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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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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秋风秋雨杀闲人(上)

      阅历见闻改变气质,层次决定高度,修行者与普通人自然不同,千古以来,那些逾过五境门槛的大修行者,能够呼风唤雨、动天撼地,俯瞰苍生,精神世界自然渐渐远离尘世,向着非人的领域而去。

      这是很容易理解的道理,夫子当年也没能避开这段心路历程,后来他与宁缺变过此事,他用来寻回本心的方法,很是匪夷所思。

      大师兄是世间走的最快的人,却叫做李慢慢,因为他做什么事情都很很缓慢,就连青春期以及成为大修行者之后的困惑期,都来的要比旁人慢很多,但来的再慢终究会来,他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拥有自己的见解,或者说选择——此时他说酒徒非人,并不是在赞美对方的境界高妙,而是隐晦的指责。

      像他这般温和的人,居然会指责对方,说明他此时看上去再如何平静,实际上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他愤怒于酒徒杀人,杀贤人,毫无道理地杀贤人,并且可能会杀更多人,这是他很难理解、更不能接受的事情。

      横木嘲讽说道:“果然虚伪。”

      所谓修行,无论入世出世,图的是成仙还是涅槃,本质上修的都是与普通人背道而行,先前他便说过书院虚伪,此时听着大师兄说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坚持把自己放在普通人的范畴里,他忍不住再次出言嘲讽。

      大师兄回想起书院后山曾经的那几段对话,说道:“二师弟和小师弟以往都批评过我,小师弟说的隐晦些,君陌则很直接,三师妹虽然一直没有发过议论,但我知道这些年她一直都有些瞧不起我的行事方法……确实虚伪……既然我能杀人。便应该杀人,如果不杀,便是把本属于我的责任推给旁人,而且……总能找到一些应该被杀的人吧。”

      他渐渐平静,看着酒徒说道:“水清水浊,洗衣洗脚,都可行,泗水已红,我总不能始终在水畔行走。而不湿鞋。”

      这段平静的话语,隐藏着某种决心,对道门来说,预示着某种极大的危险,一直沉默听着的隆庆微微眯眼。神情渐凛。

      “就算你现在开始杀人也没用。”

      酒徒的神情很冷漠,说道:“昊天爱世人,我不是昊天,你爱世人,我不是你,我杀人,你会痛苦。你杀人,又能奈我何?”

      大师兄问道:“难道这个世界里没有你关心的人或事?”

      “我活了无数年,亲朋皆死,旧友全无。现如今的我,老病孤独,于人间无所爱憎,你再如何杀。又如何能让我动容?”

      酒徒神情淡然,言语间却有无尽沧桑意。令其余三人沉默。

      便在此时,有小雨落下,雨水净了地面的尘埃,柔了河畔的柳叶,湿了头发,为人间带来一股凄冷的秋意。

      秋雨里,大师兄看着酒徒说道:“所以我必然会输?”

      酒徒说道:“有所爱,故有所惧,你无法不输。”

      隆庆和横木在雨中离开皇城,带着两千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向着大泽和宋国方向进发,凄迷烟雨里,将有千万人死去。

      秋雨越来越大,大师兄低头站在辇前,站在柳亦青的遗体前,雨水打湿他的头发,耷拉在额前,显得有些凄凉。

      ……

      ……

      世界是平的,雨水却不可能完全均匀,不然人间也不会有昊灾洪涝,但今年秋天的这场雨,却很奇异地覆盖了绝大部分山川河流与城镇,好在雨势并不大,淅淅沥沥,不急不徐,不像夫子登天那年令人恐惧,更像春雨打湿人心。

      滁州也在下雨,东山上的亭檐湿了,人们的衣裳也湿了,两名老仆跪在太守的遗体前痛哭流涕,凌晨从城中赶过来的官员士绅们则是脸色苍白,震惊的无法言语,谁也没有注意到一个师爷模样的男人在亭柱上做了些什么。

      东山风景虽好,但地势太高,游人罕至,一直没有人明白,以清廉爱民著称的太守,为什么要在国势严峻的时刻,发动民夫耗费银钱,在峰顶修这样一座亭子,没有人知道,这座给太守带来极罕见负面评价的亭子,实际上是一座传送阵,可以向长安城传递极简略的一些重要情报。

      这样的传送阵,耗资巨大,即便以大唐的丰富资源,也只能修建数处,贺兰城、土阳城各一,滁州因为直面燕宋两国,战略位置日渐重要,所以朝廷才会耗费巨资,由太守出面,背着恶名主持修建此亭。

      走进东山亭的男人,在滁州官员百姓眼中,是太守的幕僚师爷,事实上他是直属皇宫的暗侍卫,他要做的事情是启动这座亭子。

      东山亭向长安城传回了第一份情报,不是燕宋入侵,也不是河堤崩塌,而是一封死亡,修建这座亭子的那人……死了。

      ……

      ……

      长安城也在落雨,雨水顺着明黄色的宫檐淌落,御花园里因应时节的秋菊,被洗的愈发娇艳明媚,黄蕊相叠,悦目至极。

      御书房里,李渔看着刚刚从小楼处传来的太守的死讯,沉默了很长时间,望向窗外的秋菊,又沉默了很长时间。

      曾静看着她略显苍白的侧脸,强行压制住心头的震惊与愤怒,声音微哑说道:“朝廷必须做出应对,不然……真会大乱。”

      一个帝国,一个朝廷,一片疆域,维持这些名词的,可以是精神或者是勇气或者是历史传承,但真正重要的是管理机构,换句话说,就是各级事务官员,再完善的制度,也需要由人来进行具体处理。

      当官员随时可能死去,当官员发现自己随时可能死去,管理帝国的体系便会摇摇欲坠,并且将不可逆地走向崩溃。

      滁州太守死了,朝廷必须做出应对,或者找出并且杀死凶手。或者隐瞒真相,或者让敌人罢手,既然真相无法隐瞒,便只剩下其余两种选择。

      能够深入国境,无视天枢处和书院,于悄无声息间,杀死滁州太守的人,世间只有两三人——无论是谁,都不是大唐朝廷能够对付的。哪怕大唐是世间最强大的国间——因为那些人已经超出了世俗的范畴。

      李渔很清楚这点,看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黄菊,说道:“让书院处理吧……杀死那个人,或者想办法让那个人住手……不过,宁缺啊。你最后还是要把那个人杀死啊,不然欧阳先生如何能够瞑目?”

      ……

      ……

      宁缺知道太守死讯的时候,正在城墙上吃面,这数十天里,因为要俯瞰人间等待时机的缘故,他的饮食起居都在城墙上。

      他不认识滁州那位欧阳太守,只听说过对方的贤名。有些感伤,然后沉默,昨夜举着铁弓瞄准临康城,等待着酒徒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和师兄的计划如果没有成功,必然会迎来酒徒的反击,只是没有想到反击会来的这样快。

      酒徒和屠夫是修行史上的特殊存在,与岁月相伴。境界高深莫测,早已超凡脱俗。如果可能,书院根本不想与他们敌对,但现在既然他们已经臣服于昊天,那么他们便成为了书院最想要杀死的敌人。

      从很久以前,书院便着手准备对付酒徒和屠夫,却始终没有想到切实可行的方法,提前做的那些安排也透着股令人不安的决绝意味,所以宁缺在不停腹诽老师离开人间前没有杀死酒徒和屠夫属于极度不负责任之余,也没有放弃寻找一切直接远距离把那两名强者射成傻逼的机会。

      可惜他错过了这个机会,于是他现在便极有可能变成傻逼,如果让他知晓这是因为隆庆出手的缘故,或者会生出更多的因果之感。

      “我要下去。”宁缺说道。

      有数十名唐军一直在城墙上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临时搭建的厨房里忙碌的那些人,更都是宫里的御厨,人们知道他这些天来,一步都没有离开过城墙,忽然听到他说要离开,很是吃惊。

      不是旅行,说走就走。

      宁缺走下城墙,在被秋雨湿润成深色的青石地面上行走。

      入秋后,朱雀大道两旁的树叶迅速被染成红黄二色,清晨雨后,无数树叶离开梢头落下,在街上堆起如彩澜,深处几可没膝。

      短时间内,酒徒不会再给机会,西陵神殿的强者们,也会变得很谨慎,而且他们也不敢进长安,那么他再守在城墙上,意义不大。

      现在他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让酒徒不再杀人——如果让酒徒继续杀下去,不等西陵神殿和金帐王庭的大军来袭,唐国便会倾覆。

      酒徒以前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对书院有所忌惮,因为夫子余威犹存,也是因为他虽然向往神国,却不愿意毁灭人间。

      现在他开始发飙了,书院该怎样应对?

