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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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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她的信仰

      离开峰顶的白色神殿,叶红鱼顺着山道向下方走去,一路集云于裙,心意终于渐清,来到崖坪上时,已经心静如水。

      望着崖坪深处那几间小石屋,她目光静柔如水。

      下一刻,她道心坚硬如铁。

      这道崖坪,小石屋,对她来说很有意义,不止是纪念意义。

      当年她在魔宗山门为脱离莲生的魔手,强行堕境,道心及修为受到极大损害,回到桃山后,很多人以为她此生再无复起的机会,她饱受白眼,甚至掌教让她嫁给统领罗克敌……

      她把自己关进了小石屋,沉默地继续修行,她知道自己可以越过所有的障碍,然后她又收到了来自剑阁的一封信。

      她再次变得强大,她杀死了前代裁决大神官,成为西陵神殿历史上最年轻的大神官,开始书写自己的传奇。

      那天之后,罗克敌不再是问题,就连掌教也不再是问题,整个人间,都没有什么能够难住她的问题。

      包括今天宁缺说的那几句话,书院给她出的那道题,对她来说依然不是问题,她此时来到石屋前,不是要屋里那人帮着解除困惑与痛苦,而是要收取自己做出解答之后应有的报酬。

      她没有叛出道门。没有向掌教出手,没有带着裁决神殿把道门撕扯成一盘散沙,她没有理会宁缺的邀请,没有向书院靠近一步,她依然留在桃山上,那么她便把自己置在了危险之中。

      现在,她孤身一人,冒的是奇险。

      她有资格向石屋里的那个人要所有想要的。

      暮色不知何时降临在桃山上,把她身上的裁决神袍染的更红更重,就仿佛是真的在血水里浸泡了千万年。才重新披在身上。

      她静静站在石屋前。却没有望向屋内,因为本应在屋里的那人,此时正在崖畔,坐在轮椅里看夕阳。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具体的事情是什么。但我想。宁缺既然选择把那句话放在最后。那么那句话必然是极重要的。”

      轮椅里的老人没有回头,平静说道。

      叶红鱼说道:“对于我来说很重要,对人间并不重要。或者说,对于过去很重要,但对现在不重要。”

      观主说道:“终究还是重要的。”

      叶红鱼说道:“但我不想听。”

      “宁缺和你说的态度不够端正。”

      观主微笑说道:“派两个人来说了七句话,便要你替书院出生入死,这太不尊重你,毕竟那七句话不是七卷天书。”

      叶红鱼说道:“确实,这也是我不想听他话的原因。”

      观主说道:“也因为你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不够震撼,那么便很难攻破你的心防,让你做出决然的举动。”

      叶红鱼说道:“宁缺和余帘,终究还是看低了我,魔宗和书院合流,或者能算尽天下,却算不到我在想些什么。”

      观主坐在轮椅里,微笑说道:“我先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一直都知道是熊初墨。”

      叶红鱼说道:“光明祭后我没有出手,不是因为我想看他苟延残喘,而是我知道您不会允许。”

      观主说道:“我是道门之主,不会有所偏倚。”

      叶红鱼说道:“我依然不会出手,我甚至可以永远不出手。”

      观主眼光清柔,说道:“因为信仰?因为对昊天的虔诚?”

      叶红鱼说道:“与信仰无关。”

      观主微笑说道:“那与什么有关?”

      叶红鱼说道:“我要用熊初墨的命换一条命。”

      观主笑了起来,摇头说道:“首先,你得证明自己能够要去熊初墨的命,才能拿来换别人的命。”

      只有属于你的,才能用来换别的,不然那就是偷,是抢。

      熊初墨乃是神殿掌教,修行早破五境,以天启神辉镇四方邪祟,除了大师兄和余帘这样的绝世人物,有谁敢言必胜?

      叶红鱼天赋再如何惊人,再如何万法皆通,终究太过年轻,境界就算已至知命巅峰,又如何能够取熊初墨的性命?

      “那么,我用自己换那条命。”

      她说道:“不管宁缺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再如何无耻,我还是很感谢他,也感谢二十三年蝉。”

      “为什么?”

      “因为书院向神殿证明了我的重要性,他们耗尽心思也要得到我的帮助,道门也应该付出足够多的代价来说服我不要离开。”

      观主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掌教的性命,确实不在叶红鱼的手中,但她是裁决大神官,她拥有无数忠心的部属,如果她叛出道门,在光明神殿荒废、天谕神殿无主的情况下,将是对西陵神殿最沉重的打击。

      书院为此,算尽所有,余帘埋线于数年之前,沉默等待,就是希望能够看到这一幕,而她,却没有让这幕画面发生。

      观主看着天边的红霞,悠悠说道:“他是我最杰出的弟子。”

      叶红鱼说道:“小时候,观里的人都觉得他不如陈皮皮。”

      观主摇头说道:“不要说别人,即便是我也曾经这样认为过,但他证明了我是错的,所有人都是错的。”

      叶红鱼说道:“所以您认为我不够资格换他的命?”

      “新教教义,看上去和昊天教义没有太多区别。实际上却是在把权柄从道门手里收回到信徒手里,把荣耀从昊天的神国收回到俗世的大地。魔宗影响的只是修行界,新教影响的是整个人间,他走的比千年前的光明神座走的更远。”

      观主平静说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是道门最大的叛徒,他是真正的掘墓人,每每思及此事,我这个做老师的也不禁动容,甚至隐隐里觉得骄傲,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不能轻易交换。”

      叶红鱼看着晚霞。那里是东方,那里有海,宋国就在海边。

      “您还是坚持要杀他?”

      “宁缺要我多想想道门的未来,其实他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思考。新教教义已成。传播必远。信徒必众。杀死他已经无法改变这种局势,我为何要杀他?我为何要杀了他再逼走你?”

      观主转过身,看着她微笑说道。

      叶红鱼不知道宁缺对观主说过些什么。

      “先前我说过。你没有离开是因为信仰。”

      他看着叶红鱼怜爱说道:“那个信仰说的不是昊天,而是叶苏,哪怕他现在和我一样,都是废人,但在你心里,也要比昊天重要无数万倍,只要他有一线生机,你都不会冒险。”

      “我说宁缺看不清楚自己,所以与我说的那些话只是徒然,很明显,他也没有看明白你,与你说的话也是徒然。”

      叶红鱼沉默不语,她承认这位不是自己老师、却胜过自己老师的老人,很准确地把握住了自己的心理。

      兄长的存活,是布满雷霆的池,里面是他曾经光耀大陆的剑,她无法向前迈一步,只要他能活着,再无法忘记的羞辱,再想要忘记的旧事,她都可以忘记,可以平静面对。

      书院不能保证他活着,那么做再多事情都没有意义。

      更何况她很清楚宁缺是如何自私冷酷无耻的一个人,以前他已经证明过,今天他更证明了,那么将来同样如此。

      暮色渐退,夜色终至,雪云不知飘去了何处,天穹里布满了繁星,星辰间有轮明月,照耀着人间,包括桃山的崖坪。

      观主抬头看着明月,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了一句话,声音很淡,淡的就像身上覆着的月光,清淡如水,没有情绪。

      “我会把熊初墨的命给你。”

      叶红鱼行礼,在得到想要得到的承诺后,离开了崖坪。

      ——虽然言语中,除了熊初墨的死,观主没有承诺任何事情,但她知道兄长的性命保住了,前往宋国的隆庆或者酒徒,应该都不会出手,因为观主说的很清楚,现在杀死叶苏,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

      问题在于,书院难道认识不到这一点,难道宁缺做的事情真的只是徒劳,将来在史书上只能被描述成一个笑话?

      观主伸手在寒冷的夜风轻摆,似想捉住些月光。

      “掌教和裁决神座之间的旧事究竟是什么事?”中年道人问道。

      观主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中年道人有些忧虑,说道:“书院如此看重此事……

      观主平静说道:“书院向来自诩只做有意思的事,不在乎意义,其实……他们从来都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无论是对我说的那些话,还是对叶红鱼说的那些话,都是一个局。”

      “宁缺看准了新教对道门的破坏性,以此来说服我,我必须承认他看的是准确的,虽然他并没有看到所有的画面。”

      “如果他能说服我,道门自然就败了,或者说结束,如果他不能说服我,叶苏必死,那么叶红鱼必叛,道门同样必败。”

      中年道人若有所悟,看着观主的背影,发自内心赞叹说道:“什么都不做,书院便无计可施。”

      看上去这就是观主的应对,以不变应万变的绝妙应对,然而……观主却摇了摇头,再次抬头望向那轮明月,沉默不语。

      ……

      ……

      走进裁决神殿,站在黑色石柱的下方,负手看着覆雪的青山,叶红鱼沉默了很长时间,眉上渐被夜风染了层霜。

      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事情,忠诚于她的下属们,服侍她的少女们,都神情复杂地留在了偏殿里,不敢前来打扰。

      月移星不移,夜色渐浓渐深。

      她看着宋国的方向,仿佛能够看到那处的厮杀,那处熊熊焚烧的圣火,那些为了信仰而像野兽般互相噬咬的人们。

      她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冰雕出来的一般。

      便在这时,幽静的裁决神殿里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按道理来说,再轻微的脚步声,也会惊醒偏殿里的黑执事们,然而有些诡异的是,那人一直走到她身后,也没有遇到拦阻。

      或者是因为最冷酷的黑执事也不敢拦那个人,又或者是哪怕是裁决司的强者也听不到那个人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形容猥琐,四肢瘦若枯枝的矮小老道。

      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于夜色深沉时,悄无声息来到了她的身后。

      叶红鱼看着遥远的宋国方向,看着远处的雪云在夜空里隐隐散发光辉,仿佛能够看到海上正在酝酿着恐怖的风暴。

      她的脸色微微苍白,眼睛渐渐眯起,变成一道细线,一道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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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上)

      叶红鱼转身,洒落露台的那些月光星光尽数被她甩在身后,脸上的苍白因为阴影的遮掩而淡了很多。

      她静静看着掌教,没有说话,思绪却有万千。

      熊初墨也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被月光星光勾勒出来的线条,看着那张处于阴影里却依然明媚美丽的面庞,再次确认现在的她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于是有些莫名其妙地愤怒起来。

      叶红鱼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讥讽,没有恨意,什么表情都没有,看上去似乎并不意外于他的出现。

      因为她的平静,熊初墨变得更加愤怒——当年最丑陋邪恶的举动被人揭破,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安,对方的平静让他感到惘然不解,让他觉得尊严受到了极大的伤害,他宁肯看到一个因为疯狂而恐怖的裁决大神官,也不想看到对方的眼眸里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

      “你和观主说了些什么?”他问道。

      叶红鱼看着他,没有应答。

      熊初墨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丑陋猥琐的苍老面容里,有着一丝极为变态的快意,说道:“原来你在怕我。”

      叶红鱼还是没有说话。

      “是的,你很怕我。”

      熊初墨的眼眸深处有幽芒闪烁,像是狼,又有些怪异,声音也带着因为兴奋而产生的颤抖:“当年的事情,让你记忆太深刻,当你发现是我之后,你根本不敢报仇。因为你害怕再遭受当年的经历。”

      叶红鱼看着他平静问道:“我为什么要害怕?”

      熊初墨微微色变,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现在的你不怕,当年那个可怜的、瘦弱的双腿像芦柴棒般的女童,又怎么不害怕那片阴影?

      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有些像是重病之后的喘息,眼瞳也染上了一层血腥的潮红色,声音微颤。

      “你在知道真相之后,想来除了愤怒,也会有很多的不解。为什么当年身为掌教的我。会冒着被叶苏发现的危险,也要做那件事情,其实连我都没有确切的答案,事后想起来。或者是嫉妒?”

      他看着她发畔的月光。看着她美丽的容颜。有些失神。

      叶红鱼平静说道:“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熊初墨愣了愣,不可置信说道:“你对这些不感兴趣?当年观主远游南海,叶苏自荒原归来。入世修行悟生死关,然后……才会有这件事情,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

      叶红鱼面无表情说道:“你趁着我兄长不在玩些小孩子把戏,难道我还需要弄清楚你在想什么?”

