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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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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修佛(中)

  佛经里曾经说过,塑画佛像是大不敬的行为,但事实上,人间无数古刹旧庙里都有佛像,墙上都有壁画,烂柯寺后瓦山顶的石佛像直入云霄,佛祖死后的身躯化作般若巨峰,亦是佛像之一种,包括这棋盘里的极乐世界,亦有无数佛像,反而真正统治这个世界的道门,却一直没有替昊天立像,这种情况隐约揭示了一些问题。

  佛宗立无数佛像,自有其缘由——宁缺他想试试通过佛像着手,来看看能不能斩断佛祖与众生之间的联系,这便是他的修佛。

  只是有些事情可以想的很清晰,说的很得意,但要真正做起来,却是非常困难。这座雪山很雄伟,如果是佛祖在这个世界里的起始座标或者说本源佛性集合,他所在的宽广崖坪只是佛祖的一只脚趾头,更麻烦的是,山间的黑岩非常坚硬,即便他运浩然气挥刀,也很吃力。

  黝黑的铁刀不停落在黑色的崖石上,发出雷鸣般的巨响,震的碎石滚动不安,却往往只能削掉极薄的一层石皮,以现在的速度计算,宁缺就算只想把佛祖的脚指甲削的圆整些,只怕也要花很长的时间。

  “别人逼急了会临时抱佛脚,你却给佛修脚。”

  桑桑觉得他的做法很不可理解,她怎样想都想不明白,宁缺就算把这座佛山重新整修一遍,对当前的局面又能有什么改变。

  宁缺拿着铁刀不停地砍着崖石,说道:“我和你解释不清楚,等修到最后你就明白了,所谓修佛就是修佛。”

  修佛就是修佛,两个修自然不是一个意思。桑桑说道:“就算如此,你会修吗?书院只会破坏,什么时候会建设?”

  瓦山上的佛祖像被君陌用铁剑直接砍断,而且他正在砍般若巨峰以此观之,书院确实更擅长毁佛像,没有修佛像的经验。

  宁缺把铁刀插进崖石里的一道裂缝用力一扳,扳飞一块西瓜大的石头,抹掉额头上的汗水,说道:“你对书院有成见……谁说我们不会建设,我们能修长安城,难道还不能修个佛像出来?”

  桑桑说道:“你连柳枝都编不好,还想雕出像样的东西?”

  宁缺说道:“先前就对你说过,这件事情我早就想好了,在河那边就想好了,我不是拿红杉树修了只船?这就是练手。”

  “用木船来给佛像练手?听着有些不靠谱。”

  “哪里又不靠谱了?顶多最后修出来的佛难看些又不耽搁什么事。”

  桑桑有些疲惫,觉得无话可说,或者不想和他继续说话,于是沉默。

  说话是单方面的事情不需要对话,宁缺毫不在意地继续唠叨,继续挥动铁刀向山崖间的石头砍去,轰鸣不断,黑石乱飞。

  金色池塘外原野上的无数佛与菩萨,听不见山崖间的他在说什么,但能看见他在做什么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严峻起来。

  尤其是最前方那头数百丈高的雄骏青狮,显得格外愤怒,又有些不安,对着黑暗的天穹不停发出暴戾的怒啸,不停摆动着头颅,青狮颈间的鬃毛泛着佛光,深密如林,随着愤怒摆首,纷纷竖起看上去就像无数把剑。

  宁缺这时候正拄着铁刀休息,看着远处青狮的变化先是微怔,然后大笑起来,指着那处说道:“快看!那只大猫炸毛了!”

  桑桑哪里会理他。

  青狮听着山峰间传来的笑声,变得愈发愤怒,摆动狮首的动作显得愈发狂野,带起的狂暴气流,竟把高空上的云都撕成了碎片!

  恐怖的湍流与呼啸声里,青狮的颈间那些泛着佛光的鬃毛激射而出,变成数百道黑影,破云而飞,来到山前!

  山外的数千金色池塘是佛祖留下的禁制,便是青狮也无法逾越,但它的鬃毛没有生命,反而能够发起远程攻击。

  青狮鬃毛瞬间来到山崖上,如雨落下,只闻密集的撞击声响起,无数碎石四处溅射,每道鬃毛仿佛就是一根无坚不摧的长矛!

  有三根鬃毛化成的长矛,狠狠地扎在桑桑身体上,宁缺神情骤凛,就地翻滚滚到她身旁,撑开大黑伞,把伞柄用力插进崖面。

  桑桑的身体没有被破坏,只是脸颊上多了道细细的白口,她的身体是神躯,可以想见青狮的那些鬃毛里蕴藏着多么恐怖的威力!

  “看,他们真的怕了,说明我做的事情真的有用。”宁缺紧握着伞柄,伏在桑桑高大的身躯上,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青狮暴怒的远程袭击还在持续,山崖上到处传来沉闷的撞击声,有两道大鬃毛落在大黑伞上,震的宁缺虎口酸痛。

  紧接着,原野上无数佛与菩萨也祭出了随身修炼的法器,隔着很远的距离,掷向山峰,只是这些佛与菩萨的修为与青狮明显有所差距,只有几位大菩萨的法宝落到了山崖间,带来一阵震动,更多的法器根本无法飞到山崖上,在金色池塘上空便颓然落下。

  金色池塘的上空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罩子,那些佛的法器落在上面,瞬间被震成碎片,化作无数金色的流光,四处抛射,那些法器里都蕴着佛光,池塘变得更加明亮,便是黑色的天穹都仿佛要被照亮。

  宁缺眯着眼睛,感受着体内桑桑的痛苦,沉默看着原野。

  过了很长时间,来自原野的恐怖袭击终于停止,无数佛与菩萨沉默不语,青狮摆动着狮首,对着天穹发出不甘的啸声。

  宁缺收起黑伞,起身望向远处的原野,愤怒却有些无奈,那些大菩萨和青狮的佛威,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抵抗的。

  他把手里的黑伞对着原野撑开——这是一个污辱的姿式,至于那些佛与菩萨能不能看懂,不在他的考虑范围里,骂人不需要人懂。

  然后他望向鬃毛明显变少的青狮,骂道:“继续甩啊!你有本事就把一身烂毛都甩光,变成一头秃驴!我书院专杀秃驴!”

  青狮回以愤怒的咆哮,却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宁缺更愤怒,因为桑桑的身体险些受伤,因为那些鬃毛与法器变成佛光,让桑桑变得更虚弱,更痛苦,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

  山与池塘间佛光极盛,他把桑桑背到身后,把伞柄系在身前,确保桑桑的身体全部被黑伞覆盖,拿着铁刀向原先的位置走去。

  这座山真的很结实,即便是青狮的鬃毛和菩萨的法器,也只把山崖间的表面震碎了极薄的一层,对他没有任何帮助。

  宁缺背着桑桑,撑着大黑伞,躬着身子,对着坚硬的崖石不停地挥动铁刀,就像是戴着笠帽的老农在烈阳下不停地耕作。

  农耕永远是人类最辛苦的活动,他的额头不停冒出汗珠,汗珠滴到他的手上,又滴到地面上,混进微碎的崖石,仿佛在灌溉。

  “真的很累。”他抹掉汗水,喘息着说道:“怎么这么累?”

  桑桑说道:“我在渭城院子里种过辣椒,不累。”

  宁缺有些伤自尊,说道:“那是因为你先体虚寒,不会流汗,你像我这样试试?汗水跑的到处都是,很烦的,手不停打滑,当然容易累。”

  桑桑的声音有些虚弱,却依然毫无情绪:“你不行。”

  以前就说过,宁缺最不喜欢的就是被人说不行,尤其是被女人说自己不行,最最不可忍受被自己的女人说自己不行。

  “那是因为你胖!背着你这么重个女人怎么不会累!当年在渭城的时候,你咋不说背着我去松土剪枝!你要负主要责任!”

  他愤怒地喊道:“小时候我背着你哪有这么吃亏,不说要你挑那么瘦,你挑身体的时候,也得挑个苗条匀称点儿的吧?”

  桑桑说道:“你喜欢瘦的?”

  宁缺说道:“这是喜欢的事儿吗?我这是单纯在说重量的问题。”

  桑桑说道:“你还是喜欢瘦的。”

  宁缺把手里的铁刀扔到地上,说道:“我说了,这不是喜欢的事儿!”

  桑桑说道:“我挑选的神躯必然是完美的,只是在神国门前,被你老师灌注了一道红尘意,所以变胖,如果要怪你应该怪他。”

  宁缺默默把铁刀拣起来,继续开始砍山。

  桑桑说道:“继续说啊。”

  宁缺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话:“子不言师过。”

  桑桑问道:“你修佛,如何去我的毒?”

  宁缺说道:“你我夫妻一体,我成佛你自然也就成佛,别说祛毒,到时候这些佛与菩萨便是咱夫妻的小弟,多好玩。”

  桑桑问道:“你怎么想到的这个方法?”

