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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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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三章:上贡好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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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众人议论纷纷,都是一副不肯的样子,徐福清清嗓子朗声道:“诸位能再听我一言吗?”

  这此起彼伏的议论声才渐渐地停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刷刷地看向徐福。

  徐福有些紧张,调整了下情绪,才道:“给宫中上贡纯属自愿,如意坊将制定积分制,有兴趣的都可以加入商行,供奉了多少都可以增长积分,而以积分的多寡,则决定享受如意坊的不同特权。”

  特权……

  这两个字对于商贾来说实在有些遥远,大家的反应显然并不热衷。

  徐福慢悠悠地继续道:“譬如,假若有积分五十,则为商业协会小旗,往后若是家里遇到什么官司,商业协会定会倾尽全力照应,若是你们当真犯了事,未必能保住你们,可若是栽赃陷害,商业协会少不得有专门人出面替你们摆平。”

  这一下子却是炸开了锅,和前头的诸多举措比,这个举措才是真正令人激动,因为前头的措施无非就是给大家赚钱提供便利而已,便利就是便利,在这大厅里的人,哪个都是身价不菲,就算没有便利,或者是朝廷不准经商,对于他们来说也无非是少挣些银子,不少人积攒的钱财已足够自己吃喝一辈子,衣食无忧。

  对于商贾们来说,真正重要的是人身安全和社会地位,毕竟作为贱民,大多数人都朝不保夕,他们和乡绅不同,乡绅地位超然,与官府有着良好的关系,平时只有他们陷害别人,从来不曾有人陷害他们。

  而大明朝的商贾有一个特点,即是地位低贱,同时又家财万贯,因此少不了有人打主意,随便有人看着眼红,闹出一点事来,也足够你散尽家财,四处打点,就这……还未必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是现在……如意坊居然敢夸下海口,只要大家肯努力攒积分,积分到了五十就是什么商业协会小旗,如意坊虽然不可以保证他们作奸犯科不受律法处置,却可以保证他们被人栽赃陷害时为他们出头,令他们沉冤得雪。

  这对商贾们来说绝对是一个免死金牌,这一下子,所有人都眼红耳热起来,有人不禁问:“敢问如意坊如何保证咱们不会受人冤枉,不会受人刁难?”

  徐福微微一笑,自信满满地道:“因为这商业协会的会长乃是寿宁候,副会长有四人,一个是永丰伯,一个是建昌伯。除此之外,还有两个挂职副会长,其一是宫里的王公公,王公公刚从杭州织造的位上下来,还有一位乃是锦衣卫百户,宫里钦赐麒麟服,路政局的掌印徐百户。诸位认为有这些人足够吗?”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第一个寿宁候可谓天下皆知的人物,这位大爷纵横京师数十年,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没做过?连御史都是说打就打,可是人家现在还是好端端的,依然是享着福的皇亲国戚。

  至于建昌伯,那自不必说。永丰伯虽然声名不显,可是但凡在京师消息灵通些的人物多少都知道,这位大爷乃是当今皇上生母的嫡亲兄弟,最铁杆的皇亲国戚,便是亲王见了,多半也要乖乖行个礼。

  至于王公公是什么人,他们知道的并不多,可是什么东西只要沾到了公公二字,少不得给人一种神秘感。

  当然,后头的徐昌也是近来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位徐百户虽然官职不高,可是在商贾之中却是如雷贯耳。

  把这五人列出来,等于是给了大家一颗定心丸,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此时许多人不禁在想,五十个积分到底需要上贡多少银钱?若是承受得起,无论如何也要办一个。

  当然,也有一些大商贾并不满足于此,有人不禁问:“敢问,积分五十是小旗,积分一百莫非是总旗?总旗又有什么待遇?”

  徐福道:“不错,积分一百是总旗,积分两百是百户,积分一千是千户,积分一万是万户,人若是再多,超过了十万,那便是副会长了。”

  “这积分两百,成了咱们商业协会的总旗,从此以后,就享受商业协会保护,一举一动都与商业协会息息相关,若是还有其他疑难事宜,只要凭着你的牌子就可以在商业协会调动人手,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其他的都可以做。”

  这时,立马有人提问:“调动人手,调动人手做什么?”

  徐福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道:“若是有泼皮上你的店铺寻你麻烦,你从前怎么处置?”

  众人一时无语,但凡是在城市,市井无赖都是必不可少的,这些人强行收受商贾的银钱,一个不肯就是拳打脚踢,甚至是威胁家人,商贾们早就深受其害,平时懦弱不敢言,还得对他们陪着笑,这种感受实在难受。

  徐福见众人不说话,便接着道:“可是……一旦成了总旗,一个牌子递过去,紧接着便是商业协会出马,打手不成还有锦衣校尉,有宫里的人做后盾,你不欺负他就不错了,他还敢来滋扰你?”

  对于商贾来说,能用钱摆平的问题毕竟是小事,问题是面对那些个市井无赖,他们拿出了钱,还要忍气吞声,这就受不了了。

  毕竟他们的地位和财富太不匹配,换做是谁,心里头怕都不太好受。

  总旗……若是有银子,自然要弄个总旗来做做,保自己一家平安。

  这回又有人问:“那千户又有什么特权?”

  徐福笑道:“千户除了以上两种权利,其他的好处也是不少,至于具体有什么好处,到时候大家自然知道。”

  他卖了一个关子,却是惹来了更多的好奇,众人议论纷纷,不过眼下千户似乎遥远,先把这小旗、总旗或者是百户办下来再说。

  只是这积分到底如何获取,却还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不过如意坊自然早有准备,此时一个个伙计手中拿着一沓沓的文报穿梭在人群之中,徐福趁机道:“诸位若是有兴致,可以先看看这积分评定的标准,若是有意,可以登记加入咱们如意坊的商业协会。”

  众人都显得迫不及待,一个个抢了文报,便仔细阅读起来。

  嘉靖在人群之中,心情却有些不悦,徐谦等人弄出这么个商业协会来,确实是对宫里有偌大好处,问题就在于商业协会管得太宽了,官府的事,你也敢管,地皮上的事你也要掺和,本来朝廷那边对商贾的印象本就低得令人发指,都认为无奸不商,现在你弄出这个来,他这皇帝倒是可以容忍,问题是朝廷百官能容忍吗?朝廷百官不能容忍,最后还不是要找到他的头上?

  嘉靖的心里暗暗摇头,却也接过了一份文报,仔细看了起来。

  积分其实很好理解,而且上头也规定商行是通过贡献来增加积分,所谓贡献,其实就是上贡,会员上贡的物品都会进行估值,一千两银子一个积分,如此换算下来,若要升到小旗,竟是需要纹银五万两,若是在往上,比如总旗,那么所需积分两百,所需的银钱居然是纹银十万。

  看到这个数字,嘉靖不由咋舌,十万两银子换一个总旗,怕只有傻子才肯做。

  不过……说不定也有一些财大气粗之人直接砸个十万两银子换出个总旗来,不过这样的人,整个大明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那些看了开头的人,都忍不住破口大骂:“这简直就是明抢,一个总旗十万纹银,世上有这么好的事?”

  “是啊,是啊,这和明抢又有什么区别。”

  “咦,大家且先不要骂,看看后头。”

  有人忍不住为之辩解,惹得那些不悦的人纷纷往下去看。

  原来下头竟是优惠条款,所谓优惠条款,其实就是每人每年都有个定额,比如你今年只上贡三千两银子的贡品就可得到积分三十,若是超过这个上限,则按照一积分一千两银子计算。

  这就意味着,每年三千两,第二年再出两千两,就可得到五十积分,勉强混个小旗,

  除此之外,上头还规定,若是某处大旱,商贾立即带着粮食前去赈济,那么也有巨大优惠,若是你的粮食按市值来算是三千两银子,也可以得到三十积分。

  还有哪处河堤缺口,你若是肯招募人工,采买石料,自告奋勇去修葺,经过商行估价,亦可以得到优惠积分。

  这七七八八算下来,若是专门针对优惠积分去积攒,其实一个积分不过在一百两银子和三百两银子之间,当然,你若是钱多的没处放,直接去买,却也不是不可以。

  赈灾、修葺河提甚至是修筑学堂,还有修筑道路,这些都是得到优惠积分的最佳手段。若是有人肯坚持,几年功夫,弄个百户应当不成问题。

  嘉靖看到这里,才慢慢释然,他突然懂了,这徐谦……还真有点手段。

  嘉靖感觉自己以前还是低估徐谦了,这个徐谦的脑子里还真是藏着不少东西,而这些东西用在好的地方,那就是益处,只是这样的人若是自己的敌人……

  嘉靖的唇边突然泛出一丝会心的微笑……

  这个人不会是他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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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四章:爱卿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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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意坊抛出的诸多东西一时让人难以消化,这一项项的举措,商贾们还需再仔细琢磨琢磨,尤其是最后一条,那什么小旗、百户或许对于其他人来说,花费如此巨大的代价只弄一个虚衔,既不是官,又无朝廷认证,怕只有傻子才会兴匆匆的去做。

  可商贾就是商贾,商贾有钱,而且收益巨大,越是这等财富巨万的人,就越希望得到安全感和社会地位。

  不少商贾都愣愣地盯着那积分的规则,一个个默不作声,心里在盘算,盘算以自己的财力用什么合适的方式积攒积分才能在商会中提升自己的等级。

  大商贾有大商贾的盘算,小商贾也有小商贾的盘算,对大商贾来说,与其操心劳力,还不如直接砸银子方便,只是直接砸银子未免又有些高昂,使人一时下定不了决心。

  可对于小商贾,若是能节省银子,那自然是好,问题是怎么个节省法。

  嘉靖看着一个个紧皱着眉的商贾,就知道这所谓的积分制恰到好处地击中了他们的心坎,正好处在他们的心理价位上,说多了,似乎手里的财力勉强还可以支持,说少了,却又是一笔极大开销,让他们放弃又舍不得,不放又是肉痛。

  他不由暗暗摇头,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会心笑容,随即悄悄地退出大厅,朝一直随侍左右的黄锦使了个眼色,道:“去叫徐谦吧。”

  黄锦点点头,飞快地去了。

  片刻功夫,黄锦满是为难地过来回报道:“陛下。徐谦在两宫太后娘娘那边,娘娘们不肯放人。”

  嘉靖不由摇头苦笑。道:“罢,请不动了。朕只好亲自去。你领路吧。”

  随着黄锦上了二楼,紧接着黄锦在一处小厅外头停下,朝嘉靖使了个眼色,嘉靖会意,抬步进去,发现里头的人还真不少。

  两宫太后一身便服,盘腿坐在小塌上,至于三位国舅,却都笑吟吟地站着。徐谦居然有坐着的资格,手里抱着一副茶盏,侧坐在榻边的椅子上,嘉靖进来的时候,国舅们纷纷行礼,徐谦也连忙站起来道:“陛下万金之躯……”

  嘉靖摇摇手,随意找了个靠近小塌的位置坐下,笑吟吟地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张太后表情端庄,眼中却是掠过丝丝喜意。王太后的笑容却是挂在脸上,对徐谦温和地道:“你继续说,陛下也一道听听。”

  徐谦这时候不好再坐了,侃侃而谈道:“这如意坊无非是急商贾之所急。给他们提供便利,他们便利了,咱们就能挣银子。这世上什么人的银子最好赚?寻常百姓手里没钱,你就算给他提供便利。他也消费不起。官人士绅们眼睛只盯着土地,而且也不会大张旗鼓的花钱。便是费尽了口舌,所挣得也是有限。唯有这些商贾不但手头银子多,而且敢明目张胆的花钱。”

  王太后笑吟吟地道:“这个法儿好,哀家在安陆的时候也知道一些世情,说起来,当年咱们那个王府,据说还没安陆某家大商贾奢华呢,商贾有银子,不挣他们的挣谁的?”