      熊初墨的眼睛瞪的极大,干瘦的身躯里骤然散出一道极恐怖的毁灭意味,他张着双臂,不可置信说道:“小孩子把戏?”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非常难听,就像是妇人的指甲在粉墙上快速地刮过,里面满是愤怒和不信。

      “小孩子把戏!”

      他激动地尖声重复道:“你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的把戏?那时候你哭的多么可怜!你怎么喊叶苏,都没有人回应你,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过的很痛苦?我都不明白,你受了这么大的羞辱,怎么还能对那个没用的男人寄予那么多希望,叶苏救不了你!”

      叶红鱼如湖水般的眼眸最深处有星辰变幻,同样有很多画面在她的眼前不停变幻,然后渐渐消失,变成冷漠。

      那件事情怎能忘记?若能忘记,当年在道观里沐浴被陈皮皮看到身体,她何至于一定要杀她?

      若能忘记,她为何从来不在意被别人看到自己曼妙的身躯?难道不是因为潜意识里觉得这具身躯很脏?

      好吧,那便无法忘记,但那又如何?

      她看着熊初墨微讽说道:“我不是天谕院里那些发癫的教授,我对你的心理状态不感兴趣,或者你嫉妒他,或者你脑子有问题,或者你想舔观主的脚,我对那些事情并不关心。”

      熊初墨盯着她美丽的脸,一字一句说道:“那不是小孩子把戏!”

      叶红鱼盯着他丑陋的脸,一字一句说道:“可你就是个小孩子。”

      熊初墨极为瘦矮,远不及普通的正常人,这些年他始终藏身在万丈光幕的身后,把身影弄得高大无比,正是有这方面的心理疾病。

      当年他冒着极大的风险,极为不智且疯狂地欺凌还是幼女的叶红鱼,或者也是来自于他这方面的心理疾病。

      叶红鱼淡然说道:“我知道你很想看到什么,你想看到我难过悲伤愤怒绝望,看到我觉得自己不再洁净从而羞辱,但很遗憾,你不会在我这里看到这些,因为我可不想陪你玩这些小孩子把戏。”

      又是一句小孩子把戏。

      熊初墨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眼眸里的幽芒变得更加疯狂,身上的气息更加恐怖,寒声说道:“我不是小孩子。”

      “你比十岁的孩子还要矮。”

      叶红鱼比他要高很多,居高临下看着他。

      然后她的眼光渐渐下移,落在他双腿之间。

      “几十年前,你的**便被余帘毁了,就算想对我做些什么,也做不到,我为什么要觉得羞辱?”

      她说道:“从身高来说,你是小孩子,从心志来说,你是小孩子,从性能力来说,你这辈子都只能是小孩子。”

      愤怒,极度的愤怒占据了熊初墨的身心,但他反而极诡异地渐渐平静下来,眯着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

      “所以你把这件事情理解成……被疯狗咬了一口?但你不要忘记,就算是被狗咬了一口,也会留下伤疤。”

      叶红鱼平静说道:“疯狗也有牙齿,你那东西废了,便等于没牙的狗,被咬了两口又能留下什么?”

      始终,她都表现的很平静,没有嘲弄,没有刻意的怜悯,没有不经意的愤怒,然而这便是最大的嘲弄与轻蔑。

      因为这些都是事实。

      哪怕熊初墨是强大的西陵神殿掌教,是道门第一人,是恐怖的天启境界强者,是曾经凌辱过她的凶手。

      在她平静的目光下,只是一个**被废、终生不能人事、长不高、废到不能废的孩子,一个姓熊的倒霉孩子。

      “我会杀死你。”

      熊初墨忽然说话,语气严肃而沉重:“我不知道你和观主说了些什么,虽然你此时表现的很平静,但我知道你很想我死,你比世间任何人都更想我去死,那么我必须杀死你。”

      叶红鱼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来裁决神殿说这些话,不就是想激我先对你出手?我没有给你机会,你是不是很失望?”

      对道门来说,掌教大人自然要比裁决神座更加重要,但绝对不代表他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夫子登天,陈某重归大陆,从那一刻起,熊初墨便不再是道门第一人,他重新变回了一只狗。

      打狗要看主人,狗要去咬人,更需要看主人的脸色。

      “你不敢对我出手。”叶红鱼平静说道:“因为你担不起道门分裂的责任,你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变得越来越强,你只能等着我强大到可以杀你的那一天,却什么都不能做。”

      “你只能向着绝望的深渊不停坠落,却不知道底部在哪里,你将承受无尽的煎熬与痛苦,而这……就是我还赠于你的。”

      她的声音依然平静,神情依然平静,眼神依然宁静,就这样静静看着熊初墨,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裁决神殿里一片静寂,月光落在露台上,落在她的肩头,于是那些星光便被掩盖,如尘埃落地,如这段往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黑暗的道殿角落里响起一道声音。

      “很遗憾,或者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那个角落瞬间变得明亮起来——站在角落的那个人很亮,仿佛有万道光线正从他的身躯里射出来。

      裁决神殿里再次多了一个人,依然没有人发现他是怎么进来的,叶红鱼的眼睛再次眯起,如一道线,如一道剑。

      那个人是**海,南海大神官一脉的神术源自光明,此时他将气息境界提至巅峰,于是整个人光明一片。

      熊初墨不知道**海为什么会出现,但他欢迎这种变化,因为**海的出现极有可能代表着观主的某种意愿。

      叶红鱼望向裁决神殿入口处。

      中年道人也来了——他在知守观里处理杂务数十年,在观主的轮椅后站了数年,没有任何表现,似乎只是个普通人。

      他就像个普通人一样,普普通通地站在那里。

      叶红鱼闭上眼睛,开始思考。

      暮时在崖坪上,观主曾经说过,要把熊初墨的命交给她,但她不会误会中年道人出现是为了践约。

      此时杀死掌教,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

      那么中年道人不是来杀掌教的。

      他是来做什么的?

      隆庆去了宋国,横木在清河,都不在桃山。

      此时裁决神殿里的四人,便是道门最强的四个人。

      叶红鱼睁开眼睛,明悟却依然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观主要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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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熊孩子,光明者,普通人(下)

       叶红鱼相信观主远胜书院,尤其是宁缺主持下的书院,她更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任何问题——杀死自己和兄长,对现在的道门没有任何好处,无论是现时的利益还是更深远的那些影响——所以她才有胆魄选择退让,选择放弃很多,选择将自己置身危险之中,什么都不做,以求双方能够冷静看待彼此。

      然而暮时的谈话结束还不到一个时辰,夜空里的月辉正在耀眼,崖坪上她曾经以为出现过的那些沉默的同意,忽然间消失不见,掌教为了杀死她来到裁决神殿,紧接着**海到了,最后中年道人也到了——这三个人或许都不知道彼此会来到这里,却聚集于此地,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杀她。

      叶红鱼蹙着眉,有些苍白的脸上多了两道有些清淡的笔触,疑惑无法解决,震惊无法释去,但现在没有时间继续思考。

      ——看着裁决神殿里的三个人,她的眼睛变得越来越明亮如果宁缺在场,自然能看懂,那是她遇见强敌时的反应:警惕缜密但不失信心,遇见真正的强者而兴奋,然后她会施展出最强硬的手段战胜对方。

      在过往的修行岁月里,她曾经数次流露过这样的眼神,比如遇见宁缺时,但她眼眸真正最明亮的那一瞬,出现在青峡前,当她面对君陌的时候。

      今夜,她的眼神也异常明亮,甚至要比数年前在青峡更明亮,因为她此时面对的三名敌人都很强大,都能与君陌相提并论。

      西陵神殿掌教,五境之上的天启强者,熊初墨的前缀很简单。但这不意味着无趣单调,只意味着恐怖——逾过知命境巅峰的门槛,修行便进入另一个世界、截然不同的层次,叶红鱼很清楚,自己没有办法正面胜过熊初墨。如果能——光明祭后的这几年,不管观主如何,她只怕早就将其人杀了。

      **海,来自南海,六百年前分裂西陵神殿的那位光明大神官之后,神术造诣当世前三。与西陵神殿本宗同道而不合流,境界高深莫测,乃是真正的知命巅峰,就算单独与叶红鱼做战,也必然不落下风。

      熊初墨和**海,毫无疑问是西陵神殿现在地位最高、境界最恐怖的大人物。与二人相比,此时站在裁决神殿门口的那位中年道人,则显得非常普通。

      然而他才是真正让叶红鱼感到警惕,甚至隐隐觉得道心有些微寒的对手。

      中年道人站在殿门口,什么都没有做,却仿佛把裁决神殿内外隔绝开,在这段时间里。叶红鱼用了数种手法想要通知下属,都完全失效!

      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道人,绝对不是一名真正普通的道人。

      观主当年被夫子逐至南海,那些年的知守观,便是由这名道人主持,在道门里的地位不跌不堕,他怎么可能普通?

      熊初墨,**海,中年道人……

      这样的三个人,世间哪里都可以去得。什么人都可以杀得。

      便是余帘遇见了,或者也要化蝉遁入雪林深处,便是大先生遇着了,也要布带轻飘,先行远离。便是酒徒、屠夫或讲经首座,或者都可能被这三人杀上一杀。

      叶红鱼默然心想,自己如何能胜?

      裁决神殿里一片死寂,黑色的石壁上,夜明灯散发着极柔美的光线,没有人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些明珠变得明亮起来,是受了什么激发。

      熊初墨、**海、中年道人沉默而立,在远端、中麓、近处,把神殿占据,气息布满天地之间,将这片数千丈的巨殿完全封死。

      空旷的神殿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走下露台,来到墨玉神座之侧,轻轻抬起手臂,落在微凉的玉座上,沉默了很长时间,望着中年道人说了一句话。

      “昊天会给信徒选择的机会,或者解释。”

      中年道人没有说话

      熊初墨有些惘然,他虽然贵为神殿掌教,却完全不知道为什么局势会发展成现在这样,他想激怒叶红鱼,再趁机杀之,为什么观主却派了**海和中年道人来帮助自己?他其实也很想知道解释。

      叶红鱼看着他,无情绪说道:“我始终想不明白,像他这等俗物,为何能够修至五境之上?昊天难道瞎了眼睛?”

      中年道人神情肃然说道:“掌教强大,在于天真。”

      叶红鱼微微挑眉,嘲弄说道:“天真就是幼稚?”

