?!一些痛恨北凉忌惮人屠的骨鲠臣子,斜眼偷瞥那满头霜白如老人的年轻男子,都不约而同暗自腹诽,既然都白了头,干脆去死好了!北凉白发人送白发人,那才真是举国欢庆的大喜事!
  
  七不跪,再无谁可不跪。
  
  殿内殿外千余人在掌印太监出声后,缓缓跪下,如潮水由南向北迅速涌去。
  
  不说广场上那些不得见到天子龙颜的朝臣,宽阔大殿丹墀上三百余臣子跪拜以后,也只能望见龙椅上皇帝的双足。
  
  七人不跪中,如姚白峰等人在内的大半低头弯腰。老头儿桓温倒是还好,左顾右看,在这位被笑称坦坦翁的老人眼中,左边远处那位不再白衣的蟒袍陈芝豹,玉树临风,器宇轩昂,真是个走到哪里都出彩的奇男子,桓温对这个早享富贵的年轻后生,观感不错,心中早早将他跟兵部尚书顾剑棠位列一线。然后桓温就看到身前那个一袭白蟒衣的家伙,比起陈芝豹更为年轻,两者口碑当然是天壤之别,白衣兵圣提着梅子酒入城,万人空巷,皇帝亲临,而身前所站这位无缘无故白了头的人屠嫡长子,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听说连礼部官员都见着他的面,让礼部上下憋屈气得不行,若非顾忌尚书卢道林跟徐家的亲家关系,衙门办公时早就破口大骂上了。
  
  桓温差点没能憋住笑声,这小子可真是不知是憨傻还是镇定,这会儿正抬头瞧向大殿正中悬挂轩辕镜的藻井上,桓温顺着视线也一起抬头,桓温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是文坛公认的万事懂,不光知道徐凤年所瞧地方放有一块桃木镇宅灵符,甚至连桃符正反两面的符文都一清二楚,离阳王朝原本道佛兼重,道教在前,佛门在后,因此那枚镇殿桃符佛道合一,正面刻有道教“三清秘法镇国灵符”以及太极符图,背面是两禅寺一位佛陀的《大威德八字密咒心经》以及八宝伞盖咒和观音咒。不过在桓温看来,既然灭佛开始,这枚镇殿灵符差不多也该跟敷文牌坊一样以新换旧了。桓温就这样直愣愣凝视着那名年轻人的背影,琢磨出一些不为人知的题外意味来,病虎杨太岁心中有愧于京城白衣案,这些年江河日下,跌境得厉害,挡不住青词宰相赵丹坪日渐得势,只求生前能够在不可螳臂当车的灭佛洪流中悄悄立起一块河中砥柱,可仍是人算不如天算,身死剑阁关外,他这一死,加上龙树圣僧圆寂于北莽,李当心又不愿再走出两禅寺,佛门已是注定惨淡。桓温是少数直言不讳主张三教合一的读书人,可惜在这件事情上,桓老头也知道碧眼儿的苦衷,就不给这位首辅添乱了。
  
  皇帝一声“众爱卿平身”打断了桓温的思绪。
  
  桓温收拾了一些感触情绪,开始闭眼休憩打盹,今日早朝那些个惊雷消息,老人早已得知八九,也就谈不上期待了。虽说他也身在其中,可桓温早已耳顺知天命,见怪不怪。
  
  今天也没有谁敢不识趣多嘴,只有竖起耳朵听的份儿。
  
  一道道圣旨颁下。
  
  看那些文武百官的面色,就知道很快便是一场气势汹汹的朝野震动。
  
  “擢升国子监左祭酒桓温为门下省左仆射,封文亭阁大学士。”
  
  “擢升姚白峰为国子监左祭酒。”
  
  “擢升晋兰亭为国子监右祭酒。”
  
  “顾剑棠卸任兵部尚书,封大柱国,总领北地军政。”
  
  “擢升卢升象为兵部侍郎。”
  
  “封严杰溪洞渊阁大学士。”
  
