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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大明望族【作者:雁九】(10月29日更新至“第四百六十三章 回肠九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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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章 收因种果(五)


      乔家长房,已经乱成一团。

      乔大老爷想一出是一出,一意孤行,兄弟几个不好在沈家争执,就从沈家出来。

      乔大老爷并不觉得自己的打算有什么错,在他看来,像他这样仁义为妹妹打算的哥哥太少了。

      等乔氏接过来,他也乐意好生供养她一辈子。

      至于乔氏的嫁妆,本就是乔家的东西,回归乔家又有甚不好?

      早知沈珏是这样的白眼狼,他们兄弟当初就不该任由沈家二房过嗣。即便最后不得不过嗣,也当提前将乔氏嫁妆的分配约定好。

      出嫁女没有儿女,死后嫁妆回归娘家也是老理。如今稀里糊涂将嗣子记在名下,倒是使得乔家束手束脚。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却不能任由兄长发疯,马路上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弟两个就跟在乔大老爷,到了长房这边。

      乔大老爷见这兄弟两个凑到一处,越发烦躁。

      他晓得自己口舌不如胞弟伶俐,也不耐烦听其啰嗦,冲两人冷哼一声,直接往后宅寻小妾去了。虽说在孝期当禁欲,不过只要不做在明面上,也无人理会。再说他如今已经不是官身,也不用在碍着御史畏手畏脚。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虽是着急,可也不能追到兄长的妾室房里。

      “大哥他真是鬼迷心窍”乔三老爷带了怒气。

      乔氏真要大归,对二房与三房都是致命影响

      二房行商贾事,儿女又都是庶出,说亲的时候本就攀不上高门,即便乔氏的事情有影响,也是有数;可是二房的生意想要顺当,就不容易了。

      京城这地界,向来大鱼吃小鱼,没有点倚仗想要做生意,那是想也别想。之前乔三老爷能帮乔二老爷寻到靠山,并不是乔三老爷面子有多大,而是因乔家是尚书府的姻亲,沈三老爷是刑部尚书的嫡亲表弟。

      对于乔三老爷来说,一双嫡儿女都到了相看的年纪,原要等着乔老太太周年后就开始相看。家中出了个大归的姑母,旁人哪里会相信乔家的教养?要是沈家或沈洲有恶名还罢,乔氏处境即便让人腹诽,也会生几分怜悯;偏生沈家素有清名,沈洲在翰林院二十多年也无任何劣迹。

      同沈家相比,乔家大老爷去岁问罪罢官却是众所周知,两家人品优劣,还需对比么?

      再有就是乔三老爷的官途,在乔家已经败落的情况下,没有沈家做靠山也难走的长远。

      “三弟,此事关系重大,是不是该请大嫂?”乔二老爷犹豫了一下,道。

      乔三老爷眼睛一亮,道:“对,与大嫂说我倒是不信了,这大哥糊涂了,大嫂也糊涂了不成?”

      心中有了定夺,乔三老爷就揪过管家:“去禀告大太太,就说我与二老爷有急事,请大太太出来相见”

      管家躬身应了,小跑着去见乔大太太去了。

      方才乔大老爷走前,兄弟三人的话里话外透出的消息,让他心中惊涛骇浪。就算乔三老爷不吩咐,他也要去寻乔大太太了。

      我的娘呀,老爷这是猪油猛了心么?竟想要让姑太太“大归”?他难道就不晓得,在丢官罢职后,乔家依旧能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过是因乔家是沈家姻亲的缘故。

      这姻亲真要撕把开了,不用说别的,就是这乔家大宅就保不住。京官一茬接一茬,多少人想要在城里置产不得,最后只能典房赁房。

      乔大老爷被免了官,儿子中最出息的不过是童生,真要撇开沈家,还不得被人生吞活剥了?至于乔三老爷不过是外官,在京城人脉浅薄不说,也未必会为了兄长得罪人。

      在管家过来之前,乔大太太已经得了消息,晓得两个小叔子随丈夫回来。

      她心中惊疑不定,乔大老爷在赴宴之前想着都是沈珏的亲事,乔大太太却直接想到小姑子身上。

      她有心提醒丈夫一声,可乔大老爷压根不耐烦见老妻,不是在书房里养花逗鸟,就是在后宅婢妾那里昏天黑地地胡混。

      乔大太太气恼,就此丢开不理,却也盼着小姑子莫要惹大祸,倒不是与乔氏姑嫂情深,而是生怕牵连到自家身上。

      管家带了几分焦急,进来禀道:“太太,不好了,老爷要做主让姑太太大归”

      乔大太太脸色一白,一下子站起身来。

      真的是乔氏的事。对于这点乔大太太并无意外,意外的是丈夫的昏招。

      “两位老爷就是为这个来的?”乔氏想到此处,又坐了下来。

      “正是如此。”管家道:“三老爷方才还吩咐小人过来通禀,说是有急事要请太太出去说话,当就是为此事了……”

      “可听到姑太太到底错了什么规矩?”对于罪魁祸首的小姑子,乔大太太恨得牙根直痒痒。

      “倒是不曾听闻。听着几位老爷话里的意思,尚书府那边是要将姑太太出城养,,二老爷、三老爷应了,只有老爷这边,非要接姑太太回来……”管家回道。

      乔大太太怒极而笑:“去尚书府里耍威风,还真是兄妹情深”

      “太太,二老爷、三老爷可是急的不行……”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管家即便是下仆,可也不愿将乔家自寻死路,巴不得自己太太出面平定此事。

      乔大太太本也惊怒中带了几分焦灼,然后听说乔二老爷、乔三老爷的反应,她反而冷静下来。

      她挑了挑嘴角,嗤笑:“那就让他们急一急,都是小心眼的蠢东西,那点私心盘算哪里上得了台面?又是置产、又是攒私房,生怕谁分了他们的好处。之前将这边当成落魄户,着急忙慌地搬出去过好日子,如今也当让他们明白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主母镇定,管家也安心不少。

      大老爷纨绔半辈子,要是没有老太太与大太太先后当家,压根无需等到今日,乔家早就败了。

      在乔家长房,大太太说话向来比大老爷说话管用。

      别看大老爷这半年在家里吆三喝四,威风凛凛,那不过是大太太不计较。要是大太太真是“以夫为天”的柔顺妇人,也不会弹压了大老爷三十年。只要大太太这边拿定主意,有无数的后招能收拾得了大老爷……

      前院客厅,乔二老爷与乔三老爷等了足有小半个时辰,还不见管家回来。

      乔二老爷想着长嫂的为人秉性,皱着眉,心中暗道棘手。

      乔三老爷在外人面前是谦和君子,可在自家人面前并无多少掩饰。他心中火气越旺,怒道:“这狗杀才却哪里请人了?”

      乔二老爷苦笑。

      乔三老爷则是忍不住,起身道:“二哥,既是大嫂不出来,咱们就进去这可不是能避开享清闲的时候”

      叔嫂都上了年岁,倒无男女之间的避讳。方才之所以没有直接登堂入室,为的不过是如今已经分家,算是两家人,当守一个“礼”字。

      乔二老爷隐隐猜到乔大太太的用意,想要与三老爷分说一二,可是却不敢去赌。万一猜错了,就是万劫不复。

      他便熄了声,沉默地随着三老爷身后,去了内宅。

      没等到上房,就见四、五个婆子婢子站在廊下,神情惶恐不安。

      上房里隐隐传来哭声,乔二老爷眼中多了几分意外,乔三老爷的脸色则是越发难看。

      廊下婢子早进去通报,哭声嘎然而止。

      乔三老爷的心越发沉重,面皮也耷拉着。乔二老爷则是脚步有些发飘,难道乔大太太也辖制不了乔大老爷了?

      这会儿功夫,一个婢子闪身出来,对乔二老爷、乔三老爷福了福道:“见过二老爷、三老爷,太太方才小憩,如今正梳洗,请两位老爷稍后。”

      乔二老爷、乔三老爷抬头看了看天色,齐齐无语。

      这不早不晚的,是小憩的时候?

      一会儿,又要婢子端水进上房。

      这回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倒是没用得多久,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就有婢子出来相请。

      这一罩面,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就察觉出不对。

      乔大太太虽面带了笑,是穿着家常衣裳,脸上却涂了一层粉,眼圈也泛红。再看屋子里,堂屋与里屋之间做隔断的多宝格上,空了一半,剩下的都是笨重东西。

      乔三老爷唬着脸道:“大哥来嫂子这么闹了?”

      乔大太太忙摇头否认道:“没有没有好好日子不过,闹什么?”

      乔三老爷皱眉道:“我看大哥他就是不想好生过日子,这才里里外外的折腾”

      乔大太太笑容勉强,幽幽叹了一口气。

      乔二老爷却在偷偷打量乔大太太,心中越发没底,这是做戏呢?还是真有其事?

      不管如何,乔家真正能制约乔大老爷的只有乔大太太一人,这点管家既能看出来,也瞒不过心思细腻的乔二老爷。

      乔大太太不愿讲丈夫是非,乔三老爷却不肯给兄长留脸面,吧啦吧啦地将沈家之行说了,重点讲了乔大老爷的心血来潮与沈沧听到“大归”的话后诡异的沉默。

      一口气说完,乔三老爷满脸痛惜道:“大嫂,难道只有大哥是姐姐的同胞,我这个做弟弟的就不是?可姐姐确实犯错在前,大表哥、大表嫂如此处置已经是给姐姐体面,还要如何?沈家四哥虽只是襁褓婴孩儿,却是尚书府唯一亲生血脉,沈三又是那样的身体,姐姐竟然连药都买好了,到时沈家四哥万一有个好歹,沈三也不用活了……”

      乔大太太听得呆住,虽晓得定是乔氏有不妥当处,却没想到她会做到这个地步,难道真当沈沧夫妇是吃素的?

      随即乔大太太出了一身冷汗,后怕不已。幸而事情未成,否则别说乔氏性命难保,就是乔家说不得也要被沈沧夫妇迁怒。

      可恨自家老爷,真是疯了,为了个心肠恶毒的妹子,家里名声、儿孙前程统统不要了。

      乔大太太极力克制,面上依旧带了薄怒。

      乔二老爷见状,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乔三老爷在外多年,与自家大嫂打交道的少,并无乔二老爷的眼力,依旧是急的不行:“大嫂,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哥再闹一回,瞧着大表哥的意思,怕是巴不得顺手推舟地将姐姐送回来……到了那时,乔家可是几代人都抬不起头来”

      乔大太太面带苦笑道:“可老爷这回是铁了心肠……”

      乔三老爷闻言,哪里还坐得住?

      他站起身来,皱眉来回踱了几步,而后转过身,面带郑重道:“大嫂,这实不是该顺着大哥的时候。真要姐姐大归,总要有个理由,即便沈家厚道,不将其中缘故扔出来,可世人的猜测只会越发离谱。乔家声名狼藉,儿孙婚姻与前程都要跟着耽搁……”

      “出嫁从夫。老爷那个脾气真要上来,哪是能顾及旁人的?两位叔叔都拦不住,何况我这内宅老妇?”乔大太太满脸无奈。

      乔三老爷又坐下,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拧着眉头道:“大嫂,真要论起来,大哥还有一桩错处没了结,本当在老太太灵前守孝三年……”

      不等他说完,乔大太太就冷了脸。

      真要将乔大老爷气死乔老太太的事情揭开,抬出族中长辈来,是能收拾了乔大老爷,可乔家长房一脉也跟着跌入尘埃。

      “三叔说的这是什么话?老爷身为长子,这些年来在老太太跟前晨昏定省,谁不晓得我们老爷是个大孝子……难道如今这世道变了?在父母跟前服侍尽孝的反成了错处?”乔大太太声音森寒。

      长嫂如母,乔三老爷心里虽对长兄瞧不上,可对于长嫂向来还算恭敬。

      他讪讪道:“我这也是为了乔家好……”

      乔大太太神色稍缓,欲言又止道:“其实,老爷那边非要接了姑太太回来,或是有其他打算……”

      听了这话,乔二老爷神色不变,心中却嗤笑。

      唱念做打半天,这正经戏肉也该来了。

      他用眼神却瞄乔三老爷,就见乔三老爷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追问道:“大嫂,大哥到底是何打算……”

      沈宅,九如居。

      沈瑞坐在书房,想着沈沧的话,心里有些乱。即便是两世为人,可同这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沈沧相比,他还是太过稚嫩。

      沈琰绝对不是虫。

      沈沧让自己去驾驭沈琰,难道就不怕“养虎为患”?

      沈瑞并不是怕了沈琰,而是想着要去操纵别人的命运,心里颇为沉重。

      想到这里,沈瑞自嘲一笑。自己矫情什么?操纵旁人,总比被旁人操纵要

      他正胡思乱想,就听到窗外有人道:“二哥”

      是沈珏来了。

      沈珏神色带了几分古怪,进了书房地凑到沈瑞身边,低声道:“二哥,你说二老爷是不是恨二太太?”

      沈瑞抬了抬眉头:“好好的,问这个作甚?长辈的事情且由得长辈们去

      沈珏神秘兮兮地道:“二哥,听说二太太要去养,的庄子是二老爷安置乳母一家养老的地方……”

      这并不是新闻,沈瑞早知,就听沈珏接着说道:“二老爷那乳母,与二太太可是有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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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一章 金友玉昆(一)



  昌平那边的庄子,是已故三老太太的嫁妆产业,当年二老爷成亲后就给了二老爷。如今在那边庄子的管事姓关,关管事有个年过六旬的姑姑,就是二老爷的乳母关妈妈。

  关妈妈是已故三老太太的陪嫁,后来配了个沈家家生子,生了一个女儿,正赶上二老爷落地,就被选为乳母。

  没过几年,关妈妈的男人得急症没了,三老太太怜惜她,加上见她服侍二老爷精心,就将她女儿杜鹃也叫上来当差,安排在二老爷身边,做了小婢。

  杜鹃比二老爷大半岁,六、七岁起就跟在二老爷身边,两人相伴长大。

  等到二太太进门,二老爷一家被分出去单过,关妈妈与杜鹃本就是服侍二老爷的人,自然也要跟着出去。

  结果不出半月,二太太就要将杜鹃配人。也不知当时到底发生什么,杜鹃就投了井,关妈妈则是被送到昌平庄子上去。

  这一转眼,就过了三十年。

  前年给沈珏选婢子时,二老爷全都托给徐氏。徐氏为了避嫌,选的婢子多是二老爷名下的家生子。其中,春鹤她爹早年是昌平庄子的二管事,她听家人提及过关家的事,知晓这段渊源。

  二太太要被送出去“静养”的前因后果,沈珏都知道了。他虽没有再开口为二太太求情,可总觉得这样不管不顾心里有些不安生。

  毕竟从名分上说,乔氏就是他母亲。虽说乔氏算计四哥不对,可外人并不知晓,只会当成是因年前他生病的事。

  沈珏有意无意地跟身边婢子打听了昌平庄子几句。他心里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是庄子上日子太好,二老爷想要送妻子过去以“静养”之名躲清闲,那沈珏会瞧二老爷不起;要是庄子上日子太过糟糕,那他身为嗣子,是不是该向伯父伯母为嗣母求些福利?