      中年道人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说道:“道法万千,修至最末,还是要求个天真烂漫,归于本心,或者幼稚,甚至残忍,并无关联。”

      “天真烂漫……”

      叶红鱼若有所思,看着熊初墨说道:“从身到心都烂成了腐泥,愚顽不堪,信仰所信仰的,听从而不怀疑,这种天真也会带来强大?都说陈皮皮之所以是道门不世出的天才,难道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中年道人想了想,说道:“皮皮乐天而知命,想来不同。”

      叶红鱼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我不管这些天真或者愚蠢的人如何知命,我只知道观主说把他的命给我,现在却似乎将要反过来。”

      中年道人脸色不变,平静说道:“或者某年深秋,观主助掌教大人复归昊天神国,将于神座您在那处相遇,这也是相送。”

      叶红鱼说道:“死后再送,那是祭。”

      中年道人说道:“祭,也是送。”

      叶红鱼沉默不语,当像观主这样的人物,也开始像孩童般玩起无赖的招数时,世间大概没有几个人能够是他的对手。

      “那么,请给我解释。”

      她看着中年道人,非常认真地说道:“请给我真正的解释。”

      不知所以然而终,是她不能接受的事情。

      中年道人说道:“抱歉,我不能说。”

      叶红鱼望向**海。

      从进入裁决神殿后一直沉默的**海终于开口说话:“抱歉,我不懂。”

      最后,她望向掌教。

      “那么,来吧。”

      ……

      ……

      与西陵相隔千里,有无数肥沃的田野或贫穷的村庄,也有城镇。还未入夜,长安城里的残雪在天光的照耀下,就像是画卷上的留白,城墙上的残雪要保存的更完整些,看上去就像是尚未书写的白纸。

      在南面的城墙上,白纸上落着几个墨点,那是帐篷和临时木屋,屋外有两个土灶,灶坑里冒着热气,那些比雪颜色深很多的灰应该很烫。

      宁缺蹲在灶旁,盯着那些滚烫的灰,等待着烤地瓜完全熟透的那一刻,却下意识里想着城外的那两座孤坟,坟里的两只瓮,瓮里的那两捧灰,以前当年那个捧灰的人,于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心酸起来,起身走到墙边。

      站在城墙后,他的身影有些孤单,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给后方那些军士这种感觉,所以他尽量望向远处,也不想去揉眼睛。

      城墙里的风景是长安城里的大街小巷以及街巷里的人们,他以为这种城景是热闹的,可以冲淡自己的情绪,然而当他看到远处隐约可见的雁鸣湖时,才知道这种希望只是奢望,而老笔斋隐藏在东城那些乱七八糟的街巷里,根本看不到,这让他的情绪变得越发低落,只能期望能够尽快看到局面的变化。

      杀死了数千上万人,流的血足以染红泗水,他才赢来了与道门谈判的机会,拖延时间的可能,才能把那两段话送到桃山上。

      给观主一段话,给叶红鱼一段话,这两段话看似简单,其实用尽了心思,用尽了他两世所学所历,书院以及唐国朝廷所有的情报信息,都只能够做这两段话的注脚,他对这两段话的效果,自然寄予极大希望。

      他在等着来自桃山的好消息,却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将会等到什么,毕竟他不是能算尽一切事的桑桑,他……只是个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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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希望在人间(下)

    都不动,这就是现在书院和道门之间最大的道理。酒徒楼里饮酒,目光却落在东方,大师兄更是站在崖畔一直看着东方,二人都清楚彼此的想法,都想去宋国,却都不能成行,因为谁去都会是问题。

  不能离开小楼,便只能饮酒或远眺,未免有些无趣,时日久了,总要说些闲话来打发这无趣的时间。

  “杀死几千人······宁缺是个很会聊天的人,所以他才能得到与道门对话的资格,让桃山上那些人必须耐心听着,但这里面有个问题。”

  酒徒抬臂,用青袖擦拭掉唇畔的酒水,说道:“我能把你留在此处,逼得唐国不敢轻举妄动,那是因为我见过太多生死,对人间无任何爱憎,宁缺不是我和屠夫,没有经历过漫长的时光和无数的生死,他怎么可能对人间无所爱憎?如果他不能让人们相信这一点,如何能够威胁到观主?”

  大师兄沉默不语,想起很多年前,在书院后山,他站在老师的身后,看着长安城里那个生而知之的男童,想起老师的判词。

  “小师弟······是客人,异乡为客数十载,或者会生出些情义,但若异乡对他并无善意,那么这些情义也会很容易被撕碎。”

  他说道:“旁人或者不清楚,观主必然是清楚这一点的,昊天离开人间,小师弟对这个人间自然再无爱憎,观主如何不惧?”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即便如此,即便他能让道门听他说话,他又能如何?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争取拖些时间。”

  大师兄说道:“能够多争取些时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酒徒将酒壶系回腰间,神情漠然说道:“争取些时间,并不能改变大局。人间的大局已定,你应该清楚月亮正在变暗······时间对你们书院是不利的,道门可以等你们如何能等?还是说那些时间只是用来寻找杀死我和屠夫的方法?”

  大师兄转身,看着他平静而诚挚说道:“如何杀死您和屠夫两位前辈,书院已有定案,小师弟争取的时间自然要用在别处。”

  酒徒神情微凝,忽然眉梢微挑,若有所明,说道:“原来是叶苏。”

  时间,是最珍贵的事物,只能用在最紧要的事情上,酒徒自认在当前局势里,只有自己和屠夫的性命最为紧要,既然书院没有把时间放在自己二人身上那么必然要放在足以改变人间局势的人或事上。

  以他的智慧,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便能判断出,那只能是新教以及叶苏。

  如果现在的人间是一盘难解的棋,那个决定死活的棋眼就在宋国,就是叶苏。

  宁缺是个很冷酷的人,如果他确认自己解不开这局棋,救不活叶苏这个棋眼,那么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把叶苏抛弃,然后试图从中获得最大的利益。

  酒徒沉默思考心想如果自己处于宁缺的位置,大概也会如此选择。

  局势很复杂,宋国那处的局势却很简单道门和书院的强者数量,哪怕是小孩子扳手指都能算清楚,如果道门真的不惜一切代价要杀死叶苏书院怎么都没有办法阻止,因为叶苏开始就没有选择前往长安接受书院的庇护。

  “小师弟和观主对话,就是要叶苏活着。

  大师兄看着酒徒说道:“他相信自己能够说服观主。”

  酒徒问道:“那昊天?”

  大师兄静静地看着他,缓慢而坚定说道:“昊天······可以没有。”

  酒徒看着他的目光,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不能接受。”

  对书院而言,昊天自然可以没有即便对道门、观主来说,昊天也可以没有但是对酒徒和屠夫来说,昊天不能没有。

  宁缺说服观主,人间回复平静,新教传播,昊天变弱,神国终有一天会覆灭,会被人间所代替,那么他和屠夫到哪里去永恒?

  数年前,桑桑来到小镇,在肉铺里与他和屠夫说了一番话,做了承诺,如果她都死了,那些承诺,又还有什么意义?

  “前辈不需要接受。”

  大师兄说道:“小师弟说过,您和屠夫前辈必须接受······如果他能说服观主,那么接下来人间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杀死你们。”

  酒徒觉得今日的酒有些烈,不然为何会觉得有些醺醺然?他微讽而笑,说道:“要杀死我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面对整个人间,即便是二位前辈,也必须退让。”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说道:“因为你们不是老师,他就是人间,你们也不是小师叔,虽千万人亦要独往,你们会让开那条道路,你们会藏身在道树的后方,看看人间究竟会如何选择,这,其实就是接受。”

  这是直指本心的判定,出自从不撒谎的大师兄之口,更显得极有力量,就像是一把很粗的刀很粗野地砍到酒徒的头上。

  酒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痛,只知道自己竟然无言以对。

  “所以,现在人间是在看观主的选择。”

  大师兄最后说道。

  临康城的东方天空上覆着层暗云,便在小楼里话音方落时,便有雪花从那层云里挤落下来,挥挥洒洒,瞬间变得极大。

  越过飞舞的雪花,酒徒的目光落在遥远的桃山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或者,宁缺真的成功了。”

  大师兄望向南方,微笑现于脸上。

  酒香随雪风而淡,转瞬即逝。

  酒徒从小楼里消失,再也寻找不到踪影。

  下一刻,他回到了小镇。

  他没有去茶庄,与那位多年来罕有的友人相聚,而是直接去了肉铺,找到相识万年的那位友人,沉默坐下,久未言语。

  屠夫见他神情疲惫,眉眼间有尘埃,握着油刀的手不禁一紧。

  “出了何事?”

  酒徒应道:“不知将会发生何事,所以不安。”

  人间不知道将会发生何事,没有人知道宁缺说了些什么话,没有人知道观主会怎么选择,从荒寒的北方到温热的南海,所有人都在沉默而紧张地等待。

  未知,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一切落到实处,希望,或者也就会变成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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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那年冬天

       很多年后,宁缺走过那条陋巷,听到巷深处传来的朗朗书声,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给孩童们讲解历史,很是感慨,因为当时正好说到某年冬天发生的那些事情。还有很多人和他的感受相同,每每回忆起那年冬天,都会觉得有些不甘、有些伤感、却也有些庆幸,情绪很是复杂。

  无论是何种情绪,那年冬天必然成为无法被人间遗忘的一个冬天,因为人间在那年冬天仿佛与和平只有一擦身的距离,在书院和道门的战争夹缝里看到了一线生机,似乎有无限希望就在前方。

  荒凉的原野上,雪花狂暴地飞舞着,数百丈外的唐军营地,变得非常模糊,至于唐将华颖的身影,更是不知在何处。

  阿打眯着眼睛,满是稚气的脸上偶尔闪过几丝狠意,有些发青的嘴唇微微动着,不停默默念祷着长生天的尊讳。

  他在风雪荒原上已经等了很长时间,始终没有出手。

  最开始是因为他感受到南方万里之外那道毁灭一切的箭意,现在他没有出手,则是因为风雪深处缓缓驶来的那列车队。

  巡游草原的国师大人,离开了贺兰城,来到了七城寨。

  没有人知道他来这里做什么,没有人敢违逆他的意……即便阿打也不行,他虽然是长生天留给草原的礼物,也是国师大人名义上的弟子。

  车队在雪中停下,国师沧桑而宁静的声音撕裂风雪。进入阿打的耳朵:“唐人最想看到的便是我们失去理智。”

  阿打看着对面风雪里的唐营,说道:“我可以杀死他。”

  国师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一刻,你也会被杀死。”

  阿打坚定说道:“您在这里,我不怕。”

  他是在反对国师的意志,实际上表达了对国师的无上尊敬,因为他坚信只要国师来了,那么南方那道铁箭便伤不到自己。

  金帐国师的境界究竟有多高,哪怕在光明祭后,依然没有准确的概念,尤其是今年春天那场雨后。谁知道这位侍奉长生天极为虔诚的草原强者又有没有什么增益。在他警惕戒备的前提下,再加上那十余名强大的草原大祭司,宁缺的铁箭或者真的可以被阻止。

  阿打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更勇敢一些,他要把那名唐将杀死。带着铁骑把对面的唐营冲溃。只有这样才能还赠遥远南方那个人以痛苦。

  国师沉默片刻。用一句话回应了徒弟的信任。

  “问题在于,我们不知道她在哪里。”

  是的,这才是最大的问题遥远南方一直指着草原的那道铁箭固然恐怖。但只要有准备,总能想办法应对,只要控制住境界或念力输出,那道铁箭更是根本无法影响到这里,可另外那个人呢?

  那个人在荒原出生,在荒原长大,虽然曾经消声匿迹数十年,但只要还活着,便是草原上最传奇的强者,最恐怖的魔鬼。

  魔宗宗主林雾、二十三年蝉、书院三师姐余帘……不管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她永远都是草原蛮族最害怕的对象。

  这几年传闻她在东荒,所以左帐王庭的强者渐渐凋零,快要被她一个人杀光,所以国师带着十三祭司一直守在贺兰城外。

  今年冬天,国师终于离开了贺兰城下,来到了偏南些的原野上,没有人知道他来做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必然和余帘有关。

  阿打明白了,有些不甘地向南方唐营望了眼,转身折回,走进车队,和老师一道向渭城方向退去。

  “听说……神殿在和书院谈判。”

  “是的。”

  “所以暂时不能有战争?”

