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i62773490 发表于 2014-4-9 02:58 只看TA 261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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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两岸 这条河有很多名字,在绕过唐境的二十里地里,被称为渭水,在燕国被称作易水,又名拒马河,在宋国被称为通天河,因为有条支流直接流进了风暴海里,而宋国始终坚持认为那才是主河道,完全无视这条河流到大泽还有七百余里地。 没有人叫它大河,因为人间南方已经有条大河,但这条河其实很大,水量颇丰,波浪很宽,风吹稻花香两岸,养育了无数人类。 尤其是在燕境前后这段,河面极宽,隔着数百丈的距离,视力再如何强大,也很难看清楚对岸人的容颜,自然也没办法认出对方是谁。 但宁缺往河对岸看了一眼,便认出了那个人是隆庆,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感觉,就像是大河入海一般自然,或者说理所当然。 世界如此大,易水如此寒,战事频仍,烽火连天,该逃难的人早已逃走,行走在荒野间,罕见人迹,却有人出现在河对岸。 那个人理所当然是、只能是隆庆。 大黑马停下,宁缺望向对岸,便在此时,隆庆也停下座骑,向他望了过来,两个人的眼光在滔滔河面上相遇,没有那般文艺地叙说:原来你也在这里,而只是简单地告诉对方,我看到你了,那么你便不能离开了。 沉默对视片刻后,宁缺轻扯缰绳,继续向北疾行,隆庆在对岸也同样北行,他座骑明显也非凡物,竟能跟上大黑马的速度。 冬日临正空,宁缺有些腹饿,在一道河湾处停下,取出干粮,就着河水开始吃饭,隆庆也停下,取下酒囊饮了数口以解渴。 暮色笼四野,宁缺停下。拾了些树枝生起篝火,任由大黑马去四处游荡休息,自己坐在火边烤野麦子,烤至微微焦香,然后扔进唇里开始咀嚼。没有过多长时间,对岸也燃起了篝火,在初至的夜色里显得格外醒目。 晨光照大地。宁缺醒来,走到岸边掬起一捧寒冷刺骨的河水,洗了把脸,抬头望去,只见隆庆正在用皮囊汲水,对方看也未向这边看一眼。 宁缺继续向北赶路。隆庆在对岸继续随行。 两个人没有说话,保持着绝对的沉默,没有目光威胁,甚至连敌意都没有流露出一丝,自然更没有破空飞去的剑与箭,桃花与神符。 来到燕境深处,河水转向西方进入一片并不高的山峡地域。河面比昨日变得窄了很多,对岸的人也看的更清楚了些。 宁缺和隆庆依然沉默地前行,就像是河的两岸。 无论左岸还是右岸,其实河流的岸沿看上去总是相似的,会有水草,会有沙砾,人烟多处会有石阶,有捶洗衣服的青石。会有船上人家扔到河里的废弃物,会有漂在水面的烂菜叶子,也会有弯弯曲曲的线条。 和河岸最相似的只能是河岸,但河的两岸却永远平行蔓延,除非倒溯到源头或是直到进入大泽或沧海,才会有相遇的机会。 和你最相似的往往是敌人,你和他竞争厮杀了很多年。看似很了解对方,但其实你们不曾真正地接触过对方,你们只是看着彼此。 越往上游风越萧瑟,易水越寒。河面越来越窄,宁缺已经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隆庆的眉眼,看到那道已经淡了很多的伤疤,想来隆庆也能看清楚他脸颊上那几个非常不起眼的雀斑以及他肩头铁刀刀柄上缠着的草绳。 入燕北山脉两日后,直至山穷,便到了水尽处,那里有无尽浓雾,便如白云自地面生起,仿佛仙境一般美妙,也遮去了彼此的身影。 有愤怒的水声,从云雾里传出,撞到山崖里,碎成无数声音的碎末,可以想象看不到的河流,在山谷里变得多么陡峭。 宁缺翻身下马,看着雾里的对岸,不知道隆庆在不在那里。 便在这时,雾里响起隆庆的声音。 “你写的是什么字?” …… …… 宁缺与隆庆被很多人认为是一生之敌。事实上,他们的命运这些年也一直纠缠在一起,二人相见次数极少,但每次相见都会走到生死关头,每次胜负都会影响他们、甚至是更宽广范围的命运以及将来。 在易水畔相遇,在两岸沉默前行,没有只言片语,只有篝火对照,直至走入山穷水尽云生处,看不到彼此,才开始谈话,只是宁缺怎么也没有想到,隆庆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内容,这让他眼瞳微缩。 宁缺在渭城外的草原上用蛮人的血水写的是什么字?他去烂柯寺在秋雨里看石头破成三半,可曾落笔?如果有落笔,那么写的是什么?是那卷交到陈皮皮手里的新教最终卷教义?还是什么? “所有人都在西陵,你为何来了这里?” 宁缺没有回答隆庆的问题,虽然隆庆第一句话便点破他的心思,让他感觉那句俗话确实有些道理——最了解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 云雾里再次传来隆庆的声音:“因为你在这里。” 宁缺神情不变,解下肩头的铁弓,似要在这里歇足片刻。 隆庆表述的意思很清楚,对于道门或者说人间来说,西陵神殿那场最后的决战固然重要,但在他看来没有宁缺的行踪更重要。 “很多人都在猜测,我什么时候才会去成京城杀你,但其实我没有这种想法,除了不喜欢被人看热闹,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没有把握杀死你……” “我知道你不会去成京城找我,所以我一直在边境处等着你。” “世间无数蠢货,总以为你我之间必有一战,难道你现在也变得如此愚蠢,非要按照故事里的那些套路行事?” “我说过,我没有杀死你的把握,而且……我杀了阿打,又杀了横木,依着顺序这般杀下去,很是无趣单调,不符合书院的审美。” 宁缺神情平静地看着摊在膝上的铁弓。不知何时,箭匣里的一枝黝黑的铁箭,已经被他握在手中,整个取箭的动作,竟没有发任何声音。 他说的是真话。 现在隆庆确实很强大——一个连大师兄都看不透的人,如何不强大?更关键的证明在于——观主把杀死叶苏助他成圣这个最重要的使命交给了隆庆——这样的人不是那么好杀的,那么他为何要冒险去杀? 可是。宁缺清楚自己也很强大,按照那句俗语的意思,隆庆应该更清楚自己的强大以及不好杀,他不想与隆庆战,隆庆为何要来拦自己? “你满世界杀人,其实是在找人。别人不懂,我懂……你杀横木和阿打,只是想找到她,你总以为,既然他们自己说,整个人间也在传颂,他们是她留在人间的礼物或是子息。那么你杀死他们,总能获得一些信息。” 云雾深处,隆庆的声音安静了片刻,再次响起。 “我不同,我不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从当年那一刻开始,我更没有资格成为她的儿子,当然。现在我对这种名号也没有太大兴趣,我什么都不是,我背弃过她,我只信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你就算杀死我也没有意义,何必冒险?” 宁缺的手指轻轻抚着坚硬如石、稳定如山的弓弦。说道:“是的。” 隆庆说道:“你不会来杀我,但我要来找你……因为我感觉到,你离找到她越来越近,我和老师的想法不一样。我以为你最有可能找到她,我不能让你继续,我也不管你最终要写什么,我不能让你再写。” 宁缺抬起头来,望向云雾深处,说道:“你很看得起我。” 隆庆的声音传来:“看不起你的人,都死了。”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我以前很看不起你,在你要当她婢女的时候。” 隆庆说道:“是的,回望当时,想想她的身份,我何其愚蠢狂妄白痴。” 宁缺说道:“你先用了白痴二字,很强,让我无话可说。” 隆庆说道:“多谢。” 宁缺继续说道:“后来,在雪崖上我射了你一箭,结果你却活了下来,不要脸地活了下来,你开始让我警惕,因为我也是这样活下来的人……事实上红莲寺那场秋雨,你只差一点就真的杀死了我。” 隆庆的声音显得有些遗憾:“但终究还是没能杀死你。” 宁缺说道:“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天意。” 隆庆表示认同:“当年昊天一直在你身边,天意自然归你。” 宁缺说道:“如果我是你,也会不服。” 隆庆说道:“没什么不服。” 宁缺说道:“不然,你为何现在会在这里?” 他先前问过这个问题,隆庆也已经回答过。为了不让他找到桑桑,为了不让他写出那个字,为了道门或者人间,为了很多光辉的、伟大的、正义的…… 但他再次问了一遍。 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给出了一个新的答案。 “是的,这是场不必要发生的战斗。昊天、道门、人间……以及你写的那个字都是借口,我只是想看看现在能不能杀死你,因为我……不服。” 云雾里,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扯去外衣"ci luo"着全身在河边玩泥巴的顽童,终于获得了自由与快乐,真实到令人感慨。 静寂一片,唯有水声滔滔。 宁缺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云雾里的声音起处,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隆庆也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世界很大,他们见面不多,却次次铭心刻骨,酒宴之上要侍女,二层楼登山比高低,雪崖上破境一箭,连续三次,都是宁缺获胜。 因为那道铁箭的缘故,隆庆生死不知成了废人,舍了未婚妻,投入黑暗成了魔,学了灰眸功法叛出道门,以为神功大成,在红莲寺前伏击宁缺,哪里想到宁缺学会了饕餮**,就算像两条野狗一般撕咬,最终胜利的还是宁缺。 其后还有很多故事,慷慨的、辛酸的、风光的、沉重的,两个人按照各自不同的命运,在两岸分别行走,艰难地活了下来,继续散发光彩。 真至在这山穷水尽处相遇,坐而论道。 论的是不是生死之道,只是两个字。 不服。 既然世间有宁缺,为何还要有我? 隆庆,不服。 这个故事已经太久太长,是时候了断了。 理由,或者没有理由,都无所谓。 宁缺静静看着云雾深处,感受着那道意志,很是感慨。 那道意志,他曾在很多地方感受到过。 比如大明湖底,比如书院后山的崖洞。 他没有想到,隆庆不甘的意愿竟是如此强烈。 他很尊敬对方。 他举起铁弓,瞄准通过对话确认的位置,毫不犹豫满弦。 嗡的一声,铁箭离弦而去,瞬间消失无踪。 他的神情还是先前那般平静,平静的冷血无比。 说了些话,追忆了些过往,生出些尊敬与感慨,但是,我还是要杀你。 既然已经不服了这么长时间,那么,就请继续不服下去,直至幽冥。 …… …… (并不像昨天老婆说的偶感风寒的感觉,虽是偶感,但风寒极重,嗯,好在今天用了一天的时间,把这段情节熬出来了,搁在将射未射的时候中断,自然会有读者不是很愉快,但实在是写不动了,主要是因为这段情节本身,在我看来是完整的,更重要的情节,写完之后,有种严重的任务完成感,感觉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巴拉巴拉,嗯,我爱你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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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62773490的勋章 |