  张太后本想说几句这么做未免有些与礼教不合,可是看王太后兴致勃勃的,便将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

  徐谦随即又道:“买卖归买卖,商贾们做买卖,只为了生利,可是学生是读书人,圣人门下讲的是君臣父子,而三位国舅又是皇亲国戚,咱们这种人暗地里做买卖,却不能和寻常商贾一样眼中只盯着利钱,所以学生才弄出商会来,引导商贾们为宫里效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咱们是王臣,脚下也是王土,岂可只顾着自己,而罔顾了宫里?”

  王太后眉开眼笑地道:“正是这个道理,做买卖不忘陛下和哀家,这才是读书人皇亲国戚的样子,难得你有这样的心思,陛下,你怎么说?”

  嘉靖苦笑,随即板起脸来,道:“母后,这徐谦很是可恶,朕来是要寻他算账的。”

  王太后诧异道:“这又是何故?”

  嘉靖冷冷一笑道:“他命人冒充官差,众目睽睽下污蔑顺天府府尹和内阁大臣。”

  嘉靖身为天子,若是连方才那一出把戏都看不出来,那就真的是混账了,他自然相信他的大臣手脚不干净,无论是内阁大臣又或者是顺天府尹,施政能力暂且不说,私德方面也不说,可是捞钱绝对都是一把好手。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大臣绝不是傻子,身为内阁大臣又或者是顺天府府尹,会不清楚这如意坊的来路?既然知道,以他们宦海数十年的经验,怎么可能会蠢到直接派个差役来勒索?要收拾如意坊,或者是要从如意坊里头榨出油水来,他们有的是办法,但是绝不会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

  徐谦故意安排这一幕好戏,一方面是要借此宣传,以提升如意坊的身价,让商贾们产生信赖。另一方面却是一个阳谋,用这种办法给人泼了脏水,却同时也是打了一副预防针。

  想想看,今日大家都看见,有自称内阁大臣和顺天府尹做背景的人跑来公然勒索财物,却被这儿的主人们凛然回绝,下次若是有什么官面上的人物盯上了如意坊,想要使什么手段,别人会怎么看?多半大家会以为,是你们这些人敲诈勒索不成,竟还丧心病狂,借机打击报复。

  这就是为什么士林清议无论如何抨击内阁,内阁也大多当作没有听见,无论人家怎么冤枉你,说你生儿子没屁眼,宰辅们一个个表现得很是超然,反而是骂人的人若是遭了官司或是什么,内阁少不得还要过问一下。为何?无非就是怕别人说所谓的官司其实是你暗中指使报复罢了。

  徐谦的心思可谓是阴险到了极点,不但给人泼了脏水,却还得让人哭笑不得,还给如意坊上了一道保险,毕竟人家手里头还有个明报,真要不可开交的时候,天知道明报会不会全力开动,骂得你欲哭无泪。

  别人看不穿徐谦的心思,嘉靖却看出来了,若换做是其他人,嘉靖或许不会往深里去想,只是他一向知道徐谦这厮做事总带有目的,往深里一琢磨,也渐渐揭开了这一场‘阴谋诡计’。

  三位国舅见那一幕好戏被嘉靖拆穿,吓了一跳,连忙道:“陛下息怒。”

  嘉靖冷着脸,冷哼一声,道:“息怒,哼,你们做的好事。”

  徐谦的脸色表情平静,据理力争道:“陛下,此言差矣……”

  此言差矣这种话也亏得他敢说。

  但是他显然没有半点心虚和心惧,继续道:“这如意坊是为宫中效力,虽然也做买卖,可买卖是虚,报效君恩是实,至于顺天府尹与内阁的大人也是为陛下效力,既然同是为陛下分忧,那么若是毁誉他们一下,能够使得这如意坊取信商贾,为君分忧。想来诸位大人们久读圣人书,通晓事理,定然不以为忤,反而与有荣焉。”

  歪理!绝对是歪理。

  听了这个歪理,嘉靖的眼珠子都就要掉下来。

  这意思就是说,如意坊给衮衮诸公们泼了脏水,诸公们本着人人为君、君管你们去死的原则,居然还得弹冠相庆,你不流几滴激动的眼泪,你都不好意思出门,不好意思对人说,你是在报效国家。

  俗语说得好,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堂堂浙江解元不要脸起来,一张口就让人泪流满面,哭笑不得,而且人家居然还振振有词,乍听之下,还真觉得有几分有理,至少在王太后和嘉靖听来,竟觉得很是动听。

  因为按照程朱圣人的理论来说,臣子确实是要为君王赴汤蹈火的,所谓君臣父子,君对于臣来说,就等于父对于子,皇帝是你爹,现在如意坊能给你爹挣钱,得来好处,你这做儿子的,泼你点脏水,你好意思反对吗?

  圣人最看重的就是孝顺,其中有许多典故文章里都有不少极端的例子,比如做爹的混账,要害自己的儿子,儿子非但不以为忤,还百般孝顺,甚至是做爹的要害死儿子,做爹的生了病,儿子还要割下肉来尽孝道。

  人家肉都肯割,你这算什么?

  嘉靖瞪着眼,他自然巴不得臣子们能像理论上那样,把自己当爹一样供着,可问题就在于,大明朝的臣子不太把皇帝当爹,只是徐谦这番话听在耳里有章可循,也不能说他错了,因为别人可以反驳,偏偏皇帝万万不能反驳,因为这个歪理本就是天子统治万民的基础,君是父,臣是子,若是反驳这个道理,那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陛下,你觉得学生说的有道理吗?”。徐谦笑呵呵地看着嘉靖,慢悠悠地问。

  嘉靖憋了一口气,发不出来,良久,他长吐一口浊气,脸上闪露出温和的笑容,他的回答没有出乎徐谦的预料:“爱卿所言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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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五章:反击

  嘉靖虽然口里温和,对徐谦的这番歪理也很有几分赞同的意思。可是心里却是不忿,这厮明明是胆大包天,偏偏还一套套的胡言乱语,更让人傻眼的是,居然还一次次得逞。

  是可忍,孰不可忍!

  嘉靖此时搜肠刮肚,想要挑点毛病出来。

  正在这个时候,却听王太后笑吟吟地道:“你看,连皇帝都说徐卿家所言甚是,可见徐卿家功不可没,陛下,哀家听说这徐谦的如意坊每年的收益竟能达到百万之巨,可要是这商会办得好更是利国利民,你这做皇帝的怎么能无动于衷?这三位国舅爷平时里糊里糊涂,难得跟着徐谦做了件好事,陛下难道不要给予些赏赐吗?”

  “赏赐……”嘉靖苦笑,不过他精神一振,却是道:“母后,徐谦是读书人,还未步入仕途,赏赐暂时只能先记着,不过如意坊确实是为宫里提供了好处,若是人人都学徐谦,朕哪有会有这么多烦心事?他的好处,朕自然铭记在心,将来少不了他的好处。”

  王太后颌首点头,喜不自禁地道:“就是这个道理,咱们在安陆的时候就从不曾亏欠别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有陛下这句话,哀家也就放心了。”

  她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每一个女人同时承担着两个责任,一边是夫家,一边是娘家,夫家这边她倒是不用操心,毕竟她的儿子就是当今皇上,富有四海,她只需要跟着享福也就是了,可是娘家这边,她却放心不下了,大明朝这么多外戚,好下场的实在不多,宫里有人的时候确实是风风光光,可是一旦自己不在了,他们没了宫里的赏赐。单靠着一个爵位养活一大家子实在勉强,于是就少不得铤而走险,去做强取豪夺的勾当,结果御使一弹劾,说不定就得歇菜。

  而现在不同了。有了这如意坊。王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赚取财富,而且可以源源不断地输血,将来这王家便是子孙后辈都没出息长进,可是上头有个爵位。族中又是富可敌国,公侯万代虽然不敢想,可是安安生生与国同寿却是大有希望。

  许多东西,她给不了,可是现在。徐谦却是帮衬了一把,王太后的心里自是心花怒放,居然生出了些许感激之情,她当然清楚,以徐谦的本事,便是不拉上永丰伯,照样可以将这如意坊办起来,可人家拉了永丰伯,王太后便得承他这个情。

  王太后如此。张太后也是如此,女人一高兴,免不了感情用事,居然当着皇帝的面为徐谦向皇帝讨取赏赐,这对于两宫太后来说绝对算是稀罕事儿。

  天色将晚。张太后不禁道:“徐谦有功,明年的会试可要加紧一些,等真正做了官,陛下定不会少了你的好处。就算陛下不肯,哀家和王娘娘也是不依的。”说罢。看着自己的两个兄弟,又教诲寿宁侯兄弟道:“既然走了正途,就该收收心,少去做一些乱七八糟的事,京里这么多公侯,就属你们兄弟最是荒唐,该说的,哀家也只能说这么多,你们自己思量吧。天色不早,怕是要起驾回宫了。”

  王太后也是颌首点头,先是朝徐谦道:“有空闲进宫来坐坐,经常来说说话却也没什么不好。”随即向嘉靖瞥了一眼,慢悠悠地道:“陛下,索性就准了这徐谦出入宫禁吧,往后呢,但凡想入宫毋须通报过问,知会一声也就是了。”

  嘉靖踟躇了一下,随后满口答应下来道:“是,是……”

  王太后又板起脸对永丰伯王成骂道:“爹娘去得早,哀家就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兄弟,你在安陆的时候胡闹也就罢了,反正也没人管,可现在进了京,你又成了堂堂国舅,你在外头胡闹,这是置天子于何地?你这做舅舅的就不晓得害臊?现在难得徐谦拉了你经营这如意坊,哀家是看出来了,只要做得好,将来钱途无量,你用心做事,多把心思放在这上头,少在京里头闲晃,不晓得的,还以为咱们王家没有家教一样。”

  永丰伯也是三十好几的人,当着众多人的面被王太后这样训斥,老脸实在没法儿搁,换做别人,他早翻脸了,可是在王太后跟前,他就像是见了猫的老鼠一样。

  王太后已经站起来,淡淡道:“起驾回宫吧,黄锦,都张罗好了吗?”

