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0
第一百三十二章 何时

  书院后山尤其是镜湖附近向来四季如春,而且这梨树本就不一般,自然没有萧瑟之感,满树青叶,洒下一片荫凉。

  众人坐在荫凉里,对着那张棋盘发了很长时间呆,依然没有看出来,这张棋盘究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更没有想出打开棋盘的方法。

  木柚用绣花针拨了拨鬓间的飞发,有些恼火说道:“还没想到法子?”

  四师兄看着棋盘,神情凝重说道:“我想了七十三种方法,但既然大师兄和二师兄都打不开,那些方法必然不行。”

  木柚说道:“总得试试。”

  众人离开梨树,来到溪畔的打水房里,看着四师兄把棋盘搁在炉上,任其被幽蓝的高温火焰不停烧蚀,不由神情微变。

  北宫未央抱着古琴,满脸担忧问道:“就算这佛祖棋盘不会被烧烂,但小师垩弟在里面,会不会被烤熟?”

  西门不惑用洞萧指着炉上的棋盘,说道:“烧了半天,黑都没有黑,这棋盘不是烧烤盘,小师垩弟又不是猪肉。”

  四师兄没有理会这些插科打浑的家伙,待确认棋盘被烧至极高温度后,用铁钳夹起,扔进了打铁房后清冷的溪水里。

  只听得嗤嗤声响,溪水里白雾大作,正蹲在水车最上方眺望远方的大白鹅被吓了一跳,挥着翅膀飞到溪畔,对这些人很不满意地叫了两声。

  热胀冷缩,是对坚硬物体最好的破坏方法,然而令书院诸人失望的是,那张棋盘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一条裂纹都没有产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书院诸人对这张棋盘做了很多事情。

  木柚把棋盘扔进云门阵法里试图让大阵把它撕垩开,但还是没有效果;王持熬了一锅据说是世间最毒、腐蚀力最强的汤汁,把棋盘扔进去煮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熏得溪里的鱼死了大半,大白鹅愤怒到了悲伤的程度,棋盘依然没有动静;四师兄取出宁缺留在后山的那个小铁罐,试图把棋盘炸开,最终也只炸死了镜湖里一半的游鱼,大白鹅伤心地不想活了棋盘依然如故。

  某天,五师兄宋谦忽然说道:“说起棋盘这种事情……我总觉得,既然是用来下棋的,那么总得和棋有关。”

  他与八师兄乃是当世棋道最强者,如果说起下棋、或者说棋盘,确实再也找不到比他们更熟悉的人了。

  众人眼睛顿时明亮,满怀希冀望向他 木柚问道:“然后?”

  宋谦摸了摸头,说道:“然后……没有然后了。”

  众人闻言恼怒,心想既然说不出来道理,为何要忽然开口说话?王持先前正在处理那锅剧毒的药水,没有完全掌握场间的局势,从自己的院子里取了两匣棋子问道:“那……该把棋下在哪里?”

  众人很想把王持教训一顿,但想着现在小师垩弟在棋盘里,陈安皮在临康城,十一便是书院最小,忍着没有发作。

  四师兄想了想,把他手里的棋匣接过来,然后把匣里的棋子一股脑地全部倒在了棋盘上 只听得清脆的响声不停响起。

  棋盘上堆满了黑白两色的棋子。

  众人围着棋盘,有些紧张地看着,甚至都忘了呼吸。

  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棋盘和梨树回到书院后山六师兄便一直没有怎么说过话,直到此时,众人的脸上流露垩出垂头丧气的神情,开始绝望的时候他提着一把大铁锤站了出来,看着众人憨厚说道:“最后还不是得砸?”

  他看着众人憨厚说道:“还是让我来砸吧。”

  木柚说道:“两位师兄在悬空寺也没有砸开。”

  六师兄说道:“我们时间多些 可以一直砸。”

  四师兄想了想后叹气说道:“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安静的书院后山,从这一天开始变得嘈闹起来,镜湖畔不停响起沉闷的巨响,六师兄挥动着铁锤,不停砸着棋盘。

  他虽然很强壮,这辈子不知道挥了多少记铁锤,但终究有累的时候,当他累时,四师兄和五师兄等人,便会上前替手。

  痴于棋的人离开了自己的棋盘,痴于沙盘的人也离开了沙盘,痴于阵的人也离开了阵,在佛祖的棋盘旁,变成了勤劳的铁匠。

  痴于音律的人却没有什么变化,北宫未央和西门不惑太过瘦弱,尝试了两下,连铁锤都举不起来,于是被大家赶到了一旁。看着同门们热火朝天、大干苦干的画面,二人难免有些失落,于是坐在一旁操琴吹萧,奏个慷慨激昂的曲子,替大家助威,也替棋盘里那个家伙加油打气。

  砰砰砰砰,铁锤不停落到棋盘上,后山崖坪的地面震动不安,前些天侥幸活下来的鱼儿惊恐地躲进水草深处,大白鹅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棋盘,心想那头憨货不知道在不在里面,小白狼在山林深处对着夜空里的明月低啸,想要学会父辈的威风模样,却被山下传来的撞击声弄得有些心神不宁,唯有老黄牛依然神情宁静,坐在草甸上,不时低头吃两口青草。

  无数锤落下,棋盘依然没有平静如常。

  木柚的晚饭做的有些迟,做铁匠的师兄弟们早已饥肠漉漉,自然有些不满,有些人开始怀念以前做饭的那个姑娘。

  “她是昊天,做的饭当然比我做的好吃!想吃?那就把她从棋盘里揪出来!”

  木柚很是愤怒,蹲下看着模盘,语重心长说道:小师垩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啊?记得带着你的媳妇,一起出来。”

  临康城里某座著名的道观前,陈皮皮正在对着广垩场上的数千信徒授课,他神情平静,言辞清晰而明确,秋风拂起他身上的道袍,飘然欲飞 当年胖胖的少年,现在看起来,还真有几分道门使者的风范。

  叶苏已经离开南晋,由他在陋巷陋室里开创的新教,却没有就此颓败,反而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兴盛起来。

  因为陈皮皮在努力地继续他的事业,而且有剑阁的帮助,南晋从官方到民间,没有谁敢阻拦新教的传道 至于那些坚持效忠西陵神殿、冥顽不灵的道垩人和神官,早就在某些漆黑的深夜里,变成了大泽里的尸体。

  此时讲经授课的盛大场面,便是新教在南晋受欢迎程度的体现,数千信徒里有老有少,有穷苦的民众,也不乏身家不凡的富人。

  陈皮皮今天讲的是西陵教典第三卷新注讲义原本深奥难懂、只能任由神殿神官解释定义的教典,在他平缓的声音解析下,变成最简单明了的话语,不失教典本义,却又有了与西陵神殿截然不同的阐释。

  传道结束,数千信徒对着道观前的陈皮皮虔诚行礼 然后纷纷散去,按照新教的要求,他们想要展现对昊天、对新教的虔诚,那么首先要做到的事情,便是与人为善,与己为善,过好自己的生活。

  这种要求很简单所以新教的教义推广真的很轻松,任何宗教信仰最开始传播的时候,似乎都是如此。

  陈皮皮在数名剑阁弟子和南晋军垩队的保护下,离开道观向自己居住的街巷走去沿途遇见的信徒,都恭敬地避让到一旁。

  回到陋巷里的那间陋室,他看着站在窗边的那名瞎剑阁,一面脱道袍 一面埋怨道:“每次都要派这么多人跟着,很烦的。”

  柳亦青转过身来阳光从窗外漏入,把他蒙着眼的白布照亮,他微笑说道:“听说自从派出人跟着之后,你受到了更多尊敬。”

  “我不知道那叫尊敬还是畏惧。”

  陈皮皮用湿毛中擦着身上的汗水,白花花的肥肉不停颤垩抖,看上去哪里还有半分先前在道观前飘然若仙的感觉?

  柳亦青说道:“尊敬,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畏惧……比如对神殿的态度。”

  陈皮皮沉默了会儿,把湿毛中扔到盆里,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神殿如果真要杀我,你们也没有刃、法。”

  任何强大的组垩织,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内部的分裂,或者说内部产生的挑战者,叶苏的新教,毫无疑问便是西陵神殿现在最警惕的对象,南晋承受了西陵神殿极大的压力,要他们把陈皮皮交出来。

  柳白身死剑阁自然与西陵神殿成为了不共戴天的敌人,南晋当然不会交人,问题在于,西陵神殿随时可能派人进入临康城,把陈皮皮杀死——现在的陈皮皮雪山气海被锁死形同废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位修道天才——所以剑阁方面才会如此紧张,派了这么多人来保护他。

  “据我所知,神殿暗中派了位红衣神安进入临康城,已经与皇宫里那位见过面了,我担心南晋皇室的态度会发生变化。”柳亦青说道。

  陈皮皮看着他笑着说道:“你反正已经杀过一个皇帝,再杀一个又何妨。”

  柳亦青声音微涩说道:“我不能把南晋人全部都杀光。”

  陈皮皮沉默片刻后说道:“或者,我们可以离开。”

  柳亦青说道:“我想问的是,书院究竟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陈皮皮走到他身旁,看着窗外的落日,说道:“我想应该快了。”

  柳亦青说道:“那么我想,神殿也应该快要动手了。”

  陈皮皮说道:“是的,家父绝对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TOP

0
第一百三十三章 何人

  柳亦青问书院何时动手,所指是清河郡。只要清河郡被拿下,南晋便与唐国联为一体,西陵神殿再想动手,便没有那么容易。

  西陵神殿动手的目标,自然是南晋。南晋国势强盛,道门想要战胜唐国,怎么可能放弃此间,更何况南晋本来一直都是神殿的势力范围。

  柳亦青还准备再说些什么,此时唐小棠买菜归来,他不便多言,与二人揖手告别,带着屋外的剑阁弟子离开。

  陈皮皮看着渐渐消失在暮色里的剑阁弟子,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南晋受到了西陵神殿极大的压力,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

  宁缺和桑桑被佛祖困进了棋盘,对于普通人来说,这自然是个秘密,但对于能够与书院保持联系的他来说,不是秘密。

  因为这个突然的变故,书院最初拟定的计划不得不做出相应的调整,道门、尤其是他的父亲怎么可能错过这种机会。

  “我自幼修行道法,从无障碍,被观里的人们称赞为道门千年难遇的天才,其后入书院考了个六科甲上,被老师直接召进二层楼,成为书院后山的一分子,糊里糊涂就进了知命境,修行对于我来说,从来都不是难事。”

  陈皮皮站在窗前,看着长安城的方向继续说道:“或者是因为这个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不想与师兄争道统我对修行其实很不用心,对力量这种事情更是不感兴趣,然而现在,我变成了废人,再也无法修行,再也无法拥有以前那样、甚至是更强的力量,我却忽然开始渴望力量。”

  他想要帮书院做些事情,所以才会渴望力量。

  唐小棠走到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说道:“不要太担心。”

  “没有办法不担心。”

  陈皮皮最敬爱的两位师兄——君陌和叶苏,现在都在做着最艰难的事情,每每想到这些,他便觉得焦虑不安。

  唐小棠说道:“四师叔来信,说书院里正在想办法开棋盘,但一直没有办法,为什么你好像不怎么担心这件事情?”

  陈皮安说道:“佛祖的棋盘困不住宁缺。”

  唐小棠不解,问道:“为什么?”

  陈皮皮说道:“因为他和昊天在一起。”

  唐小棠说道:“可是… ”佛祖不就是想要毁灭昊天吗?”