fi62773490 发表于 2014-4-9 02:58 只看TA 262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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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盛宴(上) 云深雾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正是交心谈话、回顾人生、各自感慨的好时刻,不说就此泯了恩仇,至少也应该惺惺相惜,有些带着文艺气息吁嘘一阵,然后才会正衣冠,以剑相向,以平等的姿态完成一生的厮杀。 谁能想到宁缺忽然出手,出手便是最强的铁箭,在这样美妙的时刻,用的是最无耻的偷袭手段,如果有观众,想必会因为他的无耻而惊叹。 嗡的一声轻响,来自铁弓稳定如山的弦,铁箭破空而去,转瞬消失不见,隐在云雾里的河流哗哗作响,云间出现一道清晰而恐怖的箭洞。 箭洞之前是对岸,空无一人,没有任何声音响起,那道铁箭直接掠过对岸的浅丘,飞到了遥远至极的地方,或者落进了风暴海里。 宁缺冷静甚至可以说冷血的偷袭,没有任何收获,因为他今天的敌人是最了解他的人,知道他的无耻与冷酷,必然不会给他这种机会。 只是依然有些不解之处。隆庆一直在那里说话,宁缺一直盯着声音起处,他如何确定宁缺什么时候发箭,从而提前避开? 箭洞渐渐消失,被挟持着的天地元气向四面散流,卷来无数絮般的微风,万絮微风合在一处亦成狂流,呼啸声里,云雾渐散。 看着渐渐清晰的对岸,宁缺的神情变得很凝重。 河对岸出现了很多人,密密麻麻就像石间藏着的幽灵。这些人身上流露出强大的气息,眼眸灰暗冷幽,数百道目光冷冷地看着他,画面极其诡异而恐怖。 这些跟随隆庆的修行强者们,此时很像饥饿了很多年的狼群。 宁缺看到了隆庆。 那个前一刻还静静说着不服、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谋求与宁缺公平对等一战的人,此时正站在数百名修行强者的最后方,很是谨慎、极度危险,就像他身上流出的气息,给人一种难以言明的复杂的的感觉。 铁箭落空,却像是一道信号。战斗就此开始。 数百名修行强者。在震天的杀声里,冲进了湍包的怒河中,已至上游的河水不深,刚刚没膝。一时间。水花乱溅。声势极为骇人。 宁缺没有抽出铁刀,而是握着铁弓一端,沉默地等待着。 最快来临的自然是飞剑。数柄闪烁着异彩的道剑,破开微寒的空气和残余的雾丝,嗤嗤声响里,刺向他的身体。 宁缺没有看这些道剑,只是盯着人群后方,渐要向山林深处退去的隆庆,当那数柄道剑在他的眼瞳上留下数抹亮痕时,他也没有眨一下眼。 数柄道剑几乎不分先后刺中他的身体。 喀喀数声很怪异的声响在岸边响起。 那声音很大,甚至在某个瞬间里,掩盖了愤怒湍急的河水声,那声音就像是有个孩子拿着一把钝刀试图将薰了整整十年的腊猪蹄斫开,却只能徒劳地看着刀锋在坚韧的表面滑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锋利的道剑,根本无法刺破他的皮肤。 瞬间接触,宁缺用昊天神辉烧灼断了这数柄道剑与剑师之间的联系。伴着那些怪异的声响,道剑变弯,然后像废铁一样落地。 他向前走去,忽然看见,雾散后的山谷那头,竟是一道悬崖,崖下是一片碧蓝的腰子海,看着极为眼熟,仿佛他曾经去过那里——是的,他曾经去过那里,那里是他和莫山山及墨池苑姑娘们初次相遇的地方。 他忽然有些想她。 自从桑桑离开人间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她以及人间其余的那些姑娘们,但今天云消雾散现碧湖之后的这瞬间,他忽然有些想了。 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或者是因为他没有把握战胜隆庆,哪怕离开河岸?虽说青山处处皆可葬骨,但若死在这里,也算不错,所以可以稍稍回顾一下。 那些踏河来攻的修行强者,都是道门真正的高手,跟随着隆庆在东荒燕国厮杀多年,战意心志皆不寻常,此时见着宁缺的身体坚若钢铁,竟能完全无视道剑的切割,也未让他们生出任何恐惧,也没能让他们的脚步放缓片刻。 愤怒的河水被脚步踏碎,数百名道门强者来从彼岸来到此岸,他们召回在空中潇洒飞舞的道剑,紧握在手里,刺向宁缺的身体。 这便是轲浩然、柳白教给世间所有修行者的道理——本命剑与自己越近越好,如此联系才真正紧密。自己要离敌人越近越好,如此方能无视所有防御。 一名穿着皮甲的中年男子,握着剑,神情漠然跃至宁缺身前的半空中,毫无花俏地一剑当头劈下,剑速太快,竟是连撕裂的空气都来不及发出声音。 这剑有些意思,很强大。 宁缺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样的剑。 他看着那名中年男子觉得有些眼熟,想起来,这是当年叶红鱼逐出裁决神殿的一名骑兵统领,也正是后来令人间畏惧的所谓堕落统领之一。 宁缺直接举起铁弓,左手握紧弓臂,右手行云流水般落在弦上,随意一拉,便是嗡的一声轻响,弓弦轻振回位。 那名骑兵统领不解,因为铁弓上没有箭,如何杀人? 下一刻,骑兵统领的脸色变得极度苍白,灰暗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亮光,暴喝声里,回剑护在了身前,因为他感受到了杀意。 铁弓的弦上没有箭,但有杀意。 宁缺松弦,便有一道凌厉的杀意,破空而去。 嗤的一声轻响,那名骑兵统领手里的剑身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蚀痕,啪的一声从中断裂,紧接着,他的手腕上也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仿佛熟透的果实脱离枝头,骑兵统领的手落到了地上。 宁缺举起铁弓,将一名自侧方偷袭的修行者砸翻在地,毫不停顿地再次拉开弓弦,对着刚刚落地的那面骑兵统领松弦。 嗡的一声轻响,有人在弹琴。 那名骑兵统领的身上多出了一道血线。 那道血线从左肩处一直画到肋下,深刻至极。 下一刻,他的上半截身体从下半截身体上滑落,就像倾倒的山。 湍急暴烈的河流两岸,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 …… (今天咳的太难受,就先这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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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轻箫御晨风 发表于 2014-4-10 11:48 只看TA 263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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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盛宴 中 谁说没有箭就shè不死人? 很多人都会这样说。 当那声弦响起于云雾散去的河滩之前,世间没有人见过空弦杀人,因为当年宁缺在红莲寺前的秋雨里,将那位紫姓统领用弦上的杀意切割成数十块肉时,隆庆和他的那些下属正在向山下逃亡,没有看到那幕画面。 在秋雨里宁缺知天命,从那刻起他便有了用弓弦杀人的本事,只不过在其后的数年时间里,他一直没有用过,将这本事压在箭匣的最深处,直到今rì面对那些cháo涌而至的修行强者,才让其展露在世人眼前。 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地扑将过来。 宁缺沉默地拉动弓弦。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沉重的铁刀被切成两半,执刀的强者被切断了右臂,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无法保持平衡,摔进了河水里。 一名穿着道袍的中年人厉啸声声,手里的青剑化作一道游龙,带着身下的河水,挟着雄浑的天地气息,轰向他的面门。 他举起铁弓,对着那道河水形成的游龙拉动弓弦。 又是嗡的一声轻响! 水龙从中断绝,中年人的道袍间出现一道裂缝,裂缝迅速扩张,鲜血喷shè而出,瞬间染红河水,他重重地摔倒在血水里,再也无法站起。 一名穿着皮袍的东帐强者,拉动弓弦,隔着河水瞄准对岸。 宁缺看也未看,挽弓就shè。那道杀意掠过激荡而起的水花,带着湿意,便有了模糊的形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对方身前。 啪的一声脆响,那名东帐蛮人强者手里的劲弓从中断裂,弓弦分作两截向空中抛散,散开的弦花比水花更加美丽,断裂的弓身狠狠地击打在他的脸上,恰恰砸在他的眼睛上。砸出一蓬鲜血和汁液的混合物。 不过这名东帐强者没有发出悲鸣或者痛嚎。因为宁缺弦上附着的杀意切断他的硬弓之后,没有就此消散,而是继续前行,直接切断了他的脖颈。他的头颅摔落河水里。就像是块石头。 只需要弯弓。不需要搭箭,明明是虚shè,却有真实的杀意。 这就是宁缺以铁弓杀人的手段。 他的动作很稳定。右手化作道道残影,无论是道剑还是羽箭,都不可能比离弦的杀意更快,更何况那道杀意无形无质,如何防范? 湍急的河水瞬间被鲜血染红,只是个照面,便有数名强者倒毙,在他闪电般的控弦动作之前,根本没有一合之敌。 宁缺看着远处渐要隐入山林的隆庆的身影,举步向河水里走去,此时那数百名修行强者也已经尽数来到他的身边,血战继续。 无数道剑符刀羽箭纵横飞舞,把河面上的空气切割成湍急的气旋,就如湍急的河水一般,里面蕴藏着无数危险。 即便以宁缺身体的强悍程度,在这样高密度高强度的攻击之下,依然受了些伤,黑sè的院服已然残破,肋下隐隐能够看到些血口。 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沉默着向对岸走去,左手执弓,右手控弦,不时举臂瞄准,右手拉动弓弦,整个动作稳定到一种完美的程度。 他没有受到任何攻击的干扰——那些攻击想杀死他,但无法瞬间杀死他,于是那些想要攻击他的人,都会被他的铁弓杀死。 一声悦耳的弓鸣,便有一名修行强者的身上出现一道血线。无论那人穿着怎样坚固的盔甲还是修行武道后拥有强大的身躯,都无法阻止那道血线深入骨肉最深处,直至被切割成两半,或者断肢或者死亡。 没有人能阻止宁缺前行的脚步,哪怕再舍生忘死的攻击也不能,数百名修行强者组成的战团,甚至被他一个人带动着向后退去! 数百人,被一把铁弓带着后退! 弦声不停响起,嗡嗡而鸣,如乱拂琴,很像当年月轮国朝阳城白塔寺前的广场上响起的那些声音,只不过当rì大师兄断了数百道弓弦,为的是不让宁缺被杀,今rì宁缺不停挽弦弄弦,为的是尽可能快的杀人。 且行且走且shè,不停有鲜血迸溅,有人倒在河水里。 宁缺走到了河中间,他站在一块微微突起的礁石上,临风望向对岸的山林,河风吹拂着他的发,他是那样的沉默而强大。 还活着的二百余名修行强者,或站在湍急的河水里,或站在岸畔,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暂时停止了攻击。 蚍蜉撼树谈何易,我于人间全无敌——这句话是用来形容柳白的,宁缺还没有达到那种境界,但铁弓在手,世间近战又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宁缺看着那片山林,说道:“你既然不服,便应该站出来,与我堂堂正正战上一场,何必让这些人送死?” …… …… 隆庆不在河畔,在山崖后方的那片密林里。 他看着河上发生的幕幕血腥画面,沉默不语,神情宁静。 宁缺很强大——虽然宁缺单凭一把铁弓,以弦意杀人的本事超出了他的想象,但此人的强大本来就是他的意料中事,所以他不动容。 此时隆庆听到了宁缺的那句话,他没有因为被羞辱嘲笑而动怒,反而唇角微扬,无声地笑了起来,因为他知道宁缺是在说笑话。 他和宁缺之前,永远都不会有惺惺相惜,因为他们都不是英雄,也不会像君陌和叶苏之间那样正冠而战,因为他们不是君子。 宁缺出手便是最强大的元十三箭偷袭,哪有资格说他以众敌寡? 隆庆知道他的无耻,为了战胜他,自己必须同样甚至更加无耻——为了胜利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出卖灵魂都无所谓,还在乎别的什么? 道门已然风雨飘摇,他不回桃山。唐国东北边军已然深入燕境,只要兄长稍微应对失当,成京便会被屠,他不回故都。 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宁缺。 为什么?因为不服。 怎样能够服?当然不是堂堂正正地战胜对方,而是杀死对方。 死了,自然也就服了。 他和宁缺两个人,谁先死,谁就必须服。 隆庆懂这个道理,宁缺也懂这个道理。 所以宁缺那句话只是笑话,所以他笑了起来。 隆庆笑了,还因为他知道自己快要胜了。 宁缺在渭城耗尽了符纸,在清河郡耗尽了浩然气,他还能写符,却没有现成的符纸,如果想写神符,要耗念力,他还能施出昊天神辉,但他腹内已然没有多年蓄养的浩然气,想要收纳天地元气于体内,需要耗损极大念力。 世人皆知宁缺和叶红鱼一样,都是兼修数宗,道法无数的绝世天才,在夏侯之后,很难有人逼出他所有的底牌,以他现在的境界实力,更不可能。 但他万里奔波杀人,即便在烂柯寺里静修回复了一段时间,也不可能还像刚离开长安城时那样强大,有些手段他短时间内无法重新获得。 隆庆要做的事情,便是逼着他耗损念力。 他诱使宁缺shè出那道铁箭,他让数百名最后的、最忠心的、最强大的部属不畏生死地攻击,前仆后继地送死,就是为了消耗宁缺的念力。 念力是修行的基础,是战斗火焰的柴木,是一切的一切。 从来没有人想过凭借消耗念力来战胜宁缺,因为他的念力极其雄浑,同样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隆庆却敢这样想,所以他这样想了。 