  黄锦躬身答道:“都张罗好了,请娘娘动身。”

  两宫太后这才款款而去,嘉靖倒是不急着先走,屏退这房里的众人,冷冷地看着徐谦道:“徐爱卿真是好手段。”

  徐谦连忙道:“陛下何出此言?”

  嘉靖方才倒是想到了许多理由,可是一时间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说他办如意坊办坏了事?不对,两宫娘娘可是赞不绝口,这不是打两宫娘娘的脸?说徐谦导演的那出好戏实在大逆不道,这又不对,因为嘉靖亲口说了,爱卿所言甚是,若是这个时候又拿这个来做文章,这等于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想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嘉靖只得板起脸来,执拗地道:“朕看你不惯罢了,难道朕还不能说你几句?”

  徐谦眼观鼻鼻观心,慢悠悠地回答道:“陛下圣明,金口长在陛下嘴上,自然是全凭陛下的心意。”

  一句陛下圣明,又把嘉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的,既然是圣明,你总不能无理取闹吧,嘉靖的脸色尴尬了一下,随即朗声笑起来,拍拍徐谦的肩,道:“好吧,这一次算你胜了一筹,朕也承你的情,不过你这如意坊对朝廷来说却也是大忌,做个买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只有你做得出,你自己小心吧,这些人连朕有时也招惹不起呢。”

  徐谦呵呵一笑道:“陛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陛下不招惹他们,是因为陛下宽厚,可是学生却没陛下这个好脾气,有人惹到头上,少不得拼命了。”

  嘉靖哂然一笑,心里想:“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旋即一想,这家伙若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又怎么会做出一件件惊天动地的事?若是一个人前怕狼后怕虎,又能有什么可为?这世上聪明人这么多,可是许多人聪明在心里,把心思都放在了独善其身上头,那又有什么作用?嘉靖对徐谦的赞赏之处,怕也有这么一份胆大,胆大才敢为,碌碌无为的人,嘉靖就算欣赏,却又有什么用处?

  转念之间,嘉靖的脸色变得温和了许多,鼓励地看了看徐谦,道:“你不怕,朕也不怕,自克继大统以来,朕如履薄冰,处处退让,是该反击一下了。”

  君臣二人双目两两对视,无声的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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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来一个如意坊,实在不劳日理万机的衮衮诸公们关注,只是有些时候,你就算想不关注都不成,这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顺天府尹汪峰汪大人,乍听之下,冷汗都把衣襟打湿了,随即他便勃然大怒,真是岂有此理,居然有人敢拿他来开涮。

  顺天府尹放在地方上,其实也只是个知府,主掌京师以及附近几个县城而已,不过因为是天子脚下,所以规格却比知府要高不少,这府尹其实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在这权贵比狗多的京师,你想做点事不成,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被人收拾,可你要不做事,单单做个泥菩萨,这政绩又从哪里来?毕竟京师里头若是出了事,人家第一个寻的就是你。

  好在汪峰汪大人总算还有些背景,糊糊涂涂的混日子,好不容易捱了几年,眼看多年媳妇熬成婆,大致明年开春,吏部就会有任命下来,根据他数次京察的表现,想来升官是指日可待的。

  结果……居然出了这么个事,有人欺到他的头上,居然血口喷人,命人假扮顺天府差役跑去说他指使人抢掠民财。

  其实这种事,他也做过不少,好歹是个官老爷,吃了原告吃被告,或者是放任下头的人在地皮上搜刮点银钱的事是有的,可是他就算再蠢,也不会蠢到如此肆无忌惮,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他是断不会去做的。

  眼下外头许多人议论纷纷,便是府尹衙门里的官吏们看他也是一副异样的感觉,虽然大家都知道是冤枉,可是外头传得太凶,居然还出了段子,有大胆刁民竟是编排他扒灰,同僚们听了去,脸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可是心里头指不定是怎么看热闹。

  汪峰怒了,他连忙叫来差官,问明这如意坊的前因后果,自然,免不了也要托人去打听这如意坊到底是什么人撑腰。

  待真相查明,他一脸铁青地坐在后院花厅里,咬牙切齿着一声不吭,喝了一口茶,他的眸光一闪,道:“请赵三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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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六章:内阁之争

  赵三儿只是个杂役,不过在顺天府衙门里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片刻功夫,赵三儿就已经来了,乖巧地进来给府尹汪大人叩了头,便道:“大人唤小人,不知所为何事?”

  汪峰眯着眼,道:“外头的事,你听说过了吧?”

  赵三儿忙道:“听说了。”

  “你怎么看?”汪峰的脸色变幻不定,眼中凶光显露。

  赵三儿看了汪峰一眼,道:“大人,那不过是一些下三流的手段罢了,小人以为,这徐谦仗着有三位国舅才会如此张扬。”

  “是啊。”汪峰漫不经心地道:“可话是这么说,被人骑在头上,总是让人不舒服。老夫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也不曾有人这样欺负,更何况欺负老夫的还只是个读书人。”

  顿了一下,汪峰继续道:“老夫若是给这如意坊闹点事出来,会怎么样?”

  赵三儿惊讶地道:“大人,对方可是国舅……”

  汪峰森然一笑,道:“这就是老夫把你叫来的目的,国戚什么的,其实没什么妨碍,最重要的是得闹出点动静,有了动静才有机可乘,你出去之后立即传出谣言,就说这如意坊蛊惑人心,乃是一群下溅商贾合伙敛财的手段,还有,那个什么商业协会,简直就是动摇我大明国本,士农工商、士农工商,老祖宗用了这么多年,他一个读书人何德何能,凭几个国戚就想动摇?总而言之,要将如意坊的诸多措施都抖落出来,最好再加几句这样的评议,商人也敢奢谈百户、千户,私下册立官职,其心可诛!”

  汪峰说到了这里,便端起了茶盏,吹了口茶沫,慢悠悠地道:“下去吧,你不是有个兄弟想进顺天府来当差吗?明日叫他来点卯,老夫这边会打好招呼。”

  赵三儿愣了一下,连忙感激地道:“谢大人,小人这就去办。”

  听了汪峰的吩咐,赵三儿匆匆地走了。

  赵三儿离开后,汪峰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狞笑,他将手里的茶饮尽,随即大喝一声:“上笔墨。”

  笔墨落在书案上,汪峰毫不犹豫地作书:臣有事要奏,臣钦命辖制京畿……悉闻有读书人徐谦,身为举人,行为不检,私下行商……又闻如意坊私设商业协会,设百户、千户、万户职,居心如此,臣大为惶恐,历来官职皆出于庙堂,下溅商贾,竟是罔顾国法,作此荒唐之举,莫非另有所图?再者,如意坊鼓励经商,置祖法于何地?太祖在时,深感商贾之害,于是下诏天下,作践商贾……

  一炷香时间,一封奏书已是写毕,汪峰检查了一遍,又抽出一张白纸,重新抄录一份,他冷冷一笑,便叫人送了出去。

  “哼,你们不是想闹出动静吗?那老夫索性遂了你们的心愿。”

  坐下来,汪峰想要吃茶,却发现茶盏里只剩下茶叶儿,他狠狠将茶盏放在几上,怒骂一声:“都死了吗?斟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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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在内阁里,今日当值的乃是杨廷和与毛纪,昨夜蒋冕值夜,已经早早去歇息了。

  杨廷和算起来在内阁里头年纪并不算大,不过他的身体却一直不好,宫里体贴他,便不肯让他在值房里办公,而是在边上的一处耳房,这耳房装饰得如书房一般,典雅细致,推开窗便可看到郁葱葱的林子,再往远眺,便是皇家园林,让人心旷神怡。

  杨廷和半张半合着眼睛,神情平静地坐在太师椅上,手肘搭着书桌,书桌上除了笔墨,便是一沓沓的票拟。

  书桌上还有一方獸炉,獸炉中袅袅生烟,烟气缭绕,带着丝丝沉香。

  杨廷和从半个时辰前就停止了票拟,只是阖目静坐,脸色很不好看。

  过了片刻功夫,外头有人咳嗽一声,这声音,杨廷和再熟稔不过,他的眼眸一张,似乎早就预料到外头的人要来,慢悠悠地道:“维之啊,进来。”

  有人笑吟吟地走进来,正是外头值房里办公的毛纪,毛纪带着几分愁容,对杨廷和道:“杨公,河南的灾情似乎又加重了几分,洛阳知府来报,说是流民滋生,有风卷残云之势,站在城头,看到外头的流民人头攒动,竟是看不到尽头,杨公,灾情如火,再耽搁下去,一旦有人趁机鼓动,怕是中州之地……”

  杨廷和叹息了一声,摇了摇手,制止道:“说来说去,无非是河南巡抚王川赈济不利而已,老夫已经拟好了票,打算撤换王川。”

  毛纪的眼眸掠过一丝惊恐,要知道,这王川可是他的门生,他忍不住道:“却也未必是赈济的事,今年的天气实在诡异,反复无常……”

  杨廷和慢悠悠地道:“这件事已经定了,你毋须多言。”

  毛纪也不由地叹口气,道:“只是不知杨公举荐谁来主政河南。”

  杨廷和道:“敬之几次向老夫推举江正,说是此人颇有章法,行事果决,可以担当大任,老夫打算让他去。”

  毛纪不由怒火攻心,冷笑道:“江正这个人,章法是有,行事也果决,可是杨公兼着吏部,难道不知道此人贪得无厌吗?让他在部堂里或许还能收敛一些,可是让他去主政一方,嘿嘿……说句实在话,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杨廷和语气平淡地道:“这件事,老夫也略有耳闻,不过敬之屡屡举荐,老夫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再者说了,江正这个人的能力还是有的,他若是去,灾情必定能缓解。”

  毛纪据理力争道:“灾情就算能缓解,可是他姓江的,怕也要撑死了,眼下吏治本来就崩坏,再提拔这样的人……”

  杨廷和微微一笑,看着他道:“眼下救灾是大事,江正若是在任上敢肆无忌惮,到时老夫自然收拾了他,该用的时候用,该拿办的还要拿办。”

  毛纪一听,身躯猛地一振,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位杨公终于要出手了。

  毛纪心里不由激动起来,他心中不由想:“先借用江正救灾,一旦灾情缓解就开始算账,江正是蒋冕推举的,在几次廷议上,蒋冕都为他说过好话,按理说,江正这个人确实有能力有担当,可是私德有亏,到时追究起来,蒋冕能脱得了关系吗?往重里说,蒋冕和江正之间怕也少不了许多暧昧不清的事,打江正,就是打蒋冕,这二人是几十年的师生关系,一旦江正垮了,蒋冕也得垮。好一手一石二鸟的妙计,一方面纵容江正,同时又让他救灾,把这个人推到风口浪尖上,最后再一顿乱打,蒋冕脸皮再厚,怕也吃不消。”

  想到这里,毛纪忍不住感叹,他在内阁之中排列第三,只有整垮了蒋冕,他才能再进一步,最后等到杨廷和致仕,才有他的出头之日,他自认自己不是杨廷和的对手,所以退而求其次,一直在巴结杨廷和对付蒋冕,平时杨廷和对二人的态度都是若即若离,想来这些时日,杨廷和对蒋冕的表现很是不喜,所以才痛下了决心。

  只是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却不能明说出来,杨廷和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暗示,毛纪心里意会,微微笑道:“杨公的安排甚妙,依我看,就让江正来吧,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河南的灾情也确实没有其他合适的人手。”

  杨廷和的脸色平静,仿佛他并没有针对任何人,在这个任命背后也没有什么私心。他眼眸一暗,眼皮子拉下来,阖着眼道:“你来这儿,就为了河南的灾情?”