  就在沈珏心里还没拿定主意时,就从春鹤口中听到这段旧闻。

  因时隔久远,且又事关主人,春鹤并没有细说二太太为何逼杜鹃出嫁,杜鹃为何顶死不嫁,不过其中缘由并不难猜测。无非是二太太年轻气盛,见不得二老爷身边有这样一个服侍了十来年的婢子。贴身婢子,向来是男主人暖床丫头的候选,且这杜鹃又是二老爷乳姐,身份非比寻常侍婢。

  沈瑞听完这段旧事,只觉得狗血淋漓。

  只瞧着现在二老爷温文儒雅的正气模样,还真看不出他少年时那般多情。家中有订了婚约的童养媳,姨母家有个情投意合的表妹,自己房里还有个青梅竹马的俏婢。

  乔氏的杀伤力,也是在三十年前就有了实证。

  “或许你想多了,我觉得八成二老爷是写信的时候没想起关妈妈来……”沈瑞道。

  三十年光阴,整整半甲子,对于沈珏这才活了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听起来就跟一辈子那么长似的。

  沈珏犹豫了一下,道:“二哥,二老爷真是一时忘了此事也是有的……他都如此,大伯与伯娘更不会留意这些,要不要禀告长辈一声?”

  沈瑞点头道:“自然是当告知。不管关妈妈与关管事是不是记仇,他们都是二房仆人,二太太即便是过去养,,身份也是他们主母,没有受他们磋磨的道理。”

  沈瑞这样说,倒不是向着乔氏,而是沈家不能出现“奴虐主”的丑闻。到了那时,别人不会去探寻三十年前的旧闻,只会将此事归咎到当家夫人徐氏身

  加上乔氏娘家如今败落,在世人眼中已经是弱势,沈家安置不妥当,上下的人品说不定都要遭质疑。

  “这样就好了,要不我真是有些不放心……”沈珏松了一口气道。

  眼看就是端午,距离院试就剩下一个半月。

  沈珏过来溜达溜达,便又回去读书去了。

  沈瑞并没有急着立时去上房,在书房做了一篇时文,又写了半个时辰的大字,估摸徐氏午歇起来才过去,将关妈妈的事情说了。

  徐氏叹了一口气道:“好孩子,幸好你提醒了我……关妈妈出去的年头太久,我只听说那边管事姓关,是二老爷早年当用的人,都忘了还有关妈妈这一茬”

  沈瑞犹豫了一下,道:“那还将二太太送那边么?”

  “这天下有奴避主却没有主避奴的道理…且这个地方又是二老爷定下来的,不好更改”徐氏道。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狐疑不定。

  关妈妈从沈家出去三十年,别人忘记还都说得过去,可她服侍了二老爷十几年,在外也是受二老爷供养,二老爷真忘记关妈妈与二太太的嫌隙?

  徐氏不由皱眉,换做其他庄子,既是管事不妥当,直接换了个管事就是了,偏生这处庄子是二老爷的私产,里面的下人都是二房的。

  徐氏感觉颇为棘手:“哎,只能再推迟些日子……”

  其实,徐氏直接安排两个妈妈跟过去看着,庄子上的人绝对不敢慢待徐氏。不过徐氏如今卸了家里的庶务,开始教导三太太与玉姐两个,自是不愿再掺和二房浑水。否则倒好像她这长嫂苛严,发作妯娌似的。明明是乔氏自己招祸,二老爷下令发作,作甚要长房背黑锅?

  另外一个法子就是让毛妈妈夫妇跟过去服侍,这两人是二老爷得用的老人,有他们在,关妈妈姑侄即便记仇,也不敢让乔氏吃苦头。

  可这两人打理二房产业,又看顾沈珏这边。徐氏打发人出京,倒像是排挤二房的人似的。

  要是之前徐氏遇到这样的事情,哪里会犹豫,直接就有了定夺,如今却是乏了,实不耐烦为二房之事费力。

  不管送不送走乔氏,何时送走乔氏,都有长辈们定夺,轮不到沈瑞操心。沈瑞将这件事禀告到徐氏后,就撂下不想,回九如居练大字去了。

  等写完十篇大字,他纷乱的心也静了下来。

  沈琰是将“投名状”递了过来,可怎么会是心甘情愿地依附?

  偏生这个时候,沈家这边能选择的余地并不多。难道还真的能找人出首,告发沈琰兄弟“出身不明”?那样即便会断送沈琰兄弟仕途,可也会让沈氏族人心冷。

  沈家书香望族,子弟多是以举业读书为主。对于读书人来说,断送前程与杀人无二。

  沈琰祖辈固然有错,可实在是相隔年头太过久远,到沈琰兄弟这一辈已经是第四代。尚书府这个时候发作,就显得盛世凌人,还要翻出祖上的家丑来为人说舌。

  不能出首,剩下两个选择,一个是接受对方投诚,一个就是置之不理。

  可即便现下置之不理,等旁人捏了兄弟两个的短处将此事揭开,二房依旧要做出决断。

  沈沧倒是放心沈瑞,只吩咐他自己想法子应对。

  沈琰兄弟是为了解决后患之忧,可沈沧显然是坚持不许他们兄弟归宗,剩下的就要靠沈瑞去说了。

  沈瑞苦笑,谈判么?对方底线自己心中也有数,可要是想要做成这“买卖”,却不是口头协议就能成的。只有尚书府这边永远压着,那边才会服顺。

  沈琰已经是举人,自己才是秀才,为何觉得时间又不够用了?

  夕阳西下,漫天云彩。

  乔三老爷心情满是阴郁,出了乔家老宅,他回头望了望,叹了一口气,对乔二老爷感概道:“一直当大嫂是个明白人,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性子家门不幸啊”

  乔二老爷脸色也不好看,心疼自己掏的那份银子。

  乔大太太既有心要敲一笔银钱,怎么会只逮住乔三老爷、拉下乔二老爷?

  乔二老爷有心不管,又不敢去赌,开始时只能咬着牙说没钱。

  反正他是庶子,一直没出仕,年前分家时不过分到一个铺面、半个庄子、一处南城三进宅子。乔家的庄子多是做了祭田,不分产,剩下两个小庄,拢共就二十几顷地,长房独占了一个小的,二房、三房平分了另一处。

  像乔大老爷、乔三老爷因是嫡子,还分得了乔老太太名下其他两处庄田。

  乔氏听了,当时并未说什么。乔三老爷倒是体恤乔二老爷,还帮着他说了不少好话。

  不过等到招待完两位小叔子午饭后,乔大老爷就鼻孔朝天地出来了,手中拿着一页纸,上面列的正是乔二老爷这些年添的两处铺面、两处典给外地商贾的城下坊宅子。

  乔二老爷虽矢口否认,可乔三老爷还是变了脸色。

  乔二老爷憋闷的不行,这个时候就是想要揭破乔大老爷夫妇做局也晚了。

  凭着乔大太太这贪财的性子,乔二老爷真怕将她逼急了,她不管不顾为了那笔嫁妆去劝乔氏大归。

  不过他既做了半辈子买卖,论起讨价还价来,旁人就是不及。

  “妹妹真要回家,万没有只长房奉养的道理。同样道理,即便妹妹真将嫁妆带回来,长房为防物议,也不该独占。其中有些是老太太嫁妆,当大哥与三弟均分;至于陪嫁出去的祖产,则理应三家均分大哥、大嫂、三弟,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乔二老爷振振有词道。

  乔大老爷夫妇与乔三老爷都听到愣住了。

  乔三老爷后知后觉,终于醒过味来。

  是啊,就算长房死皮赖脸地非要从沈家讨要嫁妆回来,那也不是长房的钱财。凭什么为了安抚乔大老爷,就要二房、三房掏银子?

  乔大老爷心中算计了半天,本当能发一笔大财,却是被乔二老爷揭破美梦,不由恼羞成怒道:“我不管你们分不分,反正我那份是一文银子都不能少哼,都穷的喝西北风,还要面皮作甚?你们舍不得脸来,我可没什么顾及的

  他越想越是这个道理,越发“理直气壮”。

  乔二老爷也冷了脸:“哦?那大哥什么时候去?告诉弟弟一声,弟弟也随着大哥一道过去”

  乔大老爷扬着下巴道:“赶早不赶晚,明儿一早就去沈家人不是瞧不起乔家么?那就别想着再占乔家的便宜妹妹是个不通世情的,嫁妆产业都是沈家那边的人打理,这三十年下来,只出息就能养活沈家人吃香的喝辣的了”

  乔三老爷气的不行,乔氏大归,嫁妆取回,这是两家断交。沈家的助力,难道只值几千两银子?这还真是穷疯了

  早年在江南时,常听同僚们提及“穷生奸计”这四字,当时他还不为然,觉得寒门中亦不乏高洁之事;可今日长兄长嫂的嘴脸,却是让他长了见识。

  算计出嫁妹子的嫁妆,还能如此理直气壮,这大明朝也是独一份。

  不过他也瞧出来,不能一味应和,要不然这夫妻两个只会越发肆无忌惮地贪婪。

  “行大哥二哥既去,就也别落下我,咱们兄弟齐心”乔三老爷气呼呼地道。

  乔大老爷为了故意给两个弟弟添堵,才附和妻子的安排出来做戏,本以为这两人会气得跳脚,没想到却这般“服顺”了。

  他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不知这两人说的是真是假。

  乔大太太见气氛越来越僵,忙打发乔大老爷出去。她是想要敲些银子,可不是真打算接乔氏大归。

  等乔大老爷不在,气氛也没缓和下来。

  乔大太太心中叹了一口气,她瞥了乔二老爷一眼,明白他是看透自己的打算,才死咬着不肯掏银子,还带着乔三老爷也反复。

  “姑太太的脾气,不会只闹这一回。可长房的处境,你们兄弟也都看着的。你们几个侄儿都不是能支撑门户的,老爷又是个撒手掌柜的性子,里里外外恁地艰难”乔大太太叹气道。

  乔三老爷板着脸道:“分家时产业虽不多,不是有祭田做大头?怎么听大嫂的意思,竟是吃不上饭了?”

  乔大太太道:“二叔、三叔,但凡日子好过,老爷也不会生这个念头……说句实在话,就算这回劝住他,那下回他再想起此事呢?他是嫡支当家,长兄如父,他要为姑太太出头,谁也挑不出理来”

  乔二老爷眉头皱的更紧,他可不想为了此事接二连三地被长房勒索。

  乔三老爷脸色更黑,眼神冰冷。

  乔大太太见了,心里一激灵,忙缓和了口气,柔声细语地道:“我的意思,是就这一回……若是能‘安抚,了老爷,就让老爷立个手书出来。以后姑太太那边的事,长房就此不插手,全由两位叔叔决断”

  说完,乔大太太也不去看两位老爷的反应,只低头看着茶盏。

  乔氏的嫁妆单子,乔家本就留有备份,当年整整陪嫁了七十八台嫁妆,除了家具衣料首饰压箱银子这些零散的不算,田产铺面宅子就五处,早年并不值多少钱,可近年城里城外的地价翻了一番,这些产业如今能折银五、六千两。

  要不是乔大太太知晓轻重,晓得自家儿孙在京城立足不能丢开沈家这个靠山,她都要跟着动心了。

  如今既乔二老爷、乔三老爷送上门来,她就没有放过的道理。

  乔二老爷说的对,就算乔氏真的大归,长房也别想要独吞那份嫁妆。瞧着乔三老爷的模样,要是真的逼急了,寻了族老来治大老爷的不孝之罪也不无可能。

  她摆明了车马,即便乔三老爷依旧怒着,可也有些心动。

  即便乔氏如今错了规矩将被送走,可正如乔三老爷那日所说的,沈洲总有回京一日。沈家与乔家又不同,是之前就分过家的,等到三房不住一处了,想要接乔氏回城不还是沈洲一句话的事。

  谁说过继沈珏没用?

  在乔三老爷看着,用处大着,有沈珏在,乔家就永远是他的外家。

  沈沧能狠心不管乔家的事,还能狠心不管侄子?

  乔二老爷想着兄长的德行,对于这个提议也有些兴趣。一次买断,省的长房以后再生事,也算好事,只是这银钱么?

  见乔三老爷许久不开口,乔二老爷就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乔大太太贪婪归贪婪,可乔二老爷巧舌如簧,也不是白给的,最后这银钱从两千两银子压到一千五百两。

  乔二老爷意犹未尽,还想要继续压价,乔大太太却是不依了。这是一锤子买卖,卖的太低,可是没有下一回。

  瞧着至亲为了几个银钱如此你来我往,乔三老爷不由生出羞耻心来。

  他素来清高,是见不得这个的,不耐烦道:“一千五百两就一千五百两,二哥别再还价……我出整数,二哥出零头就好……不过大嫂那边要先见了字据,且要大哥亲自书写盖章的……”后一句是对着乔大太太说的。

  乔大太太点头道:“正该如此”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她也不好打发人传话,起身告了声罪,亲自寻大老爷去了。

  乔二老爷道:“本就是你我两家的事,怎么能让三弟出大头?如今你日子也紧巴,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还是一家一半来的好……”

  乔三老爷有些意外:“二哥既不是舍不得银钱,方才怎么还与大嫂磨了那许久?”

  乔二老爷道:“一码归一码,我实不用用血汗银子便宜了大嫂。过去三弟没见识过大嫂这一面,我也不好多说,说多了反而像是在挑拨……咱们这位大嫂,看着是个棉花团的性子,可却是个钱耙子……早年老太太当家且不论,只大嫂当家这小二十年,公中每年进项就少了三、四成,还损了几处祖产,大嫂名下的嫁产却多了两处……我之前是存了几个私房钱,在外买了两个小铺放租,那也是无奈之法。我恁大的人,每日在外应酬打理,可每个月只有二十两银子月例,又哪里够使?早年交到公中的进项也是只有进的、没有出的,却不见公中新置产业,这银钱都哪里去了?”