  宁缺说道:“哪有这么多问题,老实听你家男人的话就好,我是谁?我是这个故事的男主角,你是女主角,危险时,男主角当然要站到女主角身前,替她排忧解难,最后两个人才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幸福的生活吗?我有些累了,先睡会儿。”桑桑说道。

  宁缺觉得她的声音有些甜,仿佛喝了糖水,于是他也觉得因为干渴而生辣的咽喉也顿时甘甜起来,很是开心。

  桑桑开始睡觉,一睡便睡了三年。

  当她醒来的时候,佛祖的右脚已经被修理完毕,变成了一只极秀气的小脚,看上去有些眼熟,如果白些,或者会更眼熟。

  宁缺流汗耕作三年,终有收获。

  他把佛祖的脚修成了桑桑的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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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修佛(再中)

  桑桑通过他的眼睛,看佛山如旧,崖坪略变了些形状,原野如旧,佛与菩萨依然在彼处颂经念佛,青狮还是那样的愤怒,一怒便是三年,也不知道它会不会累,她忽然间很想知道宁缺这三年是怎么过的。

  “怎么过的?扛着铁刀到处挖地,你就不知道,这座破山它怎么就这么硬,三年啊,就整出这么块地,若让南国那些老农瞧见了,指不定得多瞧不起我,可是真累啊,累了怎么办?就歇着呗,就像饿了怎么就得吃。”

  宁缺的语速很快,音调起伏特别大,就像是在述说一件非常值得吃惊的事情,其实,只是因为他已经三年没有与人说过话。

  桑桑沉默片刻,没有流露出什么情绪,问道:“你吃什么?”

  三年时间里,宁缺能够听到的只有铁刀落在山崖上的声音、青狮在原野怒啸的声音、风拂滚石的声音、山下池塘里的蝉叫与蛙鸣,以及自己和自己说话的声音,这时候终于听到桑桑的声音,直觉仿佛吃了一壶通天丸,浑身舒泰,轻飘飘地直欲向天空深处飘去,美妙的不行。

  “吃什么?嘿,你还别说,这个破地方还真有不少好吃的东西,清水煮青蛙,炸青蛙、煎青蛙、烤青蛙、生青蛙、换着花样来,不带重的!”

  桑桑小时候听宁缺说过在他的世界里有一种人靠说话挣钱,那些人说话往往很快,而且喜欢押韵、重复,或者说很喜欢并且擅长耍贫嘴,此时听着宁缺口里一长串关于青蛙的词,觉得他大概是在学那些人。

  宁缺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他来不及去感受,只是兴高采烈地讲着这三年里的生活,唾沫四溅似要比流的汗水还要多。

  他自豪说道:“有,有油,当然得有油……这满野莲花,我自己榨了些莲子油,不论是用来拌野菜还是煎青蛙都可香了。”

  桑桑说道:“你应该吃点素的。”

  宁缺眉飞色舞说道:“放心荤素搭配这种事情我从来没有忘,炖莲藕炒藕带新剥莲子嘎崩脆,还没苦味!其实要说我最喜欢吃的,还是炸知了,无论是裹着莲叶烤还是生炸,那香的……只不过想起三师姐,有些下不了嘴。”

  三年后的他是那样的瘦削黝黑看上去和悬空寺下面那些贫苦的农奴没有任何区别,与他相反,桑桑感觉好了很多,贪嗔痴三毒还在但平静了些,应该没有毒发的危险不再像沉睡之前那般虚弱。

  桑桑能够看见他,能够想象这三年里他过着怎样艰苦的日子,此时听着他兴高采烈地讲述,越发觉得他很可怜,那种情绪是那样的浓烈,以至于她觉得有些酸楚,如果能够流泪,便会流下泪来。

  宁缺感受心头传来的那份酸楚,沉默片刻后笑着说道:“别瞎担心,你知道我很擅长在野外生活,小时候不经常这样?”

  桑桑没有说话,心想小时候在岷山里,你再如何孤单,身边至少还有我,现在你依然背着我,但这三年里我并不在。

  宁缺依然在碎碎念着,她静静听着,渐渐眯起了眼睛,那便是笑意,然后她感觉有些暖,有些温柔,然后她在他的心头皱起了眉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宁缺有些没想到,怔了怔后笑着说道:“好。”

  桑桑再次开始沉睡。

  这一次,她睡了整整十年时间。

  ……

  ……

  十年后,桑桑醒来。

  这一次她发现原野上的那些佛与菩萨没有变化,但身前这座山的变化很大,宁缺已经用铁刀修完了佛的双脚,正在重新刻削佛祖身上那件衣裳,铁刀在山崖间不停切削,一道衣袂的线条慢慢成形。

  和最开始修佛时的笨拙生硬相比,现在宁缺的手法已经纯熟了很多,铁刀游走自如,就像是烂柯寺前小镇里最老练的那些雕工。

  雕刻手法的进步,是时间和辛勤的劳作换来的,已经过去了十三年时间,宁缺不知挥了多少记铁刀,山崖里到处都是他的汗水。

  宁缺感觉到她的醒来,身体有些僵硬,沉默了很长时间,缓缓把铁刀插入崖壁的裂缝里,伸手拍了拍她身体的臀部,微笑说道:“醒了?”

  “是的。”桑桑说道。

  “那我休息会儿。”宁缺叹了口气,有些疲惫,有些满足,把她解下抱在怀里,走到崖边坐下,望向原野上那些佛与菩萨。

  佛与菩萨颂经念佛十三年,金色池塘里的佛光大作,如果桑桑体垩内三毒未,只怕在这些佛光里会当场死去。

  青狮对着山崖怒啸一声,天穹里的云层骤碎。

  宁缺看着盛怒中的青狮,笑着说道:“叫什么春,我老婆醒了,没被你们气的一觉不醒,这时候该叫春的难道不应该是我?”

  桑桑看着这座佛衣襟下摆上的那些线条,怎么看也不觉得是袈裟,问道:“你修佛还要顺便把佛的衣裳给修了?”

  宁缺说道:“做事情要细致,这种细节怎么能出错。”

  桑桑问道:“不穿袈裟也是佛?”

  宁缺说道:“佛为什么一定要穿袈裟?”

  桑桑问道:“那这佛要穿什么?”

  宁缺想着自己设计的衣裳,得意说道:“刻出来那天你就知道了,你一定喜欢。”

  桑桑沉默片刻后说道:“你的衣服也破了。”

  身为书院行走,宁缺在人间行走时穿的自然是书院的院服,他当初挑的院服是黑色,很禁脏,而且书院院服非常结实,普通攻击都无法撕破,所以那些年里基本上没有怎么换的只有脏的不行的时候才随便洗洗。

  当初在西陵神殿他被桑桑囚禁然后千刀万剐,院服不在身上,其后才被桑桑扔给他,这件黑色院服陪着他在棋盘世界里度过了无数年的时光,依然没有一处腐坏破烂,这十三年时间,院服则已经破烂的不成模样。

  由此可见,他这些年过的多辛苦,做了多少事。

  现在的宁缺非常黑瘦双手生出极厚的茧,更像一名农夫了。

  但他的眼睛却非常明亮,因为随着桑桑的毒渐渐清除,他的心情越来越好,精神越来越坚毅感觉越来越强。

  “我这些年做了很多新菜。”

  感觉到桑桑的情况确实好转了很多宁缺很开心,抱着她的身体指着山下的池塘高兴说道:“我一直以为池塘里没有鱼后来才发现在莲田深处居然真的有,我做了一锅鱼汤,那个鲜的……真是没话说。”

  他啪嗒着嘴,回味着当时那锅鱼汤的美味,旋即情绪失落起来,说道:“可惜鱼太少不好捉,而且我没有什么时间。”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有些累,再睡会儿。”

  说完这句话她再次开始沉睡,不知道要过多少年才会再次醒来。

  宁缺看着怀里她的脸表情有些呆滞,过了很久才艰难挤出一丝笑容,说道:“好好睡吧,这里的事情我会处理的。”

  桑桑不停睡觉,这让他联想起当年她病重将死的时候,心里生出一抹阴影,但想着桑桑确实好转,心想佛祖种下的三毒太厉害,可能是要花些时间。

  他觉得有些累,坐在崖畔看着原野,沉默了很长时间,怀里抱着的身躯是那样的高大,他的背影却是那样的孤单。

  疲惫与痛苦不难熬,因为有希望,人间最难熬的便是孤单,他修佛已经修了十三年时间,只与桑桑说了几句话,这便是孤单。

  因为情绪上的问题,宁缺很奢侈地给自己放了整整一天的假,直到晨光从黑暗天穹的边缘生起然而迅速消失,他才清醒过来。

  他伸了个懒腰,过于劳损的肌肉与骨骼关节发出涩涩的磨擦声,然后他低头在桑桑圆乎乎的脸上狠狠地亲了几口,叭叽作响。

  “黑……猪。”

  “黑……猪。”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黑……猪!”

  寂寞的歌声里,他背着桑桑,绑着大黑伞,挥着铁刀,在山崖上攀来爬去,熟练至极的砍来削去,刻出一道又一道崭新的线条。

  佛祖有双秀气的小脚。

  佛祖的袈裟渐渐变了模样,显得有些飘逸,式样简单,拖着裙摆,就像是有人在小小的身躯上套了件宽大的侍女服。

  三年后,桑桑醒了过来。

  她看着这件眼熟的侍女服,沉默不语。

  宁缺咬着根莲枝,问道:“感觉怎么样?像不像?”

  桑桑说道:“我现在再来穿,必然不会这样宽松。”

  宁缺说道:“身材虽然变了,但在我眼里,你现在和当年还是一样。”

  桑桑说道:“修到哪里了?”

  宁缺指着峰顶说道:“明天就要开始替佛修面。”

  桑桑有些意外,而且有些意外的是她并没有流露出喜悦的情绪。

  她说道:“比前面那些年快了很多。”

  宁缺笑着说道:“无它,唯手熟耳。”

  桑桑说道:“修完便能结束?”

  宁缺说道:“当然,很快就能结束这一切。”

  桑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是的,一切都快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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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修佛(下)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能修的这么快?”