  “是的。”

  “会和平?我憎恶这个词。”

  “那是昊天才能决定的事情。”

  在师徒二人的对话里,车队渐行渐远,不多时便消失在风雪深处,依然没有人知道国师将去哪里,要做些什么,但人们知道,国师在等着一个人的出现,等着那道铁箭的来临,自然,也在等着昊天的选择。

  ……

  ……

  人间的事情,由昊天决定,简单来说,那便是天注定,这三个字里透着股无可奈何的意味,也有顺命的从容。然而桑桑已经离开人间,她如何把自己的意志告诉给亿万信徒?在她像过往无数年间那般沉默的时候,所谓昊天的意志,不过就是道门的意志,现在准确来说,就是观主的意志。

  横木站在数万铁骑之前,神情漠然看着那道已经注定写在史书上的青峡,缓缓举起右臂,宋国都城广场上,围攻新教信徒的骑兵们收缰后退,神官执事停止攻击,因为道殿里传来了新的命令。金帐王庭等着观主的选择,长安城等着观主的选择,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观主的选择……

  只有隆庆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听不到墙外传来的数千人紧张的呼吸声,没有收到来自神殿的最新消息,他觉得院子里堆的柴堆不够壮观,重新拾起柴刀,有些不熟练地砍着柴,想象着稍后的火焰。

  黑夜渐渐漫长,人间渐渐变凉,温暖的西陵神国,在今年冬天也落了好大的几场雪,崖坪被残雪覆着,月光下,轮椅的痕迹非常清晰。

  中年道人站在轮椅后,神情凝重,他本以为道门以不变应万变,是破了宁缺此局的妙手,但看来观主并不这样认为。

  “宁缺就想看到道门镇之以静?但……这说不通。”

  中年道人抬头望向夜穹里那轮明月,想着遥远的神国可能发生的战斗,皱眉说道:“夫子渐暗,时间拖的越久对书院越不利。”

  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月光下的世界,平静不语。

  中年道人忽然明白了,说道:“原来这也是他想要的。”

  涉信仰根本,他只能隐约体悟,却无法用言语说清。

  随着这句话,崖坪上的温度骤然降低,寒风透骨而至,明月依然当空,不知何处的云却落下雪来,这雪来的很快。雪片极厚。纷纷扬扬,哗哗啦啦,没有多时便把崖上铺了一层,轮椅上也落了一层。

  观主自然也被雪片覆盖。从他双唇间缓缓淌出的言语。被雪片一沁顿时变得寒了数分。就如言语里的意味。

  “他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我也想看看他想谈什么,只可惜他在长安城自囚半载。以为想明白了所有事情,终究还是错了。”

  观主说道:“他看不清楚自己,也没有完全看清楚叶红鱼,最关键的是,他没有看清楚现在的人间处于怎样的境地中。”

  中年道人说道:“站的不够高,看的自然不够远。”

  现在的人间,本就没有站的像观主一样高的人。

  中年道人推着轮椅向崖坪那边走去,轮椅在雪面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然后被新的脚印踩断,就像是人间的命运线。

  “宁缺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很有趣,用书院的话来说,很有意思,那么便是很有意义,确实很难说服人,至少很能唬人。”

  观主笑着说道:“问题在于,他的那个故事里没有上帝,那个世界里没有上帝,但我们的世界里,真的有昊天。”

  中年道人的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脚步都变得有些沉重,落在雪地上的脚印越来越深,仿佛要深深刻到崖石里。

  昊天,当然是最沉重的话题。

  ……

  ……

  “当然,就像先前说的那样,我不得不承认书院的判断,我的判断也同样如此……道门必然会失败,昊天终究会灭亡。”

  观主的笑意忽然敛去,再无表情,眼睛深处的情绪却变得极复杂,初始惘然甚至畏惧,最终还是化作了平静的井底秋水。

  “但……那又如何?”

  道门之主说道门会毁灭,昊天最虔诚的信徒、最强大的代言人说昊天会死去,如果这番话流入人间,会带来怎样的震荡与混乱?

  说出这段话的观主却已经平静,看着人间微微笑着,什么都没思考,显得那样宁静恬淡,如初生的孩子一般可爱。

  “宁缺有句话说对了……道门和书院,我和夫子,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同道中人,我们走在相同的道路上,对这个人间都有所想法,只是选择的路线并不相同,我们的对未来的世界看法不同,对人类的未来看法不同,那么选择的方法和最终的目标也必然不同,宁缺不会同意我选择的道路,便没有和平,如此同的不同,又怎能真的同道?”

  观主说道:“如你所说,他站的不够高,看的不够远,没有看见最重要的那个……人,而我看到了,那么书院便输了。”

  宁缺给道门出的题目,看似是两难,逼着道门只能镇之以静,根本无解,但其实对于观主来说,这道题很简单。

  叶苏的生死,叶红鱼的去留,对观主来说都不是问题。

  观主以为,把这两兄妹一起杀了便是。

  他不在意叶苏可能成圣,新教会传播多远,他不在意叶红鱼或死或叛,裁决神殿都会大乱,道门会变得混乱不堪。

  不在意,因为一切都是天注定道门是昊天道门,是昊天的道门,昊天自己都认输了,她的道门又如何能够胜利?

  崖外的世界是人间,放眼过去都是雪,莽莽沧沧一片,根本分不清天空与地面,仿佛都已经连在了一起。

  “那又如何呢?终究是人类自己的事情,昊天死了,那便再寻个新的昊天,道门灭了,那便再创个新的道门,如此而已。”

  观主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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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风在吹

      中年道人脸色有些苍白,无论春雨秋风都无法拂动润湿的宁静道心,忽然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甚至有了崩溃的迹象。

  他听到的这些话,话后面隐藏的意思,观主的所思所想,对于道门信徒们来说,是太过冷酷恐怖的事情。

  都说光明大神官是最接近昊天的人,但他知道,从千年之前开始,人间最接近昊天的人便是观主,一直都是观主。

  而前些年昊天来到人间,观主与她相遇,那种接近便从神学意义上落到了实处,不是看见而是相见,便自然没了距离。

  因为看见,所以畏惧?不,看见后便不再畏惧,便敢思之想之杀之灭之夺之,与之相比,无论是莲生的野望还是书院的理想,以至昊天本身的想法,都会有些等而下,宁缺的问题更是显得有些可笑。

  中年道人不会质疑他的判断,看着崖间残雪,感受着扑面来的寒风,忽然觉得有些感伤,因为他将看到一个完整的旧世界的毁灭,而那个旧世界是他曾经全心全意供奉守护的,他所在意的。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新教的火焰焚烧整个人间,旧日的道门还有陈旧的神殿,都将在这把火里变成新生者的祭品,哪怕夫子输了,书院和唐国被灭,道门也无法改变这个结局,但何必感伤痛苦?不过是场涅槃,应该欣喜庆贺。”

  “佛祖说的涅槃难道便要落在今年冬天?”

  “那僧人看顾的是自己,哪里会在意整个人间?”

  “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决定人间命运的,以前在天上……”

  观主的目光从夜穹转向山下的风雪世界,看了会儿悠悠继续说道:“现在却在人间,那么我们当然要先找到她。”

  宁缺让他多在意些人间的事情,其实他一直在意,比谁都在意本应在天上,现在在人间,怎能不在意?

  说完这句话后,观主不再多言,望向崖外的风雪。看着风雪那头的村庄田野。看着风雪也无法止住的月光,微笑不语。

  夜的幕布上,云层倏乎在东,有时在西。虽然不停播洒着雪花。却没能遮住所有。月光笼罩着整个人间。

  崖上的风卷起雪花与月光一道起舞,随着夜色渐深,变得越发寒冷。观主坐在椅中很长时间,精神却依然极好。

  数年前长安一战,他被书院诸子借助惊神阵重伤,后又路遇桑桑,得到了昊天的惩罚,就此成为一个雪山气海被废的残障老者。按道理来说,如此严寒的夜,他极难忍耐,可是他就那样静静坐着,没有咳嗽,脸色并不苍白,甚至有两团红晕,神情始终是那样的平静。

  他的眼里充满了对人间美丽风景的向往,对月光和雪花以及播洒月光和雪花的天空的好奇,纯真的就像个孩子。

  横木和阿打这些昊天留给人间的神子,脸上的神情也常现天真之意,但那种天真来自对人间的疏离感以及本身的年龄。

  观主的天真不同,他静静看着人间,思想着人间,似乎懵懂无知,似乎无所不知,有些呆滞,却并不令人厌恶,有些萌趣,却并不令人厌烦,他和横木等人不一样,和以前的自己也不一样,他更加从容,就像是无心而飘出山岫的一朵云,干净纯真的令人赞叹。

  当年他进长安时,御风而行,飘飘若仙,在黎民百姓的眼中,仿佛真正的仙人,残废后,他成了真正的凡人,由仙归凡,那便是真人。

  中年道人看着椅中的他,感受着那道天真烂漫的气息,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很是感慨,原来清静之上,尤有世界。

  观主忽然动了,双手自膝上离开,缓缓落到轮椅的扶手上,掌下有残雪,渐被热度融成春泉,神情也如春泉般怡人。

  中年道人动容无语,因为震撼,因为猜想变成了现实,那个令他激动万分的猜想,似乎马上便要成真。

  中年道人扶在轮椅上的双手有些颤抖。

  当初观主的局被书院所破,他的人被长安所伤,但真正把他变成凡人的是昊天的手段,现在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

  观主站起身来,离开了轮椅。

  仿佛无数万年前,人类曾经做过的那个动作。

  雪花混着月光,在崖坪上缓缓落着,寒风不停地吹拂,拂的观主身上的青色道衣不停飘动,却吹不乱他鬓角花白的发。

  “你看,那真的好像一条狗啊。”

  观主看着夜空,悠悠说道。

  中年道人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更不知道,二十年前夫子在书院后山举杯向天,说过句不相似但其实意思相同的话。

  说完这句话,观主背起双手,在风雪里向崖下走去,青衣飘飘,风雪如怒,夜色深沉,他离开桃山,就此不知所踪。

  看着崖雪上观主留下的那道脚印,中年道人沉默无语,斯人已飘然下桃山,留给他的只是一道背影和满心敬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过神来,看着依然扶着的轮椅,笑了笑,推着空轮椅来到崖畔,双臂一振便推了下去。

  山崖极高,落雪有声,轮椅坠落地面的声音自然传不到此间,而走向人间的观主,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回到桃山。

  中年道人神情很快便回复平静,因为他是道门真正的强者,更因为他对观主有绝对的信心道门在世上存在无数年,不知出现了多少了不起的人物,为人类奉献了多少智慧,千年以来,人间的光彩似乎都集中到夫子和书院的身上,但道门毕竟是道门,观主毕竟是观主。

  中年道人离开了崖坪,去了天谕神殿。

  没人知道在神殿里,他和赵南海说了些什么,但接下来,赵南海沉默地跟随着他去往裁决神殿,而那时,掌教已经先到了。

  看着露台上那个穿着裁决神袍的女子,他露出欣赏的眼光,她在月光下走到墨玉神座旁,如血花般绽放。

  他一直很欣赏她,很小的时候在观里,他就很喜欢她,可惜今天他要杀死她,观主已经决定了她和她兄长的生死。

  “请给我真正的解释。”

  “抱歉,我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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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真实地活着

      叶苏在台上。

  既然在台上,便无法做观众,总是要被迫拖入这场悲喜正剧,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哪怕是注定悲剧结局的男主角。

  剑阁弟子们站在台前,身上有着或轻或重的伤,但只要还能站立,他们便不会松开手里握着的剑,坚守着身前那片区域。

  就像剑圣柳白,就像柳亦青,他们身前一尺,是他们的疆域,南晋已经被西陵神殿完全占领,那么他们身前一尺,便是最后的故国。

  隆庆知道他们不会让开道路,他缓缓举起右手,指间不知何时拈了一朵黑色的桃花,灰暗的眼眸在他们的身上扫过。

  这些南晋的男人,完美地实践了师门曾经许下的诺言,战斗到了最后的时刻,在尽数停止呼吸之前,没有让任何人靠近叶苏。

  他们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却面无惧意——柳白曾经在桃山上向昊天刺出手里的剑,他们是柳白的徒子徒孙,继承了那道剑意,未曾忘记滔滔的黄河,那么无论昊天的神国还是冥王的深渊,又有什么可怕?

  死亡没有立刻到来,因为陈皮皮从叶苏身后走出,走到剑阁弟子身前,看着隆庆说了一句话:“你想让道门覆灭?”

  隆庆望着渐渐变得越来越明亮的天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你应该很清楚这是老师的意志,我只是执行者。”

  陈皮皮的问话,有些无头无尾,隆庆的回答,也有些莫名其妙,似乎他认可了对方的说法,这场剿灭新教的战争,就是道门覆灭的开始。

  其实要理解这番对话,只需要思考一下。为什么道门能够容忍叶苏在人间传道数年时间之久,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决意杀他。

  叶苏曾经是道门的天下行走,如今却是新教最重要的、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但他还有一个身份——他是叶红鱼最敬爱的兄长。

  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必叛,就算道门连她一起杀死。但西陵神殿必然陷入混乱,直至分裂,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敢言必胜书院和唐国?这场战争如果因为这个原因,导致唐国获得最终的胜利,道门又如何在人间继续存在下去?

  隆庆的视线越过陈皮皮和剑阁弟子们。落在叶苏的身上,叶苏此时正看着案上的书卷出神,似乎在思考什么困难的问题。

  “当他写出新教教义的那一天,道门的根基便被他毁了……不再需要信仰昊天的道门,对那些愚蠢的人类有太多吸引力,没有人能逆转这种趋势,所以他必须死。道门分裂?大堤崩塌,洪水泛滥,还要吝惜在堤上挖土填水?”