  乔三老爷方才听了乔二老爷早年置产的消息是有些不满,不过也不打算计较,谁没有私心呢?就是他这里,不是也给自己这房攒银子么?

  不过听乔二老爷这一说,乔三老爷也明白过来,乔大太太的贪婪哪里是分家后穷了才有的,这竟是本来的性子。

  当家主母是这样的性子,乔家败落真是不冤枉。

  乔三老爷已经打定主意,只让长房最后占这一回便宜,再无下回。

  等到乔大太太拿了乔大老爷的手书出来,乔二老爷、乔三老爷就打发长随回去取庄票。

  一手交庄票,一手收了字据。

  乔大太太虽看似平静,可眉眼之间依旧是泄了欢喜。

  乔三老爷实在厌恶得不行,交易完成,立时拉扯乔二老爷出来了。

  乔三老爷已经打定主意,以后除了祭祀,长房能避则避。

  都说五哥聪敏,就乔大老爷、乔大太太这样的父母,能教导出什么好儿子来?儿子辈全无指望,孙辈们还小,长房想要翻身,怕是没指望了……

  乔家老宅里,乔大太太从客厅回到上房,乔大老爷已经在屋子里等着。

  眼见乔大太太进来,乔大老爷迫不及待地道:“银子呢?”

  乔大太太取了几张庄票出来,乔大老爷一把夺过来,见都是一百两的,数了一数,皱眉道:“怎么才这点儿?这加起来才五百两?”

  乔大太太诧异道的:“老爷还想要多少?这不过是赶上机会能吓唬吓唬老二、老三,要是等他们反应过来,别说是五百两,就是五十两也没指望”

  乔大老爷不甘心道:“老太太不是总说妹妹那份嫁妆足有一万两银子?这差的也太多了……”

  乔大太太嗤笑道:“老爷是当家人,乔家拢共产业有多少?当初要真的陪了一万两过去,那阖家都不用过日子了……当年不过是老太太要强,有个孙家在前头比着,想要嫁妆体面给姑太太做脸。庄子铺面宅子俱全,看着多,可多是凑数的。就是那宅子,不过是二进,十几间屋。城外的两个庄子也都是小庄,加起来不过三、四顷地,城里两个铺面位置也不算好。这副嫁妆还是我帮着老太太操办的,家具衣服头面全算上,也没到五千两银子,对外却是报一万两……就算老爷现下想要接妹妹回来,那些家具、衣服料子、首饰还能在么?就算是在,也不值当初的银钱。”

  其实,以乔家当年的家底看,就算是五千两,对于当年的乔家来说,也不是小数目。

  乔大老爷素来不操心庶务,连京外良田多少钱一亩也不知晓。听说不过是几顷地,他就没了兴致,意兴阑珊道:“老太太也是,在自家人面前也不说实话,我还真以为妹妹那边的陪嫁又多少……”

  他捏着那几张庄票要收起来,乔大太太忙道:“老爷,眼看就要过节了,别的都可省下,西席那边的节礼……”

  乔大老爷犹豫了半天,到底抽出一张开,递了过去:“过节虽不好操办,可也别太寒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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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二章 金友玉昆(二)



  进了五月的京城,天上跟要下火似的。

  这种于燥的热,与江南湿热还不同。沈连着几晚都睡不好觉,熬的眼圈乌青。

  白氏见了,十分心疼,这一日趁着沈琰在家,就叫来吩咐道:“听说有卖冰的,咱们家也买些冰来用。二哥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的,这样下去可了不得”

  沈琰道:“二弟白日要去书院,只晚上家来……买冰的人家,多是家中有冰窖,买了下备着,随之取用。家中没有冰窖,买了也用不了多久就化了……若是娘觉得院子里热,叫人早晚勤泼几遍水。”

  白氏脸上就有些不情愿:“化就化了,冰到底比泼水凉快呢……”

  沈琰嘴巴里直发苦,京城物价本就比南边贵,这冰块在夏日里又是富贵人家用的,价格虽不是贵的离谱,可也经不住日日用。现下还没入伏,就用起冰来,那这一夏天得用多少银子?

  看出儿子为难,白氏有些讪讪,可到底心疼幼子,不肯改了主意,起身去里屋取了个绢包出来,打了开来,推到沈琰面前道:“若是大哥手头实不够花用了,就拿这个换银子使……”

  里面是黄灿灿一对金镯子,宽韭叶的福字贵妃镯,看着足有小半斤的分量

  沈琰见状,眉头微皱。这是白氏的嫁妆首饰,前些年家中日子艰难的时候,白氏曾拿出来过。

  白氏瞥了长子一眼,见他还不应声,心里有些抑郁,脸色也耷拉下来。

  长子如今在书院授课,名下也有几个得用的弟子。三节两寿,本是常理,京城这边也不例外。

  这几日,有好几个学生家长携了子侄上门送节礼,除了文房四宝与吃食这些,听说银封就好几个。如今自己不过是吩咐叫长子买些冰来用,长子就推三阻四。要说这大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在银钱上攥得太紧。

  沈琰看在眼中,心中叹了一口气,神色转淡,收起绢包:“既是娘吩咐,那儿子就遵命这镯子怎么也能兑几十两银子,一个夏天的冰尽够使了……

  白氏见状,却是一愣,神色就有些勉强,眼光黏在那绢包上。

  沈琰只当未见,起身道:“儿子这就出去张罗。”

  白氏面皮红一阵、白一阵,欲言又止,看着儿子挑了门帘出去。

  白氏一下子泄了气,嘟囔道:“今日用冰要自己掏银子,明日是不是多要一口吃食也要掏银子?这老大到底是什么回事?”

  沈琰回了东厢房,脸色就难看起来。

  京城居、大不易,他费尽心思,才使得家中收支平衡,不至于嚼了老本。可是白氏那里,因偏疼幼子的缘故,今日添菜,明日加衣,又嫌家中下人不够使,想要添人口。\bixiAgE\自家本是寻常人家,家底微薄,如今又寓居京城,白氏却因在乔家时受了慢待,生怕儿子们在外也受委屈,一心要将两个儿子打扮出富贵公子模样。

  这般胡乱花钱,沈琰哪里受的住?三回里少不得驳了两回。

  白氏见状,每次都嚷着要自己掏银钱。沈琰是当家人,又是孝子,怎么能收?能拦的就拦住,不能拦的就任由白氏花销了。

  如今白氏又一门心思要买冰,连嫁妆首饰都拿出来,沈琰却不打算继续纵容。

  沈琰想了想,就叫来了管家,将金镯子递给他道:“拿去银楼量重估价,看到卖冰的送些家来……”说到这里,又给他一张五十两的庄票:“再顺便取些银子,兑两贯钱,回来只说是金镯子换的……”

  管家收好了金镯子,出去挂了空褡裢,出门应差事去了。

  白氏站在窗前,站立不安模样。

  没一会儿,服侍她的小婢过来,低声禀道:“太太,大哥打发管家出门去了”

  白氏呆呆地怔住,眉头蹙起,不知不觉地红了眼圈,脸上多了几分委屈之色

  沈是学生,沈琰是夫子,沈琰在家的时间多些,沈就要早出晚归。

  等到夕阳西下,沈一身汗津津地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拿浴桶。

  夏日里汗流的多,身上儒服湿了又于的,沈爱洁,实受不了这个。等他梳洗完毕,才换了家常衣裳,去给白氏请安。

  进了北屋,沈就察觉出不同来。

  现下外头都是热腾腾的,屋子里却是一丝丝沁凉。再看门窗,都是关着的,屋子角落里有个小杌子,上面摆着一尺半径长的铜盘,铜盘里叠着几方冰块。铜盘一侧,有个接水的小桶。化掉的冰水滴滴答答从铜盘一侧豁口,流到下边的小桶里。

  沈见状,不由欢喜道:“哇家里买冰了”

  说话之间,他忙奔了过去,直接将手掌撂在冰上。凉意上来,激得他一哆嗦。

  为了买冰之事,白氏生了半日闷气,不过见幼子欢喜,满心不快就烟消云散。

  她笑吟吟道:“不过几块冰,瞧将二哥欢喜的?还有许多呢,只是先前你不在,白化了可惜,如今用棉被盖着……一会儿等你回去,就叫人给你送去…

  “谢谢娘”沈欢欢喜喜地应了。

  想着东厢一直没有动静,沈道:“大哥呢?不在家么?”

  白氏怏怏道:“周相公请吃酒,出去应酬去了。”

  沈“哈哈”一声道:“周相公倒是个实诚人,不仅想要让儿子拜在大哥门下,就是他自己也想要随大哥读书呢。还是大哥说受不得,才与他做了个忘年交……”

  周相公是这条街的街坊,是京城老户,也是书香门第,祖父曾放过一任外官,不过到了他这一辈,只有一个兄长出仕,他自己考了半辈子,也不过是个秀才。如今几个年长的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材料,只有小儿子,也是南城书院的学生,二月里过了县试,被周相公寄予厚望。

  白氏不以为然道:“不过一老秀才,今日吃了酒,改日还需回请……要是真看重你大哥,节礼厚重些,不是比什么都体面?”

  沈摇头道:“那怎么能行?读书人之间的交情,岂能用银钱来衡量?如此有来有往,才是长久之道。”

  白氏想着长子肯花钱出门应酬,却舍得给家里买冰,胸口又是一阵憋闷。

  她心中腹诽不已,却没有在沈面前念叨,实不愿他们兄弟就此生了嫌隙

  沈陪了白氏用了晚饭,就回西厢读书去了。

  屋子里有了冰盆,温度慢慢地降了下来。

  沈坐在书桌后,手中拿着《四书集注》,却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满心焦躁,又带了几分惶恐。

  要是尚书府打发人传话叫他们兄弟回乡怎么办?

  他之前读书的时候,时常觉得累,恨不得抽空就歇一歇。可到了现下,想到或许不能继续读书,他就无比痛心。

  兄长的做法,也是无奈之举,可尚书府怎么还没回信?

  沈记得清楚,他将这边的地址抄写的整整齐齐,交给了沈瑞,让沈瑞有回信就打发人过来,这过去好几日,却石沉大海。

  外头幽暗起来,婢子进来点了灯。

  他们家的日子虽在南京时就好转,可沈琰晓得以后用银子的地方多,日子就算计着过,家中下人也只买了四口人,内宅两个,一上灶的仆妇、一小婢;前院两个,一个管家、一个小厮。除了那小婢是孤身一人之外,其他三人就是一家人,晚上就在前院厢房住,后院只留那小婢,多在白氏身边服侍。

  沈依旧坐在书桌前,摩挲着眼前的笔墨纸砚,满心都是舍不得。

  不是他想不开,而是早在三年前徐氏的回话就让他见识了尚书府对他们这一脉的厌憎。

  沈的头慢慢耷拉下来,要说心中无怨,那是假话,可是他不知自己到底该怪谁?同为沈家子弟,他们这一脉至今不得族人认可,无根浮萍一般。前年春天,一家三口逃难似地离开松江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又要经一遭么?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有人道:“这是想甚呢?”

  是沈琰回来了。

  沈忙站起身来:“大哥”

  沈琰的脸红扑扑的,带了几分醉意,眼睛却是闪亮。

  看着兄长心情大好的模样,沈也心情也好了几分,道:“可是有什么喜事么?”

  沈琰点点头,嘴角上翘:“周相公今日给我介绍了个新学生,是他兄长家的侄儿,过了端午节,就送到书院来读书,也定了我的某”

  沈微讶:“周相公的兄长,就是做官的那个?”

  沈琰点点头道:“就是那个,如今在吏部任主事。”

  沈笑道:“看来南城书院的名气真是越来越大,今年新入学的学生中,官宦子弟不少呢……”

  沈与有荣焉:“四月府试榜上五十人中,南城书院就有六人在榜上,压了城北的春山书院一头。”

  沈虽满心忧虑,可见兄长一切如常的模样,不知不觉地也安心了许多。

  沈琰瞥了他的书案一眼,道:“你的时文还罢,策论到底少了几分火候。离明年乡试就剩下不到一年半,多在策论上使使劲。要是自觉落笔空乏,就多去读读旁人的文章,扬长补短,是为上策。”

  沈疑惑道:“大哥先前不是让我静下心多读几年书,等下下科再下场么?怎么就改了主意?”

  沈琰道:“我原怕你读书太吃力,也担心你木秀于林。到了京城,我才晓得自己见识短了,成名需趁早。早日中举,对二弟来说只有好处。”

  沈甚是没底气地道:“可想也没用啊……南直隶才子云集,多少经年的儒士,又有国子监生,能中举人可不容易……”

  沈琰挑眉道:“二弟这些日子手不释卷?难道不是为了备考明年乡试?”