  ……
  
  最后一道圣旨则是:“陈芝豹掌兵部尚书,日后若有外任,亦可遥领兵部。”
  
  宣读至此,陈芝豹转头右望,恰好有一人左望而来。
  
  龙椅之上,皇帝眼神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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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凉 第十二章 鼠吃粮

  轻轻一句无事退朝。
  
  殿上无事,整个王朝已是疾风骤雨。今日任何一次单独提拔,都足以让京城津津乐道上几月半年,可一次当头泼下,就容易让人懵了。数百位朝臣起身,缓缓走向殿外,大多数老人都向转任门下省左仆射的桓温桓老爷子道贺,对于坦坦翁的官升数阶,都可以称之为喜闻乐见,无人嫉妒眼红。年轻一些的当红朝臣则涌向晋兰亭,称兄唤弟,好不热闹,本以为晋兰亭会在天子近侍起居郎的位置上再打磨几年,才复出担任要职,不曾想一跃成为了宋二夫子遗留下来的国子监右祭酒,这可是才三十岁出头的堂堂从三品啊,更是当上了数万太学生的领袖,一举成名天下知,所有人都知道晋兰亭这个外来户注定要在官场上势如破竹了,不禁猜想难道真是下一个模板的张首辅?
  
  晋兰亭还礼给众人后,加快步伐,走向桓老爷子和新任左祭酒的姚氏家主,毕恭毕敬作揖致礼,两老笑着同时扶起这位已经不足以用新贵二字形容的年轻人,三人出入国子监,本就是一脉相承,无形中关系也就亲近几分,况且晋兰亭早就是姚白峰半个座下门生。出殿队列圈子,这三人为一个核心,另外一个是张巨鹿顾剑棠陈芝豹三人,竟是无人敢于凑上前去客套寒暄半句,再就是卢道林卢白颉兄弟和卢升象这“三卢”,以后兵部便构成了双卢双侍郎的有趣情景。
  
  几大藩王都各自散开,偶有跟京官们的攀谈,也是蜻蜓点水,不痛不痒。胶东王赵睢找到了世子赵翼后,回首看了一眼孤苦独行的白头男子,也没有上前去说几句,可当这位在两辽势力越削越弱的藩王投去视线后,那名腰间佩刀的北凉世子轻轻抱拳低头,毕恭毕敬行了无声一礼。赵睢面无异色,转头前行。倒是同为藩王世子却籍籍无名的赵翼有些愣神,听到父王轻轻一声咳嗽,迅速跟上。徐凤年走得耳根清净,瞥了一眼前方被人簇拥的晋兰亭,当年被自己吓得要死要活的小小县官,如今真是春风得意步子疾了,升官之快,几可媲美宰辅张巨鹿。对于这个投机钻营一等高明的家伙,徐凤年没有半点好感,上梁拆梯,就怕你以后再想下,就下不来了,只能直接跌摔而下。
  
  除了晋兰亭,还有叛出北凉后便成为皇亲国戚的严杰溪,嫁出一个女儿,得手一个外戚身份和实打实的殿阁大学士,这笔买卖,赚大发了。这老头补上了三殿三阁大学士中的洞渊阁,桓温封为三阁为首的文亭阁大学士后,当下只剩下那个留给张巨鹿死后才会送出的武英殿,依旧空悬。何况还有家族根基靠近北凉的姚白峰给扯入京城,得享高官厚禄,如此一来,北凉文官恐怕就要蠢蠢欲动了。徐凤年本想这回返回北凉借道去一次姚家,试着能否“怂恿拐骗”姚家子弟入仕急需大量中层文官的北凉,以往姚家抱着只跟北凉眉来眼去却打死不上床的娇羞姿态,如今干脆正大光明入了天子赵家床帏,徐凤年倒也光棍省事了。
  
  不知不觉徐凤年落在了所有人身后,跨出大殿门槛后,站在台阶顶端,停下身形。看见新补黄门郎的严池集跟在父亲身边,几次想要往回走,都给严杰溪不露痕迹拽住。徐凤年笑了笑,也亏得有个马上就是太子妃的姐姐撑腰,否则以这小子的懦弱醇善,早就给京城贵胄子弟吃得骨头不剩了。
  