    “你说过,手熟。.”

    “客气话都听不出来?”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话。”

    宁缺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也很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话。”

    桑桑也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么,为什么?”

    “因为我的猜想是对的,修佛十六年,你的毒越来越清,虽然没有醒来,也让我越来越强大,自然越来越快。”

    宁缺高兴地说道:“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现在的雕刻技法真的很好,你给我块烂木头,我雕出来的物件在人间至少要卖几百两银子,我现在可不单单是符道大家,我也是雕刻大师,不,是一代宗师。”

    桑桑轻轻嗯了声,显得很平静。

    宁缺有些惊讶,说道:“我说的很多银子哎,你怎么没点反应?”

    桑桑喔了声,过了会儿说道:“我有些累,想再睡会儿。”

    每次她醒来,说不了几句话,便会再次沉睡,宁缺不再像前几次那样失落,想着虽然心毒渐去,桑桑还是虚弱,确实应该多睡会儿。

    睡眠是恢复精神最好的方法——桑桑前后已经睡了十六年,他这十六年里便没有睡过,困倦疲惫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他从怀里摸出晒干的蛙肉干,撕下几丝塞进嘴里开始咀嚼……

    青蛙肉纤维长嫩,只要烹调得法,便会非常好吃,比如香辣锅,比如青椒水煮,或者烤炙,但再好吃的美味,长年累月不停吃,最后在食客的嘴里总会变成木渣,再贪吃的人,连吃十六年青蛙,也会想吐。

    宁缺没有吐,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机械的咀嚼着,显得很木讷,直到把嘴里的干蛙肉全部咀嚼成碎茸,然后咽下。

    童年时的凄惨遭遇,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人类最难对付的敌人绝对不是难吃的食物,而是没有食物,因为饥饿比死还要恐怖。

    上个十年的末段开始,他便很少在食物上花心思,时间太漫长,孤单太难熬,他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修佛上,想早些离开这里,于是他在金色池塘里捕了很多蛙肉,然后晾在崖壁上,风吹曰晒变成肉干,这些蛙肉干便变成了他最主要的食物,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处理,饿了便取些出来吃。

    风干的青蛙肉没有任何味道,无论如何咀嚼也嚼不出什么香味,很难下咽,他坐在崖畔看着原野里的佛与菩萨,用对方的痛苦来当调料。

    原野里的佛与菩萨们变得越来越愤怒,随着他把佛祖的身形修的越来越不像样,还给佛祖雕了件侍女的衣裳,这种愤怒达到了顶端,回荡在天地间的颂经声变得越来越威严,向他身体落下的佛光越来越恐怖。

    真正恐怖的还是那只数百丈高的青狮。

    青狮前蹄上满是血与泥渍,它低下狮首,缓缓舔舐受伤的前蹄,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啸声不断,沉默里却积蕴着极大的霸道凶险意味。

    前些天青狮终于踏进了金色池塘,虽然没能奔至山下,只踏破了数片池塘,便被佛祖的禁制震回原野上,但毕竟算是有了进展。

    青狮并没有变强,只是佛像在宁缺铁刀下被修的曰渐变形,佛祖遗落在此地的法力曰渐变弱,禁制自然也变弱。

    数百丈高的青狮不再疗伤,抬起头来,狮首破云而出,画面很是震撼,它望向佛像上的宁缺,神情庄严而冷酷,充满必杀的决心。

    宁缺很疲惫很困倦,桑桑再度沉睡,让他很黯然,而且他觉得蛙肉真的很难吃,所以他这时候的心情很糟糕。

    他想休息会儿,做些别的事情,来调剂一下枯躁寂寞的修佛生涯,恰在此时,他看到原野上青狮昂首挑衅,顿时怒了。

    他解下铁弓,把坚硬的弓弦拉至最圆满的程度,然后毫无征兆地松开手指,弦间暴出一道圆形的气息湍流,黝黑的铁箭消失无踪。

    下一刻,盘膝坐在青狮背上的那名清俊僧人,胸口忽然迸出一大道血花,然后向着数百丈的地面摔落,砸到原野上发出一声闷响。

    那名清俊僧人死了,佛祖却没有死,或者在此前的十六年里,清俊僧人便是佛祖,但当铁箭临体时,他便不是佛祖。

    他和桑桑的判断没有出错,佛祖在这个世界的众生里,位置变幻莫测,便是光都追不上,元十三箭自然也很难追上。

    清俊僧人就这样死去,青狮很是震愕,然后极为愤怒,对着山崖上的宁缺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啸,狮首之前的云层瞬间被震成无数道极细的云絮,金色池塘里的无数金莲纷纷偃倒,气势之盛难以想象。

    宁缺也对着青狮狂吼了起来,吼声如雷一般在原野间炸开,没有任何文字,却透着股极为霸道的气息,极为狂放肆意。

    随着他修佛年久,佛祖留下的禁制渐渐变弱,原野上的佛与菩萨随时有可能突破金色池塘,所以青狮才会那般自信冷酷。

    但同样是随着修佛年久,桑桑所中的贪嗔痴三毒渐渐消散,昊天于沉睡中缓缓恢复着力量,宁缺自然也变得更加强大。

    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时间或者说因果上,因果是先后,时间也是先后,顺序能够决定宇宙的形状,也能决定这场战争的结局。

    宁缺很自信,他知道最终胜利的,必然是自己和桑桑。

    一箭射死名大菩萨,又与青狮像真正野兽般对吼,他觉得很爽,枯躁无聊的修佛生涯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变得生动起来,在心里已经累积了很多年的孤单与排斥瞬间消失不见,他攀到高处的山崖下,继续自己的修佛。

    两年时间过去了,宁缺修好了佛的双手,佛手里没有持净瓶,也没有持**,而是拿着一把伞——黑崖削成的伞,自然是黑伞。

    最开始的时候,他用了三年时间才修好佛的一只脚,接下来用了十年时间,修好另一只脚,同时修好侍女服的衣摆,待把佛穿的侍女服修好,又耗费了他三年时间,与此相比,他现在的速度确实快了太多。

    接下来,宁缺修佛变慢了很多,因为他已经来到了山峰的最高处,开始修佛的容颜,毫无疑问,这是修佛最关键的阶段。

    铁刀在佛祖丰满的脸庞和圆润的耳垂间落下,非常缓慢,刀锋仿佛挑着一座山,因为慎重,所以感觉极为凝重。

    不知不觉间,又是十年。

    佛耳不再垂肩,在新刻的发丝后若隐若现,佛面不再圆若满月,变瘦了很多,小了很多,看上去很寻常。

    铁刀最终落在了佛唇上。

    佛启唇,无声,天地之间忽然响起无数佛言,原野上佛光大作,无数佛与菩萨吟诵相合,一道无上佛威直入宁缺胸腹。

    噗的一声,宁缺吐出一口鲜血,眼神骤然黯淡,同时他感觉到心间的桑桑微微蹙眉,有些痛苦,似要醒来。

    他知道错了,毫不犹豫砍出数百道刀,直接把佛的嘴砍掉,砍成紧紧抿着的薄薄的唇,于是佛声与佛威悄然而息。

    佛修完了。

    现在的佛,黑黑的,瘦瘦的,小小的,穿着松松的侍女服。

    桑桑醒来,看着这佛说道:“你还是更喜欢她。”

    这句话里的她不是莫山山,虽然莫山山有双极薄的唇,而且喜欢紧紧地抿着,桑桑说他更喜欢的她是黑桑桑。

    宁缺微笑说道:“你这个样子我在人间看了整整二十年,自然更喜欢些,以后在人间看你久了,自然会更喜欢现在的你。”

    他看着黑色崖石刻成的桑桑的脸开怀大笑,不尽欢喜。

    桑桑说道:“她没有嘴。”

    宁缺说道:“反正你也不喜欢说话。”

    桑桑说道:“不说话如何教谕世人,如何夺众生意成佛?”

    宁缺说道:“我替你说就好,你知道的,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是话痨。”

    他的修佛已经完成,但还没有成佛。

    佛祖留下的禁制,还剩下极少的残余,原野间的佛与菩萨在这十年里,已经进入了金色池塘的外围,青狮更是已经来到了山下不远处。

    青狮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四蹄带起池塘底的淤泥,如染了墨,它缓慢而坚定地向着佛山前行,每一步都重若千钧。

    十年时间,足够宁缺重修佛颜,也足够发生很多事情,无数佛与菩萨自原野间行来,留下的脚印变成了一条河道,通向遥远的西方,有清澈的河水自西方卷浪而来,里面有无数阴森气息,无数怨魂骷髅。

    来自西方的河是冥河,被无数佛与菩萨以极大毅力与无上佛法召引而至,不停冲淡金色池塘里的佛光。

    宁缺挥刀斩落,朱雀暴戾而啸,无数昊天神辉自刀锋喷涌而出,绕着山下行走了一圈,斩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河沟。

    当年雪崩后,无数雪在山崖下方积了数十年,遇火骤然而化,流入河沟成为一条新的河流,真正的清澈澄静。

    冥河水与新河水在山下相遇,没有相融,依然分明,冷漠地看着对方,保持着自己的气息,谁都无法向前进一步。

    宁缺在佛顶上盘膝坐下,闭目开始静思——他修完山中佛,开始修心中佛,他要成佛,要成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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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慈航的船,无理的佛

  山在天地间,峰顶与天穹极近,宁缺盘膝闭目坐在佛顶上,仿佛只要伸手,便能把这片黑暗的天捅破。

  他上方的黑暗天穹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亮点,起始很黯淡,骤然变得异常明亮,紧接着化作数千道光线,顺着天穹的孤度向原野的四面八方散去.