  沈讪笑道:“我就是怕功课被同窗落下……”

  沈琰也不揭破,看了眼闭着的窗户,又看了眼角落里的冰盘,移开视线,轻笑道:“且记得过犹不及,继续读书吧,我回屋去了……”

  出了西厢房,沈琰看了眼上房。

  上房也关着窗户,灯影映照在窗户上。

  只有东厢乌黑一片。

  沈琰挑了竹帘进去,虽说东厢的窗子都开着,可还是能觉得屋子里的闷热

  漆黑一片中,沈琰脸上多了几分涩意。

  他摸着火折子,自己点了灯,抽开书桌下的抽屉,露出一个绢包来。

  既是母亲的嫁妆首饰,他这当儿子的哪里能真的去换银子?他只是不想母亲继续挥霍银钱,想要遏制她的小性子,才故意拿走了她心爱的镯子,想要让她知晓生计艰难,知晓心疼银钱。

  没想到她是真知晓节俭了,没舍得从自己身上节俭,也没舍得亏待小儿子,却舍得从他这边省钱。

  方才在前院听到管家说后院只准备了两份冰盘,沈琰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今正房与西厢都门窗紧闭,独东厢门窗敞开,一块冰的影子都没见着,沈琰想要自欺欺人也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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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三章 金友玉昆(三)


  端午节将至,官学里放了三日假,亲戚之间也开始互送起节礼来。家里内务依旧是三太太与玉姐领了,外头人情往来,徐氏则吩咐沈瑞随着管家出面。

  别的先不论,在京族亲与姨母何学士家、姑母杨镇家、岳家杨廷和家、师门王家这几处的节礼,都需要沈瑞亲自露面。

  沈瑞虽未及冠,可已经有了功名,亲戚往来也都当他是大人。只有郭氏与沈理两个,人前还好,人后多有叮嘱,依旧是满满地不放心。

  郭氏不过是内宅妇人,所关切的不过是沈瑞起居之类。眼见他抽条,衣服挂在身上都晃晃荡荡,便怕他苦夏,没有胃口,除了硬是留饭之外,又将松江那边口味的小菜给沈瑞装了两坛子,准备叫他带走。

  福姐已经八岁,有了小小少女的模样,因这两年开始掉乳牙的缘故,小姑娘多了羞涩,嘴巴抿得紧紧的,不过她是五房大老爷夫妇的老来女,父母兄嫂都娇宠,性子活泼可爱,总是一不小心就张开嘴露了光景。

  这般童趣可爱,看的沈瑞的心情都愉悦几分。

  从沈瑛家出来,再去沈理那边,就是另外一个情景。

  这两年来,沈理虽同二房拉开了关系,可逢年过节的往来也没落下的,这也是族亲往来应有之义。

  沈瑞这里,虽与其见面的次数少了,可每次沈理见了他,依旧仔细相问,先问起居,后问功课。

  这次见面,依旧不例外。

  沈瑞的生活向来规律,沈理在松江与他相处了两年多也晓得。待听沈瑞将最近从早到晚的日常安排说了一遍,沈理明显地发现了其中不同。

  之前沈瑞虽勤勉,可也极爱惜身体,安置的时间都安排在二更初,是赶早不赶晚;如今夜里学习的时间多了一个时辰不说,早起也早了半个时辰,一日下来睡觉的时间竟然不到三个时辰。

  沈理皱眉,满脸地不赞同:“有上进心固然好,可你这样揠苗助长却未必是好事要是为了一时成绩坏了身体,可是一辈子的事”

  沈瑞忙道:“早上还练半个时辰拳,饭量也多了半碗,母亲那里也常叫人送补汤过来,不敢自苦损身。”

  听了这话,沈理的眉头皱得更紧,沉声道:“可是沧大叔身体……有什么不好?”

  沈沧这两年,没到节气变幻时就染恙,沈理去探过病,自是记得此事。

  沈瑞闻言,心里发酸,便点了点头道:“父亲这两年精力衰减,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差……就是母亲那里,年轻时思虑太过,坐下了头疼病,人前强撑着,这两年也开始用药调理……”

  徐氏是年轻时操劳太过的缘故,慢慢调理几年也就养过来;沈沧身体的征兆,实是不吉。如今里外都瞒着,可沈瑞常往上房去,与沈沧夫妇相处的时日越多,这事却是瞒不住他。

  不仅沈沧,就是三老爷,如今为了儿子一心上进,难道就真的对身体无损?不过是他年轻,又调养了几十年,如今勤勉虽勤勉,且有节制,一时还不显罢了。

  沈沧与徐氏每提及三老爷的身体,都十分忧心,可却没有阻止他科举的意思。凭借三老爷如今的热火劲儿,就是沈沧夫妇想拦,多半也拦不住。

  沈理脸上露出担忧来,他向来敬重沈沧这位族叔,当年刚入京时也受过二房照拂。

  之前的疏远,不过是见朝中几位阁老斗得越来越厉害,沈理心惊胆颤之余,不愿将二房拉近这泥潭。

  有沈沧在,二房能自立;若是沈沧倒下,沈瑞这样年轻就要支撑起门户来,生员身份自然是不够看。

  “怨不得你着急”沈理叹气道:“只是官学里教的慢,你这样闭门造车实不是办法。六哥旁的也不能帮你什么,只时文这里或许还能提点你一二。以后每旬你打发人送了新文章来,我改了再叫人给你送过去。每月月底赶上我休沐的日子,你再亲自过来一趟。”

  说到这里,他带了几分不忿:“六哥真后悔当初没拦着你拜师王伯安,要不然在翰林院给你寻位良师又有何难?结果你白背了弟子之名,却不得师长教导”

  沈瑞讪讪道:“老师他有大才,虽归乡养病,可也时常来信教导与我。”

  沈理正色道:“我晓得他策论做的好,肚子里有真知……不过瑞哥可随着王伯安做学问,却不可学其狂妄。若非他少年轻浮,呼啸京中,为士人所忌,焉能有这些年蹉跎?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少年锐气不是坏事,却当时时自省,很不必锋芒在外”

  沈瑞起身听了,应道:“六哥放心,我只知自己多有不足,勤能补拙还来不及,又哪里有骄傲的资格?”

  沈理摇头道:“不可狂妄,却也不能没有底气家世、功名、姻缘、品貌,你处处不输旁人,又有什么没底气的?”

  沈瑞苦笑道:“既出身书香仕宦人家,读书举业是根本,只这一点,弟弟就心虚气短了……去年童试,到底粗浅,实不算什么。明年乡试,才是真正试金石。我原就晓得自己根基薄,先前压根没想着这一科,想的是四年后,不想却是时不待我”

  沈理低头寻思了一会儿,道:“瑞哥到底是什么想的?就算明年乡试能过了,后年会试不还是卡住么?”

  沈瑞沉默了半响,只觉得嘴边的话有千斤重。

  沈理脸色一白,道:“沧大叔的身子糟糕到这个地步了?竟撑不到下一科

  沈瑞耷拉着脑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没有人告诉他,他却从蛛丝马迹上推测出来。

  沈沧、徐氏之前那么看重三老爷,如今明知他读书备考不妥,却只是私下担忧,没有拦着;对于沈瑞、沈珏兄弟两个的勤勉,也是欣慰中只有鼓励。

  这夫妻两个行事,都同以往不一样。

  不管是对乔家的处置,还是对沈瑞备考的纵容,还有对沈琰兄弟的处置,都透着几分急躁。

  同沈瑞相比,他们对沈家未来的担忧只多不少,才会不拦着三老爷应试,也希望沈瑞与沈珏两个早日立起来。

  可是徐氏将家务都推给三太太与玉姐,对于沈沧那里的事却是不假人手。

  老夫老妻相处,也多了几分温馨,可这温馨中总透出几分异样,却是让沈瑞这旁观者心惊不已。

  沈瑞如何敢懈怠?只能越发逼着自己了。

  二房进京多年,真要论起来,与松江各房并不亲近。徐氏的娘家没有亲生兄弟,只有个过嗣来的兄弟在苏州老家,早年又得病没了,如今是侄儿当家。她虽姊妹多,当年也有两位年长的姐姐嫁到京官人家,不过早已相继谢世,即便留下儿孙,不是回了原籍,就在做任官任上,京中只有何家这一门姻亲,其他就是远亲了。

  至于二房的姻亲乔家本就败落,三房姻亲田家是书香门第,压根就没有品级高的族人。幸而还有两杨家、何家、沈理这里,沈家即便有大变,也总算不会无依无靠。

  不过求人不如求己,亲戚能照拂一时,却不能照拂一世。要是三老爷、沈瑞叔侄等人不立起来,二房也就走了下路。

  “我虽晓得沧大叔身体不好,可也以为沧大叔能撑小十年。”沈理幽幽叹气道。

  小十年后,不说别的,就是外放的沈洲也该熬完资历,只要能寻到机会回京,不是小九卿就是侍郎,届时沈家就又有了支柱。

  看着沈理如此焦心为二房担忧,想着正德初年的变动,沈瑞想了想,道:“六哥常往东宫值讲么?”

  沈理虽不解沈瑞怎么问起这个,不过还是如实回道:“人人都想往东宫身边凑,东宫身边的人确实有数的……我资历浅,即便常出入皇城,也不过是在御前值讲。”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如今已经是弘治十六年,这所谓资历浅,也是看与谁比。能被安排在东宫跟前讲学的,都是今上信赖器重的文臣。这些文臣,多是在成化末年入值过东宫,如今不是大学士任上,就是尚书位上。

  不过沈理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年轻,如今不过三十几岁。其实真要按照九年升两级的规矩看,沈理去年有该升两级,不过他不想离了翰林院。翰林官转詹士府本是过度,可是那边前年“京察”后刚补满的人,一个萝卜一个坑。

  “听说如今几位阁老之间看似平静无波,下边却是暗流涌动。宦海沉浮,六哥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日谢阁老回乡,六哥如何应对?”沈瑞道。

  沈理闻言笑了:“看来瑞哥是真长大了,还关心起朝政时局……真要到了那时,我就安心在翰林院修书。翰林院里修了几十年书不得升迁的前辈大有人在,同他们相比,我还等得起……”

  听着沈理的口气,也是将目光放在下一任皇帝身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皇位更替,现下这些老臣相继退下去,沈理不管是年岁、还是资历都够了,正好可做中流砥柱。

  沈瑞不晓得为何寿哥出门玩耍的事会瞒着这么严实,半年过去了,瞧着沈理模样竟是不曾听闻模样。应该是皇帝出手了。

  沈瑞本想要劝沈理寻一任外任,避开过两年新旧更替时的纷乱,不过大明京官重,翰林院又是京城最清贵的衙门。真要论起政绩来,在翰林院参与编纂几本书,并不亚于攻略地方。且京官中,品级低的还罢,高品级京城都是抢手的热饽饽。没等空缺出来,就八方瞩目,多少人等着了。

  沈理现下外放容易,可正到了谢迁失势后,他想要调回京城就不容易了。

  状元虽是士人中的魁首,可三年一个,同时六、七个状元在朝是寻常事,还真就不稀罕。其中,固然有封阁拜相的,也不乏败与官场倾轧灰溜溜致仕还乡的

  就在沈琰去各处送节礼时,长寿拿着沈瑞的帖子还有一张地址条,找到了南城。

  从沈瑞与沈琰兄弟见面,距今过了一旬。沈瑞掂量着抻的差不多,就打发长寿过来送请帖,端午节后请沈琰去茶楼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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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四章 金友玉昆(四)


  至于亲自过来南城见沈琰兄弟,沈瑞是想也没有想过。

  要是沈沧与沈琰搁在一处相比,显然不是一个分量;可沈瑞与沈琰在一处,就是一种博弈。

  沈琰年长且对沈瑞有半月师生之谊,沈瑞年幼可身后却有沈家二房在,两人之间如何相处就要有个度。沈瑞无意凌驾与沈琰兄弟头上,接着此把柄来拿捏他们兄弟,可也不会任由沈琰掌握节奏……

  南城书院也放了假,沈琰去了乔三老爷家,沈与白氏在家。

  不知是用了冰的缘故,还是因被沈琰镇定态度影响,沈这些日子也歇下了心事。

  听到小厮说前面来人,沈以为书院里送节礼的学生,就到了前院。

  待见来人仆从装扮,相貌依稀有些眼熟,沈便有些迟疑。

  长寿却是记得沈的,当年沈氏族学见了两次。沈这样出色相貌,两年半的变化也不是太大,自然是记得。

  “小人长寿见过沈相公。”长寿执礼道。

  他早年是王家仆人,随着王守仁在京住过,学得一口官话。

  自己在家并未戴儒巾,眼前这人却知道自己身份,沈越发摸不清了。

  长寿双手执了帖子道:“小人奉命来送帖子,是给沈老爷的,沈老爷既不在,沈相公您看……”

  沈接了帖子,道:“贵主人尊讳是?”

  长寿看了沈一眼,道:“小人主人与沈相公是同乡。”

  沈只觉得眼皮跳了跳,一时说不出话来,还是管家老成,见状忙取了个赏封出来,塞到长寿手中,道:“大节下的,小管事倒是受累了……”

  这会儿功夫,沈也终于将眼前的青衫仆从与记忆中的面孔对上。

  是了,眼前这个正是当年沈瑞身边的小厮。

  是沈瑞来的帖子。

  沈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压得心里喘不上气来。

  长寿任务完成,就告了一声罪,从沈宅出来。

  他是骑马来的,走到胡同口时,勒了马缰站了站。胡同口正好有个拉驴赶脚的老汉,长寿就跳下马,就抓了一把铜钱递过去:“老伯,劳您驾,与您打听点儿事儿?”

  那老汉忙接了铜板抄在怀里,殷勤道:“小哥有事只管问老汉我,我常年在这前后街拉脚,没有不知道的……”

  长寿指了指挂着“沈宅”的宅子,道:“老伯,我来那家寻人,没想到那里的主家离京了,如今屋子典给旁人。瞧着倒是年轻,那住的都是什么人?与街坊邻居们相处得可好?不是那等呼朋唤友、糟蹋屋子的人家吧?”

  他的话说的是似而非,老汉就将当他是房东旧识,忙道:“那是松江府沈老爷在京寓所,是正经过日子人家,小哥就放心吧……他家搬来大半年,最是规矩守礼人家,从不与街坊起嫌隙,沈老爷又和气,同街尾的周相公是好相交

  长寿就又打听了这“周相公”,几句话套出了底细。

  老汉“呵呵”笑道:“自打沈老爷兄弟搬过来,年纪轻轻,又是如此好人品相貌,就成了这街坊四邻的佳婿人选,多少人盯着……要不然沈老爷已经定亲,沈相公八字不宜早娶,这媒人早就踏破门槛了……”

  长寿笑了笑,他虽是下人,可从王家到沈家也有几分见识。什么“八字不宜早娶”?不过是“待价而沽”?这南城坊间住的多是百姓人家,体面的人家少,沈琰自己寻了学政的庶长女,到了弟弟这里,想要寻门得力姻亲也不奇怪

  他又抓了半把钱,谢过了老汉,骑马出了胡同……

  沈琰宅,西厢房。

  沈瞪着眼前这帖子,看了又看,呼哧哧地直运气。

  沈瑞这家伙,是瞧不起人么?

  前些日子见面,明明是他跟着自家大哥一起去的,怎么这回就将他单撇在一边?

  沈瑞要传什么话?那边沈尚书有了什么决断?