  徐凤年举目望去,没有看见许多年没碰面的孔武痴,想必是官阶仍旧不够,没有资历参与朝会。徐凤年一手扶在雕龙栏杆上,清楚这次庙堂上七人不跪,其实多半归功于自己,准确说是皇帝卖了个天大颜面给徐骁,不过给了甜枣以后,就是几下十分结实的棍棒伺候了,挖姚家墙角纳入京城囊中,用破格提拔晋兰亭来膈应恶心北凉,至于陈芝豹暂掌兵部,也不会耽误他外封蜀王一事,无非是赵家天子太过青眼此人,才有锦上添花的举动,这种行为,就像一个男人千辛万苦追到手一个思慕已久的女子,恨不得把胭脂水粉金钗华裳一股脑都用在她身上,才能显得自己心诚。再者,朝廷也万万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让陈芝豹接手铁桶一个的兵部,既能够服众,压制那群桀骜不驯惯了的兵部官吏,也算给朝廷给顾剑棠都有台阶走下,否则哪怕封爵顾剑棠为本朝仅有的大柱国,可兵部尚书如此权柄深沉的高位都交出去,若是无人接过烫手山芋,那也仍是太打顾剑棠的脸面了。历来庙算之事,就要讲究一个环环相扣。
  
  徐凤年按住腰间那柄北凉刀,自言自语笑道:“师父,难怪你讲庙算有一刀一剑两件法宝,袖里藏刀的刀,口蜜腹剑的剑。”
  
  徐凤年走下台阶,回头望了眼大殿屋檐,当年有三人曾在屋顶对酒当歌。广场上有几名宦官来来回回,打扫地面,其中拾得几名粗心官员的遗失玉佩,他们见到最后走出皇城大门的白蟒衣男子,都有些畏惧,不管此人声名狼藉如何,毕竟是个带刀早朝的主儿,不是他们这些小宦官可以招惹取笑得起。何况傻子也知道陈芝豹离开北凉后,异姓藩王北凉王落在谁手也就毫无悬念。徐凤年走出大门以后,就看到明显是在等自己的那一袭鲜红蟒衣,许多官员都故意离远了停脚,就等着看一场好戏。
  
  孤身赴蜀的陈芝豹,又单枪匹马入京师,众人只会觉得这位新任兵部尚书手握再重的权柄,都不唐突。
  
  人屠加三十万铁骑都扶不起的徐凤年,众人一边倒以为这小子早点当个优哉游哉的驸马,就万事皆休。
  
  徐凤年走近以后,两人并肩在墙根下行走,徐凤年轻声笑问道:“上次你入蜀,我没来得及送行,不见怪吧?”
  
  陈芝豹温和道:“无妨,他日你做上北凉王,我也未必能去观礼,两不相欠。”
  
  徐凤年一笑置之。
  
  陈芝豹不再白衣,换作身边白头男子一身白蟒华服,世事难料。离开北凉偏隅之地,一遇风雨便化龙的陈芝豹淡然道:“做得好北凉世子,有信心做得好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道:“如果做不好,难不成你来做?”
  
  陈芝豹转头看着这个本就交集不多的北凉世子,笑道:“你的性子脾气,的确像大将军。”
  
  徐凤年开门见山问道:“当几年兵部尚书才去蜀地封王?到时候还会遥领兵部?”
  