      夫子和小师叔若还活着,那事情自然简单,一棍或者一剑把那厮宰了便是,顺便再把屠夫给宰了,遗憾的是他们已经不在。

      大师兄很难阻止酒徒,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二师兄同样不行,这两个人只会去和酒徒拼命,就像以前在悬空寺里做的那样。

      在不需要拼命的时候,宁缺很瞧不起拼命这种法子,因为他总以为,自己的命以及书院师兄师姐们的命,总是要比别人的命更重要些,无论你是酒徒还是屠夫,首座还是观主,都没资格换我们的命,所以他非常不同意朝小树的安排,也根本没有考虑过两名师兄会怎样做。

      如果三师姐在长安,他会怎样做?如果莲生还活着,他会怎样做?宁缺行走在黄红两色的落叶间,吸着秋雨里清新的空气,头脑变得非常清醒,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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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秋风秋雨杀闲人(中)

      宁缺找到上官扬羽的时候,这位大唐的新贵正在红袖招里灌酒,那双颇有特色的三角眼因为迷离而显得愈发猥琐,蘸着酒水的山羊胡就像是墨笔一样在桌上扫来荡去,形状滑稽甚至令人感到厌恶。

      按道理来说,大唐当前的局势极为严峻,皇宫里御书房里的灯火昼夜不歇,各部衙更是忙碌到了极点,他实在想不明白,上官扬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是因为时间急迫的缘故,他也懒得去问。

      上官扬羽见着他,酒意便醒了大半,只觉腹中坠坠,想去茅厕解决问题,却哪里敢离开,问道:“十三先生有何事交待?”

      宁缺说道:“我要杀些人。”

      他说的很轻描淡写,落在上官的耳中却像是一道惊雷,剩余不多的酒意顿时全部消解,小腹更是一阵抽搐,打了个寒噤,仿佛已经去了趟茅厕。

      之所以会反应这般大,是因为上官非常清楚,宁缺说杀人那便要杀人,而且必然杀的不是一般人,也不会仅仅是杀人。

      从多年前,宁缺便开始在长安城里杀人,他曾经犯下很多椿命案,杀死过很多朝廷命官,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上官开始与他接触,从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到最后不得不从肉体到灵魂都全部效忠于对方。

      当年如果不是宁缺杀了御史刘贻琦,他根本没有可能坐上长安府尹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宁缺杀人最早的观众,也是最初的收益者,那些满是血腥的记忆,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然而宁缺现在已经是大唐最重要的大人物。他说的话比皇帝陛下更有威力,无论他要杀谁,都没有人敢反对,那么他为何要来找自己?

      上官扬羽有些想不明白,脸上的神情更加谦卑,宁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却也不解释,用眼趣的眼神看着他说道:“不打算帮我办?”

      “这是哪里话?”

      上官扬羽神情坚毅,待看着楼里没有人注意到此间。压低声音却依然显得极为斩钉截铁,说道:“您这时候就算是要杀进宫去,我也必然跟在您的身后!”

      宁缺很满意他表现出来的态度,带着他向红袖招外走去。

      上官扬羽哪里敢有二话,揪着前襟。跟着他的脚步踏进街上的积水里,或许是因为秋雨凄寒的缘故,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当年那场战争里他的表现极为出色,连连擢升,早已晋为大学士,在朝廷里至少排名前五,但他很清楚。自己能够拥有现在的地位,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宁缺和书院信任自己,所以无论书院决定做什么。宁缺想杀谁,他都必须跟着——他毕竟不是曾静大学士,可以把宁缺骂的狗血淋头,也不用担心自己在朝中的位置。更不担心会被书院杀死,谁让他没有生出一个好女儿?——只是宁缺究竟想杀谁?他不会真的再杀死一位大唐的皇帝陛下吧?

      秋雨淅淅沥沥。长街早已湿透,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渐渐停止,上官扬羽掀起窗帘,发现自己没有进宫,稍微觉得安心了些。

      宁缺带他来的地方是一大片不起眼的宅院,整片宅院里没有任何声音,在凄迷如烟的雨中显得有些阴森。

      上官扬羽知道这片宅院是做什么的,愈发觉得不解,心想如果宁缺要杀的人住在这里,随便杀了便是,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带着?

      走进宅院正堂,坐在太师椅上,接过刑部官员递来的热茶,宁缺拎着茶盖轻轻拔了两下,看着他说道:“户部的那些钱粮师爷过会儿就到。”

      说完这句话,他望向堂外被秋雨打湿的行廊,感知着空气里若隐若现的天地元气锁,说道:“时间有些紧,所以要快些。”

      当年举世攻唐,李珲圆趁机篡位,何明池掌管天枢处和南门观,掀起一片混乱,那些夜晚的长安城,不知道流了多少血。

      宁缺和皇后回到长安城稳定局势后,紧接着做的事情便是镇压和肃清,天枢处和南门观那些参加过叛乱的修行者们,被杀死或擒获,现在便关押在这一大片宅院里,这里的阵法无法困住知命境的强者,却足以把那些修行者变成普通人。

      “这些人杀便杀了……”上官扬羽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要杀的人很多。”宁缺说道:“除了这里的人,还有很多人要杀,我一个人怎么杀得死这么多人,总需要朝廷来办。”

      上官扬羽神情愁苦说道:“当年下官虽然在长安府里做过司法参军,但从来没有监过斩,这种事情找刑部来办不是更方便些?”

      “判断死活我也能,哪里是监斩的事。”

      宁缺说道:“我说过,今天要杀的人太多,不能有任何错漏,而计算数目这种事情,本就是你管着的户部最擅长。”

      想到先前他说户部那些钱粮师爷正在往这边来,上官扬羽震撼无比,身体僵硬想道:难道需要户部来数人头?这……这是……准备杀多少人?

      “滁州太守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宁缺起身走到槛畔,看着雨帘说道:“你在害怕,所以才会在红袖招里胡混。”

      全大唐都知道,上官大人贪财无德,最受人敬佩的便是不弃糟糠或者说畏妻如虎四字,这样的人居然大清早的便在青楼里喝花酒,自然有些古怪。

      听着宁缺的话,上官扬羽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疲惫说道:“是的……我确实在害怕……我不想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去。”

      宁缺说道:“只要你在长安城内,我便能保你不死。”

      上官扬羽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城外呢?书院不可能保证朝廷官员们的性命,那官员怎么可能会不害怕?”

      宁缺转身看着他说道:“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今天要杀人,要杀很多很多人,只有这样,才有希望让对方不敢再杀我们的人。”

      上官扬羽的三角眼骤然明亮,他知道书院准备怎么做,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神再次黯淡起来,因为这并不见得能解决问题。

      便在这时,羽林军护送着十余名户部官员冒风雨前来,这些人都是最优秀的算帐好手,数什么都不会数错,数人头自然也不会出错。

      于是,宁缺可以开始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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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秋风秋雨杀闲人(下)

      院子里黑压压跪了一地囚犯,这些囚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衫褴缕,脸色苍白,明显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阳光,他们早已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或者说渴望,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或者是种解脱,他们跪的很麻木,没有任何赎罪的意味,于是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没有让这场景增添多少肃然的感觉。

      那些来自户部的官员看着这幕画面,不免有些紧张,拿着笔的手微微颤抖,而那些在旁等候的行刑者,则显得很平静,握着刀柄的手稳定至极。

      “怎么杀?”

      上官扬羽半躬着身子站在宁缺身后,低声说道:“当年参与叛乱的修行者,除了病死和受刑死的,都在这里,是全杀了还是挑着杀?”

      宁缺看着秋雨里那些囚犯,说道:“可能要杀几次,今天先别杀光。”

      上官扬羽说道:“按照什么标准挑选?对西陵神殿的重要性还是当年在叛乱里犯下的罪行轻重?这些家伙手上都是染过血的。”

      宁缺说道:“既然是给神殿看的,随机挑些来杀便是。”

      上官扬羽没有听懂,不解问道:“随机?”