  毛纪想起了另一件正事,连忙道:“是这样的,这边有一封顺天府尹的奏书,还请杨公过目。”

  他对杨廷和愈发恭敬,心里忍不住咋舌,其实细细想来,若是眼前这位杨公想要收拾的不是蒋冕而是自己,这种不费吹灰之力的谋划,自己也绝对是难以应对,这个人既能主掌蒋冕的荣辱,换句话来说,随时都可以让他完蛋,毛纪心里只剩下庆幸,庆幸自己站对了位置,不会像蒋冕那样风吹两边倒。

  杨廷和接过了奏书,随即皱眉道:“他一个顺天府尹也跑来弹劾?汪峰这个人,你有印象吗?”

  毛纪道:“有的,此人是正德九年的进士,说起来我还算是他的座师,当时正是在主持南京会试。”

  杨廷和点点头,道:“他所奏的可是属实吗?”

  毛纪道:“确实属实,杨公在这里头或许没听到,可是在值房那边,几个书吏也在议论这件事,有人实在做得太过份了。”

  杨廷和不慌不忙地将这奏书放在了案头上,道:“既然属实,那么就该支持,要狠狠地支持。”

  毛纪一头雾水,带着几分疑惑道:“狠狠支持?”

  杨廷和道:“我来念,你来拟票吧。”

  毛纪点头,立即展开奏书,提起了笔,笔尖落在奏书下方。

  杨廷和站起来,则是在这书房里负着手踱步,似乎还在打腹稿,良久也不见动静。

  毛纪提笔的手已经有些酸麻了,放又不是,不放又不是,只得这样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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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触怒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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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廷和短暂沉默之后,随即道:“若所言属实,此朕之过也,至如国戚已被知遇而蒙信任,则难以它事动摇,正德年弊政,皆出于此,此朕之所恶也。可令有司立即查办此事,果有此事,所涉皇亲、生员人等,尽皆拿办,钦此。”
  
      杨廷和在念,毛纪提笔在拟票,越是到后头,毛纪越是冷汗直流。
  
      很显然,杨廷和的支持果然大力,连毛纪都觉得有些过份。他写到拿办二字时,不由抬眸道:“如意坊事涉宫中,杨公若下此语,一旦这份奏书呈报宫中,只怕要招惹陛下雷霆之怒,陛下最不喜有人拿他与武宗相较,杨公想来是知道的吧。”
  
      杨廷和淡淡一笑道:“是吗?那么维之以为该当如何?”
  
      毛纪踟躇道:“不如表面中立,言辞不必过份,只要求有司查办即可。”
  
      杨廷和摇头,叹出了一口气,道:“你啊,还是没想明白这里头的关节。如意坊里头的诸多举措都和宫中息息相关,又事涉皇亲,陛下会轻易让人去查吗?”。
  
      毛纪想了想,道:“想来定会将这票拟留中。”
  
      杨廷和颌首点头,道:“是啊,最后储于内府,永不见天日,从此往后,谁也不会当这件事发生过。想要拔掉这如意坊就必须另辟蹊跷,这份票拟递上去,陛下自然会勃然大怒,他怒的未必是这份弹劾奏书,而是这份票拟批言。”
  
      毛纪还是有些不解,道:“既如此。杨公何必要触怒宫中?”
  
      杨廷和风淡云清地道:“老夫秉国,为的是国家中兴。因此少不得要与宫中争执,为大臣者。难道还怕见罪于宫中吗?”。
  
      毛纪立即一副肃然起敬的样子,道:“正是。”
  
      杨廷和又道:“触怒宫中是因为必须惹怒了陛下,陛下看了这票拟,勃然大怒是自然的,可是陛下会惩处老夫吗?”。
  
      毛纪摇头道:“陛下对杨公素来相敬如宾,断不会为了一份票拟而惩处杨公。”
  
      杨廷和笑吟吟地看他:“那么会迁怒于谁?”
  
      这一句反问,终于让毛纪恍然大悟,触怒宫中本就是杨廷和的打算,陛下雷霆大怒。会加罪杨公?这是不可能的,除非陛下疯了。既然如此,那么肯定要发泄,最后迁怒于谁?你杨廷和不是大力支持这顺天府尹吗?那么就收拾顺天府尹。
  
      可是一旦顺天府尹汪峰因为上言如意坊事而受裁处,朝野上下必定震动。到了那时,明白了事情原委的大臣们会甘于寂寞?这如意坊就置在了风口浪尖上,将招致天下人的反对,宫中若是不裁撤,非要天下大乱不可。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表面上是大力支持汪峰,其实却是暂时害了此人,表面上是害了此人。实则是要酝酿一场宫中和朝廷的冲突。目的只有一个,制止宫中敛财的行为。
  
      毛纪连忙将钦此二字补上,随即吹干墨迹。道:“拟票什么时候呈报入宫为宜?”
  
      杨廷和坐下,吁了口气。道:“和其他票拟一道敬上吧,就算陛下不亲自批红。司礼监那边看了怕也不敢擅专。”
  
      毛纪颌首点头道:“杨公安坐,我这就去安排。”
  
      杨廷和似乎想起什么,道:“维之,有一件事老夫要问你,这如意坊可是浙江解元徐谦的主意?”
  
      “想来是的,寿宁侯几个哪有这样的本事。”
  
      杨廷和叹了口气,道:“此子年纪轻轻,便有经世之才,学问又好,办事也老练,若不是他的聪明用错了地方,将来少不得老夫要引他为左膀右臂,可惜,可惜了。”
  
      毛纪冷笑道:“杨公,蒋冕对他也是赞不绝口呢。”
  
      这一句话端的是厉害,也显现出了毛纪并非只是磕头虫的人物,要知道,杨廷和刚刚打算收拾蒋冕,往后这蒋冕必定要和杨廷和势不两立,现在却把蒋冕说出来,一副蒋冕与徐谦惺惺相惜的样子,杨廷和便是再怜惜徐谦的才干,怕对徐谦也不会有多大兴致了。
  
      毛纪分明感觉到,杨廷和的目光中闪露出了几许厌恶之色。
  
      毛纪微微一笑,便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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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意坊的生意已经渐渐步入正轨,其实一开始,商贾们还有疑虑,可是总会有人吃第一只螃蟹,当有人将自己的货物缴纳一定手续费用登记挂牌之后,也有人尝试着买下第一批货,有人觉得不放心,在交易之后立即去如意坊的仓库验货,一番折腾之后,果然发觉货物如牌上所记录的一样分毫不差。
  
      等到这消息传出来,登记挂牌的商贾便如过江之鲫,那些急需入货的商家自然而然,也都愿意来这如意坊看看。
  
      毕竟这儿方便,几口茶下来,买卖就做成了,每日在这儿看看商报,与几个刚认识的商贾闲聊,一天糊里糊涂混过去,舒服是舒服了,连事儿也办妥了。
  
      如意坊的进账已经开始暴增,第一日只有七十多两纹银,到了第二日足足翻了三倍,第三日又翻了一番,几日之后,徐福这边算过了帐,送到了徐谦的手里时,一日的盈利已经高达九百多两纹银。
  
      一日是九百,就算以最保守的估计,这一年下来也有三十万两,不过以徐谦的预计,这个数字还会增加,许多事就是如此,一旦在如意坊里做生意成了商贾们的习惯,如意坊的信用也渐渐积累起来,将来这个数字再翻十倍,也不成问题。
  
      不过徐谦却实在没心情去操心了,下头的事,他全部交给几位国舅和徐福去做,别看这几位国舅在其他时候稀里糊涂,可是一旦涉及到了自己的好处,竟也认真起来,有时他们去如意坊转转,一改从前飞扬跋扈的形象,竟也温和地和商贾们攀谈,见了谁都是一张笑脸,像是孙子一样。
  
      这其实都在徐谦预料之中,听了也只是哂然一笑。
  
      只是马上就要到年关,过了年关就是春闱会试,事关自己的前途,他必须静下心来,好好地看看书。
  
      在家里头,徐晨的课业自然不劳他操心,自有何心隐这乱党坯子去管,其实徐谦还是怕何心隐给徐晨灌输那些少儿不宜的内容,生怕他提出什么解放思想,说出纪纲颓坠、纲纪凌夷、教化亡之类的话出来,前些时日他实在没有空闲,不能随时关注,现在整日呆在家里,自然要好生提防才好。
  
      结果何先生还算中规中矩,只为徐晨开蒙,才让徐谦放心。
  
      这个吃货真是个隐患啊。
  
      徐谦心里感叹,却又不得不把心思收了,认真揣摩心意,徐谦的一举一动都在何心隐的眼里,何心隐看了他,有时也觉得不爽,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吃饭的时候,何心隐突然对徐谦来了一句:“读书有两种,一种是闻圣人道,一种是用圣人道。我是第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东翁想来是第二种,以圣人道而换功名利禄,这与凡夫俗子又有什么分别?勾栏里的娼妓卖笑是卖,读书人卖了圣人却也是卖,无非是价钱不同而已。”
  
      靠!
  
      本来这吃货好好吃他的饭也就是了,居然招惹到徐谦的头上,竟然还拿娼妓拿来做比喻,不管对方有心还是无意,但是显然,这厮在骂人。
  
      徐谦的脸色显得有些不好看,冷笑道:“娼妓卖笑,尚且可取悦于人,我卖圣人道给了帝王家却能一展抱负,将来悬壶济世。倒是你,平白读了这么多圣贤书,离家而走,这即是不孝,不去赚取功名而经世天下,这便是无能,依我看,有才而不用的,连娼妓都不如。”
  
      何心隐不吭声了,继续做他的吃货。
  
      徐谦狠狠骂了他一顿,心中大爽,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还要乘胜追击。
  
      坐在一旁扒拉着饭菜的徐晨突然抬起小脸来,大喝道:“堂哥,不许骂何先生,龙有龙路,蛇有蛇道,你的志向是做官,却又为何取笑何先生?”
  
      这吃里爬外的东西!
  
      徐谦怒道:“小子,你骂谁是蛇?”
  
      他正要发作,门子却来禀告道:“公子,宫里来人了,还来了一辆马车,说是陛下有旨,命你火速入宫。”
  
      “这个时候?”徐谦呆了一下,看了看天色,此时已经接近傍晚,再过一个时辰,宫门都要关了,按理说,天大的事都等明天再商量才是,何至于这样急急燥燥?
  