  虽是生死大敌,但陈芝豹十分光明磊落,平静道:“先是封王却不就藩一两年,然后就藩封王再违例遥领兵部一两年,因此你还几年时间积蓄实力。不过等我没了耐心,北莽差不多也要大举南下,到时候腹背受敌,你要是还没能打通西域,就等着把大将军积攒下来的家底都消耗殆尽吧。不过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只要守业失败,徐家不得不逃亡西域,我肯定第一个截杀你。你死在梅子酒下,好歹对得起你的身份,总好过被朝廷暗中袭杀。”
  
  徐凤年一手滑过城墙,没有说话。
  
  原本公认油嘴滑舌的北凉世子沉默寡言,反而是常年不苟言笑的陈芝豹说话更多,“我等了那么多年,没有等到你死于横祸,也不介意再等几年,等你死于两朝争锋的大势。北凉三十万铁骑,该是义父的,就是他的,我作为曾经的义子,不好争也不敢抢,可你一个连春秋战事都没有经历过的人物,不是你如何精于韬光养晦,不是如何白絮其外金玉其中,就可以轻轻松松拿到手上的。天底下有很多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惜这一件,不算在内。”
  
  徐凤年手指触碰着微凉的墙壁,平静说道:“我等你。”
  
  陈芝豹轻轻一笑,转身离去。
  
  既没有骂起来,也没有打起来,这让旁观看热闹的官员们都大失所望,纷纷急匆匆散去,以免落在新任兵部尚书眼中,给惦念记仇上。
  
  徐凤年则继续沿着墙根走去,然后遇上了乔装打扮过的隋珠公主,她在这里守株待兔,然后很没有惊喜地出言讥讽道:“就怕货比货,两个人站在一起,真是云泥之别,我都替你害臊。”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隋珠公主勃然大怒道:“姓徐的,你有本事再说一遍?!”
  
  徐凤年突然手指了指墙顶,“快看,又有一只麻雀。”
  
  隋珠公主走过去就给徐凤年踹了一脚,结果吃疼得还是她自己。出下马嵬驿馆的回宫路上,亡国东越的皇室成员张桓坦言北凉世子身手不俗,可赵风雅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死犟性子,哪里愿意相信。
  
  徐凤年胆大包天地伸手捏住她精巧鼻子,遮住了那些星星点点的俏皮雀斑,打趣道:“这下子终于好看点了。”
  
  赵风雅张牙舞爪,乱打一通,徐凤年松手后不知死活说道:“就别一而再再而三对我使用名不副实的美人计了,我又不可能娶你当驸马,难道你想嫁入北凉做王妃?”
  
  赵风雅呸了一声,气势汹汹道:“照镜子瞧瞧你德行!”
  
  徐凤年眯眼笑道:“小心你被嫁给陈芝豹。”
  
  隋珠公主愣了一下,然后那双秋水眸子中流溢着无法掩饰的恐惧慌乱。
  
  徐凤年转身前行,说道:“我就是随口一说。不过我向来乌鸦嘴。”
  
  赵风雅追上去,对着徐凤年后背就是狠狠一拳。
  
  徐凤年没有反应,折向马车方位。
  
  隋珠公主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钦天监有六字谶语?鼠吃粮!蜀吃凉!”
  
  徐凤年转头笑道:“那你还不赶紧去做蜀王妃?”
  
  赵风雅冷笑道:“你真能任由这种事情发生?陈芝豹一旦成为皇亲国戚,你就算当上北凉王,能有一天好日子过?”
  
  徐凤年眨了眨眼睛,返身在她耳边悄声道:“徐骁还让我捎话给你,万一真被逼着送去西蜀,跟他说一声。”
  
  隋珠公主破天荒没有争锋相对,跟着眨眼,低声道:“没骗我?”
  
  徐凤年一本正经说道,“当然是骗你的。”
  
  赵风雅差点气昏过去,嚷着打死你,好好一件雍容华贵的白蟒袍子,印上了无数脚印尘土。
  
  她颓然无力靠着墙壁,只能眼睁睁那个混蛋渐行渐远,咒骂道:“鼠吃粮,吃光你!蜀王杀凉王,杀死你!”
  
  殊不料那个王八蛋走出去不远,转身张了张嘴,传递出无声无息三字。
  
  “是真的。”
  
  赵风雅发现自己从未如此地不反感眼前仇家。
  
  她告诉自己那是可怜他,谁让他年纪轻轻就白了头。
  
  而且白头以后,不难看,反而更好看了。
  
  赵风雅皱了皱鼻子,沿着墙根蹲下发呆,有些想哭有些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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