      宁缺摆摆手,说道:“就是瞎挑的意思。”

      户部官员面面相觑,便是那些握着刀准备行刑的杀人老手也有些愣,只有上官扬羽毫不犹豫,对着雨中挥手,示意先挑一半杀了。

      刀锋划破雨丝,落在那些囚犯的脖颈上,轻而易举地斩破满是泥垢的肌肤与干涩的肌肉,斩断骨骼,带着一蓬并不鲜艳的血水。

      啪的一声,人头像熟透的果实般落地。在青石板上的积水里弹动两下便安静下来,涌出的鲜血也迅速被雨水冲淡。

      见着有同伴死去,那些囚犯终于被死亡的恐惧刺激的清醒了些,麻木的神经恢复了一些活力,有的人试图挣开绳索逃走,有的人绝望地倒在雨水里哭泣,有的人看着站在庭廊下的宁缺,眼神里满是痛恨。

      杀人的画面难免血腥,宁缺没有变态到愿意欣赏。也没有兴趣和那些将死之人进行眼神和精神上的交流,转身走回厅内。

      举起犹有余温的茶杯喝了口,他再次抬头望向庭外,只见秋雨里已经倒下了十几具尸首,青石地面上的血变得浓郁了很多。

      秋雨凄迷。庭间杀人如除草,除了刀锋入肉断骨的声音,便只有尸首前倾,重重砸到地面,把积水砸出水花的声音。

      宁缺看着碗里澄透的茶水,不知道在想什么。上官扬羽看着他的侧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户部官员们在囚犯名册上不停画钩涂抹。随着那些名字越来越少,他们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秋雨持续。庭间声音响起的频率渐渐变慢,刀斧手们的呼吸声越来越粗,斩落这么多颗人头,终究还是件很累的事情。

      刑部派来的仵作和户部的相关职司人员。涌进庭前开始检查尸体,同时准备处理这些尸体。刀斧手们饮完一碗烈酒后,在旁稍事休息。

      还没有完,宁缺说过,今天要杀很多人,把这些尸首搬走,把庭前的地面空出来,待刀斧手们恢复体力,还要继续杀人。

      接着送过来的囚犯更多,除了刑部押过来的,还有应宁缺要求,军部专门送过来的数十人,庭前的地面上根本没办法跪下,只好分成几批。

      “这些……大部分只是家眷。”一名户部官员翻了翻手里的囚犯名册,望向上官扬羽震惊说道:“难道这些人也都要杀?”

      上官扬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望向宁缺问道:“也瞎挑着杀?”

      官员们的脸色有些难看。被押到庭前的数百人都是受牵连的家眷,就算当年在战争里知情不报,甚至有从犯行为,依据唐律也很难判死罪,判死罪那也是刑部或者大理寺的权力,难道就要这样杀了?

      这数百名家眷在狱中被囚数年,精神倒还不错,因为不是修行者,也没有受到什么禁制,还能发出声音,此时听着官员的话,他们才知道今日将要发生何事,不由惊恐万分,哭着喊起冤来。

      他们的罪名是通敌,唐律中通敌与叛国最大的不同,在于有没有主动实施,所以最常见的通敌者往往就是叛国者的家眷,这是很好理解的事情。

      数年前那场战争暴发后,有很多唐人自世间各处归来,昊天道南门都有三分之二的道人与西陵神殿切断联系,但依然有虔诚的昊天信徒誓死效忠西陵神殿不肯归来,甚至在西陵神殿的护教骑兵里任职。这些人都是叛国者,他们的家眷便是通敌者,无论有没有与远在西陵的亲人断绝关系,永远都是通敌者,因为血脉联系是斩不断的,这便是唐律里最冷血最残酷的律条。

      过去数年,唐国朝野四处搜捕,在边境线严防死守,擒获数千名涉嫌通敌的民众,然后把他们关押在长安城和各州郡的大牢里,除了明正律法,最重要的原因自然是为了震慑牵制那些远在他乡的叛国者。

      今天,宁缺准备把这些人杀了,这是很令人想不明白的事情,不止这些家眷们想不明白,朝廷里的官员们也想不明白。

      庭院侧方的巷道里满是血腥的味道,先前被斩下来的那些人头,暂时被堆在板车上等着处理,忽然有颗人头滚了下来,在雨水里骨碌碌滚着,一直滚到庭间,滚到家眷们的眼前,惹来一阵惊呼与哭泣。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跪在秋雨里的那些男女老少,仿佛看到很多年前老笔斋对面的那堵被春雨打湿的灰墙,看到了死去的小黑子。

      看着雨水里那颗人头,他想起更多年前将军府里发生的灭门惨案,想起那些溢出门缝的血浆和那些像西瓜般的熟人的头颅。

      “那年长安城落了场春雨,朝廷和神殿正在谈判,准备议和,我带着鱼龙帮和羽林军冲进清河郡会馆,在雨中把清河郡的人全部杀光了。”

      他说道:“现在想来,我有些后悔。”

      官员们神情微和,心想书院仁善……然而紧接着宁缺说道:“当时应该留些慢慢来杀,或者能够得到更多的好处。”

      庭间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孩子们压抑不住的哭泣声。

      “我知道你们觉得自己很无辜,那些清河人大概也这么觉得,甚至从唐律或者道德来看,你们有些人真的是无辜的。”

      宁缺看着雨中的数百人,说道:“但我不在乎。”

      庭间的官员和羽林军都是唐人,他们很在乎这些事情,所以脸色有些难看,然而上官扬羽不在乎,在秋雨里缓缓举起右手。

      他和宁缺都是非典型唐人,唐律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工具,至于那些美好的道德或者说情怀,用来欣赏便好,不需要拥有。

      手起,便是刀落。

      刀落,便是头落。

      苍老的脸颊,年轻的脸颊,犹带稚气的脸颊,因为失去血液又被秋雨洗过,瞬间变得苍白无比,再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伴着惊恐的喊声、凄惶的求饶声、怨毒的叫骂声、悲凉的哭泣声,各式各样的头颅不停掉落在雨中。

      数百名叛国者的家眷,在秋雨里纷纷死去,刀锋切过骨肉,带来死亡,声音变得越来越闷,那是锋口卷刃的关系,直至最后,砍头的声音变成某种棒击,像是破鼓在被不停敲打,沉闷而恐怖至。

      刀斧手的手终于颤抖起来,户部官员们的手更是快些握不住笔,名册上涂抹的墨块变得越来越大,画的钩再难成形,却始终没有听到停止的信号。

      上官扬羽以为自己真的不在乎,然而看着那些男女老少纷纷倒毙在血泊里,看着庭间雨水里的头颅堆的越来越高,他才明白自己的内心依然不够强大坚硬,伸手抹掉额上不知是汗还是雨的水珠,看着宁缺颤声问道:“够了吗?”

      宁缺说道:“户部最擅算钱粮数人头,我让你做这件事情,就是想知道杀多少人才够,所以这个问题应该是你来答我。”

      上官扬羽叹息着说道:“我是个普通人,无法理解大修行者们的心境,最关键的是,我不知道神殿对那个人有多少影响力,所以……我不可能知道杀多少人才足够,我甚至怀疑怎么杀都是不够的。”

      宁缺知道上官扬羽的说法有道理,这也是他最没有把握的事情,俗世里的悲欢离合真能影响到酒徒这样的人吗?

      冷雨沥沥风自寒,却无法阻止刺鼻的血腥味在庭间弥漫,他看着雨水无法冲淡的稠血,说道:“秋风秋雨愁煞人。”

      便是此时,上官扬羽也没有忘记赞美:“好诗。”

      宁缺说道:“或者你也来首?”

      上官扬羽苦笑说道:“哪里有这心情。”

      宁缺伸手接着檐上滴落的雨水,说道:“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上官扬羽说道:“先生好闲趣。”

      “我其实也不知道杀多少人才够,不过就像刚才说的,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反正这些人都该死,反正朝廷养这些闲人还要花钱粮,那么不妨杀杀看。闲来无事杀杀人,秋风秋雨杀闲人,要说这是闲趣,也通。”

      宁缺走到雨中,转身看着官员们说道:“或者,可以再多杀些试试,户部管着战俘的口粮,你们应该很清楚人数,怎么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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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传话者(上)

      本就安静的庭前,骤然间变得更加死寂,没有人回答宁缺的问话,只听着啪的一声轻响,一名官员最终还是没能握紧手中的笔,落到了地面积着的雨水里。

      在人类的语言里,杀俘是个专门单列出来的词,那代表着历史上最血腥残酷的某些画面,随着蛮荒时代的远去,那些画面变得越来越少见,至于大唐,数百年来除了夏侯曾经做过,更是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即便是以无耻著称的上官扬羽,听着宁缺的这番话,也被震撼的无法言语,有些苍白的脸颊上写满了荒谬和不赞同。

      秋雨沙沙落地,异样的沉默仍在持续,沉默啊沉默,让人觉得好生紧张不安,最终还是宁缺自己打破了沉默。

      “这么严肃做什么?很难回答?那我自己随便定了。”他望向上官说道:“让诸州先杀三分之一,看看情况如何。”

      前些年那场战争里,唐军俘获了三万余名战俘,和谈中因为交换而释放了部分,现在被囚禁在矿山里的战俘人数依然很多,三分之一的数量……矿山会被染成一片血红,那些矿坑里的白骨会堆多高?