  光线里有很多画面不停闪现,有虔诚叩首的信徒,有娇媚而端庄的天女,有奇异的金花玉树,那些都是他的佛国。

  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们抬头望向天空,随着这个动作,有极淡渺的气息从他们的身上散溢,向那些光线里融去——气息是觉识,随光线来到天穹,然后洒落在峰顶,进入宁缺的身体。

  佛与菩萨震惊异常,宁缺能够夺走这些觉识,表示他能够接收这个世界的信仰,这表明他正在成佛,将要成佛。

  在他们看来,此人当然是伪佛,这种行为自然是亵渎。

  极端的愤怒在原野间暴发,众佛神情悲壮开始抵抗,有佛持金刀割面,有佛撕耳,鲜血乱流,佛光大盛,佛威大盛。

  已经深入金色池塘的青狮,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带着无尽佛威向前踏出一步,大地震动裂开,生出一道极深的裂缝。

  以裂缝为线,原野西面的地面缓缓升起,然后向前滑动,一寸一寸地覆盖到东面的地面上,就像一艘大船要比幽暗的海底冲出来!

  大船没有船尾,后面与地面相连,于是整片西面的原野便是船身,随着船首向前,原野及站在原野上的人,也随着被带进船中。

  数十年来,极乐世界里的无数众生自四面八方赶来此地,原野间的佛与菩萨数量根本无法数清,黑压压的至少有数百万之众。

  数百万佛与菩萨,现在都在大船之上!只闻经声阵阵,法器破碎变成最纯净的佛息,船身散发无尽佛光,正是大地之舟!

  这画面何等神奇!

  大船缓缓升起,自幽暗的原野海面而出,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着佛山前行,金色池塘间的佛祖禁制早已变弱,此时被船首碾过,伴着无数细碎的脆响,就像烈日下的冰雪一般瞬间破灭,无数青莲与柳树,被碾压成泥地里的碎木,然后被巨舟的阴影遮盖,再也无法看到,至于那些蛙声和蝉鸣,更是不知去了何处。

  大船缓慢向前,来到山脚下的那条大河里,河岸崩塌,浪涛冲天而起,河水一半是冥河,里面有无数怨魂骷髅,这些怨魂骷髅遇着船身散发的佛光,未作任何抵抗,恭顺自愿地被净化成缕缕气息。

  怨魂骷髅化成的无数道纯净的气息,再次附着到大船的船体上,助大船的佛光更盛,继续向前破开雪水化成的河面,快要触到山崖!

  无数佛与菩萨站立在船板上,双手合什看着峰顶的宁缺,神情庄肃,青狮站在船首看着山崖,神情焦急,恨不得跳过去。

  船与山相遇,不知能否把山撞毁,把佛撞塌,把正在成佛的宁缺震死,但佛与菩萨们还有青狮登山后,怎会让他继续成佛?

  宁缺盘膝坐在佛顶,坐在黑瘦小侍女的发髻里,他闭着眼睛,感受着体会到的一切,正在成佛的关键时刻,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算知道,他也没办法去理会,因为现在他根本不能分神。

  他知道原野上的佛与菩萨,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佛、夺走佛祖的信仰,让众生意归于己身,他没有提前做安排,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桑桑的身体被他放在一旁,大黑伞上方撑开。

  忽然间,桑桑睁开了眼睛!

  那对细长的柳叶眼里,一片光明。

  数十年间,她醒来过数次,但她一直没有睁过眼,因为她始终是在宁缺的心里,没有回到自己的神躯。

  随着宁缺修佛大成,她体龘内的贪嗔痴三毒即将尽去,她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神躯,她终于可以睁眼来看这个世界!

  桑桑站起身来,举着大黑伞望向山下那艘大船,微微眯眼。

  “这就是慈航普渡?”

  她挥了挥衣袖,青衣上的繁花再次绽放,一场恐怖的飓风从峰顶直冲山脚,然后向着着河面上的那艘巨舟呼啸而去。

  踞在船首的青狮一声怒哮,哮声却根本无法传出,便被飓风灌回它的嘴里,它有些慌乱地闭上眼睛,鬃毛被吹的向后飘舞不停。

  大船上没有帆,站在船板上的无数名佛与菩萨穿着的僧衣被飓风吹的不停鼓荡,像新生出千万帆。

  大船前行之势骤然减缓。

  这船是大地之舟,割于大地,有无限重量,桑桑挥袖便有风起,风起而舟缓,以此观之,她已经回复了无限威能。

  然而即便是她,也无法完全阻止那艘大船,大船确实变得慢了很多,但依然在继续向前,向着山崖撞去。

  “众生意……果然有些意思。”

  青衣微振,她的身影在峰顶消失。

  下一刻,她来到了大船上。

  青狮一声怒哮,鬃毛如剑,欲噬。

  桑桑看了它一眼。

  青狮气势骤敛,露出畏怯神态,颤抖着转过头去。

  桑桑走入佛与菩萨间。

  她看那些佛与菩萨的脸。

  无论是佛还是威能恐怖的大菩萨,都不敢与她的眼光对视,转过脸去。

  她在众生里寻找佛陀。

  众生不敢看她,佛陀在躲着她。

  大船便是大地,载着无数佛与菩萨,但她是昊天,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那么谁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找到佛陀。

  众佛做出了自己的反应,他们低着头,双手合什向船首走去。

  佛挤佛,菩萨挤菩萨,大船上变得拥挤无比,似要把桑桑挤出大船。

  桑桑微微蹙眉伸出手指,点在身前一尊佛的眉心,那尊佛的身体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变成纯白的光体散开死亡。

  拥挤的船板上刚刚空出来一个位置,便有一尊佛向前踏出一步,填补了空缺,无论她杀多少佛,总有后继者。

  然后那些佛开始自杀。

  以刀割面的那佛,横刀于颈间用力一拉,把自己的佛首割了下来,一道至纯的金色佛光冲天而起,然后散落于船板上。

  以刀刺腹的那佛,把刀锋向上挪了挪,用力一捅,把自己的心脏捅破一道至纯的金色佛光各前涌出,溅的到处都是。

  无数佛前仆后继死去,大船上的佛光浓郁的难以想象,桑桑眉头微皱,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感觉到有些难受。

  贪嗔痴三毒将清但终究未清,遇着众生成佛决然殉道手段,她体龘内的残毒,再次暴发——最后那缕残毒,是贪。

  她回头望向峰顶。

  宁缺盘膝坐在那处,闭眼静思,不知身外事。

  桑桑只是回头便来到了峰顶来到他的身前。

  “其实,把你杀了,最后一缕贪就没有了。”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出食指轻点他的眉心。

  宁缺的眉心忽然间变得异常明亮仿佛透明一般。

  透明的眉心里,隐约可以看到一粒青色的种子,那是菩提子。

  宁缺在这座山上修了数十年佛,但他修佛其实远不止数十年。

  在进入棋盘之前或者说千年之前,宁缺曾经在悬空寺崖坪里面壁一日时间当梨花飘落他的肩头,他才醒了过来。

  那次面壁,意味着他的修佛之旅正式开始,也正是那次面壁,他体悟到了莲生大师曾经的经历,同时心里种下了一粒菩提子。

  进入棋盘后,他在白塔寺里听晨钟暮鼓,修了无数年佛,在这极东方的佛祖像上,又修了数十年佛,佛法渐深。

  那粒菩提子早已不在他的心头,已经上了他的眉头。

  桑桑手指轻触,一道神念度入,菩提子便醒了过来。

  宁缺的眉心裂开一道小口,一根极细的青茎从里面探出,遇着峰顶的风,招摇而茁,遇着大船处洒来的佛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

  菩提子发芽,破土,开枝,然后生出无数青叶,青青团团悬在峰顶的空中,遮住了黑暗的天穹,也遮住了极乐世界的所有佛光。

  这棵菩提树,生长的异常迅疾,给人一种极嚣张的感觉。这棵菩提树,生在宁缺的眉心,给人一种极诡异的感觉。

  菩提树下,宁缺闭眼微笑,不知在梦里看着何等样美丽的风景。

  桑桑走到他身旁,坐进菩提树的荫凉里,佛光再照不到她,苍白的脸色渐渐回复正常,闭上眼睛,再次入睡。

  她沉睡便是进入宁缺的身体。

  宁缺醒了过来。

  他看着离山崖越来越近的那艘巨船,看着船上的佛与菩萨,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他要讲佛法与众生听,奈何众生自不愿听。

  众生还要辩倒他,要揭露他伪佛的面目,于是天地间,大船上,佛声大作:“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

  “本来?……本来我就不是来与你们讲道理的,我不是大师兄,如果你们愿意听我讲道理也罢了,若不愿听,佛家自有棒喝手段,我要与你们说的道理很简单,你们必须听,若不听便要来受棒打刀斫。”

  宁缺看着众佛说道:“我是唯一真佛,你们须信我。”

  众佛怒容大作。

  宁缺平静说道:“你们要理解,如果不能理解,那就去死。”

  话音甫落,一佛化为灰烬。

  下一刻,那佛来到峰顶,盘膝端坐在如蒲团般的树叶上。

  青青团团的树叶,是菩提树叶。

  菩提树,生在他的眉心。

  那佛向宁缺合什礼拜,无比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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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人间春雷,佛国拈花

  山峰是佛,被他用了数十年的时间修成桑桑,山崖表面已无佛,深处还有残余,宁缺以身化菩提树,接引佛与菩萨来信自己,佛终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一道佛识,从山崖最深处来,进入他的心里。

  “我已经成佛了。”宁缺对那道佛识说道。他的神情很轻松,就像在和某个老熟人说话,说最家常的那些话。

  佛说道:“我在众生里,你寻不到我,杀不死我,便成不了佛。”

  这里的佛,说的是天上地下唯一真佛。

  宁缺知道确实如此,就如同在昊天的世界里无法杀死昊天,那么在佛祖的世界里自然也无法杀死佛祖,连找到他都不可能。

  “何必这么严肃呢?我从来不认为佛位的传承和俗世帝位的传承那样,一定必须要经过血腥的屠杀,后浪对前浪的折磨。”

  宁缺笑着说道:“你是佛,不妨碍我成佛,因为我不想统治你的世界,我不是昊天,对杀死你也没有兴趣,我想要的只是离开。”

  “你如何能够离开?”