  沈坐卧难安,左右踱步。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坐下。

  前些日子他惴惴难安,吃不香睡不好,对母亲只托词是不耐京城暑热,实际上是为尚书府那边的音讯担心,时常从噩梦中惊醒。

  有句话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即便当年的事情不予他们兄弟相于,可沈家二房那边也没赶尽杀绝之意。照他说,两下里离的远远的,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最妥当的法子。

  偏生从祖父开始,这考籍就不妥当,绵延至今,错了三代。

  如今不得凑到一起解决此事。

  对于尚书府来说,他们兄弟代表的罪人的后代,见了只会厌憎;对于他们兄弟来说,能不能继续科举仕途,决断权却是尚书府。

  沈瑞为何只邀了兄长一个人谈?

  是不是有什么重要决断?

  沈脑子里成了浆糊,各种坏结果都想到了,越想心里越没底。

  兄长虽是温和圆润的性子,可是他年纪比沈瑞大了一截,早年又做教过沈瑞,真要沈瑞说出什么坏消息,兄长怕是只有默默受了。

  自己过去,却是舍得下脸面去,能央求沈瑞,且不论血脉远近,只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就帮他们兄弟在沈尚书跟前说一说好话。

  他们兄弟将事情摊开说,并不是想要趁机依附尚书府,也不是为归宗耍手段心计,而是只想要在尚书府这里做个报备,有朝一日真有人拿考籍的把柄来对付他们兄弟时,希望尚书府那边能高抬贵手,不要矢口否认他们兄弟的身份,将他们兄弟断送仕途。

  想到这里,沈长吁了口气,脸上带了决绝。

  他走到书案后,打开沈瑞的帖子,又看了一遍,随即取了纸笔,写了一份回帖。上面写着代兄长接受沈瑞邀约,且希望三日后有幸与君共品今年新茶。

  写好回帖,沈只觉得身上有了于劲儿,大踏步去了前院,寻了管家,打发他往尚书府送回帖。

  管家犹豫了一下,道:“二爷,是不是帖子回得太快了?方才那小哥走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沈讪笑两声,道:“那你就掂量着功夫,晚饭之前送过去。”

  管家应了,沈背着手踱步回了西厢房……

  等沈瑞从沈理家用了晚饭回来,正赶上沈的帖子到了。

  沈瑞打开来,就见一手好字,不由心中暗赞了一声。随即,他就觉得这口气有些不对劲,再看署名,正是“沈”二字。

  沈瑞不以为然,可也没有对沈主动送上门有什么其他感觉。

  这是担心沈琰一个人出来受欺负,才厚着面皮要跟着?难道就沈琰有弟弟

  沈瑞撂下帖子,就去了松柏居。

  “嘿哈嘿哈”

  没等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吆喝声。

  进门了院门,就见沈珏穿着短打衣裳,腰间系了腰带,正在那里耍形意拳。一边动手,一边嘴里振振有词,额头上豆大的汗滚落,后背的衣服都半湿了

  沈瑞诧异,抬头看了看天色,夕阳西下,彩霞满天,不过户外依旧热腾腾

  沈珏瞧见沈瑞,忙收了拳,欢喜道:“二哥回来了”

  今日送节礼,沈珏也有任务。沈瑞是代表尚书府,往族人那里去;沈珏则是代表小二房,往乔家那边送粽子。

  因乔家兄弟如今分家单过,他就要跑三个地方,论起来比沈瑞这里还多了一家。

  沈瑞那边,郭氏留午饭、沈理留晚饭,直到现下才回来;沈珏这里,与乔家三位老爷实在不熟,不过是走个过场,中饭前就回来了。

  乔大老爷因收了两个弟弟的银子,不想为沈家的事情再烦心,压根就不耐烦见沈珏这便宜外甥,躲在屋子里调教新买的鹩哥去了,面儿也没有露。

  乔大太太倒是满脸热情,话了一刻钟家常,打发人叫了乔永德陪客。

  无奈,乔永德与沈珏两人相看两厌,加上沈珏还要往另外两家去,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往乔二老爷家去了。

  乔二老爷不在家,乔二太太虽不似乔大太太那样热情,不过话里话外各种打探,就围着沈珏亲事打转转,使得沈珏落荒而逃。

  到了乔三老爷那里,乔三老爷一脸正气,倒是一番亲娘舅做派,先问沈家诸长辈安康,次问沈珏学业,多有劝诫教导之言。

  沈珏面做服顺地听了。

  不过两人差着辈分,也隔着年纪,这些劝诫的套话实难入沈珏的心,至于教导那部分,沈珏表示自家尊长委实不少,整个沈家,除了蹒跚学步的四哥之外,都算他的尊长,还真不用乔三老爷来担心他的德行人品。

  直到乔三老爷说的口于舌燥,见沈珏越来越拘谨,晓得自己有些急迫了,就叫了乔永善出来陪客,自己先回书房去了,沈珏才算又活过来。

  瞧着沈瑞逃出生天模样,乔永善吭哧吭哧地直笑。

  对于乔家这边的人,沈珏对乔永善的印象还算不坏。两人年纪就相差两岁,如今都是童生,倒是能说到一起去。

  眼见他嘲笑自己,沈珏就白了他一眼,轻哼道:“我一年能有几次机会得三舅导,?倒是六表兄,是三舅的儿子,朝夕能都聆听,实是让人羡慕”

  乔永善笑不出来了。

  乔三老爷守制在家,空闲的时间多,自然是盯着儿子读书的时间也多,乔永善还真是苦不堪言。

  表兄弟随意说了几句话,乔三老爷打发人来传话,要留沈珏用午饭。

  沈珏可不想遭受一次乔三老爷的“教导”,借口家中长辈另有事情吩咐,从乔三老爷家出来。

  他不知道,要是再迟一刻钟,就要见到松江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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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五章 金友玉昆(五)



  “什么?见沈琰、沈?”沈珏换了衣裳,要了凉茶解渴,听到沈瑞的话差点呛住。

  他忙撂下茶杯,将口中茶水吞咽下去:“好好的怎么要见他们两个?”

  沈珏不是外人,沈瑞就将前些日子与沈琰兄弟见面的事情说了。

  沈珏去年冬月北上时,与沈琰、沈兄弟打过照面,倒是不稀罕见这两人,只是有些不忿道:“这叫什么事?明明是那边有错在前,到了关键时候这边却要同流合污,要不然倒好像我们做了坏人似的。轻不得、重不得,委实令人憋闷”

  沈瑞道:“谁让沈家是书香人家,涉及功名之事,在士人眼中又是比性命还重要的大事。读书人又是藐视富贵的多,只咱们家比那边过的好,在那些人眼中就有了对错取舍”

  文青是一种病,“仇富”只是诸多病兆中的一种。古往今来,皆是如此,不过因大明朝文人当朝,士人地位高,士林舆论不可不顾。

  沈珏眼珠子转了几圈,带了几分兴奋道:“大伯真将此事全交给二哥处置

  沈瑞点点头,道:“老爷不耐烦这个,就叫我随意处置。”

  沈琰虽递上“投名状”,可要是沈沧搭理,就显得太抬举他了,沈沧就全推给沈瑞。

  自然这“随意”,也是有尺度的,真要二房这边露出些“苛严”的意思,旁人不知缘由,难免要觉得这边仗着势利欺凌乡族,松江各房头族亲到底会向着谁那边,也是不一定的事。

  沈珏摩拳擦掌道:“那也不能就这样白便宜了他们兄弟?哪里有这样的美事?冒籍几代人,一点惩处不说,还有我们这边给他做保山?凭甚么?”

  沈瑞道:“珏哥可是有不便宜他们兄弟的法子?”

  沈珏哑然。

  过了好一会儿,他醒过神来,看着沈瑞道:“我就不信二哥既订了回请的日子,心中还没有决断?”

  沈瑞笑而不语,可也没有告知沈珏自己打算。有些事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说的就是此事了。

  次日,就是端午节正日,少不得先入祭室,祭拜祖辈。

  四哥一岁半,不用人扶,已经能走的稳稳当当。沈瑞是个“伪少年”,就是对沈珏心里也是视为小辈的,更不要说是四哥?

  这样一个三头身的小娃娃,常在正房得见,奶声声地叫“二哥”,沈瑞很是喜欢。四哥似有察觉,对沈瑞越发亲近,见了沈瑞就要求抱,倒是看的沈珏十分眼热。

  沈珏先时对于四哥心中颇有忌讳,那也是见四哥落地身子弱,怕有个万一沈瑞要背嫌疑,才暗中劝诫沈瑞;如今四哥大了,又是个爱笑讨喜的性子,沈珏自然也乐意亲近。

  堂兄弟三人差着十几岁,可沈瑞、沈珏两个能这样对四哥,也是兄弟和乐模样。\bIxiagE\

  三老爷见状,不由十分宽怀,感概道:“倒是想起小时候,当时我也是跟乐意追在大哥、二哥身后……瞧着四哥还真是有福气的,同他老子一样,也有两个哥哥做依靠……”

  沈沧笑了笑,没有应答。不过瞧他的脸色,对于小一辈的相处也颇为满意

  沈瑞有长兄之分,沈珏虽只比沈瑞小一日,也有些小脾气,却是真心敬重沈瑞,并不与之争锋;四哥这里,年岁还小,尚且看不出什么。不过都说三岁看老,四哥今年虚岁也是三岁,倒是能看出是个性子开朗的乖巧孩子。

  沈沧带了兄弟与众子侄,入祭室拜祭,除了沈家二房诸已故尊亲,同样祭拜的还有孙太爷的牌位。

  沈沧上了香,看向几个晚辈。

  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眼见成丁,用不了几年就能开枝散叶,将血脉传承下去。他又低头看了看四哥,依稀看到当年的珞哥似的,沈沧只觉得眼圈涩涩的

  祭拜完祖先,阖家就在上房用了家宴。这阖家里,并不包括“养病”的二太太。

  剩下的不算年幼的四哥,总共就七口人,就摆了圆桌坐了,倒是热热闹闹地用了一顿家宴。

  西院中,乔氏看着炕桌上的几个肉菜与一盘粽子,才反应过来今日过节。

  都说山居不知岁月长,她虽不在山居,而是在宅门大院,可依旧忘了岁月

  自见了几位娘家兄弟,知晓丈夫做主要将自己送走,至今不过半月功夫,乔氏的头发花白了一半。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想要回忆夫妻之间曾有过的柔情蜜语,可脑子却越来越浆糊,有事情竟然模模糊糊地想不清。

  沈家居京多年,可过年还是从南边的习俗,端午包的也是肉粽,十分小巧精致,不过一寸半长。

  乔氏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慢慢露出几分温柔来,拿起一只粽子,剥了皮,放到对面的空白瓷碟,口中低语道:“表哥,吃粽子呀……”

  旁边服侍的两个婢子见状,对视一眼,脸色都露出骇色,却是不敢出声相扰。

  这些日子,乔氏常陷入沉思,要是被打断就要发怒,使得服侍的人只能随她。

  一盘肉粽,足有十来只。

  乔氏就这样呆坐一会儿剥了一只,再呆坐一会儿再剥一只,不到两刻钟将一盘肉粽都剥得于于净净。

  乔氏对面的瓷碟中,白白的粽子叠了几层。

  乔氏放最后一只粽子时,手腕就顿住了。

  她双眼直直地盯着那碟肉粽上,满脸地苦痛绝望,一行清泪缓缓流下。

  旁边两个婢子脸色越发白。

  没有出声,就这样无声饮泣,从天色大亮,一直到屋子里掌灯。

  饭菜早已凉透,两个婢子站的腿酸腰疼,乔氏才像是醒过神来,怏怏地吩咐撤了桌子。

  两个婢子出去后,都是吐了一口气出来。

  年纪略小的那个指了指脑袋,低声道:“姐姐,二太太不会是?是不是去告诉毛妈妈?”

  年长的那个想了想,道:“毛妈妈回家过节去了,要说也是明儿。”

  她们两个近身服侍乔氏的时间不长,也看出乔氏是平素没事就要流流泪的脾气,没想到她如今不单单是哭,脑筋还有些不正常……

  等到上房家宴结束,徐氏就得了二太太行为有异的消息。

  沈沧晚上浅酌了几盅,有了醉意,已经去了卧室歇下。徐氏有心往西院去看看,又怕惊动了丈夫,就担心了一晚,次日一早才过去。

  待见到乔氏时,徐氏吓了一跳。

  这花白头发、脸上苍白浮肿的老妇,竟然是乔氏?她本长十分面嫩,四十出头也同二十几岁似的;出京一年多,虽说老了不少,可依旧是个爱收拾、爱装扮的利索妇人;如今却是呈现了老态,说是比徐氏年长都有人信。

  乔氏坐在临窗的榻上,手中捏着一个绣了一半的荷包,一针一针地缝着。见徐氏进来,她也不起身。

  做了半辈子妯娌,眼见乔氏如今模样,徐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二婶,你这又是何苦?”

  乔氏这才抬起头来,脸上却满是欢喜,眼神温柔:“大嫂,这是我给表哥绣的荷包。表哥最爱翠竹,我就绣翠竹给他……”

  说话之间,乔氏霞飞双颊,露出几分少女娇羞。

  徐氏心下一沉,定定地望向乔氏。

  乔氏依旧低下头,往那翠竹荷包上使劲去了。

  偏生她打小娇生惯养,女红上并不所长,三针里就有一针往手指头上使劲,看的徐氏眼皮直跳,乔氏却恍然未觉,荷包上却是星星点点,沾了不少血迹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徐氏实在看不下去,刚要起身夺了荷包,乔氏就抬起头,却是神情木然、眼神冷冰冰。她将手中荷包一丢,望着徐氏道:“是不是大嫂要送我休养,去了?不用提前收拾行李么?”