      “杀俘不祥,天将降怒,还请十三先生三思……”

      一名官员声音微哑说道。现在大唐朝野没有任何人敢对书院的意见提出质疑,更不要说反对,但在某些事情上,终究还是有人会展现自己的勇敢。

      宁缺没有看这名勇敢的官员,而是看着庭院上方那片阴晦的天空,从那片高远的天穹降落的没有愤怒,只有连绵的秋雨。

      杀俘不祥于是天降怒火?那天是什么天?俯瞰人间春秋无语的苍天,还是暗中主持天理循环不偏不倚的青天,总之就是昊天罢了。

      那么这便是个笑话。

      他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收回命令。

      上官扬羽声音微涩说道:“我担心执行不下去……”

      杀俘这种事情和唐人的三观确实抵触的有些厉害,而且严重不符合唐人的审美情趣,这便是他的担心或者说借口。

      宁缺说道:“怎么会执行不下去?”

      上官扬羽说道:“事情总是需要人来做的,我怕没有人肯做。”

      宁缺笑了笑,说道:“没有人肯做,你来做不就行了?”

      上官扬羽是朝中的大学士,有书院和皇族的全力支持,如果他出面强力推动。杀俘这种事情再难做也能做成,只是那个恶名要背多少年?

      他叹息说道:“难怪您今天一定要把我带在身边。”

      宁缺说道:“能做好这件事情的人不多,有胆量做这件事情的人更少,敢于背这恶名并且心境舒畅来做这事的,便只有你了。”

      上官扬羽苦笑说道:“可不敢说心境舒畅。那太变态。”

      宁缺皱眉说道:“怎么感觉你这是在骂我?”

      上官扬羽叹息道:“您就别光顾着挖坑了,坑底总得放点啥吧?”

      宁缺说道:“书院若能一直在,你家十世平安。”

      上官扬羽眼睛微亮,想了想后说道:“那便做吧。”

      他是堂堂大学士,自然不会亲自拿着刀斧去砍战俘的脑袋,把事情吩咐下去,再向宁缺请示道:“垒人头山还是骨堆?”

      杀俘这种事情如果要做。向来走两种极端,或者极隐蔽,以免让敌人知晓,也避免会被记载在史书上受后人唾骂。或者做的极嚣张,故意让敌人知晓,至于史书会上会记载什么,那只能暂时不去理会。

      先前他与宁缺讨论过。大唐杀人是杀给西陵神殿看的,是要杀到道门觉得痛不可耐。那么光杀人自然不够,还得让对方看到,让整个世界知道,如此才能帮助对方确认大唐杀人的决心,从而感到恐惧,所以理所当然应该选后者。

      先前被杀的数百名修行者和叛国者家眷,以及随后数日里将会死去的成千上万的战俘,应该以怎样的方式展现给人间看?

      “我们又不是草原上那些原始人……再说了,这么多人头怎么堆?堆在哪里?朱雀大道上还是万雁塔下面?要是有人头滚下来吓着小朋友怎么办?”

      宁缺看着他批评道:“太血腥了!太残忍了!”

      上官扬羽觉得很无辜,不过想到今天有很多无辜者已经变成死人,所以他决定不做任何辩解,只是神情谦和地听着。

      “我知道你的意思——就像我以前听过的那句话,正义不但必须被实现,还得让人看见——杀人也同样如此,确实应该想办法让人看见,让神殿看见,但没必要吓着自家的民众,总有别的方法。”

      宁缺望向旁边椅子里那名男子,说道:“我觉着神殿应该会看的非常清楚,一定不会误会我们的意思,你说是不是?”

      庭院里杀人的地方,石阶上则是看杀人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把太师椅,椅上除了宁缺还有个满头白发的男子。

      满头白发依然不见苍老,只是容颜已然不复当年,眉眼间写满了疲惫,正是西陵神殿天谕司大司座程立雪。

      听着宁缺的问话,程立雪沉默片刻后说道:“神殿应该会看的非常清楚,只是我很好奇,你究竟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被西陵神殿派驻长安城,全权负责一应事务,看上去似乎权高位重,但事实上所有人都知道他已失势,形同被发配,而且是发配到了最凶险的鬼域。

      宁缺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在做什么,那么我自己更没有道理不清楚,只是究竟有没有效果,我确实需要你的意见。”

      程立雪说道:“我是西陵神殿的人。”

      宁缺看着庭院间的秋雨说道:“天谕死了,神座被南海来的渔夫抢了,你也被赶出了桃山,那么你便可以不再是西陵神殿的人。”

      程立雪笑了笑,说道:“你想听什么意见?”

      宁缺说道:“我想知道,酒徒到底听谁的话。”

      程立雪说道:“自然是昊天的话。”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如今昊天不在人间,那么谁负责把昊天的话传给酒徒听?以前是天谕神殿,现在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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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策反(上)

      程立雪只说了一句话:“观主一直住在桃山上。”

      宁缺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看着庭间越来越大的雨水,说道:“赵南海想做天谕,你还没有死,这就说明了问题。”

      程立雪沉默不语。

      宁缺转过身来,继续说道:“天谕神殿里,你的话还是有份量的,不然你早就死了,桃山上那些人何必把你送到长安城来让我杀?我来与你谈,不是有什么故旧之情,只是因为你还能活着,这就证明了你的力量,如果你觉得自己的力量太过弱小,那么我甚至可以给你提供一些力量,要知道西陵神殿里也有我的人。”

      程立雪哑然失笑,他知道宁缺说的人是谁,只是觉得他这种说法未免太过可笑,只是他此时心情有些沉重,笑不出声来。

      宁缺问道:“忽然变得这么沉默,为什么?”

      程立雪想了想,打破沉默解释道:“沉默代表着意志,很可贵的某种意志,比如虔诚,比如坚定,比如……信仰。”

      宁缺摇了摇头,指着雨水上方那片灰暗的天空,说道:“如果你对昊天的信仰真的足够虔诚,她就应该选你继位。”

      西陵神殿三大神座的继承方式各不相同,裁决神座靠的是力量与杀戮,光明神座是指定继承,天谕神座领受昊天的意志,直接由昊天决定。

      “当年在荒原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舒成将军就说你已经晋入洞玄境巅峰,距离知命只有一步之遥,与隆庆差相仿佛,如今这么多年过去,隆庆早已晋入知命。甚至有可能已经到了知命巅峰,而你呢?你还停留在原来的位置,看着相同的风景,哪怕今年春天那场雨水,也没有给你带来任何变化。”

      宁缺略带怜悯说道:“昊天早就放弃你了。”

      程立雪平静说道:“知命境的门槛本就极高险,迈不过去亦是正常,修行界有多少人能够知命,更何况我现在还年轻。”

      三十余岁,在修行者里确实还算年轻。能够修至洞玄巅峰,距离知命只差一步,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然而那是从前。

      “睁开眼睛,看看现在的人间吧。”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微嘲说道:“这些年变故迭生,夫子登天落了一场雨,春天她回神国又落了一场雨,在现在这个洞玄满地走、知命多如狗的年代,你这个堂堂天谕神殿司座还只是现在这种境界,丢不丢人?”

      程立雪笑了起来,笑容里没有什么苦涩的意味。因为苦涩的那些感受,早在春天的时候便已经尝够了。

      “如果是那场春雨之前,或许你真的能够说服我,但那场春雨证明了太多事情。我对昊天的信仰不得不重新变得虔诚坚定起来,所以我不敢被你说服。”

      他离开太师椅走到台阶前,转身看着宁缺微笑说道:“至于昊天会选择谁坐上天谕神座……你猜错了,她选择的是隆庆。只要隆庆完成清剿新教的任务,他便将继任天谕神座……赵南海当然想坐那个位置。但他不行。”

      “隆庆……”宁缺的声音在如雷般的雨水里显得有些飘渺,“这是让他杀叶苏破心障?叶红鱼会让他杀吗?”