      不过人既然已经来了,徐谦只好将筷子重重地放在餐桌上,狠狠地瞪了徐晨一眼,道:“回来再收拾你。”
  
      说罢,徐谦便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果然见外头停了一辆马车,一个太监急得团团转,见了徐谦,如抓住救命稻草,连忙道:“快,公子快上车,宫里已经等候多时,陛下说了,要你立即去觐见。”
  
      徐谦好奇地问:“不知出了什么事?”
  
      这太监急得跳脚,道:“公子去了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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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八章:嘉靖出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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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谦匆匆地来到了午门,原本要步行入宫,谁知黄锦在这儿等候多时,上前道:“骑马去东暖阁,事急从权,今日只能破例一回。”

  徐谦云里雾里,至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摊手道:“我堂堂读书人,不会骑马怎么办?”

  这句话说出来有些无耻,仿佛读书人就只有好吃懒做、坐轿享受的特权一样。

  其实徐谦也不是没有骑过,只是现在虽是事急从权,可是打马在宫里游荡毕竟不是什么好事,现在虽是有紧急的事情当借口,谁知道将来会不会秋后算账,所以还是小心为好,至于理由,自然是他胡编,事实上,骑马的读书人还真是凤毛麟角,骑驴倒是有的。

  黄锦无奈,只得催促道:“那就跟着咱家跑吧,快。”

  徐谦叹口气,道:“这像什么话,这不是御前失仪吗?罢,看在你黄公公的面上,学生只好勉为其难了。”

  转眼之间,黄锦就欠了他一个人情,黄锦也只能默认了。

  二人脚步匆匆地跑到了东暖阁,黄锦也不进去通报,只是朝徐谦努努嘴,徐谦会意,大口喘了口粗气,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便大大方方地踱步进去。

  “吾皇万岁。”进了这熟悉的东暖阁,徐谦习以为常地朗声道。

  原以为此时的嘉靖定然是脸色铁青,火冒三丈。谁知道这家伙竟是好整以暇地坐在御案之后,神色从容镇定,轻轻瞥了徐谦一眼,便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徐谦心里不由生疑,明明黄锦这些人都心急火燎。一副宫里已经炸开锅的样子,怎么到了这儿,却又是如此?

  他带着满腹疑惑欠身坐下,道:“不知陛下召学生来所为何事?”

  嘉靖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道:“这里有份奏书是关于你的,朕给你看看。”

  他随意捡起御案上的奏书,便往徐谦这边轻轻抛来,这种举动在别人看来过于轻浮,若是有其他人在场。嘉靖想来不会如此,徐谦将奏书接住,一目十行地将这奏书看完。

  这种弹劾奏书,徐谦早有预料,倒也不觉得什么。可是再往下看,却让他有些紧张了,下头是内阁拟定的票拟,虽然只是短短的一行话,可是态度却是不言自明,他的心头忍不住有些紧张,沉吟片刻。道:“陛下,内阁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嘉靖站起来,背着手,目光幽幽。轻吁口气才道:“这是有人要火上添油,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徐谦不由皱眉,往深里一想,还真觉得嘉靖所言不差。按理说,内阁没有必要如此偏激。因为偏激是言官的事,而内阁作为实干的机构,一般情况只是负责协调,有人弹劾如意坊,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直接要求拿办,根本没有必要。

  事有反常即为妖,这些个内阁大佬们突然跳出来,比那顺天府尹还要激动,说来说去就只有一个解释了,他们想把水搅浑,逼迫皇帝做出偏激的处置。

  徐谦道:“陛下既然已经看穿了内阁的用心,大不了将这票拟留中不发就是。”

  嘉靖却是摇摇头,道:“话虽如此,可是留中就不免显得心虚,比如这顺天府尹,怎么会肯善罢甘休?到时候鼓噪一下,百官们以为朕心中有愧,反而会趁虚而入。”

  徐谦皱眉道:“陛下莫非是想牺牲如意坊?”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徐谦心头的紧张就更浓了,毕竟如意坊耗费了他许多心血,对徐谦来说至关重要,若是嘉靖放弃如意坊,徐谦便会毫不犹豫的调转枪口,去做他的清流去。原因很简单,如意坊也是为了宫里好,可是你说放弃就放弃,放弃就等于出卖,真要如此不要脸,徐谦也绝不是泥人,是人都有三分火气,凭着他解元的身份,大不了写几篇慷慨激昂,颇对某些朝中大佬的文章找个大腿去抱。

  嘉靖打量徐谦一眼,道:“你若是朕,你会怎么做?”

  徐谦脱口而出道:“学生不会是陛下,陛下是天子,即是天子,自有圣裁。”

  嘉靖摇头苦笑,在阁中来回走了几步,慢悠悠地道:“他们这是把朕逼到了墙角,非要朕妥协,今日若是朕顺了他们的心,裁掉了如意坊,明日就是路政局,再接下来莫非十二监都要裁撤?”

  嘉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冷,语气里却是带着不甘示弱,道:“朕绝不会退让,朕已经无处可退了。朕急着叫你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徐谦正色道:“陛下但问无妨。”

  嘉靖目光幽邃,身子靠着御案,手漫不经心地搭在上头,一字一句地道:“朕若是将计就计,驳了这封圣旨,再裁处顺天府尹,到时群情激奋,你能为朕分忧吗?”

  徐谦意识到嘉靖要动手了,而且这一次是打算大干一场,分忧二字带着某种暗示,嘉靖是绝顶聪明的人,而徐谦恰恰也不太笨,他立即意识到,一个极大的机遇摆在了他的面前,徐谦毫不犹豫地道:“学生无以为报,唯有粉身碎骨而已。”

  这简直就是屁话,说了等于没说。

  可是嘉靖却似乎体会到了徐谦的意思,他咬着下唇犹豫了一下,突然变得激动起来,脸色越来越红润,整个人如吃了春药一样,抚着御案的手猛地提起,又狠狠拍下,道:“朕受命于天,岂会受制于这些擅权之臣?今日索性就见个分晓吧。徐爱卿,朕的心意,想来你也明白,庙堂里头自有朕来周旋,庙堂之外,朕全部托付于你,你我联手,定要让天下人大开眼界。”

  徐谦却不如嘉靖这样激动,毕竟对他来说,去和内阁周旋并不是什么好受的事。可是他也能体会嘉靖的心情,从某种意义来说,嘉靖能够登上大宝,正是因为他年少,被人误以为好控制而已,从登基到现在,他没一天顺心过,处处隐忍,百般退让,现在终于有了反击的机会,自然是激动不已。

  嘉靖的脸色变得铁青起来,他冷哼一声,旋即道:“黄伴伴……”

  黄锦连忙进来,道:“奴婢在。”

  嘉靖雷厉风行,如风一样坐回御座,满是神圣地道:“这封票拟立即驳回去,朕来口述,你来动笔。”

  黄锦颌首点头,连忙将票拟打开,叫人取来朱笔。嘉靖的眼眸微微阖着,一字一句地道:“汪峰所奏,空穴来风,实属污蔑,该员既为顺天府尹,京畿之地不法事频仍,却尸位素餐,不思治理地方,而非议朝政,清谈妄言……立命锦衣卫拿问,收入诏狱,不得有误,钦此。”

  他念完之后,等黄锦将朱批之后,随即道:“将旨意送去内阁,给内阁的诸公们看看吧。”

  黄锦胆颤心惊,忍不住道:“陛下,是不是过了?”

  嘉靖并不去看黄锦,冷冷地道:“怎么,你也要清谈妄言?”

  黄锦连忙道:“奴婢不敢。”说罢,拿着票拟去司礼监盖印去了。

  嘉靖看了左右随侍的太监一眼,脸上露出了几许笑容,对徐谦道:“天色不早了,徐卿早些出宫吧。”

  徐谦对上嘉靖的目光,会意点头,道:“学生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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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驳的票拟很快就被打回了内阁,与此同时,送票拟的太监出现在了杨廷和的值房里。

  杨廷和舒服地坐在太师椅上,毛纪也侧坐一旁,听着这太监禀告事情经过。

  “陛下对那徐谦问,说是群情激奋时,你能分忧吗?徐谦立即答应,再到后来,陛下激动起来,说受命于天,岂可受制于擅权之臣……”

  这太监说到了这里,杨廷和的脸色骤变了一下,随即,他悠悠长叹,对毛纪道:“维之,你怎么看。”

  毛纪吓得面如土色,道:“我等尽忠职守,不敢丝毫懈怠,何以成了擅权了?杨公,陛下身边怕是真的出了小人,怕是被教唆坏了。正德的时候,天子也是被刘瑾、江彬这些小人迷惑,将正直的大臣看作是乱臣贼子,对奸邪小人却待之若上宾,杨公,眼下朝廷又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若是不能铲除奸邪,我大明纲纪崩坏指日可至。”

  杨廷和冷笑道:“惩恶除奸本就是我等本份,我问你,并非是说这些无用的话,你没有听出来吗?陛下这些话是故意说给你我听的。”

  毛纪看了那小太监一眼,随即露出骇然之色,道:“杨公的意思是,陛下早已知道在东暖阁有咱们的耳目……”

  前来告密的太监也吓了一跳,脸色瞬即变得苍白如纸,道:“这……这……这怎么可能?奴婢一向小心谨慎,陛下……陛下……”

  杨廷和铁青着脸,慢悠悠地道:“你那点居心怎么和陛下相比?老夫看错了他了,当今陛下虽然年纪轻轻,可是心机却如碧波汪洋,深不可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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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九章:决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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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纪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道:“陛下明知如此还放出话来,莫非是疑兵之计?”

  杨廷和沉默了一下,才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帝心难测,他既然明知老夫的心思却还要将计就计,非要惩处顺天府尹汪峰,可见陛下自信十足,说句诛心的话,说陛下是刚愎自用也不为过。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老夫原以为陛下没这么快崭露锋芒,想不到他终究是按耐不住了。”

  杨廷和也不禁变得激动起来,老脸上染上了一层红晕,此刻的他就像是个乡间絮絮叨叨的老者,慢悠悠地道:“武宗皇帝刚刚登基的时候也曾有过励精图治,可是后来如何?后来终究还是坚持不住,最后自我放纵,在无人管束之下一意孤行,不知令朝中多少忠直之士为之扼腕,其实也并不怪武宗,怪只怪刘健,怪谢迁,此二人虽为名臣,可是终究太爱惜羽毛了,眼看武宗约束不住,便索性致仕还乡,将这烂摊子丢给了刘瑾,丢给了江彬这样的人。”

  说到这里,杨廷和顿了顿,目光掠过一丝毅然,冷冷地道:“现如今,我等遇到的情景和刘健、谢迁他们所遇的何其相似,同样是陛下尚处幼冲之年,同样是陛下想要放纵自我,想要肆无忌惮,前车之鉴犹在,我等难道要效仿他们?”