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事实。 没有谁的念力,能比他更多更强! 宁缺也不能! ……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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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62773490 发表于 2014-4-12 01:51 只看TA 264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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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盛宴(再中) 隆庆的信心在于他从来不是一个人战斗,他的身体里有很多人,此时河畔也有很多人,那些人是道门和东帐王庭的修行强者,不是普通的骑兵,宁缺即便是真正的万人敌,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些强者的攻击。 宁缺也注意到了今天局面有些诡异那些修行者面对自己的铁弓,竟是没有任何人选择退却暂避,而是舍生畏死、前仆后继地攻击。 被他斩断手臂的的修行者,换了只手握着兵器再次杀了过来;被他切掉腿的修行者,竟也蹦跳着继续跟着同伴继续攻击;那些人脸色苍白,每次跳跃便会溅出很多鲜血,随时都会死去却毫不在意,画面异常恐怖。 恐怖的画面意味着恐怖的战斗意志。宁缺站在礁石上,不停挽弓拉弦,将靠近自己的敌人一一射杀在湍急的河水里,神情不变,内心却起微澜:如此强大甚至不似人类的意志,怎么会出现在这些人的身上? 忽然间,他注意到这些修行强者的眼睛都有些问题,不似普通中原人的黑色,也不似蛮人常见的棕色,而是很古怪的灰色,暗淡的就像是天空里的铅云。 两百余名修行强者向着河水里冲来,围拢然后攻击,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他们的情绪都是那样的冷静,甚至显得有些麻木,他们灰暗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畏惧,只能看到噬人的杀戮欲望,甚至近乎于自毁的气息。 看着这数百双灰暗的眼睛。宁缺觉得自己被数百只饥饿的野狼所围困,周遭的空气变得有些寒冷,生出强烈的警惕,双手的动作渐渐变缓。 放缓动作并不是要减缓攻击,而是要求每次攻击都能取得最好的效果。能直接将对方腰斩或断颈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么也务求要切断对方一只脚,让对方行动困难,减缓对方狼群般的攻击密度。 如此谨慎,是因为内心深处浮现的危机感。此时的河面上到处都是道剑与羽箭。天地气息被数百道念力切割的混乱不堪。他的攻击再如何神速,每次也都要付出一些代价,哪怕是一缕念力、一根寒毛的代价。 再微小的代价累积多了,也会影响到最后战局的胜负。比如蚁穴于千里长堤。比如铁勺于坚固的囚房。宁缺必须谨慎小意,更何况这些饥饿狼群般的修行强者们灰暗的眼眸让他联想到隆庆修行的那种恐怖功法,他不会忘记。隆庆直到现在还没有出手,隐在山林里的对方肯定是在等待机会。 河水依然湍急,云雾散去无踪,天空里没有烈阳,只有清淡的光线,照亮山崖怒河里的厮杀以及不远处崖下碧蓝的腰子海。 宁缺继续向对岸行走,不停有人在他铁弓之前倒下,只是倒下的速度要比先前缓慢了很多,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如凝重的神情。 隆庆确实是在寻找机会,而且他确定机会一定会出现他和宁缺彼此之间太过了解,阴谋诡计那些手段没有太多意义,境界修为以至功法都坦露在天空与阳光之下,所谓的局只能是明局,那么一切都可以推算。 在数百名修行强者不畏生死的连续攻击之下,宁缺的念力再如何雄浑,也必然会逐渐消耗,他再如何谨慎,也终究会露出漏洞。 林叶洒落的斑驳树影在隆庆的脸上,仿佛增添了无数道伤疤,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河间的战斗画面,看着宁缺走下礁石向自己走来。 宁缺控弦的动作依然那般稳定,脚步也是那样稳定,但……太稳定。 他举手挥弦,投足入水间,节奏精确地难以想象,然而正是这种绝对精确的节奏,反而生出一种略显生硬的感觉。 最开始战斗的时候,宁缺曾经表现出来的那种自如感觉,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鲜血和残肢磨励的不知去了何处,他只能凭借精确来控制整个战局。 想要控制,那意味着他已经快要控制不住。 这就是隆庆一直等待的机会。 山林里忽然生出一道寒冷死寂的阴风,十余只飞鸟惊的呀呀乱叫四散飞去,却未能越过林梢,便被那道阴风冻僵了身体,摔了下来。 地面出现一层浅浅的霜,那道霜一直延伸到林外,直至到了河畔,冻住了最先上岸的几朵浪花,然后生出千层雪。 隆庆的身影像幽灵一般,出现在湍急的河水上,出现在宁缺的身前,他的身后是两道仿佛车辙般的印迹,淡淡印在那些冰霜之上。 林间河畔的冰雪异像,是因为他在这瞬间,毫不犹豫释放出所有的寂灭气息,暴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直接扑杀到宁缺的身前。 其时,宁缺刚刚拉动铁弓弓弦,将一名强悍的东荒武者射成两半,他的右脚刚刚上抬,将要踏上前面那颗有些湿漉的礁石。 他举手然后投足,其间自有节奏,不为河面上那些恐怖的剑意刀风所破,只要保持这种节奏,他便可以一直前行,不用停留。 隆庆有力量打破他的节奏,而且正是在他节奏最关键的那个点上。 一朵幽寂的黑色桃花,带着难以形容的寂灭意味,居高临下,轰向宁缺的面门! 宁缺的左手握着弓柄,右手刚刚离开弓弦,正在揽雀尾的后续动作里。 电光火石间,宁缺收回右手,握住铁弓下端,左手握着铁弓中段,双手向前一顶,挡在那朵黑色桃花之前。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早就料到隆庆会在此刻出现。 但只有他自己和隆庆知道,一气呵成,并不是水到渠成,他的节奏被打破。念力被耗损,揽雀尾的右手想要扶山阿,终究还是欠了一分。 隆庆站在礁石上,面无表情看着他,双脚稳定如生根。 宁缺端在河水里,右脚还没有落到礁石上,摇摆难定。 黝黑的铁弓,抵着幽黑的桃花。 湍急的河水在这一瞬间安静了片刻。 然后,轰的一声巨响! 隆庆脚下那块黑色礁石碎成无数碎末。 恐怖的气浪向四面八方扑涌而去。 河面上出现一道清晰的有如犁出来的深痕,那是水面被切开的痕迹。 那是宁缺被震飞时。双脚在河面上留下的痕迹。 他像块石头倒掠过河面。重重地砸到山崖间! 烟尘弥漫,大地震动。 河水重新开始流动,依然如前一般湍急。 隆庆站在河水里,黑色的神袍上有很多灰尘与河水。浑身湿漉。头发散乱披着。脸色苍白,唇角淌出一道血水,看着极为狼狈。 然而他的眼睛却是那样明亮。明亮的有如星辰。 因为他看着河对岸的山崖,烟尘已敛,那里出现一道黑黑的洞口。 没有人知道,宁缺究竟被砸进山崖里有多深。 隆庆知道宁缺没有死,但他知道自己在这次硬碰硬、没有任何花俏、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纯粹较量念力和境界的对冲里,获得了胜利。 这很重要,所以他露出一丝微笑。 片刻后,山崖里传来宁缺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但还算稳定。 “用这么多忠心的下属耗我的念力,然后再来偷袭……未免太过无耻了些,我看你现在微笑的模样,似乎还很得意?” 宁缺走出山崖,看着河里的隆庆说道。 他的前襟上满是血水,不是被铁弓震出来的,而是咳出来的。 隆庆看着他微笑不语。 那些饿狼般的修行强者,不待命令,越过他的身畔,向着对岸的宁缺杀去。 河畔再次杀声震天,天地气息被剑与刀与箭切割成无数碎片。 隆庆根本不会给宁缺任何冥想恢复念力的时间或者说机会。 铁弓的声响再次压倒滔滔水声,开始收割生命。 一切仿佛都和先前一样。 但其实一切都已经不一样。 宁缺的动作依然稳定,却更显生硬。 他的神情依然平静,眼眸深处却有谁都看不明白的情绪。 那些修行强者明显被隆庆的秘法所控制,或者至少说被赋予了某种限制,眼睛变成灰色后,实力虽然没有得到什么增长,但意志却变得极其可怕,真正把死缠烂打发挥到极致,如果没有被杀死或者打烂,便会给宁缺造成麻烦。 在很多人想来,只要境界实力够高,便可以杀死世间所有敌人,却没有想过,只要是人那么总会累的,而念力总会有枯竭的那一刻。 宁缺的念力逐渐消耗,还未枯竭,但已有征兆。 便在征兆出现的那瞬间,死寂的气息再次出现在怒河两岸,水里石下那些耐寒的厚皮鱼都被冻僵,隆庆再次来到他的身前。 一朵黑色的桃花盛开,扑面而至。 宁缺没有闻到淡淡的花香,也不会欣赏幽美的黑色花瓣。 他盯着黑色桃花后的隆庆,正在揽雀尾的右手,没有强行收回去握铁弓,而是顺势后扬,于寒风凛冽里,握刀铁刀刀柄! 呛啷一声! 锋利的铁刀出鞘,岸畔的寒风为之一顿,然后撕裂! 他看也未看那朵轰向自己面门的黑色桃花,只是盯着花后的隆庆。 铁刀凛冽,越过黑色桃花,斩向隆庆的面门! 他很清楚,如果任由局势发展,自己可能被活活耗死,就算杀死隆庆所有的下属,隆庆掌握先手后,自己也很难活下去。 怎么看都很难活。 那么,只好一起死。 他看着隆庆。 发出邀请。 …… …… (今天还有,慢慢写着,下章什么时候更出来,不是很确定了。)(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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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62773490的勋章 |
fi62773490 发表于 2014-4-13 01:48 只看TA 265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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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盛宴(下) 不能同生,便要共死,除了形容生死不渝的情侣,有时候也会用来形容不共戴天的仇敌,只不过那种时候一般会改个说法叫你死我活——而事实上当杀红眼睛,到了你死我活的阶段,往往最后都会一起去死。 宁缺没有理会轰向自己面门的那朵黑色桃花,直接一刀砍向隆庆的面门,发出一起去死的邀请,却不是真的想和对方一起去死,而是坚信隆庆不肯随自己一起去死,那么必然要避,那么他便可以扭转整个战局。 对此他很有信心,因为他出身草根,自幼便在生死之间挣扎,比谁都明白只有不怕死才不会死的道理,而隆庆出身高贵,好不容易才重新攀至人生巅峰,哪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便放弃所有? 就算隆庆当年自深渊里爬起的过程里明白了很多道理,对死亡和失去有了全新的认识,他也应该清楚,论起身体的强度,这个世界上没几个人能比宁缺更强,这种蛮横的互杀,他不可能占任何便宜,那么他也应该退。 不管怎么想,隆庆都应该退,应该选择避开自己的铁刀。 宁缺这样认为。 于是当朵幽幽的黑色桃花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坚定而肯定地破风而起,挟杂着仿佛无穷无尽的天地气息轰到自己的胸间时,他很是不解。 剧烈的痛楚从胸口传来,向四周散开,仿佛要撕裂一切的力量,直接让他的肋骨断裂。鲜血不停地涌出,他眼前的世界变成血红的一片。 在最后还能避免同归于尽的那个时刻,掌握着主动权的隆庆没有选择避让,而是沉默地继续攻击,只是不知为何黑桃落在了宁缺的胸间。 轰的一声巨响,宁缺的黑色院服被撕裂成无数碎片,鲜血狂暴地溅射,他的双唇、鼻孔以至眼睛耳朵,都在不停淌血。 同时,宁缺的铁刀也落了下来。 不偏不倚。重重地砍在隆庆的额头上! 极其恐怖的一声闷响! 他没有戴银面具。但他的脸上仿佛戴着件无形的面具,正在不停地抵挡着刀锋的切割,极其凄厉的声音,骤然响起! 隆庆的面容瞬间苍白。眉眼扭曲。显得极其痛苦。 一声厉啸从他薄薄的双唇间迸出来! 无穷的天地气息被他召至。通过黑色桃花向着宁缺的胸腹间轰去! 宁缺已经变成血人,被染红的眼睛,却还是那样的冷静。 他承受着寻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铁刀上! 