      程立雪说道:“裁决神座能做些什么呢?还是说你一直等着她做些什么?你说你在桃山上有人,可以帮助我,想来指的也就是她,然而……你觉得这样便能让西陵神殿改朝换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幼稚的想法。”

      宁缺说道:“再如何幼稚的想法也是想法,总比没有办法好,再说从道门决意摧毁新教的那一刻开始,她必然就会开始做些什么事情。

      程立雪说道:“你不信教,所以你无法理解很多事情。”

      “是的,我一直想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

      宁缺站起身来,看着阶下被雨水冲刷到渐渐淡去的血迹,想着当年冒着风雨来到雁鸣湖畔的她,说道:“如果你不愿意回桃山,那么至少请帮我带封口信给她。”

      程立雪问道:“什么口信?”

      “让她赶紧逃。”

      宁缺说道:“不管她留在桃山是想帮叶苏,还是想做别的什么事情,不要尝试,不要布置,甚至不要想,赶紧离开,逃的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程立雪沉默半晌后说道:“你或者……有些低估裁决神座。”

      宁缺说道:“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开始,我就从来没有低估过她,我知道她肯定有她的想法,她的计划,她的沉默必然代表着某种事情即将发生,我知道她不会高估自己,但我很担心她会低估一个人。”

      “谁?”

      “观主……哪怕如今是个废人的观主。”

      宁缺说道:“以她现在的境界实力,想要和观主战斗没有丝毫胜算,她的谋划在观主的眼里连破鞋都不如,所以她必须赶紧逃。”

      程立雪并不赞同他的看法,说道:“难道你认为裁决神座这种人会低估自己的对手,而且还是观主这样层级的对手?”

      “我知道她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但她没有与观主战斗的经验,她不知道观主是一个怎样高估都不为过的真正强者。”

      宁缺说道:“我最担心她现在在算计……观主是不会落于算计之中的人。”

      程立雪说道:“当年长安一战,观主不就是落于书院的算计之中?”

      宁缺说道:“不一样,因为我的算计是天算。”

      其实他想说的是,自己的灵魂并不归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观主无法算到自己,但在程立雪听来,这句话未免对昊天有些不敬的意味。

      他沉默片刻后说道:“书院终究不是道门的对手,唐国必然会覆灭,就算裁决神座离开桃山,与你联手,这种挣扎又有何意义?”

      “觉得是徒死的挣扎,所以你和天谕神殿的旧人不愿意加入?”宁缺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道门必然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从柳亦青一剑杀了南晋皇帝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界便已经变了,战争的胜负变成了少数人可以决定的事情。”

      程立雪说道:“判断局势,从而也变成了一件简单的算术题,你想要策反我和天谕神殿,自然也就会变得困难很多。”

      宁缺沉默了会儿,然后说道:“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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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策反(下)

      有能力影响整个人间的走势,这种人很少,程立雪才会说这道算术题很简单,宁缺却有不同的想法,所以想看看那个简单的答案。

      程立雪看着站在雨帘前的他,说道:“大先生只留在宫中,守在唐帝身边,直到你从悬空寺回来,他才能离开长安,但依然要跟着酒徒,不得自由。”

      “二先生用一柄剑拖住整个佛宗,令修行界震撼敬畏,但他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里离开西荒悬空寺,他毕竟不是夫子。”

      他继续说道:“三先生行踪飘渺,看似无人知晓,但其实我们都清楚,她一直在草原上,和唐一道带着荒人部落的强者,在暗中狙杀东帐王庭的人。”

      宁缺说道:“东荒离燕不远,离长安也不远。”

      程立雪说道:“但她不会南归……当代魔宗宗主,怎么可能把时间耗在东帐王庭那些人的身上?她看的是贺兰山缺,书院想让荒人部落直入西荒,和镇北军夹击金帐王庭,这不可能瞒过观主。”

      宁缺说道:“这种事情本就极难瞒人,关键在于能不能成功,你不能否认至少看上去,书院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程立雪微微一笑,说道:“你曾经在渭城从军,应该很清楚金帐王庭如何强大,何必自欺欺人?哪怕她是二十三年蝉,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战胜金帐,想要完成书院的战略,她哪有余力顾及中原之事?”

      宁缺说道:“我可不想让三师姐太累。”

      程立雪说道:“三位先生都不在,那么书院还剩下谁?陈皮皮雪山气海皆废。唐小棠随他四处逃亡,徐迟在勒布大将和数位大祭司的压力下只能苦苦支撑,就凭你和后山那几位先生怎么对抗道门源源不绝的强者?”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些都不是问题。”

      程立雪看着他神情平静的面容,微嘲说道:“观主。掌教,赵南海,隆庆,横木。无论谁,你都没有必胜的把握,居然说都不是问题?”

      宁缺说道:“对阵不是棋枰之上对弈,这些道门的强者,在我看来都是能解决的问题,所以不是问题,其实你还漏了一个人……推着观主轮椅的那位中年道人,在我看来要远比赵南海、隆庆之流麻烦的多。”

      程立雪说道:“为何你会这样认为。”

      “神秘兮兮的人,看上去总是更可怕些。当然。我只是认为他比较麻烦。不会害怕,因为我依然认为,这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宁缺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只要能解决酒徒和屠夫。西陵神殿对我来说就是一间破屋,这便是我想给你的信心。”

      从开始到现在。书院对人间局势的判断始终清晰——助新教传播,长安备战,余帘入荒原,君陌剑撼悬空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这些举措都是为了撼动道门的根基,从而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灭掉道门,唯如此,才能断绝昊天力量的来源,才能帮助老师战胜昊天。

      想要在昊天的世界里毁灭昊天道门,必然要打很多恶仗苦仗——观主现在是废人,哪怕智慧依然无双,但已没有当年单身入长安时近神般的力量,春天那场雨哪怕让道门生出再多的年轻强者,也不可能是书院三位先生的对手。

      遗憾的是,昊天在离开人间回归神国之前,替自己的信徒找到了两位最强大的庇护者,为道门套牢了两条最恐怖的看家狗。

      “我说过,这是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只要在塾师那里上过两天学的孩童,都能算的清楚,谁会不知道书院想杀谁呢?”

      程立雪说道:“问题是,这是两个杀不死的人。”

      宁缺说道:“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杀不死。”

      程立雪说道:“那两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不能算是人。”

      宁缺说道:“观主当年神威如海,亦非凡人,一样被书院重伤将死。”

      程立雪说道:“酒徒屠夫和观主最大的区别,便在于他们更擅长活着,他们能在昊天的眼光下存活这么多年,能够熬过漫长的永夜,似乎时间都拿他们没有办法,便是夫子都没有出手,你们怎么能杀得死他们?”

      宁缺不再多言,说道:“杀死他们的那天,你和天谕神殿来归?”

      程立雪神情微凛,说道:“书院的信心……究竟来自何处?”

      宁缺转身,望秋雨如瀑,沉默不语。

      ……

      ……

      南晋偏南,已是深秋,临康城外山上的树叶依然不是太黄,被晨时开始落下的这场雨洗过,青意渐泛,竟似重新回到了春天。

      酒徒与大师兄在山道上随意行走,没有并肩,用肉眼也很难分出先后,自然不会携手,但终究是旅途上临时做了个伴。

      观主现在坐在轮椅上,他们便是世界上走的最快的两个人,此时走在雨中山道上却很缓慢,显得极为潇洒淡然。

      “其实我很清楚,书院一直很想杀我,最想杀我,比杀屠夫更想,因为我比屠夫快,所以我对你们的威胁最大。”

      雨珠落在酒徒的长衫上,纷纷滚落,就像荷叶上的露珠,他的声音也像这些水珠般,再没有平时的沧桑和腐朽意味。

      大师兄看着他长衫前襟上那抹血,说道:“也曾经是最想携手的人。”

      酒徒微笑说道:“为何?”

      大师兄说道:“我们想助老师战胜昊天,便要灭道门。”

      酒徒说道:“那岂不是更应该杀我?”

      大师兄说道:“前辈和道门本就没有任何关系,若与书院携手,灭道门,只是一念之间,人间想来会少流很多血。”

      酒徒说道:“那是以前……从她出现在我身前那刻起,我与道门便有了关系。”

      大师兄说道:“她已经离开了人间。”

      酒徒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说道:“都说你是世间至仁至善至信之人,没想到今日却来劝我做背信之事,何解?”