  隆庆停顿片刻,望向远处道殿那道正在消散的白烟,面无表情说道:“更何况她已经死了,谁又还能转身呢?”

  是的,那道白烟已经升起,那么叶苏的命运便已注定,相反也是一样的道理。既然道门要杀死叶苏。那么叶红鱼的命运也已经注定。

  十余年来,这对兄妹相见次数寥寥无几,感情似乎不深,甚至淡漠,但实际上。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的命运一直相联,要杀便必须全杀。

  叶苏提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隆庆说道:“要我去死,不是难事,何必做这么多事,杀这么多人?”

  隆庆长拜行礼,直起身来说道:“师兄过谦,要杀你,本就是最难下的决断,老师为此也曾彻夜难眠,道门哪里敢不谨慎。”

  叶苏若有所思说道:“杀一人而死万众,我似乎罪该万死。”

  ……

  ……

  两千余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从各处城门鱼贯而入,披着盔甲的战马,只露着眼鼻,看上去显得格外恐怖,而骑在马背上的骑士,同样全身着甲,黑色的盔甲上刻着金线绘成的符线,光辉夺目至极。

  依据道门惯例,或者直接说是与唐国之间的默契,西陵神殿拥有的护教骑兵总数不能超过一定之规,然而随着前次伐唐战争,这个惯例早已不复存在,西陵神殿凭借着人间诸国供奉的金银资源,大肆扩军,如今的护教骑兵总数早已超过两万骑,拥有了与唐国重装铁骑抗衡的实力与底气。

  有两千护教骑兵跟随横木立人北上清河郡,此时正在阳州城里镇压那些心向唐国的预备叛乱分子,而这两千名护教骑兵则是由桃山直入宋国,悄无声息隐匿,跟随隆庆执行镇压新教信徒的任务。

  用如此强大的军事力量来对付手无寸铁的数千名新教信徒,还有人数极少的剑阁弟子,完全是杀鸡用牛刀,也可以说是安排周密,由此可以看出道门的决心,他们绝对不会允许叶苏再继续活下去,不会允许新教继续发展。

  带着盔甲的重骑异常沉重,马蹄踏在城市街面上,发出砰砰的沉闷响声,当两千骑同时前进时,密集的蹄声便变成了暴雨,而且是雷雨。

  护教骑兵高速奔驰,神情冷酷,根本不会理会撞到什么,城市街巷里的人们纷纷躲避,到处都是惊慌的尖叫声,也有被撞倒后的惨叫声。

  街道上到处都是烟尘,侥幸从马蹄下逃生的几名小贩,脸色苍白地挤在一家茶铺外,看着绝尘而去的骑兵们,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一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却没有像人们那样避在街角,而是背着行囊向前赶路,满身风尘,汗落如雨,竟是和那些骑兵去往相同的方向。

  ……

  ……

  隆庆指着广场旁那座小院,指着断墙里的柴堆,看着叶苏说道:“我用一夜时间堆好这些柴,请师兄上去。”

  上去做什么?自然不是看风景,柴堆虽然比地面高些,看的更远些,但站在那里,眼里的风景想来必然是红色的,也许是血也许是火苗。

  叶苏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低头继续书写,说道:“待我写完这一段。”

  隆庆的脸上没有不耐的神情,因为他不需要忍耐,他向前走去,如果他再等会儿,或者这会成为宗教史上很传奇的故事。但他不在意破坏这种美感。

  剑阁弟子的剑迎了上来。

  他挥手,黑桃盛开,剑阵骤乱。

  便在此时,叶苏停笔不写,抬头说道:“我写完了。”

  他写的不是笔记,也不是新教的教义。而是游记。

  不是这些天在诸国间逃亡的游记,而是很多年前,他在荒原上看到那道黑线后,去往诸国勘悟生死关时的游记,而最后一篇却是写的数年前的长安城。

  那座长安城里,有座小道观里,他在道观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他替街坊修房子,替道长攒银钱,他曾和书院大师兄辩难,也曾和摊贩谈价。

  更多年前游历诸国时的体悟,在长安城里才真正开花,所谓勘破生死,才有了真正的意义,他获得了很多,而那些所得。在青峡前随着君陌的一剑。正式破壳而出,又随着临康城里那条陋巷的污水味道渐淡而逐渐成形。

  这就是新教教义形成的脉络,总结起来简单,实际上复杂,新教的教义建立在西陵教典基础上。融合了书院理念,最终由叶苏的现世笔墨而定,没有浩繁著作,无以解释,便是叶苏自己,也只来得及写了数卷教义,再也没有时间成这项工作,于是他把最后的时间用来写了这篇游记。

  这篇游记共五千零四十一字,只叙述不评论,只写所见所闻不写道理,只有悲悯与自强没有乞求与对来世的向往,简单又很不简单。

  这篇游记通篇说的只是一件事:活着。

  信仰究竟是什么,信徒们信仰的意义在哪里,那是教义需要解释的事情,那是追随者们的工作,叶苏要说的只是活着。

  怎样活着,为什么活着,怎样才能活的愉快,这篇游记里没有给出任何答案,只是通过对那些市井生活的描写,对那些苦难和幸福的怀念,指出一条道路。

  要活得好,必须有信——信自己。

  自己的归自己,神殿的归神殿,人间的归人间,昊天的归昊天。

  这就是叶苏想要告诉信徒的道理,或者说道路。

  此时他终于写完了这篇游记,搁笔于案上,然后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吹了几口气,摊开晾晒,正好对着清晨的天空,便是要给天看。

  他要让上天看一看这篇游记,他要让上天看一眼游记里记载着的真实的人间,他要上天明白人间究竟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隆庆停下脚步,看着案上那些纸,隐隐不安。

  叶苏站起身来,对人们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到最大的喜悦。”

  昨日他便说过这句话,其时雪疾云开,天光洒落,恰好落在他的身上,替他镀了一道金边,又有雪花点缀其间,如神如圣。

  今日他写完游记,再次说出这句话,没有雪落,天空里的云已散,湛蓝一片,晨光却忽然间明盛起来,把他的身影照的异常清楚。

  不再仅仅是镀了一层金光,从广场上的信徒们眼中望去,他便在晨光里,背对着鲜红的朝阳,散发着光泽,他就是代表希望的晨光。

  小院断墙边的树,先前被唐小棠和隆庆的撞击震成碎絮,只在地面留下半尺高的残椿,此时被叶苏身侧漏过的晨光,竟生出了新的枝叶,嫩绿的枝叶在晨风里轻轻颤抖,显得很是娇弱,却有无限生机。

  从最后一道笔画落下开始,或是从游记摊开给蓝天看开始,或是从陋巷里那些朗朗书声开始,甚至可能早在长安城里的小道观时便开始,叶苏和他后来创建的新教,代表人类里的某一部分,开始与天争夺权利,或者说向昊天索要收回原本就属于人类的权利,历史从那一刻开始改写。

  晨光明亮,蓝天白云,寒风酷雪不知去了何处,朝阳拥抱着他的身躯,光辉洒向整个人间,看上去仿佛神迹,但却不是,因为这幕神奇的画面与昊天无关,只是天地自然与一个普通人的交融,是他自己的光彩。

  被流血惊吓的四处逃散的信徒们,看着这幕画面,重新聚拢起来,不顾那些神官执事和骑兵的威吓,向台前拥去,想要离叶苏更近一些。

  朝阳照耀着人间,叶苏的身躯仿佛透明的琉琉,承载了阳光,然后向人间播洒,光线传的极远,竟照亮了远处的街巷。

  那些刚刚醒过或整夜未眠的普通民众,那些在街畔檐下躲避护教骑兵铁蹄的行人,都看到了广场处的光明,看到了朝阳里的那个人,人们很震惊,又有些惘然,下意识里移动脚步,向那边走去,人流渐要汇成海洋。

  已经在广场上的数千人本就是新教的信徒,对这画面的感触更深,受到的震撼更大,看着朝阳里的叶苏,信徒们沉默跪拜,表达着自己的敬爱。

  叶苏站在朝阳的前方,背对着光明,看着身前的隆庆和那些神官执事,还有广场上数千名新教的信徒,说了这样一段话。

  他的声音很冷静,并不刻意狂热,他的情绪也很冷静,与宗教历史上那些著名的演说家或圣徒并不相同,但他说的话却仿佛具有某种魔力,每字每句随晨风而飘,映晨光而亮,似不可撼动的预言。

  隆庆没有阻止他说话,因为他也很想知道,在这种时刻,叶苏会说些什么,他要预言一些什么,信徒们更是听的无比认真,无比专注。

  “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叶苏的声音飘荡在安静的广场上,就像是林中的蝉声,池里的蛙声,山崖间的风声,秋日里的瀑布声,让世界变得更加安静。

  安静的世界里,人们在认真地倾听,就像听到圣人的教谕,然后他们开始思考,即便是隆庆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如果这是预言,这段预言……预言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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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我要看见太阳

      一片安静,此时此刻,无论昊天会不会发笑,广场上听到这句话的人都陷入了沉思,这话有很多信息,这话莫名地令人沉迷。

  叶苏说的这句话,前面是预言,最后却是喜不自胜地感慨,他提到了传说中的永夜,对永夜做出了某种带着希冀的评说,这很令人不解。

  永夜是什么?在修行界古老的传说里,那是冥王入侵所带来的大灾难,随着桑桑降世,宁缺背着她逃难,夫子在荒原一剑斩金龙,传说早已被确定是假的,根本就没有冥王,也没有冥界,那么还有永夜吗?

  会有永夜,并且有过永夜,如今的人间还活着经历过永夜的人,只不过那与冥王无关,只是昊天在这个世界春耕秋作然后冬歇。

  对绝大多数人类来说,漫长的永夜很寒冷,很残酷,对昊天来说,那只是这个世界运行的基本规律,想要这个世界长存不灭,永夜是必须的手段。

  新教从本质上来说,是要与昊天争夺信仰,是在毁灭昊天存在的根源,是道门的掘墓者,那么叶苏为什么会期待永夜的到来?

  “你……的永夜,究竟是什么?”隆庆看着叶苏问道。

  叶苏静静看着他,说道:“永夜就是永夜。”

  隆庆说道:“永夜就是黑暗。”

  叶苏说道:“也只有在永夜里,人们才能真正地睁开双眼,看到昊天一直不让他们看到的画面。那些是真实,我自然为之而喜悦。”

  隆庆想了想,说道:“真实是客观,不依心意而变。”

  叶苏指向身后地平线上那轮红色的朝阳,说道:“太阳每天都挂在天空里,落下之后又会再升起来,它可是客观的?”

  隆庆说道:“太阳自然是客观的。”

  叶苏微笑问道:“那你可曾看过它?”

  隆庆正准备应答,忽然皱眉不言,细细想来,他才明白这个问题的真义。生活在地面的人们。每天都能看到太阳,但谁真正的看过它?

  所有人都看过太阳,起床后在后院随意一瞥,正午时以手遮额眯眼感叹其毒辣。傍晚时坐在亭子里迎着江风看着落日吟诗。

  但它是什么样子?清晨和傍晚是红的。正午是白的。它到底是什么颜色?除了明亮的光,上面可有图案?如果没有,又如何形容它?

  如果不能形容。何谈看过?