锋利的刀锋,向着隆庆的面门再进一分,一道鲜血流了下来! 隆庆的啸声变得更加凄厉,如荒原上的野狼嚎叫,又像是某种哀鸣。 他的眼睛变得灰暗无比,他的眉毛随风而飘,他的容颜在狂喷的气息间,竟似乎在发生着某种变化,要变成另一个人! 宁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却依然沉默,继续落刀。 隆庆的啸声持续,面容不停幻化,竟仿佛可以随时变成无数个人! 随着他的变化,一道恐怖的力量覆盖了他的脸,生生地挡住了铁刀! …… …… 一朵黑色的桃花落下,一道黑色的铁刀落下,生死虽然没有立见,却都站在了悬崖边,这个过程看似很漫长,实际上很短暂——怒河两岸的修行者根本来不及前去帮助隆庆,二人已分,战局已分,自然胜负亦分。 一道震耳欲聋的声音响起,河水如倒瀑般向天空飞去,震起数道百丈高的水帘,水里满是青苔的石头,翻滚着碰撞着,然后碎裂。 左岸河滩上出现一个极深的坑,宁缺倒在坑底,浑身浴血,不知断了多少根骨头。隆庆站在坑外,神情肃穆,满脸鲜血,宛如魔神。 “你以为我怕死?” 隆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说完这句话,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痛苦之色,弯下腰咳出两口血,然后厉狠地再次站直身身体,重复问道:“你以为我怕死?” “背叛自己的信仰,生不如死,我现在体内有无数种念力,彼此挣扎冲突,我每天都过的生不如死,你以为……我会怕死!” 他对着宁缺愤怒地吼道,像是在发泄什么。 “可你还是怕死。” 宁缺扶着坑边,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受了如此重的伤,却依然没有倒下,已经与境界实力无关,只在于那口气。 如隆庆所言,他的浩然气已然化作清河郡那场快意的风,但那口气还在。 隆庆没有想到他还能站起,说道:“佩服。” 此时河畔还有数十名修行强者,没有死在铁弓之下,还有战斗力,在二人简短对话的时间里,都涌了过来,举起手里的刀剑攻向宁缺。 今天这场战斗看似是宁缺与隆庆之间的事情,实际上那些境界远不如他二人的修行者在其间发挥了极重要的作用,所谓附骨之蛆,不过如是。 宁缺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鲜血,手掌下落的过程里,自胸腹间掠过,蘸满了更多的鲜血,然后伸到身前的空中,散开五指。 血水顺着他手指的弹动,化作无数细微的血滴,向四周飘去。 河风轻拂,他用血水在风里写字。 他的脸色骤然苍白无比,哪怕涂着的鲜血也无法掩盖。 无数凌厉至极、锋利至极的符意,瞬间笼罩整片河滩。 掠至他身周的那些修行者,发出痛苦而愤怒不甘地嚎叫,就像被绊马线拦倒的战马,断腿落臂,纷纷砸落在地上。 痛嚎声与河水声混在一处,格外刺耳。 隆庆神情不变。伸手在空中一招,一名倒毙在河水里的道门神官手里的道剑,应召而至,在他身前化作一道清光,斩断悄然袭来的最后一道符意。 偷袭未能得手,宁缺神情不变,静静看着他说道:“你看,我还能再战。” 隆庆伸出右手,平伸在河风里,说道:“请。” 愤怒的河流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因为河滩上到处都是愤怒的符意与剑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宁缺的符写完了。 隆庆的身前。散落着百余柄断裂的道剑。 两个人遥遥相对。浑身是血,脸色苍白,都很疲惫。 修行界的战斗很少会出现这样的场面,两个人的境界实力如此接近。如此了解彼此。以至于只能硬拼。直至最后都油尽灯枯。 真正的油尽灯枯。 长时间的安静。 河水哗哗,唱着一首不知什么意味的歌。 “还能战?” 隆庆问道,声音嘶哑到了极点。 宁缺沉默不语。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血泊。 “一直传说,你的念力要比柳白的更加雄浑,我一直不信,但今天却是信了,我布置了这么长时间,死了这么多部属,才把你耗尽。” 隆庆似笑非笑说道:“不过……终究还是耗尽了不是吗?” 宁缺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的念力呢?还能有吗?” 隆庆被他看穿,却神情不变,说道:“先前那刀你没能斩死我,你就败了。” 宁缺忽然笑了起来。 这是战斗从开始到现在,他第一次笑。 “那只不过说明你脸皮更厚一些。” 隆庆平静说道:“这也是优点。” “问题在于,现在我们都没有念力,你凭什么认为还能胜我?要知道当年我不会修行的时候,就已经很擅长杀人。” 宁缺解下铁弓,看着他说道:“刚才你硬接我那一刀时,脚踝骨都已经碎成了渣子,所以你一直只能站在原地,那么你现在能怎么躲?” 说完这句话,他弯弓搭箭,准备射人。 他此时念力枯竭,射不出元十三箭,但他还可以射箭。 就像他说的那样,他是书院十三先生的时候,可以弹指杀人,他是渭城边兵的时候,同样很擅长杀人,杀人,从来都和念力没有关系。 此时他与隆庆之间只隔着数十丈,中间没有任何阻隔。隆庆脚踝骨尽碎,站在那处已经站了很长时间,他怎么避开宁缺的这道铁箭? 如果说这是隆庆的局,宁缺便是破局人。 他破局的方法,就是顺流而下,按照隆庆的方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从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隆庆想要做什么,他很配合,冒着险,受着伤,不停地配合,让战局走到最终这步,双方都念力枯竭,变成了普通人。 在普通人的时候,隆庆是燕国皇子,而他? 他是梳碧湖的砍柴人。 看着宁缺手里的铁弓,隆庆微微眯眼,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宁缺神情平静,准备挽弓。 他觉得挽这个字,真的很好。 他与隆庆之间的战斗从那场酒宴开始,直到今天已经持续了数年时间,数次较量他都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但他知道这不并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是说自己天生就比隆庆强,是对方的克星,而是因为机缘或者说天意。 当年隆庆惨败在他手下之后,世间很多人都开始轻视隆庆,唯独他没有,哪怕他表面上显得特别不在意对方,实际上他特别在意这个人--因为既然已经胜利过,便不想再输给对方,因为他知道隆庆很强,什么都强。 在他这一生所有敌人里,他最重视的就是隆庆,当年在红莲寺发现对方行踪,他毫不犹豫便是连射七箭,这是谁都没有过的待遇。 很多年前,他们之间真正的恩怨从雪崖上那道铁箭开始,很多年后,他准备用怒河畔的这道铁箭结束。 隆庆忽然笑了起来。 直到此时,宁缺才真正看清楚。隆庆眼中复杂的情绪不是别的,而是戏谑、嘲弄、轻蔑、同情和些许困惑的综合体。 一个念力枯竭、无法移动,只能等着被箭射死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情绪,这种情绪向来只属于胜利者。 那些情绪,在下一刻消失无踪。 因为情绪是有颜色的,而隆庆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颜色,没有黑色,没有白色,没有光明。也没有罪恶。只是灰蒙蒙的一片。 像极了冬天家家户户烧煤的成京城的天空。 像极了被水打湿然后再也无法晒干的道卷。 混沌的,灰暗的,邪恶的,恐怖的。 他的右手悬在身旁。 数名道门神官在右手所向的那片河滩上。奄奄一息。将要死去。 忽然间。这几名神官五官痛苦地扭动起来。 隆庆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显得很是沉醉。 他睁开眼时。灰眸里仿佛多了很多灵魂。 他看着宁缺挥手。 河滩上无数沙粒破风而去,嗤嗤作响,如万道利箭。 啪啪啪啪,密集地击打声响起,宁缺身上出现无数血洞! 铁箭落在他的脚下。 他再也无法站立,单膝跪倒。 “你最大的错误就是太过自信。” “你真以为你的念力数量世间第一?” “以前或者是,但在我修行灰眸之后,就不再是。” “我化身万千,念力无数,你如何能是我的对手?” 隆庆举步向他走去,碎裂的踝骨似乎也已好了。 在他的身后,隐隐约约出现无数张模糊的脸。 他走到宁缺身前,摊开双手,指着河滩上到处都有的重伤的修行者或是尸体,说道:“只要我愿意,我随时可以得到念力。” “我带着他们来杀你,一是为了消耗你的念力,同时也是为了最后时刻补充自己,他们就是我的食物,本来也能是你的。” 隆庆看着宁缺说道:“这是我替你我安排的一场盛宴,我不理解为什么到了最后你还不肯享用,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只能成为最后的主菜。” “为什么不肯?因为人肉不好吃。” 宁缺痛苦地咳了两口血,他这时候才知道隆庆情绪里的困惑来自何处,想来隆庆一直等着他用饕餮**来对付他的灰眸,就像多年前在红莲寺前那场秋雨里一样,却没有想到他战至山穷水尽处,依然没有用。 他看着隆庆继续说道:“我吃过你的肉,同样不好吃。” 隆庆早已做好宁缺动用饕餮**的准备,为此他在河畔这些修行者的身上都下了手段,却没料到宁缺始终不动,竟只是基于如此简单的原因。 “好不好吃……很重要吗?” “很重要。” 宁缺说道:“老师教过我很多道理,但我只记得这一条。” 隆庆不再多言。 他举起右手,河滩被寂灭的气息笼罩,数百名修行者无论生死,都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他的眼睛变得愈发灰暗。 很短的时间里,他便重新恢复了强大。 他从残破的黑色神袍里,抽出自己的本命剑。 那柄如黑色桃花的剑。 这剑或者说这花,是从他胸间那个洞里生出来的。 他今日终于胜了宁缺。 宁缺马上便要死。 这让他无比喜悦,他心花怒放。 于是那柄剑上的黑色桃花,怒放着,极为丰美。 …… …… 在黑色桃花盛开,然后飘落的过程里,宁缺想起了很多事情。 这不是临死前的时光回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马上就要去死。 他只是想起书院登山试的时候,在柴门那里,隆庆看到的应该是君子不争,而自己看到的是君子不器。 书院不器意究竟是什么? 他向陈皮皮请教过,却发现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概念,每个人的体会各自不同。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不器,便是道? 还是说不拘泥于规则,就像夫子那样……真正的无矩? 宁缺想要修至无矩的大自由境界,还有无限远的距离。 但他在这刹那里。却隐约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 人世间很多事情,不能计算,就像隆庆一样,计算的再如何周密,依然会有很多意外发生,比如这场盛宴,他始终不肯举箸。 相反,只随心意而行,不去思及后果,或者反而会有比较好的结局。所谓的底牌。所谓的应对,想那么多做什么? 宁缺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依然低着头,半跪在坑底。 他的右手满是血。握着铁弓。 他挥动铁弓。向前挥去。 他看也未看。想也未想,随意一挥,却是那样的潇洒如意。 隆庆想要避。却发现怎样也避不开。 宁缺挥动铁弓,仿佛当初在长安城里写下了那一笔。 原来写符真的和写字是一个道理,越无心,越好。 鸡汤帖写的时候便无主,所以最好,能让所有人感动。 他的这一挥无心,所以不能避。 啪的一声脆响! 隆庆才被勉强修复的脚踝,再次破裂,身体倾斜倒下。 宁缺手里的铁弓不知何时已经穿过河风,套在了隆庆的颈间! 隆庆暴喝一声,反提道剑,用剑柄处的黑色本命桃花,抵住坚韧的弓弦。 二人倒在了河滩上,身上的血水被污泥涂抹。 宁缺闪电般提起右膝,抵住他的后背,拉动铁弓,想要用弓弦将他勒死。 隆庆倒提着黑色桃花剑,剑锋也已经快要触及自己的胸腹。 他将识海里的念力尽数逼出,唤来无数天地气息,却无法脱困。 宁缺的力量,在此时显得特别可怕。 留给隆庆的道路,似乎只有两条:或者被铁弓绞死,或者被自己的剑刺死。 嗤的一声轻响。 剑锋破衣而过,刺进了隆庆的身体! 他却没有死,因为的胸腹间,有个洞。 这柄幽黑的剑,穿洞而过! 噗的一声! 宁缺的胸口被剑锋刺破,鲜血狂飙。 隆庆胸口的洞,是宁缺当年用箭射出来的。 现在他用这个洞,在宁缺的胸口刺出一个深深的血洞。 或者,这便是因果? …… …… 弓弦距离隆庆的颈,只有一寸。 黑剑距离宁缺的心,也只有一寸。 