  陈皮皮说道:“就算佛祖真的能算生前身后之事,能括昊天算的清清楚楚,但佛祖算不到宁缺,他本身就是变数。”

  唐小棠很相信他,既然他说不需要担心,她便真的不担心了,神情变得明朗起来,说道:“为了庆祝1晚,上多吃碗饭?”

  陈皮皮叹息说道:“不行啊,还是没有食欲。”

  唐小棠有些惘然,问道:“你还担心什么?”

  “既然这件事情与道门有关,必然是父亲做的安排,无论佛祖棋盘能不能困住昊天和宁缺,只怕最终昊天都会回到神国。”

  陈皮皮说道:“到那时,人间的战争再次打响,书院还能撑得住吗?每每想起此事,我吃饭便如同嚼蜡,哪里有胃口,今天晚上只能吃五碗了。

  宋国某城,叶苏站在一间破道观的旧院里,对着十余名刚刚发展的信徒,正在温言讲解着西陵教典里的某些篇章。

  离开临康城后,他便在世间洗走,希望能够把新教的教义传播的更广,能够觉醒更多的贫苦信徒,最终他来到了宋国,这个道门势力最强大、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最虔诚的国度进行传道。

  他身上的淡色布衫,被海上吹来的微湿清风拂的微动,上面的污迹很明显,隐隐散发着恶臭,应该是被很多臭鸡蛋砸过。

  在宋国传道,自然要比在临康城传道艰难无数倍,他选择这里,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民众的敌意来的如此直接。

  几块破砖从围墙那头飞了过来,落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然后碎成数截,吓的那十几名信徒脸色苍白,有些慌乱。

  紧接着,小道观的木门被人野蛮的踹开,数十名民众拿着棍棒涌了进来,不停骂着污言秽语,两个孩童混在大人的队伍里,兴垩奋地看着这些画面,手里拿着砖头跃跃欲试,想来先前那些破砖便是他们扔的。

  臭鸡蛋与烂菜梆子,在道观的院子里到处飞舞,不多时,叶苏的身上便狼籍一片,挂着菜叶,发间全部是恶臭的蛋浆,那十名余信徒,更是被棍棒打的极惨,头破血流,苦苦哀求才得以被放出道观。

  现在道观里便只剩下叶苏一个人。

  他看着这些愤怒的民众,眼神里没有怨恨,也没有失望,也没有佛宗高僧常见的悲悯,神情平静,甚至还带着微笑。

  他的反应让民众们愈发愤怒,有些男人举起棍子便砸了过去。

  小道观外围了很多人,黑压压的一片,听着墙里的嘈杂声,那些无处发泄愤怒的人们再难忍耐,拼命地向门里挤去。

  道观真的很小,最多只能容纳数十人,然而片刻间,便挤进来了数百人,一时间场面变得极为混乱,很多人被挤倒在地,根本无法站起。到处都在踩踏,拥挤的人群里不时响起骨折的声音和惨呼。

  叶苏已经被打的浑身是血,但他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躲避,直到此时,他终于弯下腰身,蹲到了地面上。

  最前面的那几名汉子根本不理会四周的拥挤,也不理会那些惨叫,凭着蛮力把人群分开,举着棍子继续向他的身上砸下。

  沉闷的声音和骨头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人群终于平静下来,才发现场间如此混乱,很多人都受了重伤,赶紧把伤者扶出门去寻医治疗。

  道观外忽然响起一道凄惨的声音:“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在哪儿?你们谁看见我家两个小子?”

  一名衣着朴素的妇人,哭喊着冲进道观,在地上那些受伤的人群里到处寻找,今日来砸场的人都是街坊,都互相认识,赶紧上前帮手。 地面上到处都是血,一时间没有找到,那妇人脸色苍白,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屁垩股坐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道观里的人们面面相觑,心想先前那般混乱,就连那些壮实的男人,都被踩成了重伤,那两个小孩莫不是被踩死了?

  想是这般想的,却没人敢当着那妇人的面说,一时间,场间变得极为安静,有人愤怒地想着,如果不是那个人,大家怎么会都跑到道观里来?

  “都是你造的孽!你这个罪魁祸首!”

  一个老汉走到叶苏身前,气的浑身颤垩抖,举起手里的拐杖便向他砸了下去,只听得一声闷响,叶苏一口血吐到了地上。

  那老汉还未解气,准备再打一杖,有些青年男子,也拿着棍棒跟了上去,心想今天一定要把这个渎神的道垩人活活打死。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手里举着的拐杖和棍棒,再也没有办法砸下去,因为他们看到了一幕画面。

  叶苏松开双手,虚弱地坐到了地面上。

  他的怀里有两个小孩。

  两个小孩脸色苍白,根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街坊和叔伯们拿着棍棒围在四周,再一看,发现自己和叶苏竟是离的如此之近,不由吓的惊叫起来,下意识里拿起手里的砖头便向他砸了过去。

  叶苏的脸上鲜血横流,被砖头砸中,也只不过是又多了道伤口。

  他看着两个小孩微笑问道:“没事吧?”

  小孩不知道怎么回答,道观里也没有人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安静一片。

  那名老汉的神情有些惘然,手里的拐枝缓缓落下。

  此人究竟是何人?

  片刻后,他醒过神来,伸手在那两个小孩的脑袋上重重地拍了两下,训道:“糊涂蛋玩意儿!谁都能打哩?”

  那妇人冲了过来,把两个小孩搂进怀里,对叶苏连连道谢。

  老汉看着身后那些青壮男人,骂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请大夫!”

  那些男人有些慌乱无措,问道:“大爷,大夫都在外面。”

  老汉喊道:“快请进来,给这位先生看看。”

  这就是叶苏如今的生活。

  他做的事情其实和君陌在地底原野上做的事情很像,他们都想让民众知道更多的一些事情。比如崖壁上方的原野里有什么,比如西陵神殿里没有什么,比如我们可以这样做,比如我们其实不需要做什么。

  信仰是不幸的人最后的希冀,但信仰不能成为不幸的根源,更不能成为解释不幸的理由,真正的信仰,应该是让人勇于改变自己的不幸。

  那么首先人应该学会信仰自己。

  叶苏和君陌,曾经同样骄傲、无限光彩的两个人,在青峡之前分道而行,最终却走到了相同的道路上,这条道路值得鼓掌。

  但对佛宗和道门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人类都选择信仰自己,那么佛祖和昊天的力量,自然会变得虚弱起来。

  西陵神殿崖坪石屋前,有个轮椅。

  观主坐在轮椅里,似乎畏惧崖上风寒,有些困难地把身上的毯子裹的紧了些,然后说道:“待昊天重归神国,就去把他们杀了吧。”

TOP

0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影子与钟声

  轮椅不大,观主坐在里面却显得很宽敞,因为他现在很瘦弱,哪怕裹着毯子,也占不了太大的地方,就像再伟大的人死之后,也只用一个匣子便能装下,当然,我们并不能用这一点来否认那人生前的伟大。

  他静静看着灰色的天空,天空落在眼里,微显黯淡,早已不似进长安城那天意气风发,他现在是一根风中的烛,正在度着最后的残年。

  如果不去思考善恶道义或者人类前途这些问题,观主当然是位伟人,哪怕现在已经变成废人,风烛残年时刻要做的事情,依然是伟大的事情。

  把昊天都放在自己的筹谋之中,谁敢说这不伟大?

  隆庆在旁低声应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忍不住问道:“万一? ”

  观主说道:“没有万一。”

  他是千年来道门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哪怕他在算计昊天,依然如此,他永远不会怀疑昊天无所不能。

  “没有人能杀死昊天,夫子不能,佛祖自然也不能。”

  隆庆看着灰色的天空,说道:“但佛祖把昊天收进了那张棋盘里。”

  观主说道:“那张棋盘里才是佛祖的极乐世界,我虽然看见佛祖涅盘,但我知道涅盘是什么,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徒劳。”

  隆庆说道:“弟垩子不解。”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哪怕她认为自己不知道,她还是知道,天算算不到,还有天心,她的天心落处便在那张棋盘之间,她自己想去,不然她为何要在人间寻找佛祖的踪迹?”

  隆庆问道:“昊天为何要找那张棋盘?”

  观主说道:“因为那张棋盘能让她重回神国。”

  隆庆说道:“弟垩子还是不明白。”

  观主说道:“不要说你不明白,便是她自己都不明白。”

  隆庆眉头微皱说道:“但老师您明白。”

  “因为昊天给过我谕示。”

  观主指向晦暗的天空,说道:“不是道门想算昊天,更不是我想借佛祖之局杀死昊天,而是昊天自己想回去。”

  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明白观主的意思,就算佛祖在棋盘里杀死昊天,那也只代垩表帮助昊天回垩复成最纯净的规则。

  只是……这真是她自己的想法吗?还是神国里昊天的想法?她和神国里的昊天究竟是什么关系,谁才是真正的昊天?

  “都是昊天。”观主说道。

  “如果佛祖真的在棋盘里,把昊天永远镇垩压,甚至占垩据,即不杀她,又不让她出来,那她如何回到神国?”

  隆庆说道:“讲经首座一年垩前便说过,只有佛缘,没有天意。”

  听到他说的话,观主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很是欢愉,天真无比,就像是在树屋里偷拆礼物的孩子,甚至流下泪来。

  “除了昊天自己……哪里还有永远这种东西?她或者死在里面,从而重归神国,或者活着出来,还是重归神国。”

  观主接过隆庆递过来的手帕,擦掉脸上的泪水,笑着说道:“谁能困得住天?天空又怎么可能被困住?纵使能逃得过天算,又如何逃得过天心?就算你能逃过这方天,又如何能逃得过那方天?连昊天都逃不过她自己的心意,更不要说什么夫子什么狗屎佛祖了,真是可笑啊。”

  隆庆还是没有听懂,昊天如果死在棋盘里,或者能够变成规则重回神国,可观主为什么如此肯定,就算她活着出来,也会回到神国呢?

  观主有些冷,举起枯瘦的右手。

  中年道垩人在轮椅后面,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推着轮椅向石屋里走去。

  观主给隆庆留下一句交待,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告诉熊初墨,开始准备吧。”

  晨钟与暮鼓,春花与秋实,泡菜与米饭,黑鸦与小溪,佛经与天空,湖水与白塔,时间与空间,似在流动,又似静止。

  宁缺读完了数百卷佛经,又开始读那些前代高僧留下的笔记,伴着钟声静默修行,佛法渐深,心思自然宁静如井,水痕不生。

  桑桑还在看天,有时候在小院里看,有时候在湖畔看,有时候看溪水里凌垩乱的天空,有时候看湖水里静谧的天空,怎么看都看不厌。

  某日清晨,宁缺做完早饭来到白塔寺里,如往常一样与那位叫青板僧的痴呆和尚说了些闲话,便自去禅房读经。

  看着佛经里某妙处,他心生喜乐祥和之念,浑然只觉禅心通透,听着远处殿里传来的钟声,仿佛要忘却一切烦恼忧愁。

  忽然间,他看到墙上出现了一个影子,那是烛光落在他的身上,从而在墙上留下的身影,那影子正盘膝而坐,似在修行。

  他这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已到了深夜,不由暗自感慨,佛法果然高妙,读佛经能够忘却时间流逝,自然能忘记忧愁苦厄。

  桑桑今天没有随他来白塔寺,想着她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做晚饭,宁缺把桌上的佛经收拾好,吹熄蜡烛,便准备离开。

  就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忽然收回了脚步。

  他站在槛内,沉默了很长时间,额上渐有汗珠渗出。

  他想要回头,却有些不敢回头,心里有种极为强烈的感觉,只要回头,便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美好的生活会一去不复返。

  他挣扎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转过身去。

  因为他很好奇,对于人类来说,这是最能战胜恐惧的一种情绪。

  宁缺再次看到了墙上的那个影子。

  他没有在桌旁读佛经,桌上的蜡烛已经熄灭,寺庙上方的星辰被云遮着,一片阴暗,然而……那个影子还在。

  这不是他的影子,那么是谁的影子。

  宁缺看着影子,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向墙边走去。

  他的脚步很沉重,神情也很沉重。

  走到墙前,他沉默观察了很长时间,甚至伸手去摸了摸,发现这个影子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就是纯粹的阴影,只能看到,无法触摸到。

  荫是树的影,晏是日的影,阴是山的影,这个影子是谁的?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单独存在的影子?