  他忽然想起在书院二层楼登山试的梦境里,看到过的那些画面,那些画面里有叶红鱼,有叶苏,也有光明。当他跟随光明横扫人间,甚至连叶红鱼和叶苏都杀死以后,整个世界里便只剩下光明。

  就像那轮朝阳一样。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当年在幻境里,他便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其后在荒原上,他才把最后的勇气放在北方的黑暗世界里。

  那么太阳呢?昊天呢?是的,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太过明亮,太过刺眼,便无法直视,看不到细节,便看不到全部,没有真相如叶苏所言,只有永夜到来的那一天,太阳熄灭后,才会真正被人类看到吧。

  隆庆明白了叶苏这句话的意思,却不明白这段预言有什么意义,他眯着眼睛,看着天边的朝阳,沉默了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意义的事情不需要想太多,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杀死叶苏,至于那段话是圣人的预言还是疯子的胡言乱语,同样没有意义。

  “你马上就会死去,就算有那一天,你也看不到太阳究竟长什么模样,同样,听到你这句话的人,也会在随后的日子里死去,他们也很难看到。”

  隆庆看着叶苏面无表情说道,随着他的声音一道响起的,还有如雷雨般暴烈的密集蹄声,从城外杀进来的两千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终于到了广场。

  锃锃锃锃锃,无数道刺耳的磨擦声响起,锋利的长刀,被骑兵们握在了手中,雪般的刀面,反映着新教信徒们惶恐不安的面容。

  隆庆举起右手,随着他的动作,人群外围的那些骑兵们举起长刀,寒刀如田野里的长草,杂乱却可怕,将要撕裂所有遇着的血肉。

  蹄声再起,沉重的战马,直接将前方的人群冲散,沉闷的撞击声里,不知多少新教信徒,骨断肉裂,广场上到处都是惨呼。

  鲜血就像洪水一般四处横流,死亡就像随处可见的积雪,信徒们惊恐地四处逃散,那些来到广场的普通民众,也不幸地被拖入这场悲剧。

  没有人能阻止惨剧的发生。

  叶苏看着这幕画面,举起手臂,想要让人们让开,却没有人能够看到,他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就算能,也没有人能够听到。

  陈皮皮扶着他,脸色苍白至极。

  十余名剑阁弟子,已经被冲散,汇入人群之中,与人数远超己方的敌人艰苦地战斗着,就像是与洪流抵抗的礁石,虽然坚强,却哪里能够挽狂澜?

  隆庆站在台下,只要向前再走十步,便能来到叶苏身前,但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沉默地看着叶苏,让叶苏沉默地看着这些画面。

  今天或者不是新教覆灭的开端,但必然是叶苏的死期,正如宁缺对观主说的那样,隆庆很想看看,叶苏究竟如何成圣。

  叶苏站在朝阳里,身周的光线折射,带着神圣的意味,游记最后一笔落下,他便走上了成圣的道路,天地已然变色。

  隆庆很想看看,这天地还能如何变色。

  便在这时,天地真的变了颜色。

  街巷里有积雪,民宅上是乌檐,黑白相衬,再加上那些没有完全凋零的树叶,便是这座城市最基本的三种颜色,广场四周也不例外。

  只是昨日到今晨,道门两番屠杀,地面上多了很多血。

  然而此时,那些颜色都不见了,白色的残雪,黑色的瓦檐,青黄色的树叶,红色的血污,都变成了单调的黄色,黄沙漫漫。

  隆庆神情微变。

  因为这次天地变色与叶苏无关叶苏雪山气海皆废,圣贤之意在于笔端,在于新教的教义,无法影响真实的战斗。

  让残雪瓦檐冬树血污尽数变成黄沙的,是另外的一道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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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漫天黄沙里的告别

  
            没有人注意到,在西陵神殿护教骑兵杀入广场的时候,有名中年书生也来到了场间,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靠近了高台。

      那中年书生穿着寻常,风尘仆仆,浑身是汗,身后死死系着个包裹,他来到台前,以最快的速度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块木盘。

      那块木盘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制成,纹路极为细腻,又给人一种金石的质感,感觉很是奇妙,盘里浅浅堆着一层极细的黄沙。

      这是一块沙盘。

      修行界最著名的一块沙盘:河山盘。

      河山盘出现,整个世界,便进入了河山盘之中,那层浅浅的黄沙,在空中飞舞,然后落下,便把天地的颜色涂黄,紧接着,把一切都变成了黄沙。

      坚硬的青石地面,变成了松软的沙漠,正在高速冲刺的战马,惊鸣声声,重重地摔倒在地,前蹄凄惨地折断,马背上的神殿骑兵则是直接摔昏过去。

      极短的时间里,便有数百名神殿骑兵堕马,相反,那些惶恐不安躲避的新教信徒,虽然也变得行动困难,却不至于被这片黄沙伤害。

      黄沙有时如水,因其柔,故胜坚强,故怜弱小。

      隆庆的双脚也陷在黄沙之中,他清晰地感觉到沙底传来的吸噬力量,神情变得非常凝重,极为艰难地提起右脚,想要向前踏去一步。

      忽有风起,席卷起黄沙,拦在了他的身前。

      他的视线越过飞舞的黄沙。落到台侧那名中年书生的身上。

      陈皮皮看着中年书生,惊呼道:“四师兄!”

      中年书生没有回应,只是与隆庆对视。

      隆庆微微蹙眉,今日他奉命前来杀叶苏,屠新教,猜到书院可能有所准备,却没想到来的不是那道铁箭,不是大先生,而是此人。

      范悦,书院四先生。

      在书院后山那些有趣而可怕的人物里。范悦是一个相对低调的人。他入门很早,排序很前,却只是洞玄巅峰境界,和李慢慢、君陌完全不是一个层级。三师姐余帘虽说那些年表现的也一直只是洞玄境。但当她把西陵神殿掌教熊初墨打成废物之后。谁都知道那只是表象罢了,而他却是真正的洞玄境。

      当然这并不重要,夫子收徒向来有教无类。不在乎他们修行的天赋,但后山的人们都有自己最擅长专精的领域,在那个领域里都能做到最好,比如五六**十十一那些家伙,只有范悦显得相对弱一些,他擅长符道,却不及莫山山和宁缺在这方面的天赋,他擅长谋略算策,却不及余帘,他擅长设计,在这方面连六师弟都不如,更何况书院前院还位黄鹤教授,真要说最强的,或者只是打算盘。

      这些年书院后山渐渐展露在世人的面前,他还是那般不引人注意,没有过太多惊艳的表现,只有书院后山的同门们知道他很重要——这些年书院乃至唐国对外的谋略布置,都出自于余帘、宁缺还有他的推算,而且他拥有一件当今修行界最珍贵的法器,那就是河山盘。

      当年在青峡之前,正是靠着河山盘,书院诸人才能避开观主的那一剑,他耗尽心血困住那一剑,才让君陌有大展神威的机会。能困住观主的剑,可以想见他和他的河山盘如何强大,今天他便带着河山盘来了。

      事实上,他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西陵神殿对叶苏和新教的态度,书院很清楚,但无论大师兄还是余帘和宁缺,总以为观主是能够被说服的,既然杀死叶苏对道门没有任何好处,观主便一定不会去做,只要观主保持沉默,那么有唐小棠和剑阁便足矣。

      只有四师兄觉得有些异样,他连续推算了很长时间,并没有推算出来别的结果,可他还是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他认为师兄师姐还有小师弟的判断是错误的,但他找不到证据,于是他便自己来了,他收拾行李,孤身上路,离开后山,带着河山盘,不远万里,千里迢迢而来,要来救叶苏的命。

      这才是书院真正的行事风格,可以众志成城,也要和而不同,要替师门负责,但首先你要为自己负责,你要不留悔意。

      四师兄终于赶到了,虽然只凭他很难改变场间的局势,但他可以代表书院做出书院应该做出的努力,不需要后悔,那便很好。

      他举起河山盘,把念力尽数灌注到盘里,只是瞬间,雪山气海便有了枯竭的征兆,显诸外相上,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甚至似乎瘦削了几分。

      河山盘里是黄沙,更是河山。

      每粒沙都是河山里的一处风景,或是一座小桥,或是一道流水,或是一方亭榭,或是青青山丘,或是桥上的轿子水上的舟亭子里的人青丘上的树。

      今天,这些黄沙却只是黄沙。

      因为最本原的也是最强大的。

      四师兄念力激发河山盘,黄沙狂舞,然后敛落,世界顿时变成一片黄色,成了枯燥的荒漠,在其间根本寻找不到方向。

      那些后方的西陵神殿骑兵,幸运地没有摔死,拼命地拉动缰绳,让座骑停下来,然后翻身下马,拖着座骑试图寻找到出口,只是哪里这般容易?

      四师兄举着河山盘,走到台上。

      隆庆静静地看着他,黄沙铺地,却无法将他完全拖入河山幻境,他的身体在那片黄沙里,眼光却能看到真实,看到对手。

      不知道为什么,四师兄看着隆庆的目光,觉得有些不安,就像是在书院后山做推算时那样,觉得或者会有些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于是他向河山盘里吹了一口气。

      那层浅浅的黄沙,被吹皱。有些沙粒迎风而起,在空中飞舞。

      变成沙漠的广场上忽然起了一阵飓风,无数黄沙卷起,遮住所有人的视线,天地间变得昏暗一片,更可怖的是,先前还平坦如原野的沙漠,忽然间发出隆隆巨响,生出无数道层层叠叠的沙丘,不知多少骑兵被移动的沙流吞噬!

      就算没有被吞噬的骑兵。在飞舞的黄沙里也遇到了不尽的危险。到处都能听到凄厉的惨叫,到处都能听到人与战马互相撞击的沉闷响声。

      即便是像南海少女小渔这样的知命境强者,竟是也无法抵挡河山盘的威力,那些来自各处道观的神官执事。纷纷毙命。她也昏迷在了黄沙之中。

      隆庆的脚步依然没能落下。脸色有些苍白,被唐小棠伤后再被河山盘重伤,他没想到对方自身境界普通。这沙盘却是如此恐怖。

      然而,这就够了吗?

      下一刻,他的脚终于落了下来,只是依然落在黄沙之上。

      他没能走出河山盘,但那又如何?

      他脸上的那道伤疤,变得明亮起来,绝对不难看,更像是一种有些怪异的妆容,配上灰色的眼眸,夹着银丝的直发,甚至很好看。

      他如此强大,他还藏着真正强大的手段,他等的是宁缺的那道铁箭,等的是李慢慢,便是那样他都不惧,更何况一张沙盘?

      他从怀中取出一卷书,伸到漫天风沙之前。

      他想起那些年,他是裁决司的二司座,带着司里的黑执事,四处追杀魔宗的余孽和叛教的罪人,那时的他就是正义,而且相信自己就是正义。

      他的神情变得冷峻起来,看着风沙那头的叶苏等人,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当年很熟悉的那些话语:罪人,接受昊天的惩罚吧。

      昨夜在桃山裁决神殿,中年道人用一卷书破了叶红鱼的樊笼,那是天书落字卷,此时隆庆手里拿着的也是一卷天书,天书沙字卷。

      观主做了那个最重要的决定,便不再在意亵渎二字,道门最神圣的天书,在他的计划里便变成了器物,很强大的器物。

      中年道人在知守观里陪伴天书无数年,隆庆将天书沙字卷一直带在身边,只有他们两个人有能力把天书当作武器。

      清晨的城市,被黄沙覆盖,再也寻觅不到冬日的清新寒冽,只有枯燥,而当隆庆举起天书沙字卷时,那种感觉变得越发清晰。

      沙字卷的封皮迎风而化,化作无数万颗微小的沙粒,然后开始飞舞。紧接着,沙字卷的第二页也尽数化作沙粒,再是第三页,第四页,第五页……

      亿万颗沙粒,变成一道沙河,从隆庆的手中直赴天穹,于天穹最深处承接一道难以言说的高妙意味,然后向着漫天黄沙里轰去。

      天书沙字卷记载着修行界里几乎所有的功法,这绝非人力所能完成,就像日字卷一样,除了道门的搜集,更多的是昊天的神力。

      道门将修行视作昊天赐予人类的礼物,这卷天书便是礼单,里面条秩无数,浩繁如海,或者如海底的沙,根本无法数清楚,每一粒都代表着昊天的恩赐,人类的敬畏。今日沙字卷真的化作沙粒,那些记载功法的墨字融化在纸上,然后消散,变成最细微的粒子,每粒里仿佛都有那门功法的力量。

      亿万粒沙,亿万种功法,就这样落在了漫天黄沙里,落在了河山盘里,河山盘拥有万里河山,但毕竟是修行者的产物,如何能够容纳近乎无限的广阔与繁复?