  同方才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徐氏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多了,倒是并不害怕,只是越发烦恼。

  沈家可以有个“休养”的二太太,却不能有个“行为异常”的二太太。

  不管乔氏是真的有异,还是假装如此,都不能继续再留京。

  不过在顾及沈家的名誉前,徐氏也不放心乔氏身体。家中常来的大夫最是口紧,自打他父亲那辈人开始就常往沈家看诊,徐氏便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直接打发人去请了大夫过来。

  乔氏倒是没有抗拒看大夫,可也不算配合,闭口葫芦似的,一言不发。

  等到了外间,徐氏才小声将乔氏的异常反应说了。

  大夫神色沉重,眉头紧皱:“怒伤肝、忧伤肺、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尊府二太太如今正是元气混乱、五脏俱损之兆,我这里只能开个温补的方子。虽不知其缘起,不过心病最好心药医,早做宽解为上。”

  徐氏嘴巴里直发苦,叫人包了银封,送走了大夫。

  等再转回内室,乔氏已经翻身坐起。

  “我没病你们是盼着我病了,盼着我早死,可是我要好好的”乔氏的声音淡淡的。

  徐氏掩住心中酸涩,点了点头道:“好,记得你自己的话,好好的活着吧

  乔氏扬起下巴,轻嗤道:“那是自然”

  直到回到上房,徐氏才揉着额头,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

  过了足有一刻钟,她脸色方缓和些,就打发人红云叫了毛妈妈过来。

  “三哥那里,暂时不用你操心,先好生服侍二太太。二太太好,你们跟着好;二太太不好,二老爷也护不住你们。虽说你们是二房的下人,既住在尚书府,我也当管的起你们”徐氏正色道。

  毛妈妈忙小心应了。

  她既是常在西院的,如何能不晓得乔氏的变化?不过是一是看不准,不知乔氏是真的失了心智,还是故意装模作样借此逃避被送走之事,才没有报到徐氏跟前。

  如今徐氏有了吩咐,她只管应承就是。

  等到傍晚,沈沧落衙回来,徐氏就跟丈夫说了乔氏的事。

  沈沧听完,立时有了决断,道:“明日就叫人送她到庄子上去,不能再拖了”

  徐氏想着乔氏如今的落魄惨状,不由缄默。

  沈沧皱眉道:“她的心药除了老二,就是四哥。是能将老二变到京城来,还是能夺了四哥给她?认识了半辈子,她还会转了性子不成?今日夫人过去,但凡露出一丝一毫心软的模样,她只会‘心病,越来越重,直到你任由其索求

  当年珞哥没时,她不是也‘病,过一遭?命是她自己的,她既愿意折腾,就任由她去照我说,真到了庄子上,再无指望时,说不得她就肯安分了”

  徐氏也知自己不该心软,可是想着沈洲那边,闷声道:“真是轻不得、重不得,如今二叔不在京,真要让乔氏有个不好,说不得过后你我还要挨埋怨。到时二叔又是情深意重的丈夫,独你我夫妻成了狠心兄嫂”

  沈沧叹气道:“老二那家伙,白活了四十多岁,还是叫人难放心。我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才与他做兄弟,倒是叫夫人跟着我操心,是我对不住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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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六章 暗度金针(一)


  这日,天气晴好。

  沈琇的心情,却说不得是阴是晴。他早早起了,跑到东厢,带了几分忐忑道:“大哥,我这样装扮行么?”

  沈琰向来起的早,已经梳洗完毕,正在书案后修改学生的课业。

  闻言,沈琰抬头看了看沈琇,就见他身上穿着件八成新的儒服,头上也戴了儒巾,看着同平日里装扮相差不大,只腰间多了一枚寸长的白玉平安无事牌,脚下换上了一双新靴。

  “靴子是不是太新了?”沈琰道。

  如今习俗,虽重奢靡,可读书人又要倡导简朴,不兴穿新衣服待客。那般郑重,倒显得自己身份先低了三分。

  沈琇低下头看了几眼,也是不满意,道:“我也这样觉得呢。可先前的那双靴子,因过了两回水,都褪了颜色,又太旧了。”

  沈琰失笑道:“你要去见沈瑞,又不是去见哪家小娘子,作甚如此扭捏小气?”

  沈琇讪讪道:“我不是怕他误会么?总要让他晓得,咱们就是自己靠自己,日子也过的顶顶好,不会趁着机会就攀附了过去。”

  沈琰摇头道:“二弟多想了,平常心,平常心为好!”

  沈琇摸着鼻子道:“真是没想到与那小子有这样的缘分,早知今日,当年在族学中就不该生了嫌隙……”

  沈琰笑道:“二弟觉得沈瑞是个记仇的?”

  沈琇轻哼一声道:“瞧他那幅做派,就好像自己是大人,旁人都是孩子似的,放在心上才怪。”

  不怪他不服气,论起年纪来他可是比沈瑞大两岁。可不知为何,他就是生出一种沈瑞能与兄长平等对话,自己反而像是见了大人似的拘谨。

  兄弟两个说着话,上房白氏却是觉得不对头。

  日上三竿,沈琰还罢,按照书院里的课程安排,并不需要每日过去点卯,沈琇却不应该在家里。

  她扶着小婢的手进了东厢,也不与长子说话,只满脸关切地看着幼子,问道:“都过了晨正,二哥怎还不去学里?可是有哪里觉得不舒坦?”

  沈琇笑呵呵道:“娘,我好着呢,今日在书院那边告了半日假,要随大哥出去应酬。”

  白氏的脸一下就撂了下来,转过身来,对着沈琰抱怨道:“大哥是个有主意的,整日里在外应酬,也轮不到我说教,可是你二弟还小,读书才是正经事,何必拉着他去应酬旁人?”

  沈琰只有苦笑,也不辩解,只似笑非笑望向沈琇。

  沈琇忙拉了白氏的胳膊道:“娘,这不干大哥的事,是我非要跟着大哥出去。我也大了,总要见见世面,省的被人当成是乡下来的土包子!”

  白氏听了,顾不得再斥责沈琰,拉着沈琇,满脸担忧道:“是不是书院里有人欺负二哥?我早说了,城里人都是先敬衣冠后敬人,京城这边更是厉害。偏生你大哥小气,不肯与你多做几身新衣服穿。”

  沈琇皱眉道:“我又不是小姑娘,非要收拾得花枝招展的?娘真是的,有事没事老抱怨大哥做什么?大哥每日里赚钱养家多辛苦,娘不说多关心几句,反倒满是埋怨。”说到最后,已是带了不忿。

  虽说白氏在两个儿子之中,明显地偏着沈琇,可沈琇只觉得为难与添乱,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享受这份偏爱?

  长兄如父,在他心中,与兄长的兄弟之情,并不亚于与白氏之间的母子之情,甚至可以说更重。

  前些日子的冰盘,次日知晓东厢没有后,沈琇立时就不肯再用,打发人将冰盘送到上房。直到白氏也打发人往东厢里放了冰盘,沈琇才肯接着用。

  一回两回的,白氏“屡教不改”,沈琰没说什么,沈琇却觉得满心闷气。

  家中拢共就三口人,好生过日子不好么?

  白氏被沈琇噎得说不出话,脸上就露出几分委屈:“我埋怨甚么了?我不过是怕你们在外头委屈,想要大家都过好日子。”说话间,眼泪就要掉下来。

  沈琇忙道:“好,好,娘您没埋怨……是儿子错了还不行?你可别掉眼泪,要不气哭了娘,大哥就要揍我了……到时候哭的就是儿子我了……”

  白氏倒是不哭了,只是心中发酸,道:“你倒是只记得听你大哥的话……”

  沈琰在旁,听着母子两个说话,始终没开口。

  白氏想着这些日子用去的冰,心中的怨气倒是散了,生出几分悔意来。加上长子冷冷清清的模样,她就越发心虚,只觉得不自在,叮嘱沈琇道:“出去还罢,可不许吃酒!看着你大哥些,叫他也不许贪杯……”

  叮嘱完,白氏也不等沈琇应答,就扶了小婢的胳膊出去。

  沈琇跟在后边,送到东厢门口,才回转过来。

  时间差不多了,沈琰正收拾书桌上的东西。

  沈琇低声道:“不是都说‘为母则强’么?娘这样的性子,大哥这些年还真是辛苦了……”

  沈清去世时,沈琰不过十一、二岁,沈琇更小。

  换做旁人家,儿子这么小,当娘的肯定要立起来,好庇护儿女。偏生白氏性子软懦,丈夫一死,除了哭哭啼啼,什么也顾不上。

  白氏娘家那边,本是乡绅人家,祖上也曾风光过,只是近些年子弟不成材,之前将女儿嫁给并不富裕却有功名傍身的沈清,不过是为了投机,嫁妆也给了不少出来。等到沈清病故,两个外甥还小,白家就变了嘴脸。

  还是沈琰站出来,央求了沈清的几位故交好友,里里外外张罗,操办了沈清的后事。

  自打那个以后,白氏就心安理得地倚靠起儿子来。

  除了见娘家人贪婪,怕家产被占了去,非要搬到松江府去投奔沈氏族人之外,其他的事情白氏都是任凭儿子做主。

  早年兄弟两个年纪小,家中生计也窘迫,白氏尚且安安分分的,除了爱哭些,并不使什么小性子;可如今兄弟两个年纪大了,有了功名,家底也积攒了些,白氏就开始不安静起来。

  沈琇私下劝了几次,白氏应的好好的,过后还是不改。

  沈琰却是看透白氏的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担心长媳进门,怠慢了沈琇,想要将家事抓在手中。若是这样她能心安,沈琰也情愿不计较,可前提是需要正经过日子。

  不过这半年看过来,白氏这些年只长了岁数,没有长心计,不是有成算的,什么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也没有节俭的心思,真要让她管家理事,这个家的好日子也过不了多久。

  沈琰就绝了这个心思。

  眼见沈琇是个懂事的,沈琰颇为欣慰,道:“娘也不容易,爹走的早,外公与舅舅那边又绝情,这些年战战兢兢地过日子……她虽爱唠叨些,却是真疼你。以后你可不许露出不耐烦来,多过去陪陪她,就是孝心了……”

  沈琇轻哼一声道:“还用大哥提点?我现下不就是隔三差五地陪着娘说话么?倒是大哥,等大嫂进门来,可要抓紧。早日生了侄子侄女出来,娘有个孩子看着,就不会整日里胡思乱想……”

  沈琇到底没好意思穿新靴子出去会客,回西厢换了旧靴出来。

  白氏站在正房的窗下,手中拿着一块福寿如意的玉佩,神色有些犹豫,想要给小儿子送去,又怕长子看见不乐意。

  她望了东厢房一眼,叹了一口气,将这玉佩又收拢在袖子里……

  *****

  仁善坊,沈宅。

  沈瑞与沈珏兄弟两个骑马出来,身边就只带了长寿与一个叫小六的小厮。

  小六是沈珏的小厮,从前年开始就在沈珏身边服侍,年纪比沈珏还小一岁,可却是机灵活泼,十分合沈珏的心意。

  沈瑞定好的茶楼在朝阳门大街上,距离沈家并不远,出了仁善坊骑马两刻钟就到了。

  待兄弟两个下马,长寿、小六牵着几匹马随伙计去了马房,另有伙计引着沈瑞与沈珏两个上了楼上雅间。

  沈琰兄弟已经到了。

  沈瑞见状,少不得告罪道:“在下为东道,本当早些过来待客,家中有事耽搁了,倒是令尊仲昆久候,实是羞愧。”

  沈琰满面温煦道:“是我们来得早了,恒云勿要客气。”

  沈珏实不喜沈琰的性子,只应付地拱拱手道:“见过沈先生。”

  要是叫“沈夫子”就要行师生礼,要是称“沈老爷”则别了尊卑,沈珏这才在称呼上模糊了。

  沈琰自是知晓沈珏身份,倒是也没有计较的意思,依旧和气地打了招呼。

  倒是沈琇这边,见同来的还有沈珏,不知为何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在他看来,沈瑞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有城府的,倒是沈珏性子直爽,爱憎都写在脸上,沈珏对他们兄弟虽不冷不热的模样,可也没有箭拔弩张之意。

  沈珏对于沈琇早年虽有些不待见,可如今大了,之前族学里的那些小摩擦早就忘了。

  眼见沈瑞与沈琰客客气气地寒暄上,沈珏便也同沈琇说起话。

  “去年虽同行,可不在一条船上也不方便说话,倒是忘了问问你,可有琴二哥、宝四哥的消息?”沈珏道。

  沈琇点点头,道:“去年琴哥、宝哥都应了童子试,倒是顺顺利利过了县试、府试,只是院试时没有过。不过前后在南京逗留了些时日,曾一起吃过几次酒,瞧着他们样子,倒是并没有太灰心,说今年还要接着考。”

  沈珏神色不变,心里却有了计较。

  原来二哥所料不差,沈琰、沈琇兄弟虽搬到南京,可依旧与松江族人有往来。想来也是,前年那一科乡试,沈琰成了新举人,又成了学政老爷的未婚女婿,沈氏族人却是全军覆没。

  不管沈琰的出身有多不体面,毕竟年代太过久远,在松江各房族人眼中,这都是个前程大好的少年。

  莫欺少年穷,二房远在京中,沈家众房想要借力也借不上;反而是沈琰那里,因有学政的关系,交好总比交坏强。

  沈琇并未察觉出沈珏是在套话,依旧说道:“我记得全三哥之前也卡在院试上,去年还以为能碰上他,没想到他竟然在京里没回去,今年可回去了?”

  沈珏点点头,道:“二月里动的身,没有回松江,直接往南京去了。”

  沈琇早从乔家那边得了消息,知道沈珏今年也应童子试,想要问两句,又怕他忌讳,就抬头望了沈瑞那边一眼,道:“明年又是秋闱之年,尊兄可下场?”

  沈珏因沈琰已经是举人,就不肯低头,带了几分得意道:“我二哥岁试是一等,今年科试想来也不差的,自然要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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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七章 金针暗渡(二)



  沈瑞在旁,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沈琰寒暄,也在留心沈珏这边。

  眼见沈珏小白兔似的,却从沈那里套出一堆话来,沈瑞不由暗笑。早年在族学时也是,旁人见沈珏脾气大,就当他是心眼直,可被族长太爷抚养大的孩子,又哪里真的全无心机?

  同沈珏相比,沈才是真的“天真烂漫”。

  沈瑞看着沈琰一眼,不得不羡慕沈有个好哥哥。要不然沈护的好,沈哪里能这样无忧无虑?