  宁缺想了想,在这道影子前盘膝坐下。

  直到盘膝坐下,他才发现,这就是自己的影子,因为一模一样。

  先前他坐在书桌旁,看到影子盘着膝,似在修佛,却没有注意。

  他忽然想起,在悬空寺崖洞深处的石壁上,曾经看到过一个影子。

  那是莲生大师的影子。

  难道自己修佛大成,已经到了莲生当年的境界?

  宁缺有些惊喜,在识海里坐了莲花,结了大手印,开始修佛

  他有些担心这道影子会逐渐淡去,所以想要加强一下。

  只是刹那,他便晋入物我两忘的禅定境界。

  然而令他感到震垩惊的是,墙上的影子忽然挣扎了起来!

  影子不再盘膝,在墙上站起,举起双臂,向着头顶撑去,仿佛要撑起什么极重的事物,不,这影子竟似要撑破这片天空!

  这片天空太过沉重,影子没能成功,开始抱着头不停地扭动身垩体,扭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模样,显得极为痛苦。

  影子继续挣扎,像极了黑色的火焰,在白墙上不停地燃垩烧,伸吐着火苗,就像在跳一场怪异的舞蹈,要让天地都随之起舞!

  宁缺怔怔看着痛苦挣扎的影子,不知为何,竟能感觉到对方的痛苦,更令他感到寒冷的是,从影子的挣扎里,他体会到一道极深的不甘与愤怒,那份不甘与愤怒是那样的绝望,绝望地整个世界都要随之流泪。

  一股浓郁的辛酸意,直冲眉间,宁缺就这样哭了起来。

  便在这时,白塔寺里响起了钟声。

  晚课应该早已经结束,为何寺里会有钟声响起?

  钟声是那般的悠扬,可以清心,可以宁神。

  听着钟声,宁缺渐渐平静。

  墙上的影子,也随之而平静,但只不过是瞬间,影子便再次挣扎起来,而且因为钟声的缘故,变得更加疯狂而暴烈!

  嗡的一声巨响!

  不是寺里的钟声,而是宁缺脑里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有人正拿着一把锋利的巨斧,向着自己的头盖骨狠狠地砍下!

  一道难以言喻的极致痛楚,从他的头顶向着身垩体四处蔓延,他的脸色苍白,双唇颤垩抖,竟是痛的喊不出来声音!

  寺里的钟声停止,一片安静。

  宁缺脑里的钟声还在持续,那把巨斧还在不停地所着他的头盖骨,仿佛要把他的脑袋劈开,痛的他抱着头在地上不停翻滚!

  这是怎么回青?

  因为剧烈的痛楚,他的汗水湿透了衣裳,神思有些恍惚,根本没有发现,自己的识海最深处,有几片意识碎片变得异常明亮,仿佛要爆垩炸一般。

  他唯一残留的意识,就是要找到在自己脑袋里拿斧头狂挥的那个人,他要把那个人杀死他要从这种可怕的痛苦里摆脱出来!

  他艰难地爬到墙前,看着那个疯狂挣扎的影子,抽垩出铁刀,用尽全部力量砍了下去,他知道这一切肯定和这个影子有关,他要砍死他!

  铁刀落在墙上,烟尘大起,石砖乱飞,然而影子还在,还在他的眼前。

  便在这时,夜寺上方极高远的天穹里,忽然也响起了一道钟声。

  这道钟声落入禅房,落在他的身上,也落在他的心上。

  这道钟声,又是一道巨斧。

  有人在他的脑袋里拿着斧子狂砍。

  有人在天上拿着斧子狂砍。

  他蹐缩在墙角,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而痛苦,仿佛随时会死去。

TOP

0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天要劈你

  如果墙角有洞,宁缺绝对会钻进去,不管下面是无尽深渊还是传说中的幽冥,但没有,所以他只能抱着脑袋,痛苦地浑身颤龘抖,汗出如浆,唇角不停向外淌着鲜血,涕泪横流,衣襟早已被打湿。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如此可怕的痛苦,甚至觉得,比当年在荒原上被马贼抓住严刑逼供还要难熬无数倍,脑袋里那把斧子与天空里那把无形的巨斧不停地落下,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令人绝望无比。

  到后来,他的身龘体甚至开始抽龘搐,眼神开始焕散,就连双唇的颜色都已经变成不吉的灰暗,真的和死人没有太多差别。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来自天穹上的那道巨斧终于停止,脑袋里那把斧子虽然还在砍,但稍微好过了些,他用难以想象的毅力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向着禅室外冲去,根本不敢回头看那道影子一眼。

  逃出白塔寺,他在朝阳城民众惊愕的眼光里,他一路咳血,踉跄前行,终于走回了小院,待看见树下桑桑的身影,精神顿时松懈,再也无法抵龘抗痛苦带来的虚弱感,眼前一黑,就这么昏了过去。

  待他醒来时,窗外天色已亮,桑桑坐在床边也已经睡着,桌子上放着一碗草参粥,粥上还冒着淡淡的热气,看来昨夜她热了很多遍。

  宁缺想起多年前在渭城在长安的那些夜晚,心情微暖,起身把她扶到床龘上,把被褥替她盖好,腹中传一声鸣响,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漉漉,端起碗把粥喝完,擦了擦嘴 正准备像往常那样去白塔寺,脸色骤然苍白。

  他想起了昨夜禅房里发生的事情 一动念,他便觉得脑里又传来一阵剧痛,明明没有人拿斧头在砍自己,但痛苦的余威还在。

  桑桑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指着他的脑袋说道:“你那里面有个人,他想出来。”

  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昊天的眼睛,但她也不知道宁缺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他的脑袋里有人在拿斧子不停地砍,就算能够解释这个问题,那又如何解释天穹上落下的无形巨斧?

  宁缺走到窗边,看着灰暗的天空,声音微颤说道:“那天为什么要劈我?”

  桑桑想了想,说道:“大概是因为最近这些天,你很少陪我还经常忘了给我做饭,所以才会被天打雷劈?”

  “没有雷,只有天在劈。”宁缺说道。

  桑桑说道:“那有什么区别?”

  宁缺脸色微白,转身看着她,说道:“天为什么要劈我?”

  桑桑指着自己,说道:“我就是天或者是我想劈你。”

  宁缺问道:“是你在劈我吗?”

  桑桑看着窗外的天空,说道:“也许是那个我,看不惯你这样对我。”

  宁缺想着昨夜那种痛苦,愤怒喊道:“我娶你当媳妇儿,还要被你的孪生兄弟姐妹管?还有没有天理?”

  桑桑神情不变,说道:“我们的道理就是天理啊。”

  宁缺觉得这种说法有些蛮不讲理,也不知道她的道理到底有没有道理反正他决定今天不去白塔寺一虽然他很想知道墙上那道影子是怎么回事 更想知道为什么脑袋里和天上都有斧子要劈自己,但他不想再次重复昨夜那种痛苦的过程,人类的好奇心确实能够战胜对未知的恐惧,却不见得能战胜那种痛苦。

  当天他留在小院里陪桑桑看着天空发呆,每当远处某间寺庙响起钟声时,他的脸色便会变得有些苍白,因为他在害怕。

  桑桑看着他的神情 有些不解说道:“你以前不是这么怕疼的人。”

  宁缺说道:“以前也怕疼,只不过要照顾你 只能装着不怕。”

  桑桑说道:“你现在也要照顾我。”

  宁缺想了想,说道:“有道理,总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不然会出问题,但过些天再说吧,我真的有些怕。”

  他终究还是低估了人类的好奇心,或者是因为要照顾桑桑这件事情,战胜了他的恐惧,他没有等更长时间,第二天便回到了白塔寺。

  青板僧像往常一样与他说闲话,他没有精神理会,直接走到那间禅室里,昨夜被他砸碎的那面墙,已经被修好了。

  他对着那面墙壁,沉默很长时间,墙上没有影子。

  他坐回桌旁,开始读佛经,当暮色渐至时,他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点火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龘抖,所以火苗也有些微摇。

  影子重新出现在墙上,最开始的时候,因为烛火轻摇的缘故,有些发虚,然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变得清楚起来。

  宁缺站起身来,只是这个简单的动作,便仿佛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向墙壁走去时,脚步显得有些发虚。

  影子盘膝而坐,似在修佛。

  宁缺深深地呼吸数次,对着墙壁,盘膝坐下。

  “你究竟是谁?”他看着影子问道。

  影子自然不会回答他,如已经死去的老僧般沉默。

  宁缺死死地盯着影子,仿佛要把他看破。

  影子没有眼睛,自然也不会看他。

  就在宁缺以为今夜就会这样平静度过的时候,白塔寺里忽然响起钟声。

  就像前夜那样,晚课早已经结束,钟声却开始回荡,他甚至有些分辨不清,这钟声究竟来自于佛殿,还是响起于自己的心底。

  宁缺的神情很紧张,他记得前夜钟声起后,便有异变发生。

  今夜果然也如此,那道钟声仿佛是劫难听始的信号,本来有极强清心宁神效用的钟声,却让墙上的影子变得疯狂起来。

  影子不再盘膝,站起身开始对着天空挥舞手臂,不是在呼唤谁,看那激烈的情形,更像是对着天空上某处破口大骂。

  影子变成黑色的火焰,不停舞动,似要烧毁一切,又像是火刑架上痛苦的囚徒,身躯被火焰烧蚀变焦,显得格外恐怖。

  宁缺心头微酸,开始流泪,因为他再次感受到影子的不甘,感受到对方的绝望与愤怒,感受到那道仿佛无穷无尽的苍凉悲伤。

  他仿佛看到一名老僧,站在一座坟墓前,对着夜空落下的暴雨,愤怒地骂天呵地,谤道毁佛,恨不得把这个世界都撕碎。

  宁缺流泪,不止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这些情绪,也因为他知道,马上自己便要开始承受前夜那样的痛苦。

  嗡的一声巨响!

  宁缺觉得有人站在自己的识海里,拿着把锋利的巨斧,向着自己的头骨狠狠砍下,似乎要把自己的头破开,然后跳出来。

  剧烈的痛楚从头顶向四肢蔓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正在被无数根细针扎着,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剥了皮,然后洒上了无数把海盐!

  宁缺的脸色骤然苍白,身龘体不停颤龘抖,就像是一座山,随时可能崩塌,但他今夜已有准备,竟是强行保持着盘膝的姿式。

  “莲生!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愤怒地喊道。

  墙上的影子没有回答他,依然在拼命地挣扎,对着天空不停地痛骂,不停地击打,于是那把斧子依然在不停地砍着他的脑袋。

  宁缺强忍着痛苦,紧紧咬着嘴唇,颤龘抖而嘶哑的声音,从齿缝里渗出来,显得格外惨厉,喝道:“你再不住手,我就灭了你!”