      瞬间,漫天黄沙骤停,有些角落里,甚至影影绰绰出现亭榭楼台,便要失去最原本的形态,变成河山盘里的虚影。

      四师兄拿着河山盘的双臂,难以抑止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便会把河山盘扔到地上,他感受着盘里传来的恐怖的冲击力,发现竟是比当年青峡前观主掷来的那道虚剑更加强悍,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唇角开始溢出鲜血。

      “散了吧。”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随着他的声音落下,广场上的风沙变慢了无数倍,那些初初显现的小桥流水被沙字卷里涌出的沙砾覆盖。

      满眼黄沙,被海底沙覆盖。不需要去寻找出路,我用我的世界覆盖你的世界,那么我可以随意行走,去到任何想要去到的地方。

      隆庆向前踏了一步。

      如果那片河山里有真实的智慧生命,或者可以看到在太阳之下,有个比山峰还要巨大的脚印,踩破云层,碾碎了原野,落在了地平线那端。

      河山盘,万里河山。他只用一步便踏了出去。

      隆庆出现在台上。出现在叶苏身前。

      二人之间还有残留的黄沙。

      四师兄不停咳血,还在勉力支撑,却不知还能撑多长时间。

      隆庆一手举着正在消散的天书沙字卷,一手便向叶苏抓去。

      有道身影破风沙而来。那是唐小棠。她用铁棍撑着疲惫的身躯。跌坐在叶苏身前,双手举棍向上,用最后的力量挡了一记。

      隆庆的手落在铁棍上。

      噗的一声。唐小棠鲜血喷吐,倒地不起。

      隆庆向前再走一步,隔着她,再次抓向叶苏。

      其时,他左手握着的沙字卷,还在与河山盘里最后的景物做着对抗。越来越多的血水从四师兄的嘴里淌出来,打湿了他的前襟,吐的血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后甚至看着像墨汁一般,触目惊心。

      陈皮皮在旁看着,终于感到了绝望。

      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因为担忧,担忧两位师兄和爱人的处境,因为恐惧,恐惧两位师兄和爱人即将死亡,他真的很害怕。

      那道颤抖,从他的手足传到胸腹,然后传到身体深处,最后落在腰后的位置,于是他的雪山气海也开始颤抖起来。

      他的雪山气海已废,准确来说,当年被桑桑完全锁死,早已变成一片干涸的死海和黑色单调的岩峰,此时颤抖了起来!

      颤抖是运动,能动便是活着。

      他的雪山气海,就在最绝望的时刻,居然活了过来!

      陈皮皮来不及感受这种突然的变化,更不可能有时间狂喜,只是顺着那道颤抖,纯属本能一般,双手向着隆庆一阵疾摆。

      十道没有任何轨迹,就像天空流云一般难以捉摸的凄厉劲意,从他的十根手指前端迸射而出,狠狠地刺向隆庆的胸腹间!

      与受到昊天眷顾的唐小棠一阵血战,再与拿着河山盘的书院四先生比拼修为,隆庆已经受了极重的伤,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又来的如此毫无道理,是以他哪怕拿着天书沙字卷,竟也没能避开。

      噗噗噗噗一阵密集的闷响,十记天下溪神指指意,尽数落在隆庆的胸间,单薄的衣衫上瞬间出现十个血洞,鲜血汩汩流出。

      隆庆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有些不解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然后抬头望向叶苏身后的陈皮皮,微微皱眉。

      然后他想明白了。

      现在的昊天是那样的弱小,已经无法庇护她曾经承诺庇护的人,比如唐小棠,那么她自然也无法再惩罚她曾经想永世惩罚的人——观主已经飘然下了桃山,与他有相同遭遇的陈皮皮,自然也到了重新站起的时刻。

      隆庆有些痛苦地咳了两声,每声咳,都让他胸前的血水流的更快几分。

      “还不够。”他看着陈皮皮面无表情说道。

      他左手握着的沙字卷化作沙砾呼啸而去。

      瞬间,陈皮皮的身上便多了无数道极细的血线。

      每道血线都来自一个极细的伤口,每个伤口都是一颗沙砾,沙砾在伤口深处,痛入骨髓,如蚁般不停向里钻,这是何等样的痛苦?

      陈皮皮痛到极处却没有哭——他不想哭,因为那太丢脸——于是他拼命地挤出一个笑容,却不知道那笑容难看的像哭一样。

      看着他这滑稽模样,唐小棠想笑,却又难过的想哭。

      隆庆向四师兄看了一眼,握着沙字卷的手紧了紧。

      四师兄叹了口气,无力地坐了下去,然后开始不停地吐血。

      一片寂静。

      隆庆看着叶苏,看着陈皮皮,看着唐小棠,看着范悦,目光在他们的脸上缓缓扫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得非常满意。

      这些人。有的是他当年只能仰望的对象,有的是他让他本能里畏惧以至于羞辱的对象,有天才远胜于他的人,有他渴求想要同窗却被拒绝的人。

      现在这些人都没有他强大,即便合在一处,都不是他的对手。

      也许他修练的功法,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会让他变成理智丧失的怪物,或者会直接把他的身躯崩散成亿万颗粒砾,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他现在很满意。前所未有的满意。

      他的下颌抬了起来。不刻意傲然,却开始傲然,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走进长安城的那一天。那天,长安街上掷花无数。他在辇中央。

      便在这时。台上响起一句话。

      “请借我一用。”

      这句话。叶苏是对四师兄说的,又像是对这个世界说的。

      那块已经快要破裂的河山盘,来到他的手中。

      隆庆看他说道:“你背离了昊天。又怎么会有神迹发生?”

      叶苏的雪山气海,是在青峡前与君陌一战被剑意所毁,与桑桑没有关系,那么他便不能像观主和陈皮皮那般复原。

      “神迹,或者本来是人类创造出来的。”叶苏说道。

      这句话便是新教的根本,也或者便是道门的墓志铭。

      隆庆摇了摇头,说道:“那需要力量,你没有力量。”

      风沙已歇,只有台上数人之间还有河山盘与天书沙字卷抗衡的影响,广场上到处都是死人,不知多少神殿骑兵倒在血泊之中,也有很多新教信徒也已死去,至于那些活着的信徒,哪怕身受重伤,也在向叶苏这边涌来。

      他们想要救叶苏,哪怕付出生命。

      ——这种执着的意念,是不是信仰?是不是力量?

      叶苏看着那些虔诚的追随者,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说道:“我以为这就是力量,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隆庆说道:“你应该很清楚,信仰之力只有昊天可以用。”

      叶苏没有看他,看着碧蓝的天空,说道:“那佛祖呢?”

      隆庆说道:“这种力量……怎么用?”

      叶苏说道:“我不知道……我想试着借来用一用。”

      请借我一用——不仅仅指向书院借那块河山盘,叶苏要向追随者们借力量,那或者真的就是信仰的力量。

      一道很磅礴纯正的力量,在场间生出。

      那道力量来自广场上的信徒,气息有些斑杂,大约有千余道,然后进入叶苏的身体,再出来时,便变得如此时这般……有了庄严的气息。

      叶苏把这道力量或者说气息灌注到河山盘里,望向隆庆。

      这是邀请。

      隆庆的神情变得极为凝重,天书沙字卷消散的速度骤然加快。

      他在叶苏的身前坐了下来。

      风沙再起,叶苏摇摇欲坠,极勉强地坐稳身体。

      隆庆面无表情,就这样看着他。

      叶苏说道:“你先走。”

      二人不是对坐弈棋,他自然不是让隆庆先落子,而是趁着隆庆被自己困住,要陈皮皮带着其余人先行离开,自去逃亡。

      隆庆盯着他的脸,说道:“你不能走。”

      叶苏没想过走,他只是想把隆庆留在场间,让别的人能够离开,如果没有这个原因,他宁愿去死,也不想尝试使用这种力量。

      他创建新教,本想告诉人类不需要信仰,却没想到最后自己竟成为了被信仰的对象,这个让他有些惘然,有些伤感。

      让他稍觉安慰的是,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信仰之力,想来也是最后一次,

      他开创新教,但他毕竟不是昊天,就算他愿意承接信徒的香火,也无法与承接香火祭拜信仰无数年的道门相提并论。

      天书是道门圣物,神威难测,叶红鱼用整座裁决神殿也不能挡住,他借了追随者的心意,借了书院的河山盘,又如何挡得住?

      风沙里,叶苏渐疲惫,眼神渐静。

      陈皮皮却还没有走。

      叶苏低着头,有些无力说道:“走吧。”

      此时场间,都是些伤重之人,只有隆庆还能再战,只有叶苏还能再把他留下片刻,但那道落在他身上的晨光已经淡了。

      走与走吧,只差一个字,却多了些乞求的意味。

      陈皮皮沉默,艰难地站起来,扶起唐小棠和四师兄,走下高台,与最后活着的数名剑阁弟子会合,向广场外走去。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

      他没有与叶苏说话,没有哭,没有笑,没有怪叫,只是沉默地走着,忍着身上万道血洞带来的伤痛,扶着同伴向前行走。

      因为无论是哭还是笑,说话还是怪叫,都是一种道别。

      他不想和叶苏道别,仿佛这样就不会永别。

      一直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远离了战场。

      西陵神殿骑兵没有追杀,他们就这样活了下来。

      陈皮皮没有说什么,继续向前,坐上马车,驶出城门,进入荒野,去到数十里之外,然后他开始放声大哭。

      四师兄坐在车窗旁,看着外面倒掠的画面,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明白,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为何要风尘仆仆而来?

      河山盘毁了,人死了。

      他很想回长安问问宁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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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熊熊圣火,焚我残躯

       有人告别,更多的人还在场间,在黄沙里挣扎,在迷路里徬徨。

  叶苏和隆庆相对而坐,像对坐饮茶的论禅老僧,又像对坐弈棋的国手,没有说话,没有对视,浑身是血,看着有些惨。

  台下的风沙早就停了,台上的风沙也快要停了,二人的身上满是沙砾,满是鲜血,衣衫破烂至极,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隆庆看着陈皮皮等人离开,奇怪的是,他似乎并不在意,有些神殿骑兵已经从混乱里摆脱出来,却没有听到他追击的命令。

  他只是与叶苏相对而坐,等风沙最终停时。

  风是寒冬的冷风,沙是河山盘与沙字卷里的沙砾,相对劲拂,呼啸咆哮,持续不断仿佛没有尽头,但事实上,一切终有尽时。

  啪的一声,叶苏膝上的河山盘从中断裂。

  隆庆手里的沙字卷,还有很多页,厚厚的就像是坟前风雨吹不断的墓碑,碑前的沙砾都是假的,细看才发现竟是如玉般的圆石。

  那些圆石很小,材质很通透,不是如玉,而仿佛真的就是极品的玉石,此时在叶苏身前身后厚厚地铺着,如美丽的珍珠海。

  隆庆站起,血水从身上淌落,落在这片珍珠海里,染红了这片珍珠海。

  河山盘里的黄沙,从裂口里簌簌落下那是真的黄沙,在盘里只有浅浅的一层,落在叶苏身前的地面上,也只浅浅的一堆。

  很像一座无人打理照料的野坟。被风雨磨的矮了。

  广场被神殿众人和新教信徒流出的鲜血染红。

  神殿骑兵正在重新整队,新教信徒有的已经死去,有的奄奄一息,还有很多人活着,稍后想必便是一场大屠杀。

  叶苏看着隆庆说道:“让他们活着。”

  隆庆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想让他们死。”

  叶苏有些意外,沉默不语,思考其中的意味。

  隆庆举起左手,那些双血红,急着屠杀新教信徒发泄的神殿骑兵,再不敢有任何动作。强行压抑住急促的呼吸。等待着命令。

  场间的新教信徒都是叶苏最忠诚的追随者,近一半人从临康城里跟着他来到此间,甚至还有那条陋巷里最早的那些学生。

  人们知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拼命地向那处涌去。想要保护他们的领路人。却被神殿骑兵粗鲁地拦住打倒。一时间哭声震天。

  “其实你我都清楚,如最开始的时候我说过的那样……没有意义,你的这些追随者的痛苦。那些女子的哭声,一切都没有意义。”

  隆庆看着叶苏说道:“从昨夜到今晨,发生的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我需要这个结局,你也在等待这个结局,何苦?”