  在大明朝生活了五、六年,“大明好父亲”没见识几个,倒是“大明好哥哥”见了好几位。

  沈沧对沈洲、沈润,沈瑛对沈琦、沈全,沈琰对沈,就是沈瑾当年也是摆出要做好哥哥的模样,只是后来没了机会而已。

  沈琰自然也留心两个小的,多看了沈珏一眼,对沈瑞赞道:“早年与珏哥往来不多,珏哥倒是机灵xing子。舍弟虽年长两岁,却是不如珏哥聪敏。”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沈瑞“呵呵”两声道:“不过是点小聪明,当不得大用,哪里比得上令弟是少年才子,才貌俱全,堪为同辈之中佼佼者。”

  中国人的习惯,一脉相传,就是要夸人家孩子,贬自己家的。沈瑞这几年常随着沈沧应酬,也算深谙其中之道。相关的套话,随口就来。

  沈琰低下头,莞尔一笑。

  还真如沈先前所说,沈瑞言行老成,不类少年。奇怪的是,这种沉着之风,与沈瑞的气度很是融洽。

  这三年,对他们兄弟来说是变化巨大,对沈瑞、沈珏两个也是如此,可沈瑞沉稳劲儿却是早先就有的。

  听说尚书夫人当年回松江府,各房头的嫡次子、嫡幼子带了好几个进京,最终择了沈瑞、沈珏两个。除了尚书夫人与沈瑞生母孙氏的渊源外,沈瑞这xing子定也是长辈们看重的。

  沈珏、沈两个在旁虽小声说话,可也听着兄长们这边动静。

  眼见这两人对着夸对方弟弟,贬自家弟弟,沈珏与沈对视一眼,都觉得古怪的紧。这赞的是他们?贬的是他们?怎么听着这两人口气,这么不对味儿呢?

  尤其是沈,想着沈瑞年纪比自己还小两岁,却是一副家长做派,点评旁人家晚辈似的,嘴角直抽抽,凑到沈珏跟前,小声道:“难道我记错了沈瑞的年纪?他不是与你同庚么?”

  沈珏白了沈一眼,亦压低了音量道:“你以为家兄与你似的,只长个子不长脑子么?”

  “你?”沈瞪大眼睛,磨牙道:“不长脑子也比你强,是不是竟长心眼子,缀得不长个子?方才尊兄可是说的清楚,不过就是小聪明当不得大用”

  沈珏抬头,望了望屋顶,道:“小聪明也比不聪明要来的好”

  沈不忿道:“这是说我笨?我去年就过了童子试,某人院试如何可还两说”

  沈珏拿着折扇,在手中摇了摇,道:“在下今年才十五,正是青chun少年,已经过了县试、府试,算是有身份的人了。{bixiage}某人十五岁时,怕是连儒童也不是?”

  这两人越说越幼稚,沈瑞就听不下去了。

  正好有些事,是沈瑞不想要让沈珏、沈听见的,就对沈琰道:“听说坊间书铺来了新书,要不就劳烦沈相公带舍弟过去转转,买几本书回来?”

  沈琰也觉得那两个太聒噪,让人没法安静来说话,点点头道:“正好我也要想买书,如此正便宜。二弟,你带珏哥去趟书铺。”后一句,是对沈说的

  沈幽怨地看了沈瑞一眼,实在不想动地方,可在旁人跟前,总要给兄长留面子,便起身道:“是,大哥”

  沈珏也是满心不乐意,可提议的是沈瑞,连沈都老实起了,他总不能拆堂兄的台,便也跟着起身。

  下了茶楼,两人就开始互相抱怨上。

  沈珏道:“你恁大的人,怎么就不知让人?都是你同我拌嘴,他们嫌吵了,才撵了咱们出来。”

  沈气呼呼道:“我说什么了?都是你抬杠,话赶话罢了,怎就赖了我一人?”

  两人走到茶楼门口,不约而同地站住脚步,往楼上眺望。

  方才他们所在雅间,正是临街。

  沈珏带了几分好奇道:“沈先生准备今ri与家兄说甚了?”

  沈诧异地看了沈珏一眼:“今ri东道不是沈瑞么?当是沈瑞有话要对我大哥说才是瞧着你们焦不离孟的模样,难道你不晓得这个?”

  沈珏轻哼道:“我问的又不是家兄我不是好奇沈先生会准备什么说辞么?他年岁比家兄大了一截,可别想着糊弄了家兄去……”

  两人一边拌嘴,边往书铺去了。

  茶楼雅间里,沈琰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看了看沈瑞,就见沈瑞脸上无悲无喜模样。

  “交换?”沈琰重复了一遍。

  “嗯”沈瑞点点头,坦坦荡荡地说道:“你们兄弟要功名,想要让尚书府为你们背书,那打算用什么相换?”

  沈琰真是惊诧了。

  在前来茶楼前,沈琰想过几个可能,甚至连沈尚书发话让他们回京的可能都想到了,却没想到沈瑞上来就摆出一副交易的面孔。

  沈瑞低下头,看着手中茶杯,道:“七十年前,令太外祖父传话先曾祖父,想要让令祖归宗,曾祖留下手书,言及令祖‘不与沈家相于,生不入族谱,死不入墓地,;六十年前,令曾祖母临终,托沈族长老传话给先祖父,想要让令祖归宗,先祖父以母不可违,拒绝此事;三年前,令弟请珏哥传话给家慈,言及为了完成父祖遗愿,想要以庶枝归宗,家慈告知沈氏族人,有假冒二房后裔者不可恕……”

  沈瑞娓娓道来,两家几代人的纠葛说的清清楚楚。

  沈琰饶是好涵养,也忍不住变了脸se。

  他虽是家中长子,可没见过祖父的面,十一、二岁就没了父亲,早先对于自家祖上的事知晓的影影绰绰,并不详尽;就是回了松江府后,虽听宗房言及早年往事,可到底为尊者讳,依旧是婉转的说辞。就算他晓得祖上长辈曾有过失,可也想不到当年惨烈。

  直到徐氏要择选嗣子,在外人眼中他们兄弟两人也是大有希望之人,才被人翻出当年旧事,当时真是言尽邵氏恶行。不说旁人看他们兄弟如同流毒,就是沈琰、沈兄弟两个,都莫名觉得心虚不自在。

  沈琰被董家退亲,沈琰带了家人提前启程往南京,都是为了这个缘故。

  就听沈瑞继续道:“或许在你们兄弟看来,曾祖辈当年的事谁是谁非,都太过久远,固然令曾祖母当年有过失,可也得到了惩戒,成了出妇;令祖本是义庆堂嫡出,却身份莫名,连外室子都不如,背井离乡辛苦度ri。既是当年的人都得到惩戒,那义庆堂还压着不让你们这一支归宗,难免是以势压人……”

  沈琰听到这里,苦笑道:“恒云误会了,并不曾这样想。哥昔ri妄言,都是因不知内情的缘故;自打晓得当年隐情,他再也不提要归宗的事,倒是还念叨着自己为何要姓沈……”

  沈瑞叹了一口气:“出京东北三十里,有沈家义庆堂的坟地。前年chun我初为义庆堂嗣子,随长辈往前祖地祭拜。大伯祖父殇,二伯祖父殇且尸骨无存,二姑母殇、三姑母殇……义庆堂嫡血凋零,到嗣兄意外去世,竟是血脉断绝……令祖父固然没有认祖归宗,却是得过沈家馈赠,得以衣食无忧;令尊与令昆仲虽并未受沈家恩惠,可沈家也当没有对不起诸位的地方……”

  沈琰长吁了口气,道:“恒云说这些,越发叫我无地自容……当年丧父后,我尊母命回松江,多得沈氏族人照拂,沈家与我们兄弟有帮扶之义、庇护之

  沈瑞道:“不管别的房头与你们兄弟往来交情如何,义庆堂上下原是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打算,想要与这一支两不相于。如今却是因你们有所求,不得不有了牵扯,这不是家严家慈想要看到的……家严吩咐我出面应对此事,我想了半月,同为读书人,知晓科举艰难,实是不愿意坏了令昆仲前程;可就这样平白成了令昆仲冒籍的保山,我又觉得对不起先人……”

  “是我令恒云为难了”沈琰皱眉道:“只是所谓‘交易,却是令我疑惑,同尚书府相比,我们兄弟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人物,无论是钱财、才是权势,我们有什么能让恒云看重的地方?”

  “义庆堂无心施恩,令昆仲也当不愿平白受惠。到底能用什么‘交易,,可用什么‘交易,,还请沈先生好生想一想……”沈瑞不紧不慢的道。

  不是他多事,实是不甘心就这样平白便宜了沈琰兄弟;可如沈沧建议的那样收服沈琰兄弟,沈瑞拿什么收服?

  想要让别人甘心俯首,不外乎以情动之、以理服之,以利诱之、以势迫之等几种手段。

  “以情动之”这一条并不难,有半个师生之名在,只要沈瑞主动示好,沈琰兄弟肯定是乐不得,可尚书府长辈肯定无法接受,沈瑞也无心于此。

  “以理服之”这一条,不管是沈瑞对沈琰,还是沈琰对沈瑞,都做不到,只因这两人都不是刻板规矩的人,都有自己的道理可认。

  剩下“以利诱之”、“以势迫之”这两条,却容易养肥了对方,被反噬。

  沈瑞决定,先扯开大旗,探探沈琰的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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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八章 金针暗渡(三)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沈与沈珏就回来了。

  虽说他们两个都晓得沈瑞与沈琰要谈“正经事”,却不喜欢这种被摒弃在外的感觉。加上这两家兄弟感情都好,只留在兄长在茶楼,这两个小的也有些不放心。

  雅间里,沈瑞已经叫茶博士换了新茶。

  口中微苦,他的神色越发平淡。

  有些人,因为立场注定无法有交集。

  不管是对于尚书府来说,还是对如今还算得意的沈琰、沈兄弟来说,陈年旧事都是隐痛,不宜再翻出来。

  沈琰方才提及沈自打晓得当年详细往事后就没有再提“归宗”之事,并非是为祖上的事情对二房愧疚忏悔之类,就是因人皆有羞耻心,有个“恶毒出妇”与“孽子”的曾祖母与祖父并不是光彩的事。

  之前他们是寒门少年,想要归宗是因为沈家是书香望族,归宗后就有了身份,有了宗族庇护;如今他们是前途大好的士子,揭开往事却是罪人子孙,容易为人诟病,说不得还被质疑血脉人品,他们当然不乐意。

  说到底,人皆有私心,相关选择多是为了利益与好处。

  沈跟着沈珏进来,先看了一眼兄长,见他神色自若、并无异色,心中松了一口气。这应该是没事吧?他们兄弟两个功名应该能保住吧?

  沈珏则是直接坐在沈瑞下首,带了几分兴奋道:“二哥,六族兄出新书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还泛着墨香的书推倒沈瑞跟前。

  沈瑞有些意外,如今士人出书也不算小事,通常要送往亲朋好友处请指正。至于稿费之类的,这君子怎么能谈钱呢?

  沈理是弘治三年的状元,与寻常士人还不同,要出新书的话也当算是大事,引得四方瞩目。

  之前并没有听到类似的消息,如今就在坊间直接买到沈理的新书?

  沈瑞接过看了,翻到里面看了几篇,笑道:“这哪里是新书?不过是六族兄早年流出的一些时文文稿,其他的就是旁人凑数的了……”

  沈珏恼道:“那书铺竟骗人不成?他那里可是有好多新出的状元文集,不仅有六族兄的,谢阁老、王侍郎、毛状元还有几个名字眼熟的状元公都在内,竟都是假的不成?”

  沈瑞道:“这有什么稀奇?这书也不能说是假的,里面确实有状元文章,这多是蒙进京应试的举人。其中有仰望状元之名的举人,自要买两本来学习揣摩。只是奇怪,明年乡试,新举人要在年底才相继到京,怎么这书今年就开始卖起来?”

  沈珏道:“难道就新举人仰慕状元不成?不是还有新秀才?打着这几个状元旗号的新书,别说是在京城,就是在地方上定也十分抢手。”

  沈方才随着沈珏去书坊,也买了两本状元文集,一本署名“龙山先生”、一本“松西山人”的,听了沈瑞的话,看着手中新书就开始瞪眼,心中生出被愚弄的愤怒。他是在仰慕状元公的士子之列,被当成了傻瓜似的糊弄。

  沈琰眼神闪了闪,从中抽出一本书来,正是署名“松西山人”的那本,从目录上从上往下后,看到中间的地方,正是几篇熟悉的题目。

  等翻到里面,看了熟悉的文字,沈琰苦笑不已。

  沈见了,疑惑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大哥也被糊弄着买了这本书

  沈琰摇头道:“要是只是买书,我就不用这样为难了……三月里周相公给我介绍了一个书商,只说是有人寻人代笔,我就接了这活计,总共做了五篇时文稿子出来,结果都在沈状元这本文集上。”

  沈听了,不由傻眼。

  他拿了新书在手,看了沈琰方才指过的一篇。这文章文风清幽,看似与之前文章一脉相传,却禁不住细琢磨,确实不像是状元手笔;可要是沈琰不提,他也没看出这是沈琰所做,显然是要与人代笔的缘故,沈琰当是得了范文,也掩了自己的文风。

  沈瑞与沈珏两个也齐齐地望向沈。

  这么巧?坊间出来的沈理的“伪作”,用的是沈琰代笔?

  沈琰显然也想到这些,眉毛皱了起来。他虽是无心卷入,可要是让在京的沈家各房人晓得,会相信自己是无心的么?

  不做贼也心虚,说的就是他此刻情景。

  他扫了一眼沈珏,果然沈珏望向他的目光带了狐疑;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望向沈瑞,就见其正陷入沉思,不过脸上带没有厌憎、质疑的模样。

  沈琰担心的是自己卷进这样的浑水,盯着的是打着沈理旗号的这本书,沈瑞想的更多一些。

  沈理、毛状元这两个在官场上说不上是新秀,可品级都不高;可谢迁与王华却是不同。

  京里的生意,背后都有勋贵做靠山。能毫无忌惮,打着几个状元出身的朝臣做招牌卖书的,肯定不是寻常人。

  只是这中间人找上沈琰,则有些叫人犯思量。要说是无意为之,沈瑞可不信。哪里有这样的巧合,沈琰代笔的几篇都落在沈理名下。

  要是故意为此,多半是因沈琰仕籍引来的是非。从他的仕籍上看,他父、祖、曾三代都与沈理以上三代名字排行一样。不知内情的人,只会当这两人是族亲。即便打听一圈,知晓沈琰兄弟与状元府并无往来,多半也当成他们族人关系不亲近。

  既这次新书出的是一系列,那属了其他状元名字文章的“枪手”身份,多半也是专门找来的,不是同乡就是亲族。如此一来,这些状元中真的有人要追究“伪书”之事,推出顶缸的不是族人就是乡邻。

  到时计较也不是,不计较也不是,多半只能一笑而过。要不然的话,到好像状元公不念旧情,不顾相邻与族人似的,容易激起士林不忿。

  不得不说,这批新书的策划人真是抓住了读书人的心思。

  至于沈琰这个小虾米,搅合进这样的是非中,还真是祸福难定。

  京城可不是只有富贵荣华,还有无数漩涡。

  沈珏已经忍不住,对着沈琰开口问道:“那五篇时文,沈先生收的润笔银子是多少?”