  “夺了众生意,立地便能成佛。”

  “如何能夺众生意?”

  “你懂得我懂得,你看……”

  宁缺望向河上那艘巨舟,伸出右手食指,对着船上遥遥写了一个字。

  桑桑在他心上,一道神念随他手指而去,落在巨舟之上。

  峰顶的菩提树开始摇摆,青青团团的菩提叶迎风招展,变的更圆更广。

  宁缺与桑桑修的是佛,用的手段是天人合一,其玄妙意味,非言语能够形容,宁缺的佛愿与桑桑的天心合在一处便是无可抵御的意念。

  那道意念落在巨船上某位佛的身上。

  那道意念告诉那佛:你要信我。

  那佛自然抵触这等亵渎请求,双手合什,闭目颂经,苦苦支撑,然而却撑不住刹那,便破碎成了无数光点,在船上消失。

  下一刻,那佛来到峰顶的菩提树间,坐在如蒲团的菩提叶上,随风上下摇摆,眉间流露出大彻大悟之意,对着宁缺礼拜致意,

  至此时,有两位佛被宁缺以佛愿接来峰顶,变成了他的信徒,高下各一,开始闭目虔诚颂经,颂的是宁缺,赞的也是宁缺。

  宁缺只觉一道极淡渺却真实的力量,从菩提树间进入自己的身体,令他平静喜乐却又觉双肩沉重,他明白这大概便是信仰的力量。

  无数轮回,除了昊天便只有佛祖懂得如何收集并且利用信仰的力量,夫子应该到了这种层次,但他不愿为之,以宁缺现在的境界,远远不足以领悟这等层次的大神通,但他现在与昊天合为一体,自然懂得。

  受桑桑的神念影响,未及思考,宁缺闭上眼睛,把山崖深处传来的那道残余佛识眨碎,然后与菩提树间那两位佛一起开始颂经。

  佛祖沉默,不知去了世界何处,大河波涛如怒,大船奋力向前,想要把山撞破,想要阻止宁缺成佛,却始终无法抵达彼岸。

  因为在彼岸的佛已不是彼佛。

  时间不停地流逝,因为没有人观察,所以不知道是迅速还是缓慢。——宁缺身体里长出的那株菩提树变得越来越茂盛,无数树枝里生出无数青叶,青叶团团如蒲团,其上坐着的佛越来越多,仿佛结出的果实,沉甸甸的,收获煞是喜人。

  皈依宁缺的诸佛,已经超过数千,菩提树上多一位,船上便少一位,只是船上的佛与菩萨数量实在太多,暂时还看不到什么变化。

  宁缺浑然不知身外事,亦不知年月,静默闭目,散莲花,双手随意扶着峰顶的崖石,和桑桑一道修着自己的佛。

  ……

  ……

  佛祖棋盘内的世界,过去了千年,真实的人间,也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时间来到大唐正始五年,西陵大治三千四百五十四年。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西陵神殿的桃花开了,大河国的樱花开了,荒原上野草里的小野花开了,那棵梨树却没有开花。

  “这到底是梨树还是铁树?”书院后山的人们,围在湖畔那棵梨树下,看着毫无反应的树桠,和那些恹恹的树叶,很是恼火。

  这三年时间里,他们想尽了一切办法,都没有办法打开佛祖棋盘,看来只能等着梨树开花结果才能进入棋盘,然而按照大师兄的说法,这棵梨树五百年才会开花结果,又有几个人能活五百年呢?

  梨树没有开花,书院前草甸间的桃花也没有开,长安城里花也极少,因为今年春天的雨水不多,春雷鸣于云间,空气有些干燥。

  光打雷不下雨,这事情透着诡异,大师兄站在皇宫正殿前的石阶上,看着天空里越来越密集阴沉的云层,觉得有些不解。

  忽然间,厚重的阴云里生出一道极粗的闪电,轰鸣声中向着城中某处劈落,惊神阵自然生出感应,散发清光。

  大师兄身影微淡,瞬间来到万雁塔下,看着被这道闪电劈垮的寺庙,看着那座变得焦黑的佛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他来到城墙上,向四野望去,只见云层仿佛要遮盖整片大陆,不时有闪电落下,让大地间某处生出黑烟。

  黑烟起处,均是佛门寺庙。

  下一刻,大师兄回到书院后山,来到湖畔那株梨树下,静静看着那张棋盘,看了很长时间,唇角露出真挚愉悦的笑容。

  “师兄笑了!”后山诸人很是吃惊。

  这些年,大师兄忙于国政,筹备战事,教导新君,又牵挂棋盘里宁缺的生死,很是辛苦,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笑过。

  人间处处春雷绽放,依然没有落雨。

  烂柯寺的前三殿,都已经被雷劈垮,佛像倒塌,就如瓦山顶峰的残砾,满山满谷的石头,一夜时间便生出了青苔,散发着海风的气息。

  观海僧带着寺中僧人,盘膝跪坐在残殿之前,脸色苍白,不停念颂着佛经,瞎僧悟道,像疯了般不停地喊叫着,用手抓着山石上的青苔,嗬嗬吼叫道:“不对,我感觉到不对,有事情要发生!”

  西陵神殿崖坪上,观主坐在轮椅里,看着覆盖天空的阴云,看着远处不时落下的闪电,说道:“准备大祭祀,恭迎吾主归来。”

  西荒深处天坑底的战争还在持续,起义农奴已经发展到数万之众,在原野里与贵族武装还有悬空寺的僧兵,进行着惨烈的战斗。

  原野间箭声大作,惨嚎声此起彼伏,到处都在流血,到处都是死亡,便在这时,天空里的阴云里忽然落下一道极粗壮的闪电。

  那道闪电准确地劈中了峰顶的大雄宝殿,只听得喀喇一声巨响,宝殿塌了一半,殿里的佛像更是变成了黑色的粉末!

  君陌横铁剑于胸前,以礼意拒七念及戒律院诸长老于数里之外,看着峰顶冒出的黑烟,漠然道:“佛祖败了,你们难道还能胜?”

  连续十数日的春雷之后,便是一场连续十余日的春雨,今年的春雨并不淅沥,显得极为暴烈,不停冲洗着被闪电肆虐过的大地。

  雨水落在残破的佛殿上,落在残破的佛像上,落在那些脸色苍白的僧人身上,把残存的那些佛息,洗的越来越干净。

  书院后山也在落雨,雨水击打的梨树青叶啪啪作响,然后流淌下来,打湿梨树下的棋盘还有那些看了棋盘数年的人们。

  六师兄赤luo的身上满是水珠,他挥动着铁锤猛烈向下敲击,随着动作,那些水珠被震离身体,如箭一般到处乱飞。

  这些年他们一直在砸棋盘,身心都已疲累,却从未想过放弃,更何况大师兄笑了,便说明棋盘被砸开的那天近了。

  锤声亦如春雷,汗落如雨。

  某天,棋盘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棋盘天元位置上,出现了一道细线,这道细线其实是个裂缝,裂缝非常小,如果不仔细去看,根本无法发现它的存在。

  某天,脑海里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宁缺睁开眼睛,望向那艘依然在向彼岸航行的大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伸手到眉间摘下那株菩提树,微微一笑。

  那株菩提树已经生长的极为茂密,青青团团的叶子,仿佛要把黑暗的天穹遮住,更没有一丝佛光能够穿透,那些青叶上坐着数千上万座佛,那些佛的形容不同、姿式不同,但都在对着他虔诚礼拜。

  菩提树已然如此巨大,他却随手便举了起来,然后向侧方走了两步,便在这时,桑桑也醒了过来,举着大黑伞走到他身边。

  宁缺将菩提树插进峰顶某处。

  这座山峰便是佛,黑黑瘦瘦、穿着侍女服的佛,名为桑桑的佛。

  菩提树插在峰顶,就像是插在桑桑鬓间的一朵花。

  宁缺回头望向桑桑,牵起她的手。

  桑桑的鬓间有朵洁白的小花。

  画龙需要点睛才能醒来,修佛需要拈花。

  宁缺拈花,插进桑桑的发,于是佛便醒来。

  桑桑鬓间的小白花迎风轻摇,峰顶的菩提树轻摇,端坐在青叶上的众佛同宣佛号向她礼拜。

  宁缺感觉到众生意正在流入自己和桑桑的身体里。

  他笑了起来,桑桑也笑了起来,于是菩提树上的众佛也笑了起来。

  桑桑笑容渐敛,静穆如宇宙,于是众佛也自沉寂。

  桑桑神情漠然,望向这个世界的所有处,于是世界便归于漠然。

  大船上的无数佛与菩萨神情变得有些惘然。

  青狮一声怒哮,却无法抵御来自天佛的威压,随着一声不甘的哀鸣,再难支撑住身体,对着峰顶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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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摘星

    宁缺和桑桑立地成佛,成的是天佛,天佛之前,众生低首,然而如果他们要完全控制棋盘里的世界,便要夺尽众生意,那将要消耗很多年的漫长时光,宁缺不愿意再继续等下去,伸手握住刀柄。.