  叶苏没有看他,看着场间可怜的信徒们,沉默不语。

  “很小的时候,进入天谕院,从她和师长处知道你的存在,你便一直是我崇拜的对象,或者说敬畏而不敢追赶的目标,但事实上,直到这几年,我才真正觉得你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你已经走上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新的道路。”

  隆庆看着他说道:“你不是狂热的宗教贩子,你的新教并不是一味虚无缥渺的空谈,你没有用那些狗血的词语去撩拔你的追随者,相反,你很冷静地传道,做了很多具体而微的事情。很多人只注意到新教教义很新鲜,或者说大逆不道,却没有人明白,新教传播需要怎样的组织能力和谋略,你沉默地做着那些事,冷静到完美,不像一个圣徒而更像一个商人。”

  “我曾在裁决神殿呆过很长时间,我清楚很多事情,她对你的帮助自然极大,但真正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你自己,你的组织能力真的很强大,你的思维没有任何漏洞,道门开始清剿后你也没有失去冷静,你用自己吸引了神殿所有的注意力,暗中却把包括首徒欢欢在内的七门徒派遣到了各地,我想他们现在正在藏匿,但过段时间,便会再次出来继续你交付的使命。”

  叶苏依然沉默。

  隆庆静静看着他,说道:“对我的赞美,你可以一直保持沉默,对神圣之外的这些世俗能力,你不需要被认同,你可以否认这一切,但你能不能告诉我,程子清他去了哪里?跟随你从临康来到这里的剑阁弟子为什么只剩下了这几个?他们又去了哪里?这些没有人注意到的细节,才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

  “你把未来已经安排好了,你把火种撒遍了整个人间,那么现在你就算死了,也再没有谁能够阻止新教传播开来,于是你可以放心地离开这个世界,甚至我怀疑你一直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叶苏终于开口说话:“死亡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最深险恐怖的渊涧。”

  隆庆摇头说道:“但每个人都会死去,只看去神国还是深渊。你去不了神国,也不想去深渊,怎么死去便成了最重要的事情,默默无闻地死去,还是像现在这样死在千万信徒和普通人的面前?这个选择并不难。”

  “死在整个人间的面前,大义凛然,平静喜乐,视死如归,将新的信仰,那种信仰的力量以自己死亡的代表展示给每个生命,这很好。”

  “帝国没有神圣的,人间没有神圣的,遍寻不着神圣的,便是夫子,也要上天才以化作那轮明月,你我皆凡人,想要成圣哪能不死?千年始有圣人出……”

  说到这里,隆庆停顿片刻,看着叶苏的眼睛,神情复杂说道:“圣人不死,大道不行,你,不得不死。”

  叶苏神情平静,花白的鬓里。不知何时飘来一絮残雪,久久没有融化,仿佛他身躯里的热度,已然被天书夺取,气息将无。

  “其实我一直在想,宁缺是不是也想到了这点。”

  隆庆转身,那片血色的珍珠海,触着衣襟便散,溃败如退潮时的海浪,他望向长安城的方向。面无表情说道:“不然他不会不来。”

  叶苏和他的新教。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极其重要,道门做出誓杀叶苏的态势,按道理宁缺理应有所准备,就算他来不了。铁箭也应该来。

  叶苏说道:“或者。他也没有想到老师会如此决断。”

  这确实是一种可能。在昨夜之前,没有任何人包括神殿掌教熊初墨想到观主不惧道门分裂的危险,直接选择杀死叶苏和叶红鱼兄妹二人。

  “李慢慢或者算不到老师的想法。宁缺和余帘为什么算不到?就算不能,以这两人的性情习惯,怎么可能不在此间做些安排?”

  隆庆说道:“宁缺没有来,铁箭没有来,余帘和李慢慢也没来,只能说明他们知道你想死,他们……也很想你死,甚至瞒着李慢慢,等着你被我杀死。”

  说完这句话,他微笑起来,笑容很节制,只局限在唇角那片很小的区域,于是显得很嘲讽。从始至终,叶苏都表现的很平静,明明死亡近了,却依然那样平静,虽然这是一场彼此有默契的局,他还是觉得有些不愉悦,所以他要揭穿书院的用心,以为这样能够打破叶苏的心境。

  叶苏的反应却依然不如他所愿,平静说道:“我与书院为敌二十载,我知道那些人是怎样活着的,我不以为他们会这般现实冷漠。”

  隆庆说的话其实极有道理,叶苏死而成圣,门徒早已远赴各地,新教的火种保存的极好,在唐国和书院的庇护下,借助他死讯这钵热油,新教的传播必将变得更加迅猛,以此观之,他的生死对书院来说并不重要。

  但他还是以为书院不会那样做,因为那不符合书院行事的意趣。

  “李慢慢自然不忍看到你惨死在烈火中,宁缺和余帘却不同,既让道门分裂,又让新教在烈火中获得真正的新生,他们一定会很乐意。”

  隆庆说道:“如果夫子和轲浩然还活着,书院肯定不会这样做,因为他们不会这样想,但你不要忘了宁缺和余帘……都是入魔之人。”

  叶苏沉默。

  隆庆继续说道:“余帘是魔宗宗主,是莲生最看重的人,而宁缺更是莲生的再传弟子一般,他们都有莲生不择手段的气质,某些方面更有超出莲生的认识,莲生没能做到的事情,他们未必不想做到,不能做到。”

  当年莲生想做什么?他想让人间变成一片血海,让天地颠倒众生,让道门覆灭成灰,让这个世界变成崭新的一个世界。

  书院,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只不过从前的书院,绝对不会用这般冷酷的方法,而现在真正主持书院的那对师姐弟,会怎么想呢?

  叶苏不想继续了,书院如何选择对此时的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艰难地抬头,望向越来越湛蓝的青天,望向越来越高却越来越浅的朝阳,说道:“不管书院如何想,我做的事情,总要继续做下去。”

  隆庆看着他,终究还是流露了几分敬意,说道:“把自己变成一根火把点燃整个人间?听说君陌也在烧悬空寺,都是疯子。”

  听着君陌的名字,叶苏的脸上露出微笑,说道:“到最后,我与他竟在做一样的事情,我很骄傲,想来他也会觉得骄傲。”

  这句话本身就很骄傲,骄傲于君陌曾是自己的对手,骄傲于自己超越了自己,骄傲于自己站的比当年要高,可以看到更远的风景。

  或者是因为,他此时站在小院里,站在那座柴堆上,他被绑在十字形的木架上,系的不紧,无法离开,可以远观人间。

  隆庆站在柴堆前,看着他说道:“我会亲自点火。”

  叶苏不再望天,眼睛被朝阳刺的眯起,看着他问道:“我所不理解的是,既然你什么都清楚,为什么要来替我点这把火。”

  隆庆微微挑眉,说道:“师长有命。不得不从。”

  柴堆上下的二人,有同一个老师,叶苏看着他腰间的天书残卷,说道:“老师想来也都明白,何必连累这卷无辜的书。”

  隆庆沉默,然后说道:“既然人可以写,那么将来便不再需要天书。”

  听着这番话,叶苏明白了些什么。

  他和隆庆没有听过桃山崖坪上观主与中年道人的那番对话,但他们是观主的弟子,是道门了不起的人物。自幼熟读经典。此时只是极简单的对话,便准确地理解了观主的真实用意,情绪都变得有些不稳。

  叶苏望向远方某处,不知是知守观还是临康城。悠悠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

  隆庆听着这段经文。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随诵:“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

  叶苏说道:“我们自己,就是道路、真理以及生命,跟随自己行走,必将走出幽暗的河谷,得以最大的喜悦……原来这也是知守。”

  隆庆低着头,不知道是在看衣衫下那道恐怖难看的洞,还是在看厚厚的地,声音仿佛自行从唇间流出:“我们自己,也可以是昊天。”

  叶苏微笑说道:“原来,从一开始就是这样。”

  隆庆抬起头来,看着阳光下的他,说道:“你是对的。”

  叶苏说道:“并无对错。”

  “老师认为你是对的,那便是对的。”

  说到这里,隆庆顿了顿,他本以为自己会生出一些嫉意,没想到心情却是这样的平静,只是有些感慨:“到最后,还是你最让他感到骄傲。”

  叶苏想了想,说道:“对错,终究还是要看最后的结局。”

  隆庆说道:“你做的事情,老师和夫子做的事情,会有什么结局,不再是注定。”

  叶苏说道:“是的,再没有天,自然没有天注定。”

  隆庆看了一眼远处,说道:“说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叶苏说道:“既然你等的人一直没来,看来真的不会来了。”

  隆庆从一名神官手里接过火把,走到柴堆前,想了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把火把放到柴堆边缘,然后向后退去。

  火是自然界最奇妙的一种现象,它可以传染,也可以复制,可以从最微渺的萤火变成燎原的野火,这绝对不是与之相对的水可以做到的。

  那根火把上的火苗,舔着身旁的干柴,片刻后,将干柴的边缘烤黑烤焦,烤出青烟与明亮的火焰,如此继续,火便渐渐传远。

  小院里堆着的干柴,大部分是隆庆亲自劈的,他挑选的很仔细,无论长短还是粗细,都非常适合燃烧,火势很快便大了起来。

  先前的战斗里,院墙已经坍塌了很多,此时随着柴堆里噼啪的响起,墙砖尽数倒下,柴堆燃烧的画面,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数万名新教信徒和奉命前面观刑的宋国百姓,看着这幕画面,有的人感到极度的悲痛,有的人觉得很是不忍,渐渐有哭声响起。

  叶苏的衣裳开始燃烧,明黄色的火苗,渐要越过他的膝,吞噬他的人。

  不知是谁先跪了下来,大概是位新教信徒,不顾神殿骑兵的威吓,对着火刑台上的他,跪地不起,连连叩首。

  紧接着,更多的人跪了下来,就连那数万名前来观刑的宋国百姓,都被火刑台上那神情宁静的人所震撼,难以控制地跪了下来。

  哭声渐大,渐渐汇成一道洪流,直入天穹。

  叶苏忽然说道:“当永夜来临,太阳的光辉将被尽数遮掩,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人们将为之欢欣鼓舞,因为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此时他在火里,承受着痛苦的洗礼。

  他平静重复自己的预言。

  因为他不想信徒们哭,人们因自己而悲痛。

  小院外的那些新教信徒,想要冲进去救他,被神殿骑兵用刀狠狠地砍翻,倒在血泊里,于痛苦间听见他的声音,本能里开始跟随。

  远处的新教信徒,也开始跟着重复这段话,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他的追随者,其余的宋国百姓,或同情于他的遭遇、怜悯他的结局,沉默地倾听,却不知为何,被这句话里的意味所吸引,最后竟也开始跟着念了起来。

  “当永夜来临……”

  “天空与大地陷入黑暗之中……”

  “……那才是真实地活着。”

  数万人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

  先前是哭声震天,现在天穹更是仿佛在真实地颤抖,被阳光驱散流向四野的那些云,都被震了回来,就像流入碗底的清水。

  但偏给人一种极其静寂的感觉,虔诚而专注的颂读声,就像先前叶苏说出这段话时一样,如林中蝉,如风中瀑,让整个世界都随之沉默。

  隆庆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让神殿骑兵去镇压,去喝止,哪怕万民的颂读声很明显代表着对新教的支持,对道门的不满。

  他只是沉默看着柴堆上的叶苏,情绪非常复杂,复杂到他都无法想明白,自己究竟体会到了些什么,所了解的那些能否让自己真正的平静。

  万民颂读的声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就像战场上的鼓,却不是一味催人奋发,渐有一种神圣肃穆的感觉,笼罩了整座城市,以至更广阔的人间。

  叶苏的声音却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散乱,重复到第三遍时,他唇里说出的字句已经支离破碎,呢喃含混,根本无法听清。

  因为无情的火苗已经越过了他的膝,像金光一般镀到了他的胸腹间,他的身体正在燃烧,正在禁受最痛苦的惩罚或者说洗礼。

  隆庆看着火中的他,仿佛听到他在说:你看,他们没有祷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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