  莲生的意识碎片在他的识海深处,已经静静躺了很多年,当宇缺遇着危险的时候,才会偶尔明亮,给予他指示。

  虽然莲生的意识非常强大,倒是毕竟是死后留下的残余,宁缺相信以自己的念力强度,绝对可以将其镇龘压。

  影子依然没有理会他,显得很是轻蔑。

  因为痛苦,宁缺的眉心不停跳动,衣裳早已被汗水湿透,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忍下去,绝然调动念力便向识海深处潜去。

  虽然有些可惜和不甘,但他还是要把莲生留下的意识碎片碾灭,不然他真的可能会在这种痛苦中发疯,甚至直接死去。

  只是他忘了,有两把斧子。

  他刚刚调动念力,白塔寺上空,又响起一道如雷般钟声。

  那把无形的巨斧,从高远的天穹上落下,直接砍在了他的身上。

  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龘体仿佛被劈成了两半,心脏也被劈成了两半。

  他虽然咬着嘴唇,也无法阻止一声极凄惨的痛嚎从唇间迸将出去。

  他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不停吐血,身龘体不停扭曲,就像是被塞进热锅里的泥鳅,地面上很快便变得血迹斑斑。

  来自天空的斧子继续砍,来自识海的斧子继续砍,他眼神涣散,再也无法承受,就这样昏了过去,可即便是昏迷中,他的身龘体依然不时抽龘搐,很明显,来自天空和头内的两把利斧还在不停劈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在禅房里醒了过来,窗外天光大作,他竟昏迷了整整一夜时间,好在钟声停了,斧子也停了。

  他擦掉唇角的血渍,艰难地走出禅房,来到湖畔。

  青板僧正在湖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身上的血迹,有些吃惊,愣愣说道:“师兄,你在禅房里念经还是杀生呢?”

  宁缺看着湛蓝的天空,问道:“你有没有听到钟声?”

  青板僧神情惘然,说道:“什么钟?”

  宁缺的神情也很惘然,说道:“为什么只有我能听到呢?”

TOP

0
第一百三十六章 劈你是因为想你,所以很响

  回到小院,坐在树下静思了三天三夜,宁缺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完全回复,起身向外走去,桑桑说道:“如果搞不明白,何必去受苦?”

  宁缺没有回头,说道:“已经受了这么多苦,当然要弄明白。”

  来到白塔寺,静阅佛经和前代高僧笔记,待暮色至时,他点燃了桌上的烛火,这些程度他已经很熟悉,做的很自然。

  烛火微亮,影子重新出现在墙上。

  他走到墙前,盘膝坐下,想了想,又抽龘出铁刀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同时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纸,准备稍后使用。

  其实他很清楚,无论是铁刀还是神符,对墙上的影子和那两道巨斧,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是一场非普通意义的劫难。

  但这样做,能够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没有过多长时间,白塔寺里钟声再起,寺里的僧人依然没有听到,能够听到这道钟声的只有宁缺。

  他看着墙上的影子,说道:“来吧。”

  影子站起身来,开始狂龘暴地无声嘶吼,开始挣扎。

  那把巨斧再次在宁缺的脑海里疯狂地挥动。

  宁缺脸色骤然苍白,额角青筋随着斧落的节奏不停浮现,紧咬的牙齿开始渗血,但他始终保持着盘膝的姿式,不肯投降。

  现在他已经非常清楚,墙上的影子是自己的,也是莲生的,脑袋里那把巨斧,其实便是莲生的意识碎片在发难。

  三天前,他承受不住痛苦的时候,想要用念力把莲生的意识碎片镇龘压,但就在那时,天空里那把斧子落了下来。

  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他虽然没有弄明白事情的真龘相,但于意识模糊间,本能里想要把莲生的意识碎片毁掉,也是那时,天空响起钟声。

  他没有能力同时抵龘抗两道巨斧,他想试试,能不能抵龘抗住脑袋里这把斧。

   “你这么不停地挣扎扭动,知道的人知道你在难受,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你真的疯了,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宁缺看着墙上正在痛苦挣扎的影子,脸色苍白问道:“你想要什么,你就说啊,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呢?”

  影子还是没有回答他。

  斧子还是在他脑袋里不停地砍着,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鼻梁流下,流进他的嘴里,有些微咸,却不知道是汗还是血。

  他死死瞪着墙上的影子,身龘体不停地颤龘抖,忍受着越来越可怕的痛苦,双手握的极紧,指甲深陷进掌心。

  “你龘他龘妈龘的到底要什么!”他痛苦而愤怒地喊道。

  影子忽然静止,变成一片幽影,向着四周散开,最终把整间禅室都占龘据,无论是烛光,还是窗外的星光,落在墙壁和地面上,都是暗的。

  在这片幽暗的世界里,宁缺看到了魔宗山腹里那些悬于空中石梁,看到那座无字碑,看到白骨的山,看到山里那位干瘦如鬼的老僧。

  老僧是佛,老僧也是魔。

  老僧说道 “欲修魔,先修佛。”

  宁缺说道:“我一直在修佛。”

  老僧说道 “不疯魔,不成佛。”

  宁缺醒过神来,记起自己曾经听过这些话,才明白莲生不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而只是死去之后的一缕意念,在重述过往。

  老僧的眼窝很深,里面仿佛有鬼火闪耀,他的面容扭曲,显得极为痛苦,嘶声喊道:“但这些都是假的!佛是假的!魔也是假的!”

  宁缺胺来,冷汗涔涔。

  吱呀一声,禅室的门被人推开,满室阴影骤敛,变成墙上盘膝而坐的影子。

  桑桑走到他身后,静静看着那个影子,说道:“他不是莲生。”

  宁缺的脑袋还在剧痛,有些恍惚问道:“那是谁?”

  桑桑看着他,说道:“是你。”

  宁缺问道:“为什么是我?那来自天空的钟声呢?”

  桑桑说道:“不知道,不知道。”

  她是无所不知的吴天,但这两件事情,她都不知道答案。

  在随后的日子里,宁缺偶尔还是会去白塔寺,对着墙上的影子痛苦相询,愤怒痛骂,却依然没有找到答案。

  最令他感到痛苦的是,如果他不去白塔寺,脑里的那把斧子便不会砍他,但无论他在哪里,天空里的钟声始终在持续,那把无形的巨斧,不停地砍析着他的身心,仿佛不把他砍成两截,誓不罢休。

  没有人能够听到天空落下的钟声,就像是没有人能够听到白塔寺夜晚的钟声,也没有人能看到那把从天而降的巨斧,桑桑也看不到。

  宁缺有时候甚至会觉得这些都是幻赏,但无比清晰的痛苦,在不断地提醒他,那把斧子真的存在,真的有人在不停地砍他。

  无时无刻都有巨斧临身,那是何等样的痛苦,他根本无法承受,身龘体变得越来越虚弱,精神变得越来越焕散,有时他实在承受不住,冲到院子里对着天空破口大骂,却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桑桑把时间都用来照顾他,替他擦去额上的汗水,替他驱散恶梦的阴影和夏日的虫蝇,牵着他的手,偶尔看天。

  三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宁缺被斧子劈了整整三年,时间在痛苦的折磨里变得那般漫长,那般难以忍受,他甚至想过自尽,却舍不得桑桑。

  深秋里的某一天,宁缺从床龘上爬起来,走到桌旁,伸出颤龘抖的手指,端起茶碗喝了口茶,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碗落下。

  真切的痛苦,会让人的身龘体做出本能的反应,绵绵无绝期的痛苦,对精神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对身龘体也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他推门走出房间,看着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的桑桑,说道:“没有胃口,随便吃些就是。”

  桑桑站起身来,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宁缺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伸手摸了摸,却只发现自己变瘦了很多。

  忽然,他神情微变,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没有痛了。

  他抬头望向秋高气爽的天空,喃喃说道:“不砍了吗?”

  桑桑说道:“要不要出去走走?”

  这三年里,宁缺很少出院散步,他不想牵着桑桑的手,走到河畔垂柳下,忽然间就面色苍白,倒地不起,那样很没面子。

  但 ……既然天空里那把斧子不砍了,或者可以出去走走?只是,为什么斧子不劈了,自己却觉得有些失落?

  “好啊。”他笑着说道,只是因为无时无刻不在的痛苦,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笑过,所以笑容显得有些生硬。

  桑桑把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干,问道:“去哪里?”

  宁缺想了想,说道:“还是去白塔寺。”

  走进禅房,掩上门,宁缺坐到墙壁前。

  桑桑在禅房外,静静看着天空。

  蜡烛已经点燃,墙上的影子渐渐浮现。

  “好久不见。”

  宁缺看着影子说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莲生,还是我自己,但我想,你应该不会害我,那么你究竟想要告诉我什么?”

  就像过去三年里那样,影子还是不说话。

  宁缺说道:“不管这是怎么回事,我都不想再忍下去了,趁着天上那把斧子没落下,我还清醒,来最后问你一次。”

  影子缓缓站起身来,望向上方。

  “如果你还是不肯给我答案,那么……我或者只能去死了。”

  宁缺惨笑说道:“我真的顶不住了。”

  影子忽然望向他。

  影子没有眼睛,但宁缺知道他是在看自己。

  宁缺盯着他说道:“我死你也会死。”

  影子忽然弯下腰,不停地颤龘抖,似乎在发笑,笑到眼泪都止不住。

  宁缺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影子忽然直起身龘体,一掌拍向自己的头顶!

  白塔寺钟声再起!

  宁缺脑袋里那把巨斧,狠狠地砍向他的头顶!

  这是三年里,最重的一斧!

  几乎同时,天空上响起一道极为暴烈的声音!

  一把无形而锋利至极的巨锋,来自天空,转瞬即落,落在宁缺的身上!

  两把斧乎,在宁缺的头顶相会,只隔着天灵盖。

  嗡的一声巨响!

  宁缺觉得自己的身龘体与心脏,真的被劈成了两半。

  剧烈的痛苦,让他眼瞳骤缩,舌根发麻。

  他便是想要咬舌自杀,都已经无法做到。

  下一刻,疼痛如退潮的海水一般缓缓消失。

  他觉得自己的头被劈开了一道大缝。

  那道缝里有他的眼睛,能够视物。

  他看着墙壁,同时却也看着天空。

  他觉得自己浑体通透,以前看不到的画面,现在都可以看到,以前看不透的事物,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这就是慧眼?

  稍早些时候,书院后山诸人围在梨树下,六师兄拿着铁锤,不停地砸着那张棋盘,其余的人在替他不停加油助威。

  他们一直在砸这张棋盘,只要宁缺一天不出来,他们便会砸一天,他们相信,总有一天能把这张棋盘砸烂。

  秋风微起,大师兄来到梨树下,众人纷纷上前行礼。

  大师兄接过铁锤,说道:“你歇歇,我来试一锤。”

  铁锤落下,烟尘大作,其声如雷。

  西门不惑赞叹道:“师兄不愧是师兄,这声音多响。”

  北宫未央看着棋盘,失望说道:“不一样没砸烂?”

  大师兄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铁锤交了出去。

TOP

0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看破天,佛掩面

  宁缺站起身来,神情些惘然,然后喷出一口鲜血。

  噗的一声,墙上顿时鲜血淋漓。

  血染禅室灰墙,影子在墙上,自然也在血里。

  影子单手合什,似极喜乐,然后转身向血海深处走去,渐渐消失。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忽然觉得很是悲伤,似乎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

  影散,灰墙渐散,原来,这墙是假的。

  他回头望向桌上的蜡烛,原来蜡烛也是假的。

  他望向禅室的木门,原来,门是假的,门槛也是假的。

  他望向禅室屋顶,眼光透过房梁,落在灰暗的天空上。

  禅室是假的,寺也是假的。

  那么朝城阳城?这片天空呢?