    随着这个简单的动作,世界再生变化,大船及原野上的无数佛与菩萨,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险,宣读佛号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仿佛杜鹃啼血,将自己的佛息拼命地灌输到天地间,散出越来越盛的佛光。

    天地间的佛光变得无比明亮,甚至有十余缕穿透峰顶菩提树的重重青叶,落在桑桑的身上,让她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黑暗天穹上闪烁着无数光线,有天花金枝有悟法故事,那是佛祖的佛国以及宁缺和桑桑的佛国,重叠在一起难以分出彼此。

    宁缺抽出铁刀,向着黑暗的天空斩去,嗤的一声轻响,天穹上的金光画面轻摇,佛塔寺像还是抱琴丘女,都被从中斩断。

    刀势去而无尽,斩断佛国画面后,落在黑暗天穹上,在峰顶上方的天空里,留下了一道数百里长的裂痕。

    哪怕是盛满水的水桶,如果只切开一道口子,很难让桶里的水很快地流出来,一般而言,会与前道口子相交再划一道口子。

    宁缺挥刀再斩,黑暗的天空上再次出现一道清晰的裂痕,与先前那道裂痕在峰顶上方空中相遇,笼罩了数百里方圆的原野。

    这两道裂痕,看上去像是个字,又像是伤口,天空的伤口。

    峰顶菩提树里的千万尊佛,闭目合什,高声呤诵佛经,将虔诚的信仰和追随意,尽数灌注到宁缺的身体里。

    看着天空里的两道刀痕,看着刀痕组成的那个字,宁缺非常满意地笑了起来——与观主一战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把棋盘世界里的岁月算在内,只怕已经过去了整整千年,时隔千年,他终于再次写出了那个字。

    桑桑看着天空上那个字,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个字不错。”

    宁缺想了想,说道:“如果没有你,我写不出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字是怎么写出来的,那是一种言语难以解释清楚的玄妙境界,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桑桑与他合为一体。

    神来到人间,所以他能写出这个人字——这便是神来之笔。

    天空开始落雨,雨不是来自云层,而是来自更高的天穹。

    有无数清澈的水,从被宁缺用刀斩开的两道裂缝处淌落,形成数十万道瀑布,瀑布落到原野上,便成了暴雨。

    这场暴雨一落便是一年。

    一年后,有无限星光从两道裂缝里落下,混进天空瀑布里,泛着幽冷而美丽的光泽,看上去就像是某种粘稠的果浆。

    星浆淌落又是整整一年时间。

    宁缺和桑桑看着那两道裂缝,他看到的是美丽的奇景,她看到的则是人间的雨水和星空,她看到了自己的世界。

    两年时间里,无数佛与菩萨自暴,极乐世界的佛光与来自人间的雨水星辰对抗,时而黯淡,而时明亮,最终却要湮灭。

    隐藏在众生里的佛祖,在最后的时刻,让这个世界向宁缺和桑桑发起了最强大的一次攻击,想要阻止他们的离开。

    暴雨里,无数佛与菩萨飘浮在数千丈高的空中,将山峰团团包围,无数法器泛着金光,向着山峰逼近,而那座大船距离山崖只有一步之遥。

    暴雨里,桑桑站在峰顶,黑发狂舞,青衣里的繁花渐敛,她静静看着四周的无数佛与菩萨,向天空举起右手。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世界,与规则相通,自然天威重生。

    她举手,天空裂缝里淌下的暴雨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因为裂缝那头极遥远夜空里一颗星辰骤然间变得明亮了无数万倍。

    昊天世界的星辰不是燃烧的恒星,之所以会忽然变亮,自然不是因为暴发,说明那颗星辰距离观察者的距离在急速缩短。

    裂缝里出现一个刺眼的亮点,亮点瞬间即至,轻而易举地穿过裂缝,穿过磅礴的雨水,来到棋盘世界内部,来到峰顶。

    一颗星辰,落在桑桑的手里。

    桑桑的手大放光明,无数道明亮至极的光线,从峰顶向着原野四周喷射,轻而易举地将自天而降的雨水蒸发,继续蔓延。

    宁缺从怀里取出墨镜戴好。

    峰外空中那些蕴藏着无穷佛威的法器,遇着星辰散发出来的光线,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消融破败,最后变成道道青烟。

    飘浮在雨中的无数佛与菩萨,感受到极恐怖的天威,向着原野外围奔逃,依然有数千佛与菩萨,被星辰之光净化为虚无。

    星光从峰顶洒落,河水泛着银晖,显得格外静谧,大船同样静止,距离山崖还有一步之遥,却再也没有办法靠近。

    无数佛与菩萨,惊恐地向着大船后方的原野间逃去,黑压压一片,就像是退潮,青狮更是化作一道青光,转瞬间便逃去了天边。

    看着这些画面,桑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走到崖畔,将手伸到暴雨空中,手指微松,任由掌里那颗星辰坠落。

    星辰来到山下,落入河中,激起数百丈高的巨浪,那艘大船被摇撼的吱呀作响,似乎随时可能散架,船面上正在奔逃的佛与菩萨被震至高空,然后重重落下,活活摔死,金色的佛血溅的到处都是。

    恐怖的震动从河底来到原野,地面像被用力敲打的鼓面一般高速震动,佛与菩萨、蝉与青蛙就像是鼓面上的雨珠,瞬间被震碎。

    河底深处被星辰砸出一道深不见底的洞,淤泥被高温烧成瓷屑,有无穷无尽的地泉从洞里涌出,瞬间将河水染黑,河水泛滥,淹泛数千金色池塘,于暴风雨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一片无垠的黑色海洋。

    黑海掀起数百丈高的巨浪,向着原野四面八方拍打而去,所经之处,无论是坚硬的石头还是软韧的柳枝,都被拍打成最细的碎片。

    无数佛与菩萨在黑色的海水里起伏,惨号不停,然后被吞噬,青狮被震至高空,重重落入海水里,凭着自己有数百丈高,拼命地蹬着海底的原野,前肢不停划动,看着四周的惨景,它的眼神极为惘然恐惧,心想若让这片黑海泛滥,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能保存下来?

    暴雨大作,天地不安,只有那座山峰在狂澜不断的黑色海洋里,沉默稳定,从远处望去,就像是桑桑孤傲地站在海洋里。

    山峰是侍女像,峰顶有花是菩提树,菩提树里有万千佛,宁缺和桑桑站在菩提树下,看沧海横流,看众生颠沛流离。

    桑桑看见黑海远处那只青狮,伸手遥遥一抓,青狮惨呼一声,便被她抓到峰顶,被抓着颈间,根本不敢动弹,浑身颤抖不停,早已不复曾经的威势,浑身湿漉,只有尺许长短,看上去就像是只落水狗,狂暴的黑色海洋向着远方涌去,相信过不了多长时间,那条真正的冥河,以及河两岸的红杉森林,便会变成废墟,再过些时间,朝阳城便会被毁灭,这个佛国将变成真正的泽国,再难重复曾经的光彩。

    这一切,只因为桑桑摘了颗星。

    桑桑看着佛国惨景,没有任何情绪,更没有怜悯,不停摧动天威,让黑色海洋变得更加狂暴,她要用洪水灭世。

    她被佛祖困在此间已逾千年,若不是宁缺醒来,或者她便会迷失在此间,再也无法寻回自我,昊天变成棋盘的囚徒。

    这是她无法忍受的羞辱,她的青衣里积蕴了无数的怒火和负面情绪,她必须通过某种方式,把这些情绪发泄出来。

    “差不多就行了。”

    宁缺说道:“这世界里的草木树石,都可能是佛祖,你要杀死他,便要真的灭世,那要花太长时间,而且不见得能够成功。”

    桑桑没有说话,在海浪与暴雨里寻找着佛的踪迹。

    宁缺走到崖畔,牵起她的手,静静说道:“走吧。”

    桑桑沉默片刻,说道:“走吧。”

    宁缺转身望向菩提树上的万千佛,单手举至胸前,真挚行礼说道:“诸位兄弟……诸位师兄弟,我去了。”

    菩提树在暴雨里轻轻摇摆,端坐在青叶上的万千佛齐宣佛号,神情平静,纷纷合什礼拜,赞道:“恭送我佛。”

    宁缺和桑桑牵着手,缓缓飘离峰顶,逆着自天而降的暴雨和雨水里的星光,向着黑暗天穹上两条裂缝交汇处飞去。

    青狮被桑桑拎在手里不敢挣扎,它看着佛国如同末世一般的画面,心里流露出酸楚的情绪,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书院后山,六师兄依然在不停地砸棋盘,众人依然围着棋盘在看,春雨淅淅沥沥,如烟如雾,湿了梨树与众人的衣衫,湿了棋盘。

    大师兄今夜没有回宫,而是站在梨树下,看着某处若有所思,他没有看棋盘,而是在看天,看夜空里的那些星星。

    忽然间,有颗星星忽然离开了它原先的位置,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地面而来,转瞬间来到后山,破开云门大阵,落到了棋盘上!