  沈琰脸色越发苦的厉害:“四两银子一篇,总共二十两银子。”

  沈珏脸上露出惊诧,这还真不多,对方难道不是专程找沈琰代笔,只是赶巧了?

  这个价格,沈瑞却不意外。沈琰已经是举人身份,银子太少对方开不了口;银子给的太多,以沈琰的谨慎周全,定是不敢接。

  沈眼见着大家跑题,且沈琰神色十分难看,心里也提了起来,满脸关切道:“我大哥受了蒙骗不知情,这也要担于系?”

  他是看着沈瑞问的。

  虽说他依旧不喜欢沈瑞,可不得不说,真遇到事情时,沈瑞那淡定如松的模样,还真的能让人觉得可以信赖。

  沈瑞点点头道:“有点于系,不过于系不大,除非是真闹到公堂上去。”

  只一句话,就使得沈的心提着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来。

  沈“腾”地一下起身,对沈琰咬牙切齿道:“本当姓周的是好人,没想到他竟然敢这样害大哥,咱们这就找他算账去”

  本来他们的仕籍就不妥当,如此不惹人瞩目还好,真要引起瞩目来,说不得就被人翻出来说此事。就是不为这个,他们兄弟两个在京,根基浅薄,也经不得官非。

  沈琰心里也焦急,着急回去寻周秀才打听几句,便跟着起身,道:“恒云、沈珏,我心已乱,先与舍弟回去打听此事,改日得空再请二位吃茶。”

  沈瑞起身道:“沈先生请便”

  沈珏虽不情不愿,可依旧老实地随沈瑞起身,拱拱手道:“送沈先生”

  沈琰带着沈珏匆匆离去,沈珏却是将“伪书”的事情丢在一边,拉着沈瑞不肯走:“二哥,你快与我说说,方才与沈琰说甚了?”

  沈瑞轻笑道:“能有什么?不过是问他既对尚书府有所求,那拿什么来换罢了。升米恩斗米仇,两家早年恩怨在,这边不去打压他们兄弟依旧是宽厚,想要一句话就白占便宜可不行。”

  沈珏闻言,带了几分兴奋道:“合该如此呢不过沈琰够穷酸的,已经是举人了,还去给人做枪手,。他能拿出什么东西?”

  沈瑞挑眉道:“珏哥猜不到,我也猜不到……”

  沈珏摸着下巴、眼珠子乱转了一会儿,道:“不管用什么换,都得让沈琰大放血,让他晓得疼了,以后才不敢再往尚书府这边靠,可不能一句空话许诺之类……省的他们过河拆桥,弄的没意思……”

  沈瑞点点头道:“好。或许沈琰手中真有什么东西,……”

  因涉及“伪书”的沈理、王华、毛澄都是熟人,沈瑞与沈珏出了茶楼前,就又打发长寿与小六去买了几本书回来。

  或许看出文章优劣的人不少,可也不乏会有人真的将“李鬼”当成“李逵”,到时声誉受影响的就是众诸状元公。

  虽不知几位状元公得没得到消息,可沈瑞即知晓了,自然是要告知一声。

  不过在送书出去前,沈瑞先与沈沧提了此事。

  沈沧听了沈理那本状元文集的“异样”与沈瑞的猜测后,颇为嫌弃地看了那本新书一眼,随手捡了署了谢阁老的号的那本文集,从后边挑了一篇文章看起来,结果看得讶然不已:“这文风确实与谢相有异,不过倒是一脉相传的大气中正,虽是略显青涩,可真要说是谢相早年旧作,一般人还真辨不出。如此文章,只要不是半路弃考,总有登甲榜之日。这般人才,作到与人代笔的地步,亦是可悯。”

  在沈沧落衙之前,沈瑞也翻看了几本文集,谢阁老那本正如沈沧点评的那样,还真有些真假莫辨的感觉,归根究底的原因就是其他三位状元公的文风相对独到,后边的文章仿的只是形似神不似;谢迁文章更大气中正,后边与前边意境的差别不是很大。

  “倒是真用了心思的,这是笃定诸位状元公会任之由之、不会计较此事?”沈沧想到此处,有些不解:“只是即便是勋贵行事,也当有所忌讳;真到了无需避讳的地位,又怎么会在乎这些银钱,琢磨出一套伪书,来牟利……”

  明时坊,周宅。

  沈琰看着眼前茶杯,神色并没有愤怒,也不像是“登门问罪”模样。可眼前摆着的一本新书,还有他郑重神色,无处不在表露他对此事的不满。

  周秀才却是乐乐呵呵,并不见被揭破的忐忑与愧疚,反而爽朗道:“即便沈贤弟今日不来,我过几日也要就此事寻沈贤弟说话,说不得还能将沈贤弟引荐到贵人樽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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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一十九章 金针暗渡(四)


  沈琰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立时站起身来,冷着脸道:“引荐给贵人樽前,这就是周相公给我的交代?”

  周秀才脸上露出诧异,道:“这有什么不好?你们兄弟想要在京城立足,总要寻个靠山,要不是实在与沈贤弟投契,我还不爱操这个心……至于你那个岳家,不过是个破落户,自家还不知要靠哪个,哪里能提挈贤弟?”

  沈琰正色道:“周相公好意,沈某人心领了……只是如今不过客居京城,专心备考,实无心攀附贵人……”

  周秀才的脸色有些难看:“沈贤弟这是恼了我了?”

  街坊邻居住了半年,周秀才瞧出沈琰不是个迂腐的性子,是个颇有野心的年轻人,可眼下机会到了却不屑一顾的模样,这是作甚?

  人的性子怎么会说变就变,这是不给他面子?

  沈琰摇头道:“是我不对在先,周相公本不是寻常人物,沈琰却不自量力视为知己友人,如今得了教训也是应该。”

  一句话倒是说的周秀才不好意思了。

  他读书勤勉,却是没天分,就仰慕读书好的人。之前与沈琰相交,倒也不是存心利用,而是真有仰慕之心,且因是少年举人,多少有些投机示好的意思,倒也有几分真心,可从中拉线让沈琰“代笔”之事确实有所隐瞒。

  周秀才带了几分讨好道:“沈贤弟勿恼,此事为兄虽之前没说的清楚,却没有害贤弟的心思……换做旁人发话,为兄绝对不会将沈贤弟拉进来,实是贵人安排,对于沈贤弟来说,却未必是坏事,说不得功名利禄都不在话下……”

  他没有明着说贵人的身份,可话中已经带了诱惑。

  沈琰唯有苦笑:“依旧是谢过周相公,只是沈某一心攻书,无心他顾……令郎那里的课,要是周相公信得过,沈某会继续尽心。有得罪之处,还请周相公看在我年轻的份上,原谅则个。”说到最后,已经长揖到地。

  周秀才本是见沈琰日子不甚宽敞,年底又要娶亲,才有心拉扯他一把,没想到他不领情不说,连朋友也不愿与自己做了。

  周秀才虽不过是秀才,可周家却是明时坊的老户。换做其他人,这样不识抬举,他早要恼了,可是沈琰如此放得下身段,隐隐带了恳求,他又是有错在前,即便是憋了火,也发作不出了。

  沈琰不想参合权贵之间的争斗,可也不愿平白得罪周秀才,这才将小周提出来,做个缓和。

  强龙不压地头蛇,更不要说他压根就不是“过江龙”。

  至于周相公的好意,能“自作主张”一次,就有下一次。

  沈琰晓得他们兄弟十分弱小,压根攀附不起那所谓“贵人”。能将诸状元公视为儿戏,大咧咧在京城印卖“伪书”,那人身份倒是当得起“贵人”。

  可是如今文官治国,勋贵都荣养了,也怕御史弹劾。

  要是个护短有担当的人还罢,那人让与状元公有渊源的人做“枪手”,心思阴暗诡异,也是防着事情闹大。否则不管不顾,何必还专门找这样的“枪手”。

  既有畏惧,就少了担当,事情闹大了,顶缸的就是他沈琰。

  沈琰不傻,怎么还会往这样的“贵人”身边凑?

  *****

  朝阳门内,本是城里繁华之地,那里的书铺也不会是寻常人家所有。

  沈沧身为刑部侍郎,打发人去打听书铺的主人,并不是什么难事。书铺背后的东家,是如今勋贵中的佼佼人物建昌伯张延龄。

  “原来是他,倒也不奇怪了……”沈沧对沈瑞道:“三月初的时候有御史弹劾建昌伯,为的就是这书坊之事,罪名是印卖了‘有碍风化’的书,有辱斯文。如今建昌伯是将儒家的书印出来了,却是这么个印法。”

  沈瑞好奇道:“建昌伯为外戚之家,行事不是应该更谨慎小心?作甚还敢因小利而得罪阁老朝臣?”

  沈沧抚着胡须道:“得罪就得罪了……要是外戚文臣好作一团,那睡不着的就应该是皇上了。至于银钱,谁会嫌多?京城的铺子,保定府的田庄,张家参合的事还少了?说是满头的小辫子也差不多了,有个贪财昏庸的外戚,朝里朝外都放心……”

  不过是帝王心术罢了。

  沈瑞听了,提着的心反而安定了。

  有谢迁这阁老在前头顶着,王华、沈理他们都算不上什么。

  谢迁么?只要今上在位,就稳如泰山,这次“伪书”风波揭不起什么风浪。

  没两日,就传出一段“佳话”出来。

  谢迁谢阁老看到自己署名的状元文集后边的“伪作”,颇为欣赏,不仅没有追究对方“冒名”,待知晓对方亦是出自余姚,且是去年落第礼部试的旁枝族人,颇为看重,使人请到相府安置。

  一时之间,多少人读书人叹惋,只恨自己不是余姚人氏,不是谢氏族人。

  有了谢迁“珠玉在前”,其他众状元,也少不得引人关注。这次刊印的状元文集是一套,在朝的诸状元公都囊括在内。

  不过让诸“观众”失望了,其他几位状元公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沈瑞冷眼旁观,也是瞧明白了,旁人要是接纳了“枪手”,有“东施效颦”之嫌;要是不接纳,对比之下,倒是显得寡恩薄义。既是都不讨好,干脆不理不睬就是。

  沈理案头的状元文集正是沈瑞送过来的那本。

  沈理倒是带了几分兴致,将后边的文章看了一遍,隐隐地有些失望,对沈瑞抱怨道:“这也太糊弄了,就算要作伪,也要寻个像样的‘枪手’出来……”

  沈瑞自己的文章,就被杨廷和“批”过,倒是并不因此觉得沈琰就真的不可取,状元为文魁,他们的眼光本就高于常人。

  只是想着后年的春闱,沈瑞道:“六哥,你瞧着沈琰文章火候如何?后年那一科可是有希望?”

  沈理闻言,皱眉想了一会儿,半响不应声。

  “六哥也看不准?是可上可下?”沈瑞诧异道。

  说句实在话,沈琰前面考中举人,已经够令沈瑞惊诧的。毕竟在松江时,他连廪生都不是,不过是附生。

  乡试要真的那么好过,举人也就不会被世人称为“金举人”了。

  沈理摇头道:“不至于。我是想去年南直隶乡试的主考官是哪个,要是其他省的举人,如此水平也说得过去了……江南却是士子云集之地,这样的火候总觉得还欠缺些,要是没有内情,只能说沈琰的运气太好了……”

  沈瑞暗道:可不是运气好么?少年丧父,兄弟两个在功名上却如此顺手;当初在松江呆不下去,到了南京就能顺顺利利地当了举人,过后又得了乔家做岳家。要是乔大老爷没有官非,乔老太太没有去世,乔三老爷有了江南的履历与资历,高升是肯定的,也算是个依靠。

  几个状元公毫无动静,等着看热闹的士子们闲不下,将顶着其他几位状元名字的“伪文集”买来一对比,自觉得了真相。不是其他诸公不提挈后辈,实是其他“枪手”的文章寻常。

  一时之间,羡慕谢氏族人的少了,嘲笑其他“枪手”的人多了起来。

  就是南城书院这里,士子提起此事,也都是带了酸气:“原来是建昌伯的书坊,怪不得这样大的手笔。不说别的,就是前面货真价实的文章,要不是建昌伯出面,也不会收集得这样齐备;至于后边的‘狗尾续貂’,不提也罢……不知哪个小子祖上烧了高香,得了这般际遇,却是草包一个,做出狗屁不通的文章,否则岂不是又是一个状元府上客?”

  沈琇是知晓内情的,听得在旁直磨牙。

  要是早年,他立时就要站起来,现下却是晓得轻重。他已经得沈琰嘱咐,一定不能对外宣扬此事。

  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几位“枪手”的伪作也被那些红了眼的士子盯住,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挑错,贬低到尘埃里。沈琇憋了一肚子的气的同时,也暗暗庆幸,幸好外人不知其中一人是沈琰,否则他们兄弟在南城书院就无法立足了。

  至于知情的沈瑞与沈珏两个,沈琇只担心了一下,就撇到脑后了。要是那兄弟两个对他们兄弟真有恶意,也不差这一个小辫子。担心他们两个的话,还不如担心周秀才。

  沈琇一边闷气,一边担心此事对兄长的影响。

  沈琰经过最初的慌乱,倒是镇定下来。他为难的,是沈瑞提出的条件。

  他看的出来,沈瑞说这样的话,并不是有意为难自己,而是代表尚书府表示那边的态度。两家祖上虽是同源,却隔着人命,只有仇没有恩。即便在兄弟两个的功名上,尚书府那边无意为难,可也无心施恩。提出“交换”,也是为了以后两不相干之意。

  如今又出了顶名“伪作”,沈理虽至今没有追究的意思,可不代表沈理会不晓得此事。沈琰虽与沈瑞接触不多,可也知晓沈瑞早年在松江守母孝时曾随沈理读书之事。远近亲疏,还用说么?

  乔三老爷“器重”他,非要嫁女,为的是他是松江人,且姓沈;周秀才坑了他一把,想将他拉进权贵人物的博弈,为的也是此事。

  父祖的坚持真的是对的么?

  说起来松江沈氏发迹前,也不过是寻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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