  宁缺推开禅室木门走了出去,便在这时,天空里的阴云骤散,露龘出太阳,世界顿时变得无比清明,白塔清湖美丽如画。

  阳光洒落在脸上,他微微眯眼,天上的阴云再次飘来,遮住阳光,紧接着便是一场寒冽的秋雨落下,湿了这一塔湖图。

  桑桑不在禅室外,应该像这些年那样,在湖畔看天。

  宁缺向湖畔走去,神情平静,仿佛已得解脱。

  青板僧站在湖畔柳下避雨,看着他脸上神情,微微一怔,然后脸上流露龘出真心欢愉情绪,憨喜问道:“师兄明悟了?”

  宁缺看着这痴僧,说道:“是的,全都悟了。”

  青板僧睁大眼睛,急切请教道:“师兄悟了些什么?”

  宁缺说道:“什么都是假的。”

  青板僧不解,下意识里重复了一遍:“什么都是假的?”

  “不错。”宁缺站在湖畔,看着对面正在被秋雨不停洗刷的白塔,说道:“这塔是假的,落在塔上的雨水也是假的。”

  “这湖也是假的。”

  他指着身前的湖水,然后继续说道:“寺是假的,城是假的,国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雪拥蓝关是假的,烟雨里的七十二寺也是假的。”

  青板僧抓耳挠腮,很是心急,听不明白,又想明白他究竟是在说什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从僧衣里取出一个馒头。

  “我是真的。”

  青板僧憨憨说着,把馒头啃了一口,用力咀嚼,含混不清说道:“我在吃馒头,那这馒头自然也是真的。”

  宁缺看着他,眼神里流露龘出怜悯的情绪,没有说什么。

  青板僧拿着馒头指向身前的湖,湖对岸的白塔,委屈嚷道:“明明这些都在,我都能看见,你怎么能是是假的呢?你不讲道理。”

  宁缺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你也是假的。”

  青板僧憨痴地看着他,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

  宁缺说道:“很多年前,其实你就已经死了,你只是剩下的一缕佛啊 ……寺中僧人说你的宿慧,当然没有错,你前世是佛宗高僧,只是可惜刚刚入世,便被人杀死不然你真有可能会成为悬空寺里德行高深的大德。”

  青板僧有些糊涂,问道:“我被人杀死?谁会杀我?谁杀的我?”

  宁缺静静看着他,说道:“杀死你的人就是我。”

  “你叫道石,你的母亲是月轮国主的姐姐,叫曲妮玛娣,你的父亲是悬空寺戒律院首座宝树大师,因为我曾经羞辱过你母亲,所以你离开悬空寺后,先在月轮七十二寺成就法名,便去长安城找我,然后就被我杀了。”

  “后来你父亲宝树大师为了替你报仇,当然最主要是想要镇龘压冥王之女,顺便杀死我,带着盂兰铃离开悬空寺,与佛宗行走七念一道做了个局,最后那个局被我书院破解,你父亲死在书院手中,也等于是死在我的手中。”

  “更后来我和她逃到了朝阳城,被无数信徒和佛道两宗的强者围困在这座白塔寺里,你母亲曲妮玛娣当时在这里清修,被我掳为人质,我本来准备随后放了她,但因为某些原因,最后还是杀死了她。”

  宁缺看着青板僧,平静说道:“你是我杀的,你全家都是我杀的。”

  “可是 ”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我,要杀我全家呢?”

  青板僧完全没有仔细听宁缺的话,只觉得很糊涂,挠头说道:“而且我叫青板子,我不叫道石,你是不是弄错人了?”

  宁缺说道:“青咯……就是铺道的石,道石。”

  “师兄这是在说笑话哩。”

  青板僧憨笑说道:“我叫青板子,是因为那年方丈和住持通宵打麻将牌的时候,最后好不容易听了个清板子,结果因为听见我在石阶上哭,结果手一抖,把自摸的一张二筒给扔了出去,所以我才叫青板子啊。”

  宁缺没有再说什么,既然他不相信,何必非要让他相信?

  青板僧却不肯罢休,跟着他的身后,不停问道:“你怎么证明?”

  桑桑一直坐在湖畔看天,把他二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回头望向宁缺,神情略显惘然,有相询之意。

  宁缺可以不用向青板僧证明什么,但他必须给她证明,只有让她相信,她才能真正醒来,他们才能离开这里。

  “长安城在什么方向?”他问道。

  桑桑坐在湖畔,指向东方某处。

  他解下箭匣,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铁弓组好,然后挽弓搭箭,瞄准她手指指向的遥远处,待弓弦如满月时,骤然松开。

  一道圆形的白色湍流,在箭尾处出现,黝黑的铁箭消失于湖面上,不知去了何处,隔了很长时间,都没有任何回音。

  “你看,我就说这是假的。”宁缺说道。

  桑桑问道:“为什么?”

  宁缺说道:“如果长安城在那里,铁箭射过去,书院必然就能知道。”

  桑桑想了想,说道:“然后?”

  宁缺说道:“过了这么长时间,大师兄还没有来,说明这个世界里没有大师兄,那么这个世界自然就是假的。”

  桑桑有些不解,问道:“李慢慢一定会来?”

  宁缺说道:“是的,当年他来,现在也会来。”

  桑桑没有说话。

  宁缺指着她身前的湖水和白塔,说道:“很多年前,我们进入棋盘之前,这白塔与湖水便到了悬空寺,为什么会在这里?”

  桑桑说道:“我们离开了悬空寺,塔湖自然也能回来。”

  宁缺的箭,宁缺的话,依然不能说服她,她还没有醒来,或者说,她有些不愿意醒来,只是静静看着湖面倒映的天空。

  “其实……我也不愿意醒过来,尤其是醒来的那一刻,我很不安,甚至很恐惧,身心寒冷,神识激荡,甚至吐了很多血。”

  宁缺走到她身旁坐下,轻轻握住她的手,看着灰暗的天空,说道:“虽然这个世界是虚妄的,但这些年……尤其是最开始的那些年,真的很幸福吧,那些日子真的很好,真令人依依不舍,不想离去。”

  桑桑靠着他的肩,神情惘然。

  宁缺轻抚她鬓上的小白花,说道:“你觉得这天很好看?”

  桑桑轻轻嗯了一声。

  宁缺说道:“你觉得天空很熟悉,很亲近,所以想看?”

  桑桑望向灰暗而高远的天空,明明知道答案,却不敢说出口。

  宁缺有些犹豫,说道:“你在天空里出生,你在那里长大R那里就是你的家,所以你才会觉熟悉和亲近,你一直都想回去。”

  听完这句话,桑桑眼神里的惘然,渐渐淡去,渐渐归于平静,就像她身前被秋雨扰至不安的湖面,渐渐平静,倒映的天空清晰起来。

  她眨眼,湖动波摇,便如她的眼神。

  湖面倒映的天空,被切割成了无数片光彩,再也找不到天空原来的模样,变成了无数星辰,仿佛在不停生灭。

  湖水蒸腾而空,白塔消失不见,既然在悬空寺,自然不能在她的眼前。

  桑桑望向天空,雨云骤然散开,露龘出后面的湛湛青天,然而这依然不是她想要看的天,瓷片般的青天上忽然出现了数道裂缝。

  就像一件瓷美的瓷器被扔到了地上,天空就这样碎了。

  她在小院里、在湖畔静静看了数百年天空,今天在宁缺的帮助下,终于把这片天空看破,看到后面那片漆黑与虚无。

  是的,这个世界是假的,或者,是真龘实的,但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她的世界,这里是棋盘的内部,这里是佛祖的世界。

  她缓缓站起身来,背起双手。

  青板僧看着忽然变成漆黑一片的天空,惊慌不已,抓着宁缺的衣袖,声音颤龘抖说道:“师兄,这是怎么了?”

  宁缺说道:“我们准备离开这里,你去找个地方藏好。”

  青板僧说道:“你们要去哪里?”

  宁缺说道:“我们要去外面。”

  “外面……外面是哪里呢?”

  青板僧怔怔看着他,忽然伤心地说道:“难道说我真的已经死了。”

  宁缺没有说话。

  青板僧不停地流泪,用僧袖不停的擦试,却怎样也擦不干净。

  宁缺的神情忽然变得凝重起来。

  青板僧以袖拭泪,泪水擦不干净。

  他以袖拭面,把脸擦的很干净,只见他用袖子一擦,眉毛便少了一道,再擦,鼻子没有了,再擦,眼睛也没有了。

  他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以袖掩面,憨厚说道:“我不想你走。”

  青板僧用衣袖把自己擦成了掩面佛。

  他说不想宁缺和桑桑走。

  他不让宁缺和桑桑走。

TOP

0
第一百三十八章 开黑伞,相离难

  在佛经的记载里,有位大德面容清俊,与佛祖极像,无数信徒误以为他是佛祖,争相敬拜,大德羞惭,又以为误苍生,于是持利刃自割颜面,变的极为丑陋,出门之时必掩面而行,每遇孩童必被掷石,遇恶犬被吠被咬,曾经极受世人欢迎的他被世人厌恶,但他不出恶语,无恶容,任世人羞辱欧殴打亦不还手,憨痴可喜,终成佛位,具大神通,是为掩面佛。
  
  宁缺不理解,青板僧为何只是用僧袖擦拭数下,便成为传说中的真正佛座,沉默片刻后,沉声说道:“你已经死了,就算在这里立地成佛,你还是死了,你既然是死人,又怎么把我们留下来?”
  
  “想便是意,意便是力,我不想你走,你便要留。”
  
  青板僧以袖掩面,脸上无眼无唇,却能说话,言语间自有悲悯气息,庄严气象,佛光透袖而出,华美至极。
  
  话音方落,僧袖便向宁缺面上落下,其间有无尽佛威。
  
  宁缺早有准备,锃的一声,铁刀出鞘,横空而斩。
  
  僧袖与铁刀相遇,悄然无声,湖畔的秋树却被狂风吹的弯下腰身,只听得密集的喀喇声响,无数株树从中断折,露出白色的木茬。
  
  一抹僧袖在风中飘拂。
  
  铁刀破袖而出,落在青板僧的颈间,黝黑刀身不知何时变得通红一片,有无数高温,朱雀在火焰里凄啸不停。
  
  青板僧的脸上没有五官,很难体现出情绪但此时却能清晰地看到震愕二字。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宁缺的铁刀能如此轻而易举地破掉佛威。
  
  “以前在长安城里,我杀过你一次,当时在识海里,我就向你证明过我心中无佛,如今我虽然修佛多年,依然如此。”
  
  宁缺手里刀锋在青板僧的颈间划过,说道:“所以我还能再杀你一次。”
  
  刀锋收回,青板僧的头颅,就像熟透的果实般,从他的双肩之间跌落落在地板上,骨碌碌滚到湖畔的断树下。
  
  青板僧的身体还站立着,颈腔里有无数金色的液体在流动向着空中缓缓蒸发。
  
  树下,青板僧的脸上重新出现五官。
  
  他有些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想起了无数年在白塔寺里读经礼佛的画面,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空。
  
  他看着遥远的东方,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些惘然有些悲伤,然后缓缓闭上双眼,想必再也不会睁开。
  
  直到此时,青板僧或者说道石才真正醒来,才真正死去。
  
  青板僧留下的无头身体表面,忽然出现很多裂纹裂纹渐宽,有金色的液体从里面流出来,遇风而化,变成最纯净的佛性光辉。
  
  宁缺沉默看着眼前的画面,没有注意到,坐在他身后湖畔的桑桑,看着这些带着金色的佛性,眉头微蹙,脸色有些苍白。
  
  一刀斩灭掩面佛除了他先前说的那些原因之外,最重要还是因为他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强大,强大到超出了他自己的想象。
  
  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割肉断肢,又以昊天神力复生,等若经历了无数次的易筋洗髓,他现在的身体里没有半点污垢,纯净的难以想象。
  
  在悬空寺那个崖洞里,他完成了莲生大师布置的功课——欲修魔,先修佛,佛魔两宗皆源于贪天避日,其间有隐隐相通处,一旦相通,何其强大。
  
  按莲生当年的说法,魔道皆通便至神境,他佛魔道皆通,再加上夫子教诲,浩然气已至大成,已经来到知命巅峰,甚至隐隐看到了那道门槛!
  