    轰的一声巨响!

    棋盘旁的人们吓了一跳,心想星星怎么会落下来,如果砸到花花草草和自己这些人的头上,那该怎么办?谁能反应得过来?

    流星砸落,棋盘天元位置上的小裂口,仿佛变得宽了些。

    大师兄看着棋盘,微笑说道:“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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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人归来,棋盘归去

  宁缺出现在棋盘旁,衣衫褴褛,浑身湿透,肤色黝黑,瘦削疲惫,看上去就像是个逃荒的灾民,可怜至极。

  七师姐木柚眼圈一红,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其余的师兄们也围了上去,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脑袋,以此表达复杂的心情。

  他们已经有整整四年时间没有见到惹人疼爱的小师弟,久别重逢,自然难免激动,而对于宁缺来说,他和师兄师姐们已经分别了千年时间,何止久别,仿佛已经过去了无数轮回,再度重逢,更是激动的难以言语。

  千年不见,很是想念。

  宁缺把四师兄抱进怀里,用力拍打他的后背,然后是五师兄、六师兄,一直到十一师兄王持,便是连七师姐也没有放过,最后他走到大师兄身前,长揖及地。

  “师兄,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

  大师兄微笑说道。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温和平静,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在意,然而不知为何,声音在微微颤抖。

  想着在棋盘世界里的蹉跎岁月,想着险些在那处遗忘自己的存在,就此寂灭,宁缺百感交集,说道:“再也不走了。”

  北宫走到他身旁,关切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宁缺把自己在棋盘世界里的经历简略讲述了一遍,提到自己在白塔寺里修佛险些沉沦不醒,然后被两把斧子劈醒了过来。

  “识海里的那把斧子是莲生的意识,天空上那把斧子是什么?如果不是那把斧子不停劈我。我真的可能醒不过来。”

  宁缺说道:“所有的事情都有答案,现在就是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想明白,是谁在劈我,是谁在救我。”

  听着这话,众人转身望向六师兄。

  六师兄站在棋盘旁,手里还提着那根极粗的铁锤。

  宁缺明白了,来自天空的斧声,便是落锤声,每道斧都代表着一道意念。一道来自棋盘外的意念,那意念在唤他归来。

  他这才知道自己被困在棋盘里的这些年,师兄一直在试图打开棋盘,想着那等辛苦与情意。他眼眶微湿,对着六师兄拜倒。

  六师兄把他扶起,不好意思说道:“大家都砸了的,我只不过是擅长运锤,所以砸的稍多些,真正有力的还是大师兄。”

  宁缺自然知道这一点,对着棋盘四周的同门再次行礼,宋谦说师弟不用多礼,于是他不再拜谢,而是与众人再次拥抱。

  这一轮的拥抱。他连大师兄也没有放过。七师姐自然也不可能跑掉,木柚后退避开他的双臂,微嗔带羞说道:“我嫁人了。”

  宁缺没有抱到,有些不甘,问道:“我知道啊。那又如何?”

  木柚认真说道:“男女授受不亲,先前是看着小师弟你可怜,勉强让你抱抱,哪能一抱再抱。抱个没完?”

  “谁管那些?如果真要找理由……师姐,你这次就算是代二师兄让我抱。”

  宁缺笑着把她搂进怀里,用力地抱着,抱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待木柚双脚着地后,自然引来她一通埋怨。

  大白鹅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对准宁缺的脚踝便是狠狠地啄了一口,把他痛的直冒冷汗,险些跌倒到地上。

  宁缺看着退到一旁的大白鹅心有余悸说道:“这家伙真是看家护院的好苗子,这要在墙里种些红杏,一准刚抽枝就得被它啃光。”

  木柚从大白鹅拖着的木箱子里取出衣裳和毛巾,走到宁缺身前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念道:“怎么弄得满身都是水。”

  宁缺看着棋盘上的雨水,说道:“应该是漏进去的雨水。”

  三师姐余帘远在东荒,如今的书院后山便只剩下木柚一个女子,不说是当家主妇,但负责照顾师兄师弟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她把宁缺身上的湿衣裳解下,换了件新的,上下打量一番,觉得有些宽松,不免有些伤感,说道:“都瘦成这样了,那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宁缺想着那条冥河,苦笑说道:“别说,我们还真见了不少鬼。”

  木柚说道:“既然是鬼地方,为什么偏要去?”

  宁缺说道:“她想杀佛祖,谁想到佛祖在棋盘里设了个局。”

  后山崖坪上忽然间变得极为静寂,无论是大白鹅还有林里的鸟兽,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镜湖和溪水里的游鱼根本不敢摆脱鱼尾,害怕激起水声,于是渐渐向着湖底与溪底沉去,看上去煞是可怜。

  因为宁缺提到了她,众人才想起来,离开棋盘的除了他,还有一个她,纷纷望向梨树下,身体显得极为僵硬。

  棋盘被打开后,宁缺和师兄师姐们拥抱,共话别后事宜,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却迟迟没有人想起她来——她不想被人注意,便没有人能发现她的存在,哪怕大师兄也看不到她。

  众人望向梨树下的桑桑。

  桑桑静静看着梨树,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看清楚桑桑的模样,书院众人的情绪变得愈发不安——她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垂落在身侧,手指微屈……提着一条青毛狗。

  哪家小姐养只宠物是很常见的事情,但绝对没有谁会像她这样,不把宠物抱在怀里,而是像握剑一样拎在手里。

  青毛狗在她手里紧紧闭着眼睛,似乎在装死。

  湖畔一片死寂,梨树被山风轻拂,落下数十滴水珠。

  大师兄静静看着她,然后伸手握住腰间的木棍。

  四师兄范悦向溪畔的打铁房走去,河山盘在那处。

  五师兄宋谦和八师兄伸手抓起黑白两色的棋子。手指有些颤抖。

  六师兄握紧铁锤,肌肉如山岩毕现。

  木柚的指间出现一根绣花针,山道上的云门阵法微动。

  北宫盘膝坐下,横琴于胸前。

  西门站在他身后,竖箫于唇间。

  数息之间,诸人便已经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并且是最强的手段。因为梨树下的桑桑是昊天,是书院最强大、也无法避开的敌人。

  王持很苦恼,他擅长辩难、花草、用毒,无论哪种都不可能对付昊天。昊天不会与他讲道理,昊天怎么可能被毒死?

  他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目光落在桑桑鬓间,看着那朵在风里微微颤抖的小白花。声音微颤说道:“这花儿……挺好看,在哪儿摘的?”

  “没事儿,没事儿,她还是我媳妇儿。”

  看着场间紧张的局面,宁缺赶紧说道,只是桑桑没有理他,于是很难让人相信真的没事儿,不免让他觉得有些尴尬。

  梨树下一片死寂,只有山风穿过箫孔与琴弦的轻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桑桑终于不再看梨树。转身看着众人毫无情绪说道:“因为宁缺。我今日不杀你们。”

  宁缺听着这话,终于放下悬着的心,双腿竟有些发软——桑桑现在贪嗔痴三毒尽去,天威重临,即便大师兄和书院诸同门在人间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生死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看,我都说没事儿了。”

  他拍着胸口说道,满脸的骄傲。说道:“我有面子。”

  北宫觉得很丢脸,说道:“书院的面子都让你丢光了。”

  宁缺很认真地解释道:“先活着,再说面子的事。”

  桑桑伸手,棋盘便到了她的手里。

  她看着书院诸人,说道:“我要这个。”

  她虽然没有用疑问句,实际上却是询问,众人有些意外,然后摇了摇头——书院虽然最喜欢逆天行事,但没人真愿意和昊天抢东西。

  还是北宫,展现出了不一样的精神气质,他压抑着心头的紧张,微颤的手指拨动了琴弦,发出一声叮咚,说出一句话。

  “我说……这棋盘就算夫妻共同财产,但至少有一半是我小师弟的吧?你要做什么,是不是得让他同意先?”

  宁缺很是无语。

  他知道桑桑拿棋盘做什么,被佛祖困在棋盘里千年时间,险些迷失本性,就此寂灭,便是他也觉得愤怒郁结,更何况是骄傲的昊天?

  桑桑不会就这样算了,她没有灭掉棋盘里的世界,没有杀死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的佛祖,她一定会做些事情,才能获得平静。

  只是棋盘非凡物,即便她是昊天,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其打破,那么她准备拿这张棋盘怎么办?她的怒火会落在何处?

  桑桑拿起棋盘,振臂一挥,青袖上的繁花盛放,一道清风徐起,后山崖坪上空的阵意被撕开一条裂缝,棋盘便从那个裂缝里飞了出去,飞至天穹之上,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化作一道流光,向遥远西方坠落。

  西荒深处,天坑地底世界的战争还在持续,数万起义农奴在无数敌人的包围中英勇地厮杀,无数佛光与血水喷溅不停。

  忽然间,一道厉啸在高空响起。拿着简陋兵器的农奴和拿着铁棍的僧兵面带惊愕之色望向天空,战场变得安静下来。

  天空里出现一道笔直的线条,自遥远东方而来,撕裂云层与空气,直指般若巨峰峰顶的悬空寺大雄宝殿。

  轰的一声巨响,前些天被春雷劈塌一半的大雄宝殿,瞬间消失无踪,变成一团由无数微粒组成的尘团!