选择权,在隆庆的手里。如果他不用剑柄抵住铁弓的弓弦,剑锋便能继续深入宁缺的身体,只是那样,他的颈也会被弓弦割断。 选择权,也在宁缺的手里。如果他不再继续试图用弓弦绞杀隆庆,那么隆庆的剑,也不会继续深入自己的身体。 这是真正的同生共死。 河滩泥涂里,只有急促的喘息声,只有沉默的搏命。 他们都是像野狗一样生存下来的人,无论攀至怎样的巅峰,到最后的时刻,最终还是要像野狗一样互相厮咬。 隆庆无法转头,喘息着问道:“刚才你铁弓一挥,用的是什么手段?为什么我怎么都避不开?既然和念力无关,为何你先前不用?” 宁缺在他的身后,说道:“书院不器意。” 隆庆带着一丝残忍意味问道:“现在怎么办?一起去死?” 宁缺说道:“我不介意。” 简短的对话过程里,二人实际上还在用力。 弓弦发出吱吱的响声,剑锋刺进宁缺身体,缓慢地深入。 隆庆忽然说道:“你不敢,因为你不想死,你还要找她。” 宁缺说道:“不想死不代表怕死,而你说这句话证明你怕死。” 隆庆像是受到极大的侮辱,愤怒地暴喝道:“我怎么会怕死!” 宁缺说道:“最开始你的本命桃花,没有击中我的面门,而是落在我的胸口,因为你低了头,你只敢用额头去迎我的刀,却不敢用脖子。” 隆庆喘息说道:“那又如何?” “你低头了,我没有低头。” 宁缺吸了几口带着泥腥味的空气,面无表情说道:“所以你死,我活。” 话音方落,他暴发出全部的力量,残余的最后力量,向后拉动铁弓! 隆庆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 弓弦落在他的颈上,带出一道清楚的血线。 黑剑的剑锋,刺入宁缺的胸膛,刺进他的心脏。 一道难以言喻的绝对痛楚,传遍宁缺的全身,让他难以自主地颤抖起来,脸色苍白如雪,双唇铁青如墨,痛苦地喊叫起来! 啊!!!! 宁缺痛苦地喊着,双手不停地后拉! 嗤啦一声轻响! 隆庆的颈断了。 他全身散力,像散架的木偶一般,躺在了泥滩上。 宁缺急促地呼吸着,眼瞳有些涣散,握着铁弓的双手不停微微颤抖,直到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稍微清醒了些,艰难地松手,滚到一旁。 他的胸口有个极深的血洞,心脏上有严重的破损。 他痛苦地蜷缩作一团,环抱着双臂,不停地抖着。 河畔的风,寒冷的沁人心脾,因为他的心裸露在血洞里。 隆庆就躺在他的身边,双眼看着灰暗的天,满是惘然不解。 此时,他的眼睛终于不再是灰色的了。 和这个漫长的故事比起来,结局竟是如此的简单,来的如此快。 正如宁缺所说,如果隆庆不怕死,集合他和宁缺两个人的力量,他的黑剑绝对可以刺穿宁缺的心脏,只是那样他也会死。 这些年,隆庆活的很痛苦,可他不想死。 到最后一刻,他还是不想死。 所以他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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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62773490 发表于 2014-4-14 01:47 只看TA 266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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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一路向北 厚云遮着天空,一片阴晦,远处崖下的碧蓝腰子海,宁静美丽,没有人打扰,山崖间那条溪河放肆地奔流着,发出轰鸣的声音,显得极为欢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醒了过来,因为失血而极度苍白的脸颊上流露出惘然的情绪,用了段时间才真正地清醒,记起先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手捂着受创严重的胸口,想要站起身来,却发现很困难。 如此简单的动作,便花费了他很长时间,带给他无数的痛苦。他身上的院服已然破烂不堪,浑身的鲜血已被寒冷的空气凝结,像是刚刚逃离地狱的厉鬼。 战斗结束之后,大黑马便从山林里奔了出来,一直守在他的身旁,此时看他虚弱不堪的模样,赶紧踱到他身旁,用温热而坚实的身躯撑着他。 宁缺用左手轻轻抚摩它的颈,艰难挤出笑容表示感谢,然后望向四周,只见河滩以及河水里到处都是尸体,只是水里的血已经被冲淡,很难看见。 那数百名像饿狼一样恐怖的修行强者都死了,很多死在他的铁弓下,还有很多则是死在隆庆的手里,死者们的脸上都有一抹很诡异的死灰色,显得特别枯槁,应该是被隆庆吸取干净念力后的结果。 宁缺注意到,几名神官尸体旁有数十只倒毙的飞鸟,那些飞鸟的喙里还残留着几丝血肉,看来这些人的身体里都被植进了某种剧毒。 隆庆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依然瞪着眼睛。看着灰暗的天空,始终不肯瞑目。他没有替敌人收尸的习惯。但想要在他身上找些东西,蹲下身开始仔细地搜寻,在那件破烂的黑色神袍里一无所获,却意外地发现,隆庆的伤口里,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几抹金色的反光,他微微皱眉,不明白那是什么。 他拾起落在地面上的那根铁箭。用箭簇刺进隆庆的尸体,把那些金色的事物挑了出来,才发现是极细的金线,而且不止一根,到处都是。 宁缺只知道修行界有个疯子做过类似的自残行为——叶红鱼为了对付他的饕餮**,在身体里植了很多金线——没想到隆庆也这样做了。 那些修行者身体里植入的剧毒,隆庆身体里植入的金线。自然是针对他的局,先前那场盛宴,隆庆用灰眸吸取部属们的念力,如果宁缺用饕餮应对,便会落入他的局中,其后的胜负生死。那便是谁也说不准的事情。 宁缺看着隆庆死后却比生前更有光泽的眼睛,沉默不语——今天这场战斗,有很多重要的关键点,他始终不肯用饕餮,完全出乎了对方的意料。 很久以前他和夫子聊过这件事情。师徒二人在美食方面的造诣相差有如天地,但对这方面的看法前所未有的获得了一致:人肉真的不好吃。 能够进行这种讨论。是因为师徒二人都做过这种疯狂的事情。 当然,如果真到了生死立见的时刻,比如很多年前他背着桑桑在百里赤地里逃亡的那种时刻,或者他依然什么都会吃,饕餮又算什么? 他今天之所以没用,是因为他总以为隆庆还会有别的手段,最强的手段——那也正是他搜寻隆庆尸体的目的,不料却没有找到。 天书沙字卷,一直在隆庆身边。在宋国都城,他用这卷天书破了四师兄的河山盘,那卷天书还有残余,如今却在何处? 书院现在很重视那七卷天书,准确来说,是道门手里的六卷天书,余帘和君陌在桃山前小镇看屠夫的同时,也在看天书落字卷是否还在中年道人的手中,宁缺也是如此,而现在已经确认天书都不在原先主人的身边,那么必然是在观主手里,观主想用这些天书做什么?不用想也知道那必然极为重要。 宁缺站在原地想了想,待精神恢复了些,拍了拍大黑马的颈。大黑马知道他准备离开,没有等他翻身上马,而是微屈前蹄,向侧方一拱,便把疲惫无力的他拱在了鞍上,然后踢踢嗒嗒踩着松软的河滩离开。 他抱着大黑马的颈,注意到它的前蹄上染着血,想到隆庆的座骑不知所踪,大概明白了些什么,然后便被山崖间再次生出的云雾吸引了注意力。 大黑马奔下山崖,沿着碧蓝腰子海继续北行,在热气蒸腾的温泉处停了一夜,宁缺泡在热水里调息冥想,确保伤患不会恶化,才放下心来。 他靠在池畔,看着池上飘着的热雾,没有去想多年前的那些故事,而是觉得这些雾和山崖里的那些云雾很像,没有任何区别。 这场战斗很血腥惨烈,也有收获,比如他懂了一句话。 山穷水尽处,有白云生。 云深处有没有路,不需要去考虑,有没有柳暗花明,更不需要去想,村落和猎寨都不需要去寻找——他挥出铁弓的那一刻,便是如此想的,也是如此做的。 不是只有更邪恶才能战胜邪恶,不是只有更暴力才能战胜暴力,不是只有饕餮**才能战胜灰眸,随心而行,或者便能见自由。 这或者便是真正的书院不器意,便是夫子让他在柴门后那块石头上看见君子不器四字的真义,那同样也是一种教诲,宁缺明白了。 他很清楚这有多重要。 如果未来的某天,他真要写出那个大字,便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这场战斗,同时也给了他某种心理上的暗示,因为太痛太苦太惨,所以他总觉得这应该是万里奔波求见天颜之前的最后一个关隘。 他取出那块石像,看着的雾里静静侧卧着的桑桑,默然说道。你要等我来。 …… …… 离开碧蓝腰子海,宁缺骑着大黑马继续北行。东荒草原上到处都是被烧焦的帐篷以及战马的尸体,荒人击溃了左帐王庭最后的骑兵,没有人会来打扰他,奇怪的是他也没有去找那些荒人寻求给养或者线索,显得格外小心。 一路向北,来到贺兰城镇守的那道峡谷处,他才让大黑马停下,远观四野静寂无人。将手指放入唇里,吹出一声极清亮的口哨。 哨声远远传到众山群岭中。 有飞鸟惊起,有走兽低哮,然后有急促的蹄声向远方去。 宁缺在原地等了三天时间。 第四天的清晨,朝阳初升,一匹极为神骏的野马,迎着晨光疾驰而至。长长的鬓毛在风中狂舞,健美的身躯被汗水涂湿,格外美丽。 “这可比你帅多了。” 宁缺看着那匹野马,对大黑马说道。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大黑马只是打了个响鼻,却没有更激烈的举动表示反对。比如撒娇比如卖萌。 那匹野马奔至宁缺身前停下,低首送来一个消息。 宁缺识得这马是黑驴破辇前的八骏之一,伸手拍了拍表示感谢,然后开始查看这份嘎嘎号令草原无数生灵打探来的消息。 大黑马腆着脸凑到那匹野马前,试图交颈表示亲热。那匹野马昂着头,表示自己的骄傲与不屑。却也没有离开。 宁缺这才发现,原来这匹神骏异常的野马是雌马。 嘎嘎不知用什么手段,让某个人类懂得了它的意识,还让那个人类写了封信,信上的语句很简单,意思也很清楚。 “在寒冷的北方,最狡猾的雪狐和最警惕的雪鸡,正在纷纷死去,没有野马和雪狼看见那个擅于猎杀的猛兽,但一定会有这样一只猛兽。” 宁缺看完那封信,望向北方。 和石像预示的相同,都是北方。 夫子曾经说过,所有地方的北方,都在一个地方。 ——没有人发现她的踪迹,但发现了一只猛兽留下的痕迹,那只猛兽,或者是一只青毛狗,或者说青狮。 宁缺神情不变,握着信的手却变得有些僵硬。 他翻身上马,轻夹马腹,向着北方而去。 那匹神骏的野马,在峡口处静静相送。 大黑马低着脑袋,显得有些不愉快。 宁缺说道:“我知道你想找个伴儿,但我得先找着我的伴儿。” …… …… 一路北行,风雪渐骤。 宁缺敛神静气,谨慎沉默,不与荒人相见,甚至很注意不在雪上留下什么痕迹,因为他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从而发现她。 他在被昊天遗弃的山脉里前行。 他是那个被昊天遗弃的人。 或者说,他把昊天遗弃在了人间。 现在他要去找回她。 …… …… 热海到了,毫无热气,只有厚厚的雪和刺骨的寒意。 宁缺牵着大黑马,走在荒人废弃的木屋里,回想着当年老师带着自己和她来到这里时的情形,想着那场只有天地师见证的婚礼,心头微温。 他怀里的石像也很温热,告诉他来对了地方,她应该就在这里。 但她究竟在哪里? 他走到一座木屋的窗边,看着黑暗的雪海和那座难以想象其高度的山峰。 窗里有盏油灯,桑桑静静看着他,如银月般的脸庞被昏暗的灯光照亮。 她能看到他。 他看不到她。 他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宁缺在窗边站了很长时间,直至双眉被雪染成白色,才离开。 走到雪林畔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他看着树下某处,握着缰绳的手颤抖起来。 …… …… (越写越慎重,越不想往下写,我真的很爱将夜里的人们,昨夜隆庆死后,我才能睡个安心觉,这是真话,我也很爱你们,这话也挺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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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62773490 发表于 2014-4-15 04:51 只看TA 267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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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一心安处 (昨天请假条忘记发布了,真是……罪过,我虽然经常断更,但断更不请假的次数基本没有,因为我会担心读者等更,白耗时间,结果没有想到,犯了这么大个错,实在是抱歉,今天还有一章,会写的很慢,慢慢来写,认真来写,另外,这章写的挺酸,挺那啥,但我真的很喜欢这个调调。) …… …… 树下有些吃剩的鸡骨头。 