  现在的他动禅念亦能杀人,挥刀更能杀人,不要说青板僧这个伪佛,便是悬空寺戒律院长垩老那等级数的强者,他亦能挥刀斩之。
  
  桑桑在湖畔轻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她已经看破了天,自然看破了这个世界的一切,朝阳城是假的,白塔寺是假的,小院里的孤树和黑鸦也是假的,那么菜场里的青菜、厨房里的泡菜坛子,自然也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那么谁才是真的?
  
  这里是棋盘里的世界。
  
  在悬空寺崖坪上,她带着宁缺进入棋盘,便是要寻找佛祖,却在此一误千年,就像当年,她在烂柯寺进入棋盘后那样。
  
  梦里不知身是客。
  
  当时她在那座山上,看到了真实,也看到了虚妄,体会过无尽的孤独,没有人陪伴,也没有人可以说话。
  
  和当年相比,这次她身旁多了一个人,似乎不再那般孤独,但她更明白,如果没有那个人,佛祖根本无法困住自己这么多年。
  
  她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宁缺说道:“一颗青梨入梦来,我们在这里虚耗了多少岁月,你便误了我多少岁月。”
  
  宁缺不理她,只是在想自己二人在这棋盘世界里究竟生活了多少年,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安,因为岁月漫长的竟连开始那些年的画面都模糊了
  
  “歧山大师当年说过,从棋盘正面进,一瞬便是一年,从棋盘反面进,一年便是一瞬,我们是从哪面进的?外面过了多少年?”
  
  桑桑本来准备动怒,听着宁缺的问题,才发现他根本不在乎自己动怒,沉默片刻后说道:“既然是我进来,佛陀哪能如此自如。”
  
  宁缺问道:“能不能大概算到?”
  
  桑桑想了想,说道:“最多不过数年。”
  
  时间流速这种层次的概念,宁缺现在哪怕已经知命巅峰,也根本没有办法理解,但对昊天来说,这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很危险。”
  
  桑桑看着遥远东方,说道:“险些迷失在时间里。”
  
  “好在,还是醒过来了。”
  
  宁缺看着天空,想着那道斧声,有些不解。
  
  现在的他自然明白,在白塔寺里修佛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他渐渐痴于佛法,如果是别的修行者,哪怕再高的境界,都很难从那种恬静喜乐的世界里苏醒过来。醒不过来,便看不破这棋盘的世界,便无法回去真实的世界。
  
  幸运的是,他的识海里有莲生残留的意识碎片。
  
  莲生是得道高僧,又是血海狂魔,曾痴于佛,更厌恶佛,唯这样神奇的存在,才能在无边佛法保持住清明,用意识碎片化为锋斧不停劈砍他的脑袋,想用疼痛让他醒来,那么天空里那道斧子又是来自何处,是谁想要警醒他?
  
  桑桑说道:“如果你醒不过来,我大概真的永远无法醒来,既然这样,那么你欠我的便与此相抵销,我不罚你。”
  
  宁缺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没有他,她对人间怎会有眷恋,世俗日子怎会将她牵绊如此之深,棋盘怎么困得住她。
  
  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便在这时,漆黑的天穹上忽然出现了数道光线。
  
  宁缺神情微凛,上次在烂柯寺,他在棋盘中也曾经看到过这些纯净的光线,知道每道光线,便是棋盘世界的规则。
  
  世界的规则在崩塌,是最恐怖的力量。
  
  他并不害怕,他有过对付这种情况的经验。
  
  他取出大黑伞,对桑桑说道:“走吧?”
  
  他用的是疑问句,没有直接说走吧,也没有任何情绪,是因为他有些不安,他有些担心她还想留在棋盘里,继续寻找佛祖并且杀死他这个已经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担心她离开棋盘回到人间后会回到神国。
  
  按照桑桑以前的行事准则,她肯定会选择留在棋盘世界里,继续寻找佛祖——那个强大的敌人不知不觉间便困了她数百甚至上千年——越是如此,她越要把佛祖杀死,因为她是伟大的昊天。
  
  今天她的表现却有些出乎宁缺意料,走到他身旁,平静说道:“走。”
  
  宁缺怔了怔,把伞递了过去。
  
  蓬的一声轻响,桑桑撑开大黑伞,仿佛撑开一片夜色。
  
  夜色把她和宁缺全部罩了进去。
  
  一刹那过去了,一瞬过去了,一须臾过去了,一弹指过去了,一刻过去了,一时过去了,一昼夜过去了。
  
  仿佛无数劫过去,黑伞还在湖畔,宁缺和桑桑还在伞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们没能离开,他们还留在棋盘里。
  
  宁缺想起青板僧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我不想你走。
  
  这个世界不想他们走。
  
  他脸色微白,牵着桑桑的手微微颤抖。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在烂柯寺,他们进入棋盘,世界的规则追杀桑桑,他们撑开黑伞,世界的规则便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就此消失。
  
  为什么今天撑开黑伞,却没有离开?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空,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感知不到外面的世界。”
  
  她就是规则,只要能够与棋盘外世界的规则相通,便能回到人间,就像她即便死去,依然能够回到昊天神国,这是同样的道理。
  
  大黑伞能让这个世界的规则找不到他们,也能帮助她与外面世界的规则相通,如果她感知不到,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伞坏了,或者说她出了问题。
  
  大黑伞没有坏,那么便是桑桑出了问题。
  
  没有等宁缺询问,她说道:“我变弱了很多。”
  
  她的神情有些微惘。
  
  纵使被夫子灌注了人间之力,纵使被宁缺带着入世,染了无数红尘意,她变得越来越虚弱,但她依然神情漠然,无比自信。
  
  因为她非常强大,即便弱些,依然强大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然而现在,她发现自己是真的很虚弱,弱到难以想象的程度。
  
  她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其中的缘由。
  

TOP

0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中毒

  天空虽然是黑暗的,却有光。

  桑桑举着大黑伞,双脚站在光明里,身龘体在黑暗中。

  她闭着眼睛,睫毛不眨,静穆有若神明。

  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佛祖再强,也强不过夫子,强不过人间,那他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把自己变弱了这么多?

  静思里,有无数画面在她的意识里高速闪回,浮光掠影,却是那样的清晰,数百年的时光,开始倒溯,展现真容。

  小院里的安宁,那些茶与酒,棋与五花肉,牵手行走,于湖畔徜徉,于巷间撑伞,看烟雨古寺,风雪边关,是为贪。

  小院里的争吵,菜场里的血海,渐远的身影,愤怒地质问,生与死的对抗,那些暴躁的情绪,低落的心情,是为嗔。

  剩下的那些画面,都起于贪嗔,或引出贪嗔,那就是痴。

  贪嗔痴,便是佛门说的三毒。

  大乘义曰:“贪者,以迷心对于一切顺情之境,引取无厌者。嗔者,以迷心对于一切违情之境起忿怒者,痴,心性暗钝,迷于事理之法者。亦名无明。

  智度论曰:“有利益我者生贪欲,违逆我者而生嗔恚,此结使不从智生,从狂惑生,故是名为痴,三毒为一切烦恼根本。”

  涅盘经曰:“毒中之毒无过三毒。”

  桑桑中了毒,贪嗔痴三毒。

  只有这种毒,才能让她都避不过。

  上次在烂柯寺里,佛祖便想灭她,只是当时她未醒来,佛祖要灭的,是她体龘内的烙印,如今她醒来,佛祖要灭的便是她。

  欲使其毁灭,必先使其虚弱。

  如何能让昊天变得虚弱,夫子想出的方法和佛祖想出的方法,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所使用的手段有些分别。

   一把神变成龘人。

  夫子用的是人间之意,走的是春风化雨的路线,想要改变她,或者说改造她,佛祖用的是人间之毒,想要沉沦她。

  桑桑与宁缺互为本命,她想些什么,她思考的结论,宁缺都能知道,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紧紧龘握住了她的手。

  在佛祖的棋盘世界里度过这么多年,她中的毒已经很深,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极为虚弱,虚弱到无法离开,那么迎接她的将是什么。

  “不用担心。”

  宁缺把她搂进怀里,低声说道:“就算佛祖能杀了你,你也能回昊天神国……也许某一天,你会想起我和书院,到时候………”

  他说不下去了,如果桑桑真的用死亡来回归,那么便不可能有那个时候,昊天就是昊天,人间不再会有桑桑。

  佛祖算不到夫子把昊天一分为二,算不到书院把其中一个昊天留在了人间,所以他没有算到,就算杀死桑桑,也无法杀死昊天。

  但桑桑是会死的。

  “我不想死。”

  桑桑说道:“桑桑不想死。”

  有桑桑之名的吴天不想死。

  宁缺看着遥远的东方,说道:“那我们便不死。”

  桑桑转身向白塔寺外走去。

  宁缺撑着黑伞,跟在她的身旁。

  走出寺外,她指着檐下被雨水淋湿半边衣裳的某个妇人,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过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没有变老。”

  宁缺说道:“无数年来,信佛之人,死后留下的觉识,都会来到这个棋盘里,这里是真正的佛国,他们是死人,自然不会变老。”

  桑桑说道:“但你也没有变老。”

  宁缺心想确实如此,已经过去了至少数百年,自己没有老,也没有死。

  桑桑看着黑暗的天穹上那些代龘表规则的光线,观察片刻后说道:“这个世界的规则没有崩塌,那么为什么没有死亡?”

  宁缺无法解释这个问题。

  桑桑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涅盘吗?”

  宁缺说道:“佛法最高境界,便是涅盘。”

  桑桑说道:“涅盘,是一种状态。”

  “什么状态?”

  “宁静寂灭,不知生死清凉寂静,恼烦不现,众苦永寂;具有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远离一异、生灭、常断。”

  桑桑说道:“这就是涅盘,也就是成佛。”

  宁缺想起在瓦山佛祖石像前,桑桑曾经提起过那只姓薛的猫,说道:“涅盘如果是这个意思,难怪连你也算不到佛祖是死是活。”

  桑桑说道:“这里的人也一样。”

  宁缺皱眉说道:、‘你是说这里的人都不死不活’所以没有死亡?”

  桑桑说道:“不是不死不活,是又死又活。”

  宁缺想了想,说道:“你是对的,在没有观察之前,谁都不知道是死还是活,对象处于死与活两种状态的叠加区域里。”

  没有人知道佛祖的生死昊天和夫子都不知道,正是因为佛祖涅盘后进入了这种状态,在看到他之前,没有答案。

  桑桑说道:“所以这里没有活着,也没有死亡。”

  宁缺说道:“但我们在这里生活了数百年,我们看了他们很长时间。”

  桑桑说道:“他们只是棋盘的附属物。”

  宁缺说道:“你是说棋盘里的这些人,都是佛祖涅盘状态的延展?”