      “信乃人言,她不是人,故难称信……”

      大师兄忽然沉默。

      隔了很久,他指着酒徒的长衫说道:“那些都是假话,背信就是背信,只是你若能背信,我便连太守的血都能视而不见,何况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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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当逍遥游


      说这话时,大师兄很平静,眉还是那么直,眸还是那么正,但其实能感觉到,这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的是极深的痛苦,带着冷意的痛苦。

  酒徒听到这句话后,表现的也很平静,而他的平静是凝重,因为这份来自书院的邀请与背信相关,但出自对方,却不得不信。

  ——千年来,他和屠夫与书院、或者说与夫子之间,并没有太多嫌隙,直至后来,直至太守昨夜死,若真能把那些抛却,双方携起手来,或者真的可以灭了桃山,焚了神殿,毁了道门,真正撼动昊天世界的基础!

  临康城外的青山一片安静,他望着秋雨里的天地,沉默不语,腰间系着的酒壶在风雨里轻轻摆荡,就如滔天浪里的小舟。

  雨丝渐疏,山野上方的云层由厚变薄,光线透出渐渐偏移,时间逐渐流逝,他始终沉默,没有回复书院发出的邀请,山道上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令人窒息。

  这个答案,从某种程度上将会决定人间的走向,想再久也理所当然,直到日头渐西,天色渐暗,暮光把云层染红,然后把它烧成灰烬,黑夜终于来临,那轮皎洁的明月出现在眼前,他终于打破沉默,做出了回答。

  酒徒的答案很简洁,只有两个字:“不行。”

  月光洒在大师兄的脸颊上,显得有些苍白:“为什么?”

  “因为昊天无所不能。”

  酒徒看着他脸上的月光,平静说道:“那场春雨,横木以及北方那个蛮族少年,还有曾经的观主,都是证明……无数年来,我与屠夫隐匿在人间,冷眼看着道门统治着这个世界。我看到了太多类似的画面,虽然道门从来没有出现一个像你老师那般强大的人类,但昊天已经证明了太多。”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摇了摇头,指着夜穹说道:“老师也曾经说过,而且说过过不止一遍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他老人家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所以他才会登天与天战,人间才会多出一轮明月。”

  他的手指所向,正是夜穹里那轮美丽的月亮。

  酒徒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说道:“但你看……月亮的脸一直偷偷的在改变,普通人看不到它在变暗,你我怎么能看不到呢?”

  万古长夜。唯夫子为月,月亮变暗,说明夫子正在逐渐变弱。

  酒徒这种层级的强者,自然不会看错天象,事实上书院也很清楚这是事实。包括大师兄在内的弟子们,一直处于某种焦虑的状态里。

  “但既然还亮着,就有希望。”大师兄说道。

  酒徒摇头说道:“即便能再亮数万年,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我要的是永恒,除了昊天,谁能赐我以永恒?你老师自己都做不到。又如何帮助我?既然书院无法给予我想要的东西,又如何能够说服我?”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这些……真的这么重要吗?”

  酒徒看着他说道:“生存的意义。就在于生存。”

  大师兄说道:“难道不应该是体会?”

  酒徒嘲讽道:“只有无法永恒的人,才会漠视永恒的意义,只有吃不到葡萄的人,才会说是酸的,才会说出这样酸而无用的废话。”

  大师兄感慨说道:“那么在您看来。所谓爱这种字眼必然也是酸而无用的了。”

  “先前我便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什么是爱?你终究还是太年轻。不够老,不明白在时间的面前,这些字眼真的很轻。”

  说到此处,酒徒眼里流露出些许感伤与怀念,说道:“我够老,我活的足够久,见的事情足够多,悲欢离合在我眼前不停重演,生老病死一直在我身边,对我来说,世间早无新鲜事,又哪里有什么看不透的?”

  “时间会杀死你所有的旧友,把你的新朋变成旧友,然后再杀死,你会变成看淡情爱的智者,你会变成身体与灵魂都腐朽不堪的走尸,但同样你会思考很多,你最终会想明白,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除此别无所求。”

  他看着夜空平静说道:“我与时间这个鬼东西相处了太多年,我很清楚它是怎样的不可战胜,所以我不会错过任何战胜它的机会。”

  今夜的酒徒与以前有些不同,以往无论在小镇还是在悬空寺,他并不显强大,仿佛是山野间的一颗石,此时他却是一座险崛的山峰。

  因为从前的他,自敛而不思,顺势而行,如朽木和不会言语的石,今夜的他,则是在思考,在表达自己的思想,于是这山峰便活了过来。

  听着这番话,大师兄沉默片刻,然后问道:“那么,自由呢?”

  酒徒说道:“什么是自由?是掌握,是了解,是知识和目光的边界……确实,这是比爱比欲更美妙的东西,然而谁能自由呢?”

  大师兄摇头说道:“没有绝对的自由,但会向往,所以要追求……老师曾经向青天黑夜里不停地飞翔,我想那时候的他虽然寂寞,但肯定也很愉快。”

  酒徒眯眼说道:“哪怕触到边界便会死去?哪怕打破边界的结局是寂灭?”

  “当年因为桑桑的事情,小师弟曾经教育过我,不能因为坏的可能性,就破坏所有的可能性,因为活着就是无数可能性的集合。”

  大师兄说道:“……那么没有可能性的活着,就是死去。”

  酒徒说道:“或者外面从来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好。”

  “还是小师弟曾经说过,人类注定的征程就是星辰大海。”

  大师兄看着夜穹里的满天繁星,仿佛看到夜穹这外那些真正的星辰,露出极明朗的笑容,说道:“我虽不喜远游,但每每思及,亦觉心神荡漾,喜不自胜,觉得其间有极大欢愉,竟能超出寂灭的恐惧。”

  酒徒静思良久,问道:“如此欢愉之征程,何以名之?”

  大师兄说道:“当名为:逍遥游。”

  听着逍遥游三字,酒徒望向满天繁星,竟忘了该如何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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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谁在拼命以求,谁在当垆卖酒


      酒徒看着满天繁星,沉默良久,眼眸里的情绪淡而不散,如饮美酒无量,误入星海深处,沉醉不知归路,即便知晓也懒回舟。

      “或者,那真的很美。”

      他看着繁星,眼中忽然流露出几抹悸意,像孩子看到大山那边陌生的世界,充满了畏惧与不安,声音轻颤:“但也很可怕。”

      最甜的蜜糖往往就是最毒的砒霜,最美的向往有时候也正是最大的恐慌,自由很好,但无所依凭很坏,只在每人一念间。

      大师兄轻轻叹息一声,知道他已经醒了过来,并且做出了决定。

      酒徒回首望向他,神情肃然说道:“存在,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比别的所有都要重要,为之我可以放弃很多。”

      大师兄说道:“存在与追求并不矛盾。”

      酒徒说道:“但书院的追求与昊天的意志矛盾。”

      大师兄说道:“昊天的想法与你我的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酒徒说道:“我能存在这么多年,便是因为我绝不会打必输的仗,连你老师都胜不了昊天,我又怎么能呢?”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那书院呢?”

      酒徒微微挑眉。

      大师兄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与昊天为敌,便要与书院为敌,您没有战胜昊天的自信,就确信能够战胜书院?”

      酒徒挑起的双眉,变成夜风里静止的两道笔画。

      大师兄说道:“策反不成,便要反正。”

      酒徒说道:“书院能做什么?”

      大师兄说道:“书院……会拼命。”

      当年秋雨里的烂柯寺。书院曾经拼过命,后来在长安城,在青峡,在荒原。书院都曾经拼过命,用自己的命去拼敌人的命。书院弟子都是骄傲、甚至可以说自恋的人,他们将自己和同门的性命看的比天还要重,当他们开始拼命时。那必然是到了绝境,他们必然会暴发出来难以想象的光彩。

      剑圣柳白、讲经首座、观主,书院面对再如何强大的对手,只要开始拼起命来,那么便没有不能战胜的人,或者天。

      酒徒和屠夫,会是例外吗?

      “有趣的是,书院真正能拼命,会拼命的人追不上我。比如林雾。比如君陌。甚至包括宁缺。而能追得上我的,不会拼命。”

      酒徒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要和我拼命,你是最好甚至是唯一的选择——你我皆无距。我们走着相同的道路,看着相同的风景。于是才有可能相遇,这是拼命的前提,可是你确信自己真的会拼命吗?”