  杨廷和用手磕了磕书桌,显示自己开始进入正题,毅然决然地道:“国朝养士。不是有明君的时候,咱们就做能臣。而是君主不明事理,朝中出了奸邪的时候能够挺身而出。如此,才不枉宰辅之名,才对得起祖宗社稷,现如今必须遏制宫中散漫的风气,他要来,便自管来吧。”

  毛纪也不禁随之激动起来,朗声道:“苍生社稷之前,杨公既然要亲做表率,我亦何惜此身。情愿不要这急流勇退、独善其身……”

  杨廷和压压手,打断他道:“事在人为,陛下这一次,其实也只是试探而已,想要试探我们的决心,试探宫中的力量,因此,万万不能让他如愿,因此。你我绝不能妥协,现在你我就封还这份奏书,皇帝失宜诏令,内阁自然不敢遵旨行事。再有,这个消息,你立即传出去。内阁虽然封驳了旨意,可是这旨意却对锦衣卫亲军有效。到时厂卫出动,汪峰必定无法幸免。定要速速传出消息才能引起百官同仇愤慨,陛下既然要逆势而行,那么我等便借这东风好好给宫里上一课吧。”

  毛纪重重点头,表面上下定了决心,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不过此时他更看好杨廷和,这才表露出与杨廷和共进退的决心,况且这一次,显然是陛下有些昏了头,内阁的赢面实在太大,借着这个机会,他毛纪正好可以赚取清名,提升些资历。

  内阁顿时变得无比沉重起来,书吏们来去匆匆,蹑手蹑脚,一个接一个消息传进来又传了出去。

  与内阁相比,外朝给人的印象只有一个——乱。

  各部堂、各寺、院接到了消息,都是目瞪口呆。

  其实一开始,大多数人并没有心思去关注那如意坊的事,如意坊距离诸位清贵的大人们实在过于遥远,实在惹不起大家的关注。

  可是现在突然闹出了内阁封驳圣旨的事,大家的眼球也自然吸引了过去。、

  所谓封驳圣旨,即所谓‘凡制敕有不便于时者,得封奏之;刑狱有未合于理者,得驳正之;天下冤滞无告者,得与御史纠理之;有司选补不当者,得与侍中裁退之。’

  在大明朝,内阁和六部给事中都有封驳之权,一般情况之下,六部给事中封驳圣旨的次数最多,因为圣旨传到了部堂,实施时给事中若是觉得不合理,封驳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况且给事中封驳的其实未必就是圣旨,而是内阁的拟票,因此太祖皇帝制定这个国策,就有利用给事中制衡内阁的意思。

  而一般内阁封驳圣旨,却几乎少之又少,十年未必能撞到一遭,因为内阁封驳的往往是宫中的旨意,就算内阁觉得皇帝的不合时宜,往往都会进宫和皇帝进行商量,最后双方总会有人做出妥协,可是像今日这样闹得不可开交,当着所有人的面撕破了脸皮,摆明了告诉大家,内阁和宫中有了矛盾和摩擦的,却是罕见。

  这种事情往往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显然,寻常的百姓自然也不懂这里头的玄机,可是对庙堂上的衮衮诸公们来说,却是真正出大事了。

  都察院那边,一个个差役进出,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打探了个清楚,而各道的御使显然也没有闲着,都已经做好了苦谏的打算。各部给事中虽然还在观望,不过大多数人都开始打起腹稿,反倒是那些部堂里的尚书、侍郎显得谨慎得多,显然这些人并不急着跳出来,冲锋陷阵的事自然会有人去做。

  而这如意坊自然也成了万人瞩目的对象,恰在这个时候,锦衣卫那边的消息终于将这火药桶点燃了。

  锦衣卫接到宫中旨意,自然也不客气,立即便有一队队校尉围住了汪家,现在不是武宗时期,这些人倒还不至于明目张胆到直接去顺天府拿人的地步,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惊闻老巢被端,汪峰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只得赶赴家中,乖乖俯首就擒。

  汪大人就擒之后,京师终于闹成了一锅粥,所有人的怨恨都转移到了如意坊,所有人的不满也爆发了出来。

  紧接着,翰林院编修杨慎率先发难,这位仁兄一向是急先锋似的人物,当年正德年间的时候,他就以刚烈得名,战斗力最是彪悍,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毕竟是内阁首辅的儿子,有个牛气哄哄的老子,儿子自然不落人后。

  杨慎的奏书自然少不了大逆不道,其中有一句很是大胆,直接就说:“皇亲国戚自贱从商,解元举人满身铜臭,而陛下眼中只见利害而忘乎礼仪教化,此礼崩乐坏之兆也。汪峰素来耿直,为人清正,却因言而罪……”

  这一些话摆明着是找麻烦去的,换做是其他人,这是作死的节奏。可是杨慎却是无所顾忌,一句陛下只见利害而忘乎礼仪教化,实则就是暗讽嘉靖是昏君,把嘉靖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杨慎好歹是翰林,骂起人来却是有花样的,他重点抓住了如意坊,因为单单说因言治罪,宫里还可以说圣旨之中明明说的是汪峰尸位素餐,如何断定一个官员是否尸位素餐,到时候少不得唇枪舌剑,可是如意坊勾搭商贾,将宫里、皇亲国戚和下贱商贾连接在了一起,这个就算是宫里再怎么否认也洗不清,重农抑商是国本,宫里悖逆祖制自然无法原谅,杨慎也绝不是客气的人,先是将太祖皇帝搬了出来,随即便开始议论起商贾的本性,说这商贾逐利,只知有利益而不知有纲纪国法,败坏社会风气云云。

  其实这些都是陈词滥调,对于商贾之害,历朝历代总结的都是不少,杨慎也正好省心,全部搬来活学活用。

  他的奏书递上去,立即便引来了无数人的传抄,大家一起称赞虎父无犬子,杨廷和有气结,敢于封驳圣旨,而杨慎亦不遑多让,可堪为天下人表率。

  紧接着,雪片般的奏书终于到了内阁,作为官油子,这些人和杨慎抱着的想法相同,都是采取避重就轻,且不去论汪峰,而专指如意坊之害,各种抨击商贾,抨击皇亲,甚至有抨击徐谦的声音传出来。

  处在这风口浪尖,如意坊这边的生意顿时萧条了许多,显然商贾们被震慑住了,眼下局势不明朗之前,自然不敢轻易出入,到时朝廷要拿如意坊开刀,岂不是自己也可能要跟着遭罪?

  宫里的则是如死一般的沉静,嘉靖倒是有耐心,一封封的奏书拿出来看,看过之后不喜不怒,只是放到一边。

  整整一天的功夫,嘉靖已看了数百份奏书,这些奏书有大逆不道的,有洋洋万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也有态度强横的,有人是抱着惋惜的心思,希望宫里能纠正错误,却更有不少人分明就是凑上脸来,非要让宫里打他几巴掌才干休。

  嘉靖的心情居然并不算太坏,竟还有闲心谈笑,他的态度自然传到了内阁,已经有太监偷偷给杨廷和报了信,杨廷和听了消息,脸色平静如一泓秋水,嘴唇轻抿,手捋连髯长须,一声不吭。

  毛纪有些急了,道:“杨公,陛下似乎胜券在握,这宫里到底有什么底气?”

  杨廷和不由愉快地笑了起来,道:“你错了,陛下并没有圣眷在握,反而已经心乱如麻了,他这个人最擅掩饰,他越是没有雷霆大怒,老夫若是所料不差,此时此刻,陛下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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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章:妖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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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的心乱了!

  这是杨廷和做出的判断。

  他已经能感觉到,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天子已经开始瑟瑟作抖了,从一开始,嘉靖确实曾让他刮目相看过,小小年纪心机深沉,洞悉人心,聪明绝顶。不过杨廷和还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因为相对于他这宦海数十年的内阁首辅来说,嘉靖还是太嫩。

  不过杨廷和的性子想来谨慎,他的眸光一闪,道:“至于那个徐谦,要随时让人盯着,这个人,依老夫看并不简单,他的一举一动都要回报。”

  毛纪苦笑道:“怪就怪在这里,徐谦这几日一点动静都没有,每日只在家中读书。”

  杨廷和皱眉,慢悠悠地道:“只是读书?此人一向好惹是生非,无风都要卷起三尺浪来,现在却乖乖呆在家中读书,这就奇了,这期间就一个人也没有接触过?他的家里平时都有些什么人。”

  毛纪沉默了一下,道:“有个化名何心隐的,倒是一直都在他家,我调查过,此人姓梁,原名梁汝元,是吉安永丰人。”

  杨廷和惊讶地道:“永丰梁家?这徐谦怎么和梁家有了瓜葛?”

  毛纪道:“已经派人去打听了。”

  杨廷和颌首点头,似乎又觉得哪里有不妥,问道:“如意坊呢?如意坊有什么举动?”

  毛纪冷冷一笑道:“倒是不见什么举动,这件事闹起来之后,如意坊就已摇摇欲坠。平时极少有商贾再光顾,这些商贾一向是趋利避害。听到如意坊惹了事,也就没了踪影。”

  杨廷和不由哑然失笑。道:“靠商贾是成不了事的,罢了,好生盯着吧,想来多则半月,少则三五日,陛下就会屈服,到时给陛下一个台阶便是,你我终究还是臣子。”

  毛纪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道:“敬之这几日一直抱病不出,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杨廷和眯起眼,道:“他是想避嫌,谁也不得罪。”

  毛纪笑得更冷,带着几分不屑地道::“两头卖好哪里有这么容易?谁都不得罪,最后两头都得罪了。”

  杨廷和现在没有兴致去管蒋冕,摇摇手道:“以他的性子不敢趟这趟浑水,所以不必理会他,管好你自己的事便是。”

  待这毛纪走了。杨廷和目光一闪,目中不由掠过一丝疑窦,皇上心乱了可以理解,可是那徐谦。按理说不是身负重托吗?既然如此,每日在家读书又是怎么个意思?莫不是眼见事情无法挽回,索性做缩头乌龟?

  想到这里。杨廷和却不禁摇头,不对。就算眼看大势已去,徐谦定还要做一番努力。并非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只是他既身负重托,怎么着也得做点样子出来,扑腾几下,这样才显得尽忠职守才是,否则宫里会怎么看他?

  可问题就在于,这厮的表现并没有丝毫异常,既不见他去与什么人打交道,也不见他有什么安排和谋划,只是一味读书,却不知到底卖的是什么关子。

  杨廷和方才自信满满,不过多半是做给毛纪这些人看的,此时他的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他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琢磨了片刻,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却也只能苦笑摇头,暂时作罢。

  其实杨廷和看不透徐谦,何心隐也看不透这个家伙,何心隐虽然每日都在督促徐晨课业,可是如意坊那边那么大的事,他想不知道都难,徐家的老少爷们都很忙,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人物,这家里只有他和徐晨、徐谦三人,何心隐早闻徐谦这厮大名,自然晓得这家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因此一直对徐谦给予关注。原本以为徐谦这家伙多少会拉些人来营造声势,又或者苦思冥想应对之策。结果这厮居然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有的时候,他还拉上何心隐来探讨学问。

  一连数日下来,何心隐一开始还以为他不过是假装低调,可是徐谦与他相互讨教的时候,何心隐发现他吐字清晰,态度也十分专注,似乎并没有受过外界的打扰,何心隐心里才不禁啧啧称奇起来。

  只是他不好多问,满腹的疑问一直憋在心里,到了第五日,外间已经传出消息,事情终于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宫里越是采取无动于衷的态度,外间的流言就传的越是厉害,各种关于如意坊的流言越来越多,至于那汪峰,却已是传说进了诏狱之后,已被日夜拷打,被活活打死。

  徐谦的老爷子就是锦衣卫,对诏狱里的事多少知道一些,诏狱关押的,多是朝廷命官,外间传言诏狱如何阴暗,进去之后如何饱受酷刑,其实多有不实。

  因为宫中要拿的人有两种,一种要敲打某人,这一类大臣官员,谁都不能保证还会不会起复,因此,若是没有宫里头的确切消息,一般锦衣卫断不会随意用刑,说来说去,锦衣卫只是亲军,他们的一切职责都是为宫中服务,宫里没有放出明确的信息,谁敢轻易动刑?