  秋雨已停,白塔寺外渐渐变得热闹起来,行人在摊边挑着货物,母亲追逐着贪玩的孩子,根本没有人发现天空已经变得黑暗无比。

  桑桑说道:“可以这样理解,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他们只是随着时间行走,不会思考任何别的问题。”

  宁缺情绪复杂说道:“难道这便是佛祖说的极乐。

  她说道:“你说这里是佛国,没有错,这里就是真正的极乐世界,如果你我没有醒来,最终也会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宁缺看着街上的行人,忽然觉得浑身寒冷他和桑桑真的险些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到那时生不知生死不知死到底是极乐,还是极悲?

  这就是涅盘涅 盘,天便算不到佛,佛却能算天,佛并没有跳出因果却能看透因果,顺势而行。

  因果,就是因为所以,也是书院讲的道理。

  因为宁缺当年在河北道畔拣到那个女婴,因为夫子收宁缺为徒,因为宁缺想让桑桑变成龘人类,因为他们相爱所以才到了如今。

  “我们终究还是醒来了,佛祖还能用什么方法来杀你?”宁缺说道:“他既然涅盘,按道理,便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我也很好奇。”

  桑桑把黑伞交给他一个人握着,背着双手向街巷里走去,说道:“我很想知道那个不死不知的和尚能拿我怎么办。” 她的语气很平静,很骄傲。

  宁缺举着黑伞,不敢离开她半步,看着天空里那些光线,又望向她有些苍白的脸颊,叹道:“都病成这样了,能不能别吹?”

  醒来不代龘表能够离开贪嗔痴三毒让桑桑变得非常虚弱她没有能力挥手便破了这局,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必然还会很麻烦。

  在街巷拥挤的人群里穿行,宁缺忽然停下脚步望向遥远东方某处,青板僧死前也望着那里,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回到小院,宁缺做了顿丰盛的晚餐最诱人食欲的,还是那碗青红泡椒和嫩姜 当然,他没有忘记桑桑最喜欢吃的醋泡青菜头。

  大黑伞支在桌上,菜盘摆在伞柄旁边,他和桑桑坐在伞下,低头吃饭,画面显得有些诡异,也有些好笑。

  桑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混着肉汤的米粒,看着桌上被伞影笼罩的菜肴,说道:“明知道是假的,为什么还能吃的这么开心?”

  宁缺正在埋头吃饭,泡橄把他辣的满头大汗,很是痛快,听着这话,他拿起毛中擦了擦嘴,说道:“感觉是真的,就痛快地吃。”

  桑桑看着上方的大黑伞,微微蹙眉说道:“吃个饭还要撑着伞,真不知道哪里来的痛快,我不高兴。”

  无所不能的昊天,居然被黑暗天穹上那几道代龘表规则的光线,逼的吃饭都要撑着伞,怎么看都确实有些憋屈。

  “别不满意了,你得感谢这把伞一直在,更得感谢我把它补好。”

  宁缺指着大黑伞,笑着说道:“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把黑伞将来肯定会成为我们的传家宝。”

  有大黑伞在身边,他们不用担心被那些代龘表规则的光线发现,但是怎么离开呢?吃完晚饭后,他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在棋盘里已经过了很多年,宁缺和桑桑都不怎么着急,至少表面上不怎么着急,他们以为还有足够的时间来玻局。

  贪嗔痴三毒,果然不愧是毒中之毒,桑桑没有办法破解,宁缺也想不到法子,既然如此,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

  昨夜的晚饭太过丰盛,家里又没有菜了,宁缺去菜场买菜。现在不用他请求,桑桑自然也会跟着,因为他们只有一把伞。

  到了菜场他们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有大黑伞,那些光线确实找不到他们,但人能找到。

  站在满是露水的青菜摊前,宁缺正在与那位相熟的卖菜大婶唠些闲话,为随后的价还价,做些情感上的铺垫。

  大婶觉得他很可爱,所以笑了起来。 她笑的很好看,笑的很端庄,笑的很慈悲,笑的眉心多了粒红痣。

  宁缺最开始的时候也在笑,然后笑容渐渐敛去。

  他看着卖菜火婶,认真请教道:“您又是什么佛?”

TOP

0
第一百四十章 杀佛与陈年老坛


 卖菜大婶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微微笑,左手拿着根山药,右手拿着把细芹菜,两样都是菜,也是药。

  宁缺忽然笑了出来,说道:“难道您就是传说中的药师佛?”

  大婶微笑说道:“不错。”

  宁缺想了想,说道:“药师佛能治病,我家娘子患了重病,应该是中了毒,不知道您能不能帮着看看,写个方子。”

  大婶看看桑桑,悲悯说道:“这毒无药可救,不如归去。”

  宁缺指着天空,说道:“归不去如何办?”

  大婶说道:“死便是解脱。”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

  宁缺笑着说道,然后抽龘出鞘中铁刀,砍向菜摊后的大婶。

  菜摊上堆满了青菜,菜叶上满是露水,看着很是新鲜。

  按道理,宁缺的铁刀,应该会很轻易地把菜摊劈成两半,把菜叶劈成无数片,把那些露珠都劈成湿润的水沫。

  但没有。

  因为菜摊变成了一片原野,摊上的青菜变成了郁郁葱葱的植物,大婶左手的山药变成了果枝,右手里的细芹菜变成了佛钵。

  卖菜大婶变成了真正的药师佛,发髻乌黑饱满,双耳垂落肩上,面相庄肃,无数光环、祥云在其身后围绕。

  药师佛身前,有数千彩幡飘扬,正是这些彩幡,挡住了宁缺的刀。

  宁缺看着近在眼前,却又仿佛远在天边的佛像,震撼说道:“还真是啊!”

  药师佛微微一笑,眉心那粒红痣大放光明,照亮身周无数里的原野,彩幡飘动愈疾原野上的植物快意地生长变高。

  宁缺和桑桑站原野间,双腿瞬间被青藤缠住,再也无法离开。

  药师佛宣了声佛号,缓缓倾斜手中的佛钵,钵中泛着药香的黑汁淌到地面,化作一条河水,向着宁缺二人扑面而来。

  药是用来治病救人的,也可以用来杀人,良药在某些时候可以变成最厉害的毒药,闻着药河里的异香,宁缺只觉得胸口一阵烦闷,紧接着剧痛难当,捂着胸口咳嗽起来,似乎要把自己的内脏都咳出体外。

  桑桑站在他身旁,看着远方的药师佛微微皱眉,说道:“真是可笑。”

  说完这句话,她眨了眨眼睛,原野便被眨碎,茂密的植物变成碎絮,那道泛着异香的药河被震出河道,向着四周蔓延。

  菜摊还是那个菜摊。

  宁缺挥动铁刀,只听着一道凄厉的摩擦声,刀锋在大婶的的身龘体上划过,切开一道整齐的刀口,里面隐隐散出金光。

  卖菜大婶,看着二人微微一笑。

  喀喇一声响她的身龘体分成了两半散落在地上,年滑的切口上金光氤氲,仿佛有无数融化的黄金在流动。

  那些黄金遇风而化,散成金色的雾 逐渐向着菜场四周飘去。有些金雾,飘到桑桑身前,她微微蹙眉,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显得有些痛苦。

  把卖菜的人都杀了,自然没办法买菜回到小院,宁缺的心特有些沉重,尤其是想着最后那幕画面,更是不安。

  不管是真的药师佛,还是假的药师佛,总之在他和桑桑的面前,就像青板僧变成的掩面佛一样,没有太强的抵龘抗能力。

  但他们死后散发的佛息,对桑桑却似乎能够造成伤害,如果以后再遇到这些佛怎么办?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世界。

  “得想办法把你身龘体里的毒解掉。”他看着桑桑说道。

  桑桑脸色有些苍白,说道:“如果解不了怎么办?”

  宁缺不想她焦虑,笑着说道:“解不了毒,你也不会死日子总得过。”

  桑桑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日子,就是毒。”

  宁缺懂了,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片刻后说道:“走吧。”

  这一次他没有用疑问句,因为他说的走,不是离开棋盘世界,而是离开小院,或者也要离开朝阳城,他要去给桑桑治病解毒。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在小院里生活了很多年,自然留下了很多回忆,也有很多家居必备的物件儿,宁缺整理出来的行李却很简单,除了武龘器与食物之外,便只有一坛子泡菜。

  桑桑问道:“去哪里?”

  宁缺下意识里再次望向遥远的东方,却有隐隐畏惧,说道:“往南走。”

  桑桑苍白的脸颊上,忽然出现两抹不健康的红晕,说道:“你要去见她?”

  宁缺怔了怔,才明白她在说什么,笑着说道:“这个世界的南边没有大河国。”

  桑桑说道:“可你习龘惯性地要去南边。”

  宁缺不解,问道:“所以?”

  桑桑说道:“你心里面就想着要去见她。”

  宁缺有些生气,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桑桑沉默不语,发现自己确实有些问题。

  不是说,时他的态度有问题,她是昊天,他是凡人,就算他们是夫妻,她无论怎么对他,都是有道理的。

  问题在于她的心境有些不稳。

  这便是嗔,其间还有贪痴,她身上的毒越来越重了。

  宁缺明白了些什么,把她抱进惊里,说道:“我一定能治好你。”

  把沉重的行李捆到身后,宁缺撑着大黑伞,离开小院,向城门走去,桑桑在伞,牵着他的手,显得有些虚弱。

  想要破开佛祖的棋盘,便需要桑桑恢复实力,便需要解了她体龘内的毒,便需要找到解毒的方法,便需要寻找,那便要离开。

  青板僧不要他们走,药师佛不要他们走,朝阳城不要他们走,这个世界不要他们走,他们自然没有办法就这么轻易地离开。 新街拐角处有家店,专门卖灯油和灯具,也兼卖蜡烛。宁缺常在这里买灯油,与老板相熟,但今天看到老板后,他的神情微变。

  老板不在店里,老板在街上,老板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宁缺抽龘出铁刀,问道:“你是何方佛?”

  老板戴着顶帽子,面容可亲,微笑说道:“你猜?”

  宁缺看着店里密密麻麻的油灯,有些不自信问道:“燃灯古佛?”