      大师兄说道:“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学习的,我擅长学习。”

      酒徒说道:“在悬空寺外,我便赞过你进步神速,当时你便比战观主时要强大很多……朝闻道而暮悟道,果然不愧是夫子最疼的弟子,你确实很擅长学习,你比君陌和林雾强,但你真的确认能够学会拼命?”

      大师兄叹息说道:“拼自己的命简单,拼别人的命困难。”

      酒徒说道:“这便是昨夜我已经证明了的问题,你学会了打架,继承了木棍,杀过人,但你依然……不会杀人,因为杀人不与杀人同。”

      大师兄说道:“或者,我可以带着会杀人的人。”

      “你能带着菩提树万里回书院,却不能带着人千里奔袭,像当日在悬空寺你带着君陌行走,能走多远?”

      酒徒说道:“我最怕的其实是这个,如果你真能带着林雾千里奔袭来杀我,那我除了躲回小镇,藏在屠夫身边,还能做什么?”

      大师兄微涩说道:“你若回小镇,小师弟的箭便到了。”

      酒徒神情微变,才知道书院事先已经做过这方面的计算安排,只是实施不成,于是才有今日的这番谈话。

      秋风忽起,树叶上的水珠哗哗落下,他的身影忽然消失不见。

      大师兄的神情变得有些愤怒,密集的水点落在棉袄上,仿佛落在沙滩上般,涂出很多湿意,然后迅速消失不见。

      雨水落在地面,没能全部渗进山岩泥土,他脚前的地面上积了个浅浅的小水洼,有只蚂蚁正在水洼里拼命挣扎。

      他沉默低头看着水洼,轻弹手指,有片金黄的树叶无风而来,落到水面上,不多时,那只蚂蚁艰难地爬上树叶边缘,拣回了一条性命。

      水洼微微颤抖,有影覆盖。

      酒徒回到了山林间,身影遮住星光,暗沉阴晦。

      大师兄抬头看着他,问道:“为什么又要杀人?”

      酒徒的长衫上没有新鲜的血水,但确实有人死去。

      “我说过,书院不要对我有杀意,再轻的,再淡的都不行,因为我会感到恐惧,这让我痛苦,那么我便会杀人让你们痛苦,让你们恐惧。”

      “这次……死的又是谁?”

      “不知道,应该是个普通人?”

      酒徒面无表情说道:“或者是唐人,也许是燕人,我只是杀人,并不挑选对象,也许下一次我会杀个荒人。”

      大师兄沉默。

      酒徒看着他怜悯说道:“仁者爱人,你不敢杀人,不愿我杀人,便无法与我拼命,那么你便只能学会接受,书院从今日开始安静些,待神殿烧死新教的数十万信徒,再廓清唐国周边的世界,再来最后的焚烧吧。”

      大师兄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杀人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已经把自己当成非人的存在,所以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甚至陶醉其中?”

      “没有心理障碍是真,陶醉则不然。”

      酒徒走到崖畔,负手望向夜色下的人间,看着临康城稀疏的灯火平静说道:“我不是一个滥杀之人,在我眼中,凡人皆如鸡狗……即便性情扭曲变态,杀同类大概能有快感,像我这般杀鸡杀鱼又有什么刺激的地方?”

      大师兄走到他身旁,负手看着夜色下的人间,看着临康城里的光影,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木棍的另一端,说道:“难道一切无可改变。”

      黑夜很漫长,消失却仿佛是瞬间的事,只是眨眼功夫,红暖的朝阳便跃出了地面,照亮了秋雨中的山野。

      酒徒说道:“太阳一定会再次升起,白昼永远不会黑暗,在昊天的世界里,唯有昊天能够永恒,而这是你改变不了的规律。”

      大师兄说道:“大唐没有认输的习惯,书院也没有,我或者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规律,也改变不了你,但至少可以改变自己。”

      酒徒的目光落在他握着木棍的右手上,说道:“想杀我?”

      大师兄说道:“杀不死你,但可以杀死别的人。”

      酒徒皱眉,说道:“你所说的改变,哪怕是堕落?”

      大师兄说道:“是的,哪怕是堕落。”

      酒徒沉默片刻,问道:“你打算去杀谁给我看?”

      大师兄说道:“我要去小镇看看那位当垆卖酒的姑娘,看她是否生的漂亮,问她卖的几年陈酿,你有没有欠她银两。”

      酒徒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请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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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修楼,看秋风

      秋雨如昨、如前,静静落着,山下忽然传来急促的蹄声,有骑兵破雨而至,高声喊着什么,准备离开的大师兄,看了酒徒一眼。

      那骑兵浑身湿漉,神俊的战马满身湿泥,原本庄严华美的黑金盔甲,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显得狼狈至极。

      是西陵神殿的骑兵,看来应该是有非常紧要的事情,酒徒微微挑眉,对他来说这是少见的反应,因为世间已经没有多少事能够让他动容了——在漫天秋雨里,想要找到他和李慢慢,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此时来到山下的是一骑,西陵神殿只怕动用了无数万人在世间寻找,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啪的一声,那名神殿骑兵跪倒在满地雨水里,以额触地不敢起,用颤抖的声音传达神殿想要让酒徒知晓的那个消息。

      ——宁缺在长安城开始杀人。

      听着骑兵的话,酒徒的双眉挑的越来越高,大师兄的双眉则是敛的越来越平,彼此有彼此不同的情绪。

      西陵神殿不知道宁缺杀的人是谁,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他开始杀人,而且根据唐国境内传来的情报,各州郡似乎都开始准备杀人。

      “你知道的,先前……我真的准备离开……去杀人。”

      大师兄转身望向酒徒,敛平的双眉里隐藏着深深的负疚与自责,说道:“但现在看来,小师弟还是要比我勇敢的多。”

      “这种决心与勇敢无关,只是习惯,他习惯了杀人,也习惯了用别人的性命去拼,就像先前说过的那样,他是擅于拼命的人。”

      酒徒面无表情说道:“但先前我还说过,我对人间无所爱憎。所以宁缺的方法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大师兄指着跪在雨地里那名神殿骑兵说道:“但对道门是有用的,不然他们不会如此焦虑地寻找你,你或者应该听听他们的想法。”

      听到这句话,那名骑兵把头垂的更低,声音也更加颤抖,就像雨水里那些孱弱的黄叶,随时可能中断,显得那样可怜。

      “请您……再等等。”

      酒徒微讽说道:“不管宁缺昨日在长安城杀了多少人,不管他以后还会杀多少人,难道我会在乎那些普通人的生死?等待有什么意义?”

      大师兄说道:“杀死所有的唐人并不是你想要的结局。你也在等待着被人说服,小师弟做的事情,只是给你一个理由。”

      酒徒说道:“这种理由未免太幼稚了些。难道你杀我来我杀你,最终彼此便不再相杀?难道他就真的不害怕人间大乱?”

      大师兄说道:“昊天要统治的世界,不是一个冰冷无人烟的世界,那样她也会灭亡,所以她更不想看到人间毁灭。”

      酒徒眼神陡然锋利。喝道:“难道他真敢灭世?不要说昊天,就算是夫子也会直接把他灭了!真是荒唐至极!”

      大师兄说道:“小师弟做下的决定,从来没有人能改变,无论我还是君陌都不可能说服他,昊天对他也没有影响力,至于唯一大概能管他的老师……现在暂时还回不来。那么他若真的想要灭世,谁能阻止?”