宁缺看着那些鸡骨头,沉默了很长时间。 大黑马有些不安地打个了响鼻,回首望向那个木屋,情绪有些不安。 宁缺忽然转身,牵着它重新走到木屋前,推门而入。 屋内依然一片黑暗,没有一丝灯光,空荡荡的,没有人。 宁缺松开缰绳,走到窗边,望向雪海。 桌上那盏油灯亮着,桑桑静静地看着他。 他还是看不到她,但他知道她就在这里,所以他开始说话。 “隆庆死了。” 他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在燕北,我杀了他……我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会这么简单的结束,在我原先的安排里,我准备把他废掉,然后把他关进魔宗山门,让他永世不得解脱,就像小师叔当初对莲生那样。” “但后来一想,这其实很没有道理,他并没有太得罪我,除了当年对你的态度有些糟糕,而且曾经试图用你威胁我,而且那些都没有变成现实……莲生杀死了笑笑。他没有伤害过你,我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 宁缺转身,望向黑暗的房间,说道:“从在那棵没有树皮的桑树旁拣到你,我这辈子最激烈的情绪,都是因为你而起,最开始的时候杀爷爷,然后到隆庆,想起来最开始进渭城的时候,我为你打过好几场架。” 桑桑与他隔的极近。如果没有那道屏障。或者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听着他的话,她的神情依然冷漠,睫毛却缓缓落下。似有些疲惫。 “我去了烂柯寺。雕了很多石像……你的像。” 宁缺从怀里取出石像。搁到窗前的桌上,说道:“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生病的你在禅院里说的那些话。但我还记得。” 桑桑望向桌上,看着侧卧静眠的自己,眼中流露出好奇的神情。 “当然,我最先去的渭城,我总以为那里对你我有比较重要的意义,你可能会呆在那里,可惜没有找到你,嗯,我在那里杀了很多人。” 宁缺忽然停止了述说,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我不想说了……痛哭一场,捅自己一刀,逼着你出来,那没意思,反正我来了……” 他看着身前空无一物的黑夜,说道:“你出来。” 没有煽情,不需要追忆,只是平静地要求,就像过去很多年里那样,你给我端茶,你给我倒水,你把脚搁到我怀里,让我好好地摸两把。 安静的木屋里,响起一声轻不可闻的声音,仿佛最薄的纸被最锋利的刀割开,又像是最脆的琉璃从高空落到地面,碎了,然后开了。 昏暗的光线,渐渐弥漫整个空间,从一丝直至万缕,最终照亮整间木屋,照亮桌上侧卧的石像,照亮宁缺的脸,也映出她的身影。 宁缺看着久别的她,看着她臃肿的腰身,看着她身上简陋的兽皮衣裳,莫名心酸起来,上前把她拥进怀里,紧紧地抱着。 桑桑面无表情任由他抱着,仰着头,显得极高傲,当然也可以说是木讷。 “放手。”她说道。 青狮从角落里奔出来,前肢低伏,作势欲扑,发出威胁的低哮。 大黑马居高临下盯着它,眼神暴戾,意思清楚。 青狮迅速收敛声音,变得老实乖巧起来。 宁缺抱着桑桑,头埋在她的颈间,声音有些嗡,有些含混,却又极清楚——含混是音调,清楚是意思,不容质疑。 “不放。” 桑桑冷漠说道:“放开。” 宁缺说道:“不放。” “放开。” “不放。” “放开。” “不放……说不放,就不放。” 大黑马和青狮互视一眼,很懂事地走到角落里,假装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 宁缺就这样抱着桑桑,仿佛要抱到海枯石烂,天长地久。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总之沧海肯定还没有变成桑田,桑桑微微仰起的头,终于落了下来,于是两个人的脸颊便触到了一起,温温的。 又过了很长时间,总之斧柄肯定还没有朽坏成尘,宁缺确信她不会再跑掉,终于松开了双手,又捉住她的右手,牵着她走到床边坐下。 牵着手并排坐在床边,不是为了等分果果,如果桑桑披上霞帔,看着有些像新婚当夜,他们当年本就是在这里洞的房。 “跟我回家。”宁缺对她说道。 桑桑没有回答他,也没有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望着窗外的风雪出神。 宁缺知道她没有出神或者走神,因为她是神,她还在这里。 “跟我回家。”他重复说道。 桑桑望向他,面无表情问道:“回哪个家?你最早那个家?” 这一次轮到宁缺沉默。 桑桑说道:“夫子想要破开我的世界,是基于他那不负责的、对自由的渴望,你如此执着地想要破开我的世界,就是想回到那个家?其实我一直想知道,你什么时候确信破开我的世界,便能回到你的家乡?” 宁缺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想了想后说道:“其实很早以前我就猜到了这一点,因为这里也有满天繁星。老师最后变成了月亮。” 桑桑微微挑眉,问道:“这能说明什么?他变成月亮,是因为那年你在海上对他说过月亮,他觉得月亮很美,仅此而已。” “有风雪。” 宁缺指着窗外说道:“还有满天繁星,这些都是很没必要的东西……如果你的世界是封闭而自成系统的话,更加不需要四季,可早这些都有。” “你的世界和我来的那个世界很像。” 他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看着她说道:“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这个世界还是在我原来熟知的那个世界里,并且可以相通。至少可以观察。因为只有观察才能模仿,才能如此相似。” 桑桑神情淡漠说道:“可以观察,所以我知道你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 宁缺说道:“那是广阔而自由的世界。” 桑桑说道:“那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 热情的太阳播洒着生命,无垠的宇宙空间等着被探索。所以那里是广阔而自由的世界。但那里绝大部分空间充斥着绝对的寒冷和死寂。所以也是冰冷而死亡的世界,宁缺和桑桑的说法都没有错,因为彼此的立场不同。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人类的命运终究要由人类自己决定,你没有必要继续承担这个责任,那样太累。” 桑桑说道:“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爱世人,只爱爱我的世人,世人的先祖选择了我,我便要继续承担这个责任。” “这个讨论没有意义。” 宁缺很强硬地中止这方面的对话,抓着她的双肩,说道:“你是我的妻子,你现在怀着我们的孩子,你就应该跟我一起回家。” 桑桑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说道:“你就这么想我死?” 宁缺说道:“那天你坐着大船驶向彼岸的神国,我曾经试着想要做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做,你就应该很清楚我的态度。” 桑桑说道:“但我同样警告过你,我是这个世界的规则集合体,如果你要毁灭这个世界,我便没有办法再继续存在下去。” 宁缺说道:“以前我也很担心,但现在不……因为神国里还有一个昊天,而你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人,你不会有事的。” 桑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怎么证明?” 宁缺看着她隆起的腹部,说道:“这难道还不是证明?” 桑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远方不知何处,说道:“新教在世间传播日久,道门逐渐衰败,我变得越来越虚弱,这又说明什么?” 这说明她依然还是昊天。 “也有可能是因为……怀孕的关系?” 宁缺走到她身后,说道:“怀孕的女人本来就容易虚弱,你应该还记得,那年在渭城,胖婶怀孕的时候,连骂人都没力气。” “可你没有办法证明。” 桑桑转过身来,说道:“那么我还是可能会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显得平静甚至冷漠到了极点,然而宁缺却在她眼眸深处看到了极大的恐惧与哀恸。 因为那份恐惧与哀恸,他的心都痛了起来。 “我真的……很怕死。”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从我在神国醒来的那一刻,我就开始害怕会死去,我不想死。” 她平静地说着,泪水湿了脸庞。 桑桑很少流泪。 昊天从不流泪。 宁缺忘了自己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她流泪,或者好些年,或者好几千年。 他再次把她抱进怀里,低声说道:“别怕,没事,我不会让你死的。” 桑桑还是像先前一样任由他抱着,双手负在身后。 但这一次,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都想要杀我……他们想要杀我,你们也想要杀我,我现在可以被杀死,所以我很怕,我很怕连你也要杀死我。” 她神情平静,却不停地流着泪,奇异的悲伤。 “不会。” 宁缺紧紧地抱着她,说道:“如果真的害怕,那就不做了,我们回别的家,不回渭城,就回长安,老笔斋的院子还在。” 桑桑说道:“那你那个家呢?” 宁缺说道:“早就忘了。” 一心安处是吾乡。 哪里能让你心情安宁,便是你的家。 桑桑就是他的家。 就像是她要去彼岸,却归不得神国。 因为她的彼岸,就在他站立的地方。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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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62773490 发表于 2014-4-15 04:51 只看TA 268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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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一夜,有话 桑桑依然平静骄傲,就像以前在桃山或者历红尘时那样漠然,没有显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事实上她很不安——因为她知道观主想要做什么。 她与道门之间的关系很复杂,她是道门供奉的神明,也是道门替人类选择的看门人,当道门决意毁灭她时,便意味着人间将要遗弃她。 她正在渐渐虚弱,她现在能够被杀死,于是她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真切与悲哀,开始恐惧与不安,那些情绪最后都变成悲伤。 所以她面无表情地流着眼泪。 幸运的是,夜很黑暗,还有一盏昏暗的灯火因唯一而明亮。就像这个人间对她来说已然一片黑暗,却还有宁缺这个唯一的例外。 他是她唯一信任的人,因为他是她的男人,因为她给他斟过很多次茶,在一起度过漫长的岁月,同过无数生死,早已难分彼此。 桑桑闭眼靠在他怀里,神情有些疲惫,眉眼间的漠然,却已被安宁代替,自归不得神国的那天开始,只有此时她才能真正安心片刻。 宁缺从后面抱着她,说道:“明天我们就回,到了长安城,谁都伤不到你,别忘了你是昊天,以前对我那么凶,现在怎么这么胆小?” 桑桑没有接他回长安城的话题,说道:“我现在没有以前强大,自然要小心谨慎些,至于你……你对我如此不敬,我都没有惩罚你。你应知足。” 宁缺听着这话,手从她的鬓畔向下伸进她的怀里,握着那处说道:“你是我老婆,就算相敬如宾也是在席上,我们这可是在炕上。” 桑桑忽然睁开眼睛,明亮如星辰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怒意,旋即却变得有些惘然,如果要变成人类,似乎他的行为没有什么问题? 感觉着怀里那只手越来越热。越来越不老实。