  确实是燃灯古佛。

  街上再没有油灯店的老板,只有一位苍老的古佛。

  佛身外,广切事物皆为明灯,无数光线散发,就连墙角里的蚁穴都被照的清清楚楚,甚至就连黑暗的天空仿佛都亮了起来。

  光线开始燃烧,街上的温度开始升高,桑桑的鼻尖出现了一滴汗珠。

  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因为先天阴寒的缘故,她都很少会出汗,变成昊天之后,神躯自冰凉如玉,更不会出汗。

  但在燃灯古佛之前,她出汗了。

  宁缺觉得自己的心脏变得无比滚烫,仿佛里面被人安放了一盏油灯。

  浩然气起,瞬间,他便掠到了燃灯古佛身前,一刀斩蕊

  燃灯古佛落灯,那盏看似普通的铜油灯,却仿佛有一个世界那般重,轻描淡写地将宁缺的铁刀镇住。

  古佛开始点灯,点起千灯万灯,世界大放光明。

  只是瞬间,便有万余盏灯点燃,以宁缺的应变速度,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在第一万六千盏灯被点燃的时候,桑桑终于出手了。

  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抵住铜油灯的底部。

  燃灯古佛神情微变。

  哪怕是古佛,也不可能与天一较高低。

  燃灯古佛手里的铜油灯,再也无法落下。

  宁缺抖腕,铁刀横于小臂之前,在燃灯古佛颈间掠过。

  燃灯古佛头颅未落,只是颈间出现了一道极清楚的刀口。

  这道刀口里依然没有血,只有极浓郁的金光,然后有流动的黄金,顺着刀口缓缓渗出,打湿古佛的僧衣,向着地面淌落。

  那些黄金般的液体,都是佛息,里面有无穷佛威,亦有无穷佛意,遇风而化所变成的金雾,折射龘出来的光线,都是佛光

  宁缺神情微变,牵着桑桑的手,向街那头奔去。

  他的速度非常快,根本没有时间回头去看燃灯古佛是生是死只是拼命地奔跑,直到跑到长街尽头,才停下脚步。

  桑桑的脸色很苍白,眉头皱的极紧,似极痛苦。

  看着她繁花青衣下摆上的那滴金液,宁缺才知道,还是没有避过。

  “下次站到我身后,佛光便落不到你身上。”

  他把桑桑拉到身前,看着她的眼睛,非常认真地说道。

  桑桑看着伸出衣摆的鞋尖,低声说道:“我怕走丢了。”

  宁缺沉默片刻,把沉重的行李解下,取出箭匣和装符纸的锦囊,扔掉了剩下的所有东西,包括那个泡菜坛子。

  他把她背到身后,用绳子把彼此的身龘体系死把大黑伞交给她,一龘手提着箭匣,一龘手握着铁刀,向着城门方向走去。

  街面上,泡菜坛子已经裂开,散着香味,那是陈年老坛才能有的味道。

  宁缺背着桑桑,向朝阳城外走去,路上还遇到了很多佛。

  音律院的官龘员,拿着定音器,变成了最胜音佛。

  瓦巷里的说书艺人,变成了难沮佛。

  某间小庙里的头陀,变成了持法佛。

  很多人都变成了佛,然后被他杀死。

  宁缺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都会变成佛,为什么能有这么多佛,这些佛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凭什么能够成佛?

  “人人皆能成佛。”

  桑桑靠在他的肩上,虚弱说道:“这便是众生意。”

TOP

0
第一百四十一章 乌鸦落在猪背上

  生活在悬空寺下地底世界的农奴们,一生只知如井圆的天空与佛,他们没有选择,于是他们的信仰最为纯净,在人间,像这样虔诚的佛宗信徒还有很多,无数代过去,信徒们死去,觉识来到佛祖的棋盘里,构成了这个极乐世界。

  在佛家的学说里,怎样的世界才能够有资格被称为极乐世界?那便是人人都能成佛的世界,此时的朝阳城,无论走卒贩夫还是官龘员僧人,尽皆慈悲显面,颂经不止,他们便是佛,他们人人都是佛。

  宁缺和桑桑想知道,在自己醒来后,佛祖会有什么手段来镇灭自己,现在他们看到的便是答案:诸生相与众生意。

  男女老少,诸生成佛,向他们围来,他们面容庄严慈悲,口颂经文,未曾曰杀,但众生之意便是杀,要杀昊天,杀桑桑。

  有挑了数十年担,双肩磨出老茧的男人,那是厚肩佛,有迎朝阳而悟的少女,那是日生佛,有河里打渔的老汉,那是网明佛。

  又有名闻佛、法幢佛、名光佛、杂色宝华严身佛、香上佛、香光佛、宿王佛、见一切义佛,还有诸多无法号之佛。

  满城皆佛,拥挤不堪,这佛踩了那佛的袈裟,那佛撞碎了这佛手里的玉花,佛挤着佛,佛推着佛,向宁缺和桑桑涌去。

  看着这幕震撼的画面,宁缺仿佛回到了当年,也是在朝阳城里,无数人想要杀死他背上的桑桑,想要杀死冥王之女。

  当他看到那个耍猴戏的汉子也变成了佛,甚至蹲在他肩上的猴子也变成某个脾气暴躁的斗佛时,他再也无法承受,挥起铁刀便冲了过去。

  在出城的道路上他已经杀了很多佛,本想暂时收手。

  因为佛皆有法,不是那么好杀的,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这些佛被杀死后会变成佛光,那些佛光会让桑桑极为痛苦。

  但现在如果不把这些佛杀死他根本没有办法背着桑桑逃出朝阳城,他只有握着铁刀向那些佛砍将过去。

  仿佛有人拿着把竹扫帚在扫地,别刷之声大作,黝黑的铁刀,在满脸庄容的无数佛间来回飞舞。刀锋割破那些佛的颈与胸,无数佛倒下,黝黑的刀身上涂满了金色的液体,然后变成纯净的光线。

  宿王佛死了倒在地上仿佛沉睡,然后被别的佛踩成金片,厚肩佛死了,他的右肩被铁刀整个削掉,就像是没有完工的金像,日生佛死了少女清丽的容颜上多出一道金色的刀口,看着极为恐怖。

  宁缺挥刀前进,铁刀每次落下,便有佛死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不管面前是谁,老人还是孩童都是一刀斩断。

  众佛受伤不会流血 只会流出黄金色的液体,但画面依然显得很血龘腥,宁缺表现的无比冷血,甚至比当年在朝阳城还要冷血。

  书院登山那夜他曾经如此冷血过,无论拦在身前的是旧识还是新知,是亲人还是朋友,都被他一刀砍死 因为他知道,那些都是死人。

  这些佛也都是死人 既然已经死了,再杀一遍又算得什么?

  当然,佛终究是佛,各有其法其器,宁缺现在虽然已经变得很强大,而且还有身后的桑桑相助,想要杀死他们,依然很是辛苦。

  把所有的佛都杀死”……他从来都没有想过。

  一刀把笑颜佛的脖子砍断,看着落在地上,依然满脸笑容的佛首,宁缺觉得有些累,便在此时,一道佛威自天而降,从右后方袭向他的后背一、那是一块金光灿烂的金砖,被如须弥山佛自远处扔来!

  宁缺如果不动,这块蕴着无穷佛威的金砖,便会落在桑桑的身上,只能匆忙侧身避开,让那块金砖砸中自己的右臂上方。

  啪的一声闷响!

  宁缺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要被这块金砖从身龘体里拍出来,喷出一口污血,桑桑受到波及,亦是一口血喷出,打湿了他的衣领。

  如果是佛道两宗的修行者,被如须弥山佛的金砖砸中,只怕臂骨早已粉碎,幸亏他现在浩然气大成,身躯坚若金刚,只觉得疼痛。

  锃的一声,他把铁刀收回鞘中,自肩上解下铁弓,把弓弦拉至满月,射向着远处那座身高近三丈的如须弥山佛。

  弦上无箭,只是虚发,然而下一刻,如须弥山佛的胸口上,出现了一道极深的裂口,裂口里不停淌出金色的液体,形状像极了一道弓。

  宁缺以弦杀佛。

  终于到了城门,他的身周依然到处都是佛,那些佛流了很多血,血变成了无数光,把朝阳城简陋的城门照耀的清清楚楚。

  万道佛光里,桑桑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佛祖的手段是众生意,众佛以佛光杀天,这些佛光便是她最害怕的东西。

  宁缺清楚地感知到她的痛苦,他心头微颤,甚至也开始痛起来,但他没有理会,也没有安慰她,继续向着城门外的原野冲去。 左手执铁弓,右手拉弦,嗡嗡嗡嗡,仿佛琴弦断,又似乎有人在弹棉花,城门四周的佛身上出现无数裂痕,然后死去。

  佛光从那些裂缝里渗出,弥漫在原野间,变得越来越浓郁,桑桑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喷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

  桑桑惊醒,看着漆黑的洞底,沉默不语,眼神有些黯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宁缺把她抱进怀里,问道:“怎么了?”

  桑桑说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宁缺怔住,强行挤出笑容,问道:“这倒是新鲜,梦见了什么?”

  昊天不会做梦,只有凡人才会做梦。

  开始做梦,说明她开始变成真正的凡人,无论是夫子留在她体龘内的红尘意,还是佛祖在她体龘内种下的贪嗔痴三毒,都在变得越来越强。

  “我梦见了很多佛他们拿起刀子在脸上和身上乱割,让自己流血,他们用力地挤压伤口,想要血流出来的更快些,脸上没有疼痛的表情,又有些佛在烧柴火,想让那些血蒸发的更快些,甚至还有些佛从山崖上跳了上下来。”

  桑桑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却有恐惧。

  宁缺想着杀出朝阳城门时的那些画面手指变得微凉。

  桑桑现在很虚弱,这个充满了佛光的世界,对她来说太过可怕。

  “再坚持一下。”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如果再这样走下去,我会死的。”

  桑桑的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眼神里除了恐惧,还多了痛苦。

  死亡意味着终结,是永远的沉睡 对于任何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这都是最恐怖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所以她不曾恐惧,直到现在。

  宁缺说道:“我不会让你死。”

  桑桑说道:“这种话你说过很多次,除了安慰你自己没有别的意义。”

  宁缺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故事的结局,不应该是这样。既然我们已经醒来,那么我们一定能够找到离开的方法。”

  桑桑说道:“你以前说过,这不是书上的故事。”

  宁缺说道:“不管这是什么故事,总之我是男主角,你是女主角那么我们便不应该死。”

  “也许在这个故事里,我们只是配角。”

  桑桑看着山洞外漆黑的夜空,看着原野远处渐渐弥漫过来的佛光,听着那些渐渐清晰的经声说道:“因为这是佛祖的故事。”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再睡会儿,还可以再停留一段时间。”

  桑桑侧过身去,继续睡觉。

  宁缺坐到她那边 看着她不时皱起的眉头、有些委屈的唇角,痛苦的表情 觉得很是酸楚,伸手想要把她的眉头抹平。

  桑桑醒着的时候,从来不会流露龘出痛苦的神情。

  清晨离开山洞,按照最开始的计划,继续向南行走,没有走多长时间,便进入了植被茂密的深山老林。

  宁缺的心情略微放松了些,心想这里如此荒僻,总不可能像朝阳城那般,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佛,到处都是佛光

  他想的没有错,但不够准确。

  南方的深山老林里,确实没有那么多佛,但依然有佛,在山道上遇到的槌夫是佛,深夜,又有佛骑着斑澜大虎而至。

  宁缺继续杀佛,杀的很辛苦,身上的伤也越来越多,桑桑也变得越来越虚弱,在三毒的折磨下,脸色苍白如雪。

  为了放松心情,他又开始唱那首黑猪的歌,桑桑很不高兴,想要扮出脸黑的模样,但脸实在是太白,完全没有威慑力。

  她愤怒地喊道:“你就只会趁着我虚弱来欺负我!”

  宁缺伸手到后面拍了拍她的臀,说道:“道理不辩不明,让你中毒的是佛祖,和我可没有关系,我欺负你是真的,但不能有那个趁字。”

  便在这时,一头浑身黑泥的野猪从林子里蹿了出来,那野猪傻乎乎地看着宁缺,大概是感觉到了危险,赶紧跑掉。

  桑桑虚弱说道 “乌鸦落在猪背上,秃驴和书院都是黑心贼。”

  只听着嘎的一声怪叫,一只黑鸦飞来,落在林中某处,片刻后,那只浑身黑泥的野猪,垂头丧气地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那只黑色乌鸦站在它的背上,耀武扬威。

  桑桑说道:“晚上吃猪肉。”

  宁缺恼火说道:“乌鸦落在猪背上,你在我背上,难道我就是猪?”

  桑桑靠在他肩上,低声说道:“你如果不是猪,怎么会在这里?”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7-3 1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