      便在此时,远处传来密集的马蹄声。那声音竟是连天地间的落雨声也压了过去,数百神殿骑兵从临康城,从别的地方向秋山疾驰而来。

      大师兄看着这幕画面,看着那些神情焦虑的骑兵,说道:“观主很清楚宁缺的决定。所以……他一定会想办法说服你。”

      ……

      ……

      深秋的某一天,大唐滁州太守辞世。

      同一天。长安城里杀死了五百三十一人,随后的数日内,唐国诸州郡暗中集体处决了一批囚犯,人数在两千以上,这些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是囚犯但不是死囚,他们被处死只因为一个原因。

      酒徒挥袖杀太守,令大唐震怒不安而且恐惧,宁缺杀了这数千人,便是要令道门震怒不安而且恐惧,这是对等的报复,是另一种形式的殉葬。

      收到消息的西陵神殿,果然如宁缺所推算的那样,陷入疯狂的愤怒和冰冷的恐惧之中,而当神殿得知前次战争留在唐国境内的数万名战俘,如今也面临着被秘密处死的境遇,这两种情绪顿时到了顶点。

      幸运的是,西陵神殿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在临康城外的秋山上找到了酒徒,并且在书院大先生的帮助下,劝说酒徒暂时等待。

      哪怕只等一天,也算是给了道门面子,寒雨不绝,神殿动用数千南晋民伕,只用了半日时间,便在临康城外的山上修了座楼。

      楼外有风,秋风,秋风行于人间,有时西行,有时向东,谁也不知道东风和西风谁能压倒谁,谁也不知道局势会怎样发展下去。

      站在楼里看秋风,酒徒等的是消息,宁缺究竟杀了多少人的消息,以及道门怎样说服他,但实际上看的是自己内心的风向。

      大师兄在楼外等着,手里握着木棍,看着满山红叶黄叶还犹带青意的绿叶,若酒徒最终不愿意等了,他便会朝着秋风打下去。

      ……

      ……

      宁缺收了油纸伞,掸掉衣上的雨珠,望向南方,说道:“听说南晋秋天的雨水更多,如果我是神殿主事的人,可不能忘记给酒徒修座亭子,要这样一位大人物、大前辈无趣干等,总得好好伺候着。”

      程立雪解下头巾,满头雪般的银发披散开来,他走到城墙边缘,看着秋雨洗过干净无比的长安城,沉默片刻后说道:“前日说过,就算你能威慑道门,也无法影响到酒徒,道门能不能说服他,这本身也是个问题,你想要酒徒收手,那么你为何不能先暂时收手?要知道你已经杀了这么多人。”

      “我只要确信自己的手段能够震慑道门就足够。道门怎么说服酒徒,是道门的问题,我相信观主的智慧和能力。”

      宁缺说道:“别的人我暂时可以不杀,但军部押过来的那数十人,我肯定会轮着慢慢杀,不如此不足以让神殿里的人发疯。”

      程立雪的眼神有些幽暗:“唐国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才把掌教大人的亲族抓了七人,你就准备这么舍弃出去?”

      宁缺说道:“熊初墨不能人道……他的外甥自然金贵,我自然会捏在手里好好地用,不会这么早就送去冥间。”

      程立雪皱眉说道:“那你为何要杀何家的人?”

      宁缺平静说道:“对大唐来说,有些人是必死的……早死晚死都要死,何明池和他的家人都在此列,既然如此,当然要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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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开赌,摆人头(上)

      数年前,举世伐唐,大唐东北边军在燕国成京遇伏,虽然于绝境里成功杀死燕帝,然则能够回到土阳城的唐军寥寥无几,基本上等于全灭,渭城等七城寨被金帐王庭攻破,屠城连连,无数军卒百姓变成白骨,其后惊神阵受损,长安城血火数夜,又不知死了多少人。

      ——总之,唐国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痛苦,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那么在唐人的复仇名单上,自然会有很多必死的对象,不用怀疑,那些人必死无疑。

      复仇开始的很早,比所有人想象的更早,在前次那场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唐人就开始了他们的复仇,被列在必杀名单首位的何明池,带着数名亲信离开长安城,回到桃山后便被神殿派往南方,为的便是躲避唐国无处不在的暗杀,然而他的家人却没有这么幸运,军部和暗侍卫付出很多代价、付出难以想象的耐心,终于把他的家人抓回了长安城。

      前天宁缺在秋雨里杀人,军部押送过来的数十人全部都是这样的身份,有何明池的家人,有熊初墨的族人,还有西陵神殿别的大人物们在乎的人。

      “西陵神殿对何明池的家人保护的极为严密,如果不是军部的动作快,数年前抢在神殿把他们接回桃山之前硬生生抢回来,我便是想杀他们都很难。”

      宁缺看着程立雪说道:“为了抓何明池的老母兄弟回来,军部死了三百多个人,所以你说他们怎么可能不死?不杀他们我该杀谁?”

      程立雪叹息道:“付出如此大代价,只是为泄口怨气,值得吗?”

      宁缺看着城墙下那滩殷红血渍,看着那名倒在血泊里的白发苍苍的老妇。满意地笑了起来,说道:“杀死何明池全家,死去的唐人们一定会很欣慰,那些牺牲了的唐军,一定觉得很值……人活世间,不管是闲气还是怨气,争的不就是这口气?”

      “道门必须清楚,这就是唐人的做事风格,也是我的做事风格。不管观主用什么方法,他都必须说服酒徒,不然酒徒杀我大唐一人,我就杀你们道门千人。”

      宁缺转身看着程立雪说道:“我知道,这般杀下去用不了两天。便会沦入无人可杀的境地,只是道门愿意等到我把人杀光?我今天能杀何明池老母,明天就能杀了熊初墨的舅甥,然后我会继续去杀你们的老母,你们确定能够忍下去?”

      程立雪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很清楚,这不是道门想要的局面。”

      宁缺平静说道:“酒徒要的是心境安宁,要我书院不敢再尝试杀他。道门是借势而为,要我大唐不敢援南晋清河,要我书院不理新教之事,所以酒徒杀人。所以道门看着酒徒杀人,既然杀人是表明态度以及逼迫对方表明态度的手段,那我自然也只好杀人,拿人头当筹码。只看谁能撑到最后,那么现在。我全部离手,道门敢不敢接?”

      程立雪紧紧皱眉,看着他问道:“全部离手?”

      宁缺离开城墙,走到另一面,望向苍茫秋色,看着遥远的荒原方向,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会继续杀下去,直到无人可杀。”

      程立雪觉得手有些冰冷,说道:“你疯了。”

      宁缺没有回应这句话,说道:“按道理来说,能和酒徒拼命的应该是大师兄,但我不愿意大师兄去拼……这种事情不符合他的美学观点,和我倒比较合适。”

      程立雪说道:“那最后你准备怎么破局?”

      宁缺说道:“在没有确定把握干掉对方所有老母,杀光对方所有人之前,终究还是会妥协,我和观主再如何冒充孤独模仿绝望,像是输急了眼的赌徒,其实也只是虚张声势,所以谈判是必须的,我现在做的事情,只是给谈判加些筹码。”

      “人头作筹码?”

      “我说过的这句话虽然有趣,但不用重复。”

      “你还曾经说过,关键还是酒徒的态度,可为什么你表现的毫不在乎?”

      “把赌桌掀了,筹码落的满地都是……这不是昊天想看到的结局,她要保证赌桌上的筹码摆的整整齐,我却敢掀赌桌,那么,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宁缺看着清旷渐有肃杀意的北方,平静说道。

      程立雪说道:“为何?这和酒徒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有两个层次,宁缺没有解释深层的那个问题,那个他为何敢于掀翻整张赌桌的问题,只是笑了笑,对酒徒做出了自己的评价。

      “昊天不愿意,他就不能做……因为他只是条狗啊。”

      他看着程立雪微笑说道:“我是人,为何要在乎狗的想法?”

      ……

      ……

      雨落秋宫分外寒,李渔坐在御书房窗前,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既然他说与朝廷无关,便与朝廷无关。”

      曾静大学士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沉默片刻后说道:“株连杀俘都是不光彩的事情,这个恶名也只能由他来担着。”

      “大唐胜在有书院,书院胜在有不择手段的他。”

      李渔转身看着曾静说道:“这是很值得我们庆幸的事情,朝野间如果有人敢对此擅发议论,诸位大人应该清楚该怎样做。”

      曾静叹息说道:“理当如此。”

      ……

      ……

      秋雨持续,时歇时起,秋风持续,时起时歇,红黄二色的树叶,渐被积水泡至发软,快要渗进青石板的缝隙里。

      等待在持续,宁缺依然站在城墙上,盯着遥远的北方,前些天他一直盯着南边,不知道现在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方向。

      他说酒徒是昊天养的一条狗,所以不在乎对方的想法,然而岂能真的不在乎——就算是狗,那也是条最凶恶的狗,而且跑的太快。

      这些天,唐国诸州郡还在不断地杀人,他平静地接受了所有的恶名与责任,只要求朝廷尽可能地保密,因为他不想让骄傲的唐人因这件事情而无法骄傲起来,同时他没有忘记让唐国以外的亿万民众知晓这件事情,因为他想要传播恐惧。

      死亡是传播恐惧的最佳方法,只是死讯的传播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媒介,他选择信得过的一些人来做这件事情。

      数日前,他便做好了选择,人选是禇由贤和陈七,这意味着二人要远赴西陵神殿进行谈判,同时沿途进行吓人的工作。

      没有唐人能拒绝书院的安排,只是反应有些不同,陈七临行前那夜,与最宠的小妾下了三盘五子棋,禇由贤则是在红袖招里醉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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