她那双细细的眉蹙了起来,明显有些不适应,却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应对。 这样的亲密,在她的人间记忆里其实很多。从很小的时候一直到长安城。尤其是在那张棋盘里。不知亲密了多少次,她还是觉得很难接受。她在想是继续沉默假装不知,还是挥手散去自己的世界。把他轰进雪海深处去清醒清醒。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她选择了沉默,为了驱散天心深处那抹不适应和羞恼,她选择与他讨论比较冰冷的话题。 “陈某想要杀我。”她面无表情说道。 如她所愿,在听到这句话后,宁缺的手虽然还是伸在她的怀里,但至少停止了动作,片刻后,他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你确定?” “我知道所有人的过去,便知将来。” “一个封闭的世界里,只要知道所有的前提条件,掌握所有规则,拥有绝对的计算能力,便可以推算出所有的结果,这我懂。” 她知道这是宁缺那个世界习惯用的语言方式,听了这些年,早已习惯不愿问,重复说道:“所以,陈某要杀我。” 这是典型的昊天的因为所以,或者说神迹,七卷天书的明字卷,便是这种神迹的具体展现,便是她对整个人间的意志昭告。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和师兄师姐们也隐约猜到了,只是无法确定,因为想不明白他究竟要做什么。” 桑桑没有说,但很显然,她对这件事情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你能推算未来,就像明字卷里写的那些话一样,你知道老师会化身成月,知道佛陀会隐于山间,知道观主会另觅道路,那么何必降临人间?你没能完全战胜老师,反而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危险。” 宁缺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问道。 桑桑说道:“我算不到自己之后的未来,曾经在过去看到的现在的未来,过于模糊,而无法确信,因为有变数。” “什么是变数?” “像你老师那样能够超出规则的人,就是变数。” “听着很强大的样子。” “你也是变数?” “为什么?” “因为你是局外人。” …… …… 屋内安静了一段时间,窗外的风雪呼啸不停。 桑桑没有说错,事实上多年前大唐国师李青山以寿元为代价卦算未来时,也同样看到了宁缺的特异之处——他从来都不在这盘棋局里。 他来自另外的世界,他是局外人。 昊天算不到他,夫子看不透他,观主也是如此。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觉得体会你能这种身份很像是宗教里经常会出现的某种使者——只是不知道是光明的使者,还是黑暗的使者。 还是过于沉重,很不符合千里寻妻记大结局最后夫妻重逢之恩爱夜话的气氛,他决定把话题从桑桑那里再扭转回来。 “什么时候生?” 他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关心问道。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他怔住了,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自己什么时候不来月事难道不清楚?转念一想,自己的老婆不是人,确实没法说清楚。 如果按照普通人十月怀胎来算,他现在正戴着顶极绿的帽子。 他不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问了一个别的、同样重要的问题。 “男的女的?” “你想要男孩女孩?” 桑桑没有转过身来,眼睛却变得有些明亮,在这些天孤处寒域的日子里,看来她没少想这些问题,不知道她有没有发觉自己真的很像人了。 “都行。” 宁缺想了想,又说道:“不过还是女孩好些。养起来有经验。” 这里说的经验,自然是他小时候把桑桑养大的那段过往。 桑桑点头表示知道,说道:“我不知道男女。” 宁缺有些恼了,说道:“你咋这都不知道呢?” 普通孕妇能知道自己的产期,但没有医生的帮助还真没办法知道怀里的胎儿是男是女,但像桑桑这种非普通孕妇则应该相反才是。 昊天难道不应该无所不知吗? “因为我不想知道。” 桑桑沉声说道,显得有些生气的样子,其实更像赌气。 她依然高大丰腴,尤其是怀孕之后更是如此,但这般躺在他怀里赌气说着话。显得有些可爱。像小姑娘似的可爱。 宁缺听出了更多的味道,酸酸的味道,知道她是在吃醋……就像那年在长安城里离家出走一般,只不过现在她吃的是……腹中孩子的醋。 不管吃谁的醋。终究是吃醋。这是他这辈子最愿意看到的事情。于是他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把她抱的更紧了些,当然。很小心地不会压到她的肚子。 两个人在床上静静躺着。 石像在桌上静静躺着。 大黑马和青狮在房间角落里静静休息着。 没有过多长时间,天色依然黑沉,但按时间算,清晨到了。 宁缺起身,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带她离开。 桑桑静静看着他,也不说要跟着他走。 待收拾妥当,宁缺走到她身前,说道:“不要给我玩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那套,不管你走与不走,都要跟我走。” 说完这句话,他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大黑马极有眼力,闪电般蹿至,谦卑地低下身躯,等桑桑骑上去后,还回首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小腿表示亲热。 桑桑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宁缺,说道:“你以为我真不敢打你?” 宁缺翻身上马,双手绕过她的腰肢,握紧缰绳,在她耳畔笑着说道:“你不是不敢打我,是舍不得打我。” 大黑马把头埋的极低,觉得这话肉麻的有些过份。 青狮眼泪汪汪看着不再说话的桑桑,心想伟大的您怎么能堕落成这样? …… …… 夫妻二人骑着大黑马,顶着满天凛冽的风雪,离开寒域向南方行去,青毛狗在后方紧紧跟着,吭哧吭哧跑的极为欢快。 宁缺选择的路线要穿过雪海,被冻的极结实的海面上覆着足足两尺深的雪,即便大黑马身高体健,行走起来也极为吃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从这里走。 如果有人能够从极高远的天空往下看,便能看到,他们一行人在雪海表面上留下了一道极清晰的痕迹,与壮阔的雪域天地相比,这道痕迹确实很细,却没有被风雪重新掩盖,显得有些诡异,不知是什么手段。 桑桑在他身前,从天空望向大地。 她看着雪海上那道风雪难掩的痕迹,沉默不语。 宁缺知道她明白了些什么,说道:“只是做些准备。” 桑桑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气泡,表面非常光滑,透明有如琉璃。 气泡很薄,仿佛吹口气便会破,但奇怪的是,漫天呼啸的风雪不停吹拂,气泡颤颤巍巍,却始终没有破裂。 气泡上有两道极细的裂痕,仿佛下一刻就会破裂。 两道裂痕就像是两道笔画,一撇一捺。 裂痕很细很浅,如果说气泡壁只有发丝的千分之一厚,那么这道裂痕只有气泡壁的千分之一厚,普通人根本无法看到。 宁缺不是普通人,他能看到,所以神情变得极为凝重。 他感觉到,如果这个气泡破了,这个世界便会毁灭。 桑桑问道:“现在你能写出那个字?” 宁缺说道:“不能。”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到你能的那天,先告诉我一声。” …… …… (我没写过悲剧结局,对吧?因为所以,科学道理……)(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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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62773490 发表于 2014-4-16 23:31 只看TA 269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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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在潭边(上) 宁缺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看着她身前飘着的那个气泡,想着自己和老师在海船上曾经做过的那些推测,有些不确定问道:“这就是世界的样子?” 桑桑没有回答。 风雪未减,大黑马的速度很快,没有过多长时间,便过了雪海,宁缺回首望去,看着雪原上那道清晰的蹄印,不知在想什么。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有些微酸,而且是废话,但对于他要做的事情来说,却是很需要的朴素的道理,人类对于这个世界最重要的变化,不就是那些痕迹?比如城墙、宫殿、田野、阡陌还有河堤。 雪海上的这道痕迹同样如此,同时也是某个字的某个笔画里的某个部分,或者是开端,或者是结局,只是暂时无法确定,连宁缺自己也无法确定,除非他真的把那个字写出来,并且让整个人间看见。 只是要写出那个字谈何容易?回顾这个世界的人类历史,无数劫来无数年,真正能够超越规则、达到无矩境界,终究只有夫子一人。 但总要做些准备,哪怕要准备数千年之久——在没有确定观主的真正目的之前,这些大概便是他现在能够做的不多的事情。 现在来看,观主让隆庆烧死叶苏助其成圣,令道门分裂,暗助新教波澜渐阔,都指向让桑桑变弱,很明显他想对桑桑不利。 根据书院推算,观主用来对付桑桑的手段是那几卷天书。只是…… 为什么?不去思考宗教信仰之类的事情,这件事情逻辑都很难自洽,桑桑是昊天,道门为什么要杀她、敢杀她?意义在哪里? 桑桑没有说,宁缺也不问,只要能够回到长安城的家里,他还有很多时间去解开这个谜题,然后做出相应的对策。 大黑马的速度奇快,在风雪里变成一道黑色的闪电,青狗在旁边的深雪里奔行。不时被雪掩埋。看着就像朵朵盛开的青莲,竟也丝毫不慢。 数天后,宁缺一行便离开了寒域的范围,来到一片残留着些许青意的针叶林附近。在林间他看见很多被野兽吃剩后被冻成冰渣的鹿肉及血。看兽群的足印和被撞断的林木。确定应该是雪狼曾经停留的地方。 桑桑伸出右手食指在大黑马的颈间轻点,大黑马明白了她的意思,缓缓减速停下。她捧着肚子有些笨拙地下了马,伸手招了招。 青毛狗很喜悦地奔了过来,吭哧吭哧跳到她的怀里。 她抱着青毛狗,望向南方,神情漠然。 宁缺看着她怀里那只大狗,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说。 南方依然是风雪,桑桑却看了半个时辰,然后说道:“转东,12,8。” 宁缺扶着她上马,轻扯缰绳,让大黑马改变方向,向东而行,整个过程里他都没有发问,似乎知道她的意思。 过了数日,到了一条冰河畔,桑桑再次让大黑马停下。 她望向某个方向的天空,神情依旧漠然,眼睛里却渐渐流露出烦躁的情绪,然后从怀里取出了一个小算盘,开始拨打。 除了当年在长安城里修房子的时候,因为涉及银钱数目太多,需要一种严肃的仪式感来增加信心用过算盘,宁缺很少见她用过算盘,有些诧异。 雪原罕有人迹兽踪,除了呼啸的风声,十分安静,此时冰河畔,却响起了噼噼啪啪的清脆响声,桑桑的手指在算盘上带出道道残影,像在弹琴。 过了段时间,她停止了打算盘的动作。 宁缺望向她身前,只见算盘上那些小木珠排列成一个很有规律、但绝对没有任何意思的图案,看不明白,直接问道:“怎么走?” “西北,33,23。”桑桑说道。 往西北等于退回,宁缺却没有任何疑问,轻提缰绳,让大黑马向着那个方向而去,一路踢雪溅冰,没有耽搁任何时间。 暮时,大黑马再次停下。桑桑取出算盘,再次开始像弹琴一般拨打,待计算完毕,又给出一个新的方位,宁缺依言而行。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问,更没有疑问,只是沉默平静地配合,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关于计算路线这种事情,他绝对信任她。 