  这种传言汪峰已动用酷刑,已被人打死的流言显然是有人推波助澜,只是偏偏,多数人却是深信不疑,毕竟诏狱给人的印象过于恐怖,再加上许多人内心深处,未必不希望事情越大越好。

  清议哗然,朝廷也炸开了锅。

  到了这个地步,隐隐有不死不休的局面了,甚至在各部堂的衙门里,有些人当着诸位堂官们的面,大谈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皇帝已被奸邪妖人蛊惑,社稷倾覆,指日可待。

  文人说话,未免浮夸,可就是如此,各部堂的官员非但没有制止,反而为之叫好。

  国子监亦是公车上书,按理来说,按照太祖所规定的生员不可建言国事的祖制,国子监生员并没有建言的权利,只是内阁六部不去管,国子监的官员们刻意放任,却是谁也管不着,所谓民不举官不究,这上书的各种犀利文章,居然堂而皇之的进了内阁。

  内阁这边,已经积压了太多的事,十份奏书,就有九份是抨击宫中、诋毁如意坊的,至于其他的奏书,已经没人去顾忌,河南的灾情,显然已经越来越严重。

  嘉靖再也坐不住了,他的面前,是十几份从河南送来的奏本,其中有洛阳知府,有开封知府,这两地灾情最是严重,两地知府觉得盖子捂不住,只好据实禀奏,只是里头的许多信息,却都骇人听闻。

  内阁的三位阁老,已经请到了东暖阁,嘉靖脸色阴沉沉,慢悠悠的道:“新任巡抚江正不是刚刚赴任,何以灾情越来越严重,流民越来越多?”

  嘉靖显然问的是杨廷和,杨廷和却如老僧坐定,不发一言。

  倒是抱‘病’而来的蒋冕忍不住道:“陛下,新任巡抚刚刚到任,许多政令还未实施……”

  嘉靖脸色更冷:“可是你们看看,百姓易子相食,流民已经积至十万,再这样下去,若是生出民变,便是生灵涂炭,是天大的事。诸卿既是宰辅,何以对河南灾情束手无策,只是撤换巡抚,加拨一些钱粮,可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莫非一点应急之策都没有?”

  杨廷和嘴角微微一动,正想说什么,毛纪却是突然道:“陛下,微臣在外间,听到一些流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嘉靖慢悠悠的道:“你说罢。”

  毛纪点点头,道:“外头有人说,眼下已是寒冬腊月,河南何以连续大水泛滥,这实在有悖天象地理,因此有人谣传,说这是国家出了妖孽,陛下施政有缺,而……”

  嘉靖冷冷打断他:“依朕看,这不是外头的人要说的话,是你想说的话,是吗?莫非你是要朕下诏罪己才干休?”

  毛纪连忙摇头,道:“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微臣的意思是,定是什么东西触怒了老天,才致如此。”

  其实这种言论在这个时代倒不算是迷信,往往出了灾情,大臣们总是喜欢联系到老天不高兴上头去,其实大臣们未必信这个,只不过拿这个出来,借着老天,说出自己想说的话而已。

  嘉靖抚着御案,眸光越来越严厉,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现在河南大灾,你们不思赈济,反倒听信坊间流言,在这御前胡言乱语,怎么,你们说有妖孽,谁是妖孽?”

  杨廷和眼皮子抬了抬,终于出口:“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陛下承洪业,奉宗庙,托于士民之上,未能和群生,阴阳失调,理当引以为戒,远奸邪、亲君子,臣并不信妖孽之说,可奸邪小人即是妖孽,逐利的商贾也是妖孽,陛下眼见群妖乱舞,非但不予弹压,反而为了宫中蝇头小利,而大肆鼓励,这是何故?”

  一句反问,已经很不客气了。

  嘉靖气的手臂颤颤作抖,却是无话可说,他一个人,说不过两个人,显然也说不过全天下百官,和全天下的读书人,他眸光一闪,冷冷道:“那么朕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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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一章:弃子


  杨廷和看出了嘉靖的不忿,同时也看出这不忿背后的些许无奈,他当机立断道:“陛下应当立即裁撤如意坊,处置如意坊的相关人员,立即起复汪峰

  杨廷和没有提及寿宁侯几人,这显然是给嘉靖一个台阶,只说相关人员,这相关二字的弹性很大,说穿了,就是让嘉靖自己斟酌。

  嘉靖竟是笑了,突然道:“河南的灾情牵涉甚大,诸卿万不能掉以轻心,若是国库不足,内库这边可以酌情调拨一些内帑,至于其他事,暂时都可以放一放,不必着急

  嘉靖王顾左右而言他,态度已经不言自明。

  杨廷和原本料想嘉靖会做出妥协,谁知嘉靖竟是一丝犹豫都没有,证明了自己的态度的坚决。

  杨廷和吁了口气,露出几分遗憾之色,却是点点头道:“遵旨,老臣告退

  嘉靖颌首点头,道:“杨师傅好走

  杨廷和率先站起来,碎步而出,蒋冕和毛纪也不得不站起来,纷纷告辞,嘉靖突然一笑道:“蒋师傅留下吧

  蒋冕愕然,随即那浑浊的老眼之中竟是闪露出了几分恐惧。

  毛纪也是愣了一下,接着便冷冷地看了蒋冕一眼,用意深刻,他没有多言,踱步而出。

  蒋冕的恐惧是有道理的,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在这天子与朝臣们几乎水火不容的时刻,天子独独留下了他,这里头的用意且不去谈论,可是别人会怎么想?

  蒋冕只得继续侧坐在锦墩上,等到毛纪走了,才老老实实地道:“陛下还有事吗?”

  嘉靖慢悠悠地道:“江正这个人与你相熟吧?”

  蒋冕颌首点头道:“江正与臣是连襟,又是同年

  嘉靖冷笑道:“江正这个人,你清楚他的为人吗?”

  蒋冕沉默了一下,道:“清楚一些。此人颇有担当,做事果决,能力出众

  嘉靖叹口气,抚案道:“可惜还有一点,你没有说明,此人贪婪成性,手脚很是不干净

  蒋冕忙道:“这个毛病是有的……”

  嘉靖又道:“现在江正去了河南主政。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杨师傅的主意?”

  蒋冕老实回答道:“是微臣再三举荐,杨公勉为其难的接受

  嘉靖阴冷地看着他,足足用了数十秒功夫,脸上生出刻薄之色,尖酸地道:“朕看不见得。杨师傅未必是勉为其难。河南灾情如火,一举一动都牵动人心,而你那位连襟也等于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固然是能臣,可是一旦动了贪念,把手伸到了赈济的钱粮上头,你自己想想看。他还想活吗?他不能活了,蒋师傅又当如何?”

  这一句话竟是说得蒋冕冷汗淋漓。他当时并没有想太多,举荐江正是本着举贤不避亲的心思,只是认为江正确实是合适人选,况且只要江正把河南的灾情缓解下来,就算是出了点事也能遮掩下去。可是现在细细想来,却满不是这么回事。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首辅杨廷和还兼着吏部尚书。吏治出了问题,杨廷和难辞其咎,按理说,在这风口浪尖上,杨廷和让江正去河南,难道就不怕出事?出了事,杨廷和也有干系。可是杨廷和不怕这个干系,却拍板让江正去,这里头的意味就深长了,莫非真有什么阴谋。杨廷和拼着自己身上沾那么点儿污点也要借着这个机会敲打……不,不是敲打,而是彻底的整垮自己?

  蒋冕顿时六神无主起来,他太了解杨廷和了,毕竟共事了这么多年,杨廷和一向做事果决,况且这些时日也确实是和自己疏远了不少,虽然平时还算客气,可是这客气里头却带着几分不同寻常。就比如这一次,杨廷和对如意坊发难,许多事都是和毛纪商量,几乎没有问过自己的意见,对于自己抱病不出的态度竟也没有训斥。

  是了,问题就在这里,若是训斥他,说明对自己还是抱有期望的,可是连训斥都懒得训斥,莫非是当真想要整垮自己?而自己的态度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嘉靖观察着蒋冕的表情变化,脸色缓和了许多,带着几分自得的口吻道:“亏得你还是历经三朝的次辅,竟是如此后知后觉,朕的蒋师傅现在有什么打算?”

  几番言语之下,嘉靖在蒋冕面前居然占尽上风,虽然口吻上表示出了尊重,可是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却像是征服者俯瞰自己的俘虏,蒋冕心里更加紧张,杨廷和那边心思,他已经起了疑心,可皇上呢?皇上也绝不是什么善茬,陛下处在宫中,对外头的事竟是了若指掌,可见陛下一直都在暗中积蓄力量,自己这内阁次辅更是他重点关注的对象,否则陛下又怎么会知晓自己和江正的关系,甚至连江正的性情也是一清二楚?

  想到这里,蒋冕顿时感觉有几分可怕,和正德比起来,眼前的这个皇帝实在只能用可怕来形容。

  蒋冕沉默片刻,道:“陛下,江正实乃河南巡抚最佳人选,现在河南大灾,非能臣不能缓解灾情,至于私德方面,微臣也要考虑,与其……”

  嘉靖冷笑摇头,淡淡地道:“朕要问的不是这个,朕问的,是你有什么打算……”

  “微臣……”蒋冕竟有点儿六神无主,沉默片刻,才长出一口气,道:“微臣无话可说

  嘉靖淡淡地道:“其实死中求活也未必没有可能,最紧要的是你该怎么做,想来你也是聪明人,朕也就不多言了,你自己思量吧随即,他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道:“罢了,朕也乏了,你忙你的去吧。朕听说你近来身体不好?要多多保重啊,你是肱骨之臣,朕离不开你,明日,朕会赐些药膳到你的府上,你多吃一些,滋补好了身体再为朕分忧吧

  蒋冕露出感动之色,道:“老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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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纪先回了内阁,便立即去寻杨廷和,杨廷和此时安静的拿着几份河南的奏书在看,见了毛纪来,脸色平淡地问:“怎么,敬之没有和你一道来?”

  毛纪冷笑道:“敬之圣眷正隆,被陛下留着说话了

  杨廷和的目光中掠过了一丝疑窦,显然有点不同寻常,他随即恢复了常色,道:“怎么,说了什么事吗?”