此后数日,这样的情况不停重复,最后桑桑甚至不再把算盘收进衣服里,而是搁在鞍前,不时便会拨弄几下,而且转向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 她比当年弱了很多,天心难算世间一切事,但要说到算字,依然超出普通人类太多,转向与趋退没有任何规律,最后连宁缺都失去了方位。 但他知道,现在越来越南,离长安城越来越近。 桑桑和他不想遇到的那个人,还一直没有遇见。 宁缺的神情越来越凝重,因为他知道任何事情,都是越到最后越危险,更因为他发现桑桑现在的精神越来越差,不知还能继续算多长时间。 桑桑变得很疲惫,非常嗜睡,经常拨着算盘珠,便无声无息靠着他的胸口睡着,好在并不像那年生重病一般虚弱,更没有吐血。 宁缺每次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都忍不住想,难道是快生了? …… …… 接下来连续两天都是依着天弃山南行,雪岭在碧蓝的天空里画出一道清晰美丽而起伏崛狠的线条,给大黑马指引着方向。 贺兰城在丛山峻岭间若隐若现,桑桑再次让大黑马停下。 这一次的推算用了很长时间,算盘上的那些木珠不停地弹动,被她的手指拨回原位,又再次被拨出,显得非常凌乱。她的动作也变得有些乱,像乱弹琴。 她脸上的漠然被烦躁取代,最后变成恼怒。 啪的一声响,她的手落在算盘上,将勉强将要成形的图案再次弄乱,任由有些凌乱的发丝在颊畔乱飞着,说道:“会遇见。” 宁缺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问道:“有没有机会?” 桑桑说道:“没有。” 他问的是夫妻联手、战胜观主有多大概率。 桑桑的回答很简洁清楚,一点都没有。 这一次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能不能绕?” 桑桑说道:“不能。” 连续听到两次否定。宁缺毫不怀疑她的判断。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向山间而去,说道:“先想办法藏起来。” 听着这话,桑桑微微挑眉。有些不悦。 她是昊天。居然因为一个人类而躲藏?而且那个人类以前是她养的一条狗?当然事实上。她在雪海畔已经藏了很长时间,只不过那时候她可以心境守一,现在却很难。她不想在宁缺面前显得太过弱小,需要他保护。 当她的手下意识落在腹部上,她保持了沉默。 宁缺没想到在这种时刻她还会想那些有的没的,牵着缰绳快速奔入山中,来到一片被寒树环绕的寒潭畔,说道:“就这里。” 这里能够远远眺望到贺兰城,却很难被外界发现。 桑桑挥动兽皮缝成的衣袖,一道清光闪现即逝,一道气息出现然后消失。 宁缺没有查觉到任何异样,但他知道,她已经展开了自己的世界,寒潭畔的这片平地还有自己和大黑马青毛狗,都在这个世界里。 没有多长时间,他便看到了证明。 潭畔的积雪渐渐融化,气温逐渐升高,泥地里竟有青草渐渐抽芽。 天弃山里忽然下起风雪。 宁缺望向外界,觉得好神奇,外面风雪如怒,此间却温暖如春。 他想了想,抽出铁刀,干净利落砍了些树木,凭着自己非人的力量,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在潭边搭了一个木屋。 木屋有些简陋,但淡淡的木香,却可以宁神。 桑桑捧着肚子,在旁边静静看着他劳作。 “躲进小楼成一统?” 她看着那个简陋的木屋,面无表情说道:“你知道,不可能一直藏下去。” “偷得浮生半日闲。” 宁缺说道:“能藏多会儿是多会儿……嗯,不要再对诗了,这些诗都是你小时候我教你的,再说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他把她扶进木屋,让她靠在软软的被褥上。 他低头靠着她隆起的腹部,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 木屋外却传来了动静。 青衣道人,出现在寒潭对面。 他面带风霜,衣有风雪,不知在世间寻找了多长时间,找了多少地方。 他静静看着寒潭对面,明明什么都没有看到,却没有离开。 宁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靠着桑桑的腹部,不再理会外面的事情,神情显得格外专注。 桑桑没有理他,看着寒潭对面,忽然说道:“我很想杀了他。” 宁缺听到了胎动,正在喜悦,回答道:“你现在杀不死他,就别想了。” 桑桑神情漠然说道:“杀不死他,才想杀他。” 宁缺怔了怔,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要是以前,她要杀谁随手便杀了,哪里还需要想? 他坐起身,将她搂进怀里,看着寒潭对面的观主,静静无语,就像看着镜中虚假的世界,就像在看一场戏剧,或者一幅画。 似乎很荒诞,很有趣,很安宁,事实上他和桑桑现在所处的世界才是假的,而且这个世界无法一直维持下去,终有破碎的那一刻。 当桑桑无法维持这个世界的那一刻。 大概便是他和她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刻。(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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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62773490的勋章 |
fi62773490 发表于 2014-4-17 23:59 只看TA 270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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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在潭边(下) 事实上,宁缺见到观主的次数很少,都是在长安城,如今想来,每次相见,似乎都伴着风雪,极为寒冷,从外到里。 以往,观主的青衣不染尘埃,更没有雪霜,飘然若仙,此时的观主,却满身风尘,满脸风霜,有些疲惫,是个寻常人。 他在世间寻找桑桑很多天,很多地方,以无距境界纵横万里往复,消耗极大,依旧慢了一步——宁缺与桑桑之间的本命联系,胜过世间最强。 他看着寒潭那头,看着那些积雪下干黄的旧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境也没有生起任何微澜,因为那里空无一物。 但他总觉得那里有什么,就像过去那些天,他经过寒域雪海荒人部落,望向那幢小木屋时的感觉,所以他没有离开。 被昊天遗弃的山脉,在风雪里变得越来越寒冷,观主静静站在潭畔,神情却越来越平静,仿佛有无形的清水淌过,洗去所有尘埃,脸上的风霜色越来越淡,直至最后消失无踪,青衣上的雪屑也融化消弥不见。 一道清静至纯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散出,来到足下,融了积雪,绿了旧草,蔓延至潭内,融了冰面,荡起涟漪,春意渐生。 春风绿了寒潭岸,瞬间便至对岸。 桑桑静静看着他,手指轻轻搭在地面,如涓流般的生命气息,注入大地之内,外面的春意与里面的春意相融相汇,难分彼此。 没有彼此,便没有界线,无法被看到。 暮色来时,观主离开了潭畔,留下一道空间通道的残留气息,消失无踪。 宁缺确认他没有发现桑桑和自己,心情略松脸上却没有喜悦的神情,因为这只是暂时的事情,没人知道这种局面还能维持多久。 “现在能不能走?” 他看着远处山峦里雄奇的贺兰城问道。 桑桑沉默不语。 宁缺明白了她的意思,观主这时候有可能去了南海,也有可能正在雪峰顶看着大地,她如果打开自己的世界,很容易被他发现。 算盘搁在她的膝头,她已经无法算出观主的位置。 她正在变得越来越虚弱,或者说,越来越像个普通的妇人,这个事实让她沉默,让她无奈也让她更加愤怒。 她抓起宁缺的手,狠狠地咬了一口,就像个受了刺激的母兽。 宁缺看着她唇角溢出的鲜血,很痛却没有呼痛,眼神里满是溺爱和同情。 夜色来临,群山里风雪骤停,有风自东南方向的海上来,将天空上的那些厚云吹散出一大片空隙,数百粒繁星出现在眼前,同时还有一轮月。 宁缺抱着桑桑靠着软温的兽皮倚着,看着夜空里的星星和明月发呆。 桑桑说道:“我想做爱。” 宁缺微怔,低头看她脸上神情平静,才知道她不是在说笑话。当然,如果她真是在说笑话,这件事情未免太好笑了些。 他说道:“瞎想什么,先睡觉。” 桑桑说道:“我想和你睡觉。” 宁缺怔住,说道:“困了?” 桑桑说道:“我想和你困觉。” 她的情绪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不是那么认真,却格外认真。 宁缺搂着她嗅着她的味道,亲了亲她的脸。 过了会儿。 他忽然说道:“能不能不要看?” 桑桑看着某个地方,眼睛一眨不眨,说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这算什么?人在做,天在看?” 桑桑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话有趣。” “有趣你个头。” “这话无趣。” “好吧,我说……就算非要看,能不能带点情绪?” …… …… 清晨醒来,宁缺情绪不怎么好,因为他总觉得桑桑的情绪有些怪异,像是在和自己进行告别——刚刚重逢,难道她又要出走? 他思来想去,总觉得有些不妥,神情渐渐变得凝重,看着寒潭对面那片昨日初生春意,一夜又被寒风冻凝的草地,警惕无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给出了另一种可能的解答,却不能让他稍微觉得轻松,反而心情更加沉重,因为桑桑似乎快要生了。 很多事情,他都有经验,但这件事情,他没有任何经验,桑桑曾经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对这件事情,也很没办法。 木屋里一片安静。桑桑捧着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传来的动静,细眉蹙的极紧,脸色有些苍白,还没有开始阵痛,但快要开始了。 生孩子很麻烦,更麻烦的是,桑桑的心境受到极大干扰,再也很难维系自己的世界,窗外的空气里飘着游丝,宁缺知道那是裂缝。 如果把这个世界缩小些,或者让这个世界里的物质更少一些,以桑桑的能力,或者还能维系更长一段时间。 宁缺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空间裂缝,明白了清晨醒来为什么会感觉到分离近在眼前,沉默片刻后,牵着大黑马走出了木屋。 没有清脆破裂的声音,只有迎面一阵微寒的风,他便回到了真实的世界,站到了真实的寒潭畔,回首望去,无路也无屋。 他决定离开这里,离寒潭越远越好,离她越远越好,他明白了隆庆在那场战斗之前说过的一些话,原来他的寻找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然而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有人来了。 那个人回到了潭边。 “她在哪里?” 观主看着他问道,神情平静,不急不躁,不愠不怒,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就像水草在水里,潭影在潭间,天意在他胸怀。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抽出铁刀,向寒潭对面斩去。 一斩便是数千刀。 刀锋破空,化作无数残影,每道刀影,都是一道笔画,两道笔画,便是一个字,他的铁刀,瞬间便在寒潭畔,写出了数千个字。 数千个“乂”字。 他脸色苍白如纸,识海里的念力为之一空。 无数凌厉至极的符意,笼罩住寒潭。 观主脚下,有几根正在伸展腰肢的翠绿青草,悄无声息碎成无数屑。 潭畔的寒树,无声无息间,化作无数残片。 寒潭边的世界是一幅画。 宁缺将这幅画切成了无数碎片。 观主是画中人,如何自安? …… …… (这章主要是“人在做,天在看”六个字,微博上有位仁兄说:叫女朋友做爱的时候,总会想到一句话:人在做,天在看。我当时看到后,就想到宁缺和桑桑做的时候,那算什么?以前写过天人交战,天人合一,但我一直想让她看,人在做,天在看,好酷……本来是很长很仔细的描写,但大家清楚最近的情况,所以简而化之,留取其意,难免有些遗憾,我始终还是以乡土流小说家自居的。多年前庆余年里范闲和战豆豆那段,我写的很用心,我想用别的手法再用心一次,可惜了哉,最后的这些章,必须章章用心才对,明天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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