  毛纪道:“我总是觉得蒋冕近几日举止有点和从前不同,且不说今日,他虽是老实人,谁都不愿得罪,可是如意坊的事,他竟是一点都没有过问,摆明着是蛇鼠两端,现在陛下又突然私下见他,一定不是什么好兆头

  杨廷和挥挥手,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处,随时观察他的举动就是了,是了,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倒是老夫失算了,原以为他会妥协,想不到这一次竟如此执拗,看来,眼下的动静还不够大,不足以让陛下动容,接下来的事,你去安排吧

  毛纪颌首点头,道:“杨公放心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杨廷和的话题又转到了河南的上头,忧心如焚地道:“话说回来,河南的灾情委实让人放心不大,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让户部拟个章程来,这赈济的事,只怕还要加大些份量了

  毛纪叹息道:“国库紧张,只怕再挪不出银子来了,宫里虽说会拨些内帑,依我看也是有限得很。其实最大的问题不在于钱粮多寡,而在于吏治……”

  杨廷和微微一笑,道:“所以这一次待灾情缓解,少不得要整肃一下,罢了,你去忙你的吧

  过不了多久,蒋冕却是回来了,蒋冕先是来了杨廷和这儿,杨廷和见了他,笑吟吟地道:“怎么,敬之,你的病体痊愈了吗?哎,久不见你,老夫心里空落落的,来,坐下说话

  蒋冕看了毛纪一眼,毛纪也朝他笑吟吟地让了位置,道:“是啊,内阁少了你,就好像不叫内阁了,现在又是多事之秋,许多事想要商量却找不到人

  蒋冕连道惭愧,欠身坐下,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他正想要解释一下陛下单独召见的事,可是杨廷和偏偏不问,只是关切地道:“你的身体刚刚痊愈,切不可操劳,阁里的事只能让老夫和维之分担一些,至于票拟,你过目一下也就是了,指摘一下遗漏的地方,其余的,等身体好一些再说

  蒋冕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说又说不出,只是被这热情搅得他心神不宁,只得点头道:“多谢杨公爱护

  杨廷和摆摆手道:“这是理所应当,好了,你刚刚奏对回来,想来身体还不利索,不如这样,我这值房让给你,你且在这里歇着,待恢复了精神再说

  蒋冕再三推辞,杨廷和却是不肯,竟是将这值房留给他休息,而杨廷和则与毛纪到外头办公去了。

  待他们一走,蒋冕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自言自语地道:“看来,果然是将老夫当作弃子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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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二章:凤颜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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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冕又病了,只不过他这一病,却不再是躲在家里闭门不出。

  一个个亲信上了府探病,与此同时,一封封书信传递了出去,其中与河南的书信最是频繁。

  他入阁这么多年,门生故吏亦是不少,此时大家一道登门,除了一个户部侍郎之外,还有七八个御使,两个给事中,一个翰林。

  这几个都是他的门生,更是他亲信中的亲信。

  坐在椅上,蒋冕脸色冷冽,良久,他慢悠悠的道:“你们几个近来都好吗?哎,有一句话,叫做树倒猕猴散,现如今,你们倒是风光,不过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等到老夫一旦从内阁中出来,你们的日子,怕是要难过了。你们都是老夫一手提拔上来的,年轻有为,前程远大……”

  他说到这里,御使周昌忍不住惊讶的道:“恩府老大人,这是什么话?恩府现在正当壮年,何出此言?”

  蒋冕将事情的因果都说了出来,随即道:“老夫回了内阁,便想着试一试杨公……”说道这里,这一向老实的蒋冕冷笑连连,道:“可惜他竟不问一句陛下召问的事,只是和老夫虚礼客套,到了那时候,老夫才明白,这杨廷和是真的视了老夫做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他对老夫稍有一丝半许同僚之谊,也会问几句召问的事,他越是不问,就越证明了这一点。”

  众人都不禁打了个冷战,这些人和蒋冕都是一体,身为门生,和自己恩师翻脸本来就是大忌,所以一旦蒋冕倒台。他们的日子,怕也不太好过。历来内阁大臣走人,紧接着就是一批的官员随之贬谪,原本这些人都是前程远大,可是想到将来仕途昏暗,都不禁黯然起来。

  先前那说话的御使有几分不服输的道:“难道恩府就这样坐以待毙?杨公固然是声誉正隆,况且如今大权在握,可是恩府必须是次辅,虽不能与他争一争长短。可是难道连自保都不够吗?”

  蒋冕沉默。

  显然摆在他面前是两条路,一条是急流勇退,至少还可以得一个功成身退。可是另一条,却是抗争。

  他的脑海里,嘉靖和杨廷和二人像是走马灯一样在转动。良久,他眼眸一亮,断然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老夫并未是虫,走到今日,岂能说退就退,你们都是老夫的门生。老夫现在正需用人,你们肯为老夫分忧吗?”

  众人精神一振,道:“请恩府大人示下。”

  蒋冕慢悠悠的道:“上奏书,统统上奏书。一道儿上书上去,言辞要犀利,要大胆,把火烧起来。就说如意坊误国误民,说如意坊居心叵测。还有,那几个国舅,也要牵涉上去,牵涉到了国舅就必须牵涉到两宫太后,这两宫太后纵容兄弟肆意胡为,应当负责。自然,后头的言论,未必要你们说出来,这事儿太大,得蛊惑个刚刚进了官场的愣头青来做,你们自己琢磨人选吧,杨廷和既然要收拾老夫,那么老夫就把这浑水再搅一搅,倒要看看,到时候他如何下台。”

  众人听了蒋冕的话,一个个面面相觑。

  蒋冕淡淡的道:“老夫说的,你们按吩咐去做就是,不要有什么顾忌。”

  他沉默了一下,继续道:“还有那个徐谦,老夫一直都认为他不是个简单人物,这明报是他建的,路政局也是他的主意,如意坊和他也脱不了干系,越是往深里去琢磨这三个东西,就越是让老夫钦佩,里头的东西乍看似乎简单,可是个个都是开历史先河,用处甚大,想来,他也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一步棋,老夫先来走,下一步,就该轮到他了。”

  他的话,更是让人摸不透,这个平时的老好人,此刻句句都带着几分杀机,让人不寒而栗。

  “他们真以为老夫老眼昏花,真以为老夫人善可欺,忍了这么久,做了这么久的老实人,今日,就让他们看看老夫的厉害吧。”

  蒋冕遥望小厅的一扇纸窗,透过窗格,透过葱葱的林木枝叶,他的目光穿透千丈,仿佛紫禁城已经倒影在了他的眼底,他背着手,不怒自威,顾盼之间,宛如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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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奏书依然如雪片一般的送入宫中,只是有一封奏书,却是引起了司礼监的注意,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看了之后,顿时吓得魂不附体,连忙叫来黄锦,黄锦看了,也是大吃一惊。

  紧接着,奏书打回了内阁,杨廷和看过之后,亦是愣了良久。

  他连忙招来毛纪,毛纪此时心情大好,万事俱备,眼下只欠给宫里致命一击,谁知他刚刚到了杨廷和的值房,便迎来了杨廷和的一阵训斥。

  “你是怎么做事的,这个观政士是什么人,连这样的奏书都敢上,你难道连分辨都不分辨一下吗?”

  毛纪顾不了许多,连忙接过奏书来看,随即道:“观政士杨桃?这个人我并没什么印象,此人是新晋官员,年纪不大,他怎么突然上书?”

  他继续将这奏书看下去,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怒骂道:“此人真是疯了,疯了……居然诽谤后宫,他不要命了吗?”

  杨廷和脸色缓和下来,目光幽幽,道:“不是他不要命,他的背后,一定是有人挑唆,他——不过人家的马前卒,是死士而已,是什么人安排的这一步棋?”

  毛纪惊讶的道:“莫不是陛下?”

  杨廷和摇头,冷着脸道:“哪有为人子者,授意别人诽谤自己的母后的?”

  毛纪咬牙切齿:“想来是那徐谦了?”、

  杨廷和仍然摇头:“不对,不对,徐谦是什么东西,凭他也唤的动户部的观政士?是了,户部左侍郎,是石青吧?”

  毛纪一头雾水,点点头,道:“是他,他是敬之的门生,和敬之……”说到这里,毛纪不由惊讶道:“这是敬之安排的,是了,应当是如此,嘿嘿……敬之好高明的手段,杨公,现下我们该当如何?”

  杨廷和脸色平静,手搭在案上,手指在案上画了个x,随即抬眸:“是到了摊牌的时候了,事情到这个地步,这大明朝有数的几个人都不免参与进来,既然如此,那么索性摊牌吧,你我暂时等着两宫太后的懿旨,再做应对。”

  毛纪有些紧张,却还是点点头。

  杨廷和吁了口气,幽幽道:“一个小小的如意坊,却是牵动了这么多人心,姓徐的,实在不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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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锦心惊胆战的到了慈宁宫的宝相楼外头,探头探脑往里头去看,便听到里头冷漠的声音:“看什么,哀家候你多时,进来回话。”

  黄锦心里发苦,其实他也倒霉,看了那份奏书,如此惊天动地的奏书,他便是想瞒也不敢瞒,自然知会了出去,紧接着,慈宁宫这边就来唤人了。

  他对张太后是敬畏,对王太后则是**裸的惧怕,这两个女人,他实在不敢去招惹,只是事到如今,他只能硬着头皮抬腿进去,随即笑呵呵的道:“娘娘……”

  进了宝相楼,他眼睛飞快的扫视一眼,果然如他所料,王太后在,张太后也在,这两宫太后在帷幔之后,被轻纱遮着,可是脸上的表情黄锦猜都不用猜,便料到好不到哪里去。

  他连忙跪倒,头都不敢抬起来。

  “你……把那份奏书再复述一遍,要一字不漏。”

  张太后一直没有吭声,王太后的声音则是咄咄逼人。

  黄锦不敢有违,念道:“……太后即国母也,国母放纵外戚敛财……陛下拥有四海,而国母亦是天子之母,享尽天下珍奇,何故……”

  他念得时候,断断续续,而在这时候,轻纱勾起来,王太后一步步款款出来,她的脸色冷若寒霜,每走一步,头上的凤钗挂坠跟着簌簌摇曳,发出清脆的响动。

  黄锦连忙将头埋下去,整个人五体投地,身子瑟瑟发抖。

  他看到一对莲足已到了跟前,明显感觉到王太后站在身边,居高临下的看他。

  黄锦大气不敢出,连话都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把头抬起来!”

  王太后的声音,仍如黄莺一般清脆好听,也比从前温柔了许多。

  黄锦手臂打着颤,勉强昂起头,看到了居高临下注视他的王太后。

  王太后扬起巴掌,玉葱葱的柔荑狠狠的朝他的唇边煽了个耳刮子。

  黄锦挨了打,居然松了口气,也不敢去捂他的腮帮子,只是一声不吭。

  收回了柔荑,王太后随即森森然的道:“好哪,哀家不惹事,可是竟有人丧心病狂,招惹我们这些孤儿寡母,好,好的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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