  巨峰颤抖起来,无数黄庙倒塌,无数佛像碎裂,无数僧人喷血而亡,恐怖的震动传至原野,无数战马惊恐嘶鸣,跪倒难起。

  大雄宝殿尽碎,峰顶只剩下平整的崖坪,崖间出现一道漆黑的洞,岩石被高温烧蚀变成流沙状,无数尘屑与火花从洞里喷射而出,快要触及云层。

  悬空寺遭受了灭顶之灾,只是因为桑桑在书院后山把棋盘扔了回来,她用佛祖的棋盘在佛祖的遗骸上轰出一个深洞。

  棋盘穿过整座山峰,继续向着原野地底而行,穿透坚硬的岩层和滚烫的热河,依然没有停止,向着恐怖的岩浆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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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九章 崭新的一笔

  峰顶一片废墟,到处是断梁石砾,破钟在幔布间不停滚动,发出低沉的声音。讲经首座浑身尘土,走到洞前,抵御住滚烫的热流,眯着眼睛试图寻找到棋盘的踪影,然而哪里能够看到,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悬空寺遭受了灭顶之灾,无数黄庙倒塌,数千僧人死伤惨重,原野上的僧兵以及七念等佛宗强者,也被震荡波及,受了不轻的伤。

  这些都不是讲经首座悲伤的原因,他悲伤是因为感知到此生大概再也见不到佛祖留下的棋盘,这意味着佛祖再难重现人间。

  棋盘破开坚硬的岩石和滚烫的地河,来到地层深处不知多少万里,沉入红色的岩浆里,被带着高温的地火不停烧烛。

  棋盘本来可以隔绝外界一切,即便是恐怖的岩浆,也无法影响到里面的世界,但现在棋盘上多出了一道小缝,岩浆便从那里渗了进去。

  对于棋盘里的世界来说,那条小缝便是天穹上那两道数百里长的大裂缝,渗进去的些微岩浆,便是无穷无尽的高温流火。

  黑色海洋淹没了大部分的陆地,然后渐渐退潮,留下满目疮痍的世界,无数佛与菩萨站在废墟里,看着天空流淌下来的火浆,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火浆从天空里的裂缝里不停淌落,看着就像是无数道红色的瀑布,非常美丽,也非常恐怖,火浆落在残着洪水的原野上,烧蚀出带着毒素的热雾,瞬间笼罩了整个世界,很多佛与菩萨脸色发黑,然后死去。

  先遇灭世的洪水,又遇惩罚的天火,棋盘世界里无数生命就此终结,到处都是凄惨的画面,看上去就像是佛经里所说的末法时代。

  朝阳城已经被黑色海洋冲毁。泥泞湿软的地面上。到处都是梁木砖石和溺亡的尸体,白塔寺里的钟声再也无法响起。

  一名青年僧人站在城外,静静看着远处高空的裂缝,看着从那里流淌下来的天火,看了很长时间,直到城里的惨号声渐归静寂。

  青年僧人离开了朝阳城,向着遥远东方而去。他看着彼处那座侍女佛像,双手合什,面露坚毅神情,踏泥水而行。

  他准备去修佛,或者要修上千年,才能把那座侍女像重新修成自己的模样。即便那样,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经失败了昊天离开了这个世界,便必然会回到她的神国但他还是要去做,因为这是他的世界。

  书院后山梨树下,桑桑看着西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她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到并且杀死棋盘里的佛陀,而且她必须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天上那轮明月上,所以她选择把棋盘封进地底深处棋盘被高温地火烧蚀。佛陀在里面受万劫之苦。会逐渐虚弱直至死亡。

  她看着西方,对佛陀说道:“山无棱。天地合,乃能与君见。”

  她是昊天,命令大地来替自己杀死那个胆敢囚禁自己千年的佛陀,她说的话便是天意,便是命运都不能违抗,佛陀再也无法出世。

  宁缺明白她为什么说这句话,也清晰地感受到这句话里透露出来的强悍的因果律威能,但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前面六个字,难道不是情人之间才会说的承诺?”

  其实谁都清楚,他这是在插科打浑,想要松动湖畔的紧张气氛,只是很明显,效果非常普通,没有谁会认为他真是一家之主。

  大师兄的手离开了木棍,木柚收起了绣花针,四师兄范悦停下脚步,不再去拿河山盘,六师兄把铁锤竖到脚边,宋谦和八师兄放回棋子,北宫有些尴尬地随手一拂弹了几个零散的琴音,西门取下洞箫擦了擦,然后装作没事插回腰带里,王持走到一丛花树前,低头貌似认真地赏看。

  书院诸人解除了战斗状态,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宁缺能够解决桑桑,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桑桑掷出棋盘的威势,确认她已经回复成了真正的昊天,那么谁都没有办法解决她,打不赢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当然,也是因为桑桑先前说了:今天,她不杀他们。

  回想着先前棋盘破天而去的画面,众人震撼难消,看着梨树下的高大女子,很难和后山那个黑瘦的煮饭小姑娘联系起来。

  大师兄看着桑桑说道:“能不能谈一谈?”

  宁缺看着她一眼,转身向溪畔走去,虽然他与桑桑的关系特殊,但有资格代表书院和昊天进行谈判的,只能是大师兄。

  其余的人也纷纷离开梨树,开始做自己的事情,只是没有人能够真的静下心来弈棋弹曲,因为这场谈判对书院对人间来说,太过重要。

  湖畔很是安静,鱼儿壮着胆子从石缝莲底游了出来,游到水面轻轻地啄着春风,林里的鸟儿畏怯地探出头,依然不敢鸣叫。

  大师兄说道:“留在人间,其实也是一种选择。”

  桑桑说道:“我不需要卑微的人类来替我选择。”

  大师兄说道:“书院对您是有善意的。”

  桑桑背着双手,看着湖面,说道:“或者有,但你从未对我有过善意,你对命运的直觉,有时候已经超出了人类的范畴。”

  大师兄说道:“老师对您有善意。”

  桑桑说道:“你老师和佛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想让我变得弱小,然后杀死我,我看不出来这是什么善意。”

  大师兄说道:“佛祖种的是毒,老师给你的是红尘意,前者会毁灭你,后者却是希望你能发生变化,老师……希望你能变成人类。”

  桑桑记得在棋盘里,似乎听宁缺说过类似的话,微微蹙眉说道:“我为什么要变成人类?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无论是昊天还是普通人类,其实任何问题探讨到最后还是利益和责任的问题,感觉有些俗气,却没有办法绕过。

  大师兄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稍许后说道:“我不知道在这个过程里,您会得到什么样的好处,但我想,老师既然这样安排。必然确认您能够在这个过程里得到一些您想要的。只是那些不是我所能够猜想。”

  这是昊天的世界,她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她拥有一切,无论怎样变化,她都不可能拥有更多,那么夫子认为她能得到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甚至她也不知道。

  这场谈话很简短。没有任何结果,桑桑离开梨树,背着手向山外走去,看着这幕画面,看似正在弈棋弹琴的人们,同时转过身来。互相用眼神示意,心想没有结果大概便是现在能够得到的最好结果。

  木柚看着桑桑,有些犹豫问道:“先吃饭?”

  桑桑没有理她,就像没有看见她,面无表情继续行走。

  宁缺赶紧追了上去。

  山道间的云门大阵,能够轻而易举地拦阻住五境巅峰的强者,当年西陵神殿掌教能够突入崖坪,那是因为阵法无人主持。也是因为余帘本就等着他进来。如今掌教想要再次入山,便没那么容易。

  但对桑桑来说。这道阵法没有任何意义,随意行走间,便走出了后山崖坪,来到了书院前院,也没有落下宁缺。

  宁缺对她说道:“问你吃不吃饭,你就算不吃,怎么也得应声,那是师姐,现在也是师嫂,多尊敬些才是。”

  桑桑没有理他,继续向前,没有任何情绪。

  宁缺神情微涩,沉默跟了上去。

  走过旧,向静僻处去,越过那片草甸,便来到了那片剑林。

  桑桑负手看着这些笔直的树,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你登山的时候,我在这里,这些树林变成剑,想要杀我。”

  宁缺说道:“事后听二师兄说过,应该是老师设下的关隘。”

  桑桑说道:“不,是轲浩然留下的剑意想要杀我。”

  宁缺有些吃惊,这片剑林确实有小师叔的意志,但那时候的桑桑还是老笔斋里不起眼的小侍女,为什么剑林会有反应?

  “轲浩然认识我,有趣的是,当时我还认识我。”

  说的是有趣,她的神情却是那样的淡漠,感受不到丝毫有趣,“除了他留下的剑意,没有人知道我是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天心之下,握笔之人都不知道笔落何处,这才是神来之笔。”

  宁缺感慨说道:“是啊,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谁,自然没有人知道你是谁,最后连老师都被你骗去了神国,你还骗了我的青春。”

  桑桑没有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见你写过很多字,我知道你落笔如有神,在你看来,我这笔写的如何?”

  宁缺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如果她是指以前那些事情,为何要在这时让自己评价,还是说她已经又写出了新的一笔?

  崭新的一道神来之笔?他很不安,甚至觉得有些寒冷。

  桑桑看了眼被剑林割裂的天空,转身向书院外走去。

  宁缺问道:“去哪儿?”

  桑桑说道:“长安。”

  听着这个答案,宁缺的不安,就像遇着春日的软雪一般,尽数融化,滋润他的心田,新稻渐生,无比满足。

  如今人间能够威胁她的,便是长安城里的惊神阵,她愿意去长安,那么便表明她可能真的愿意留在人间,留在他身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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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喝了这杯茶,再来问问啥

    长安城南,官道畔杨柳依依,当年那场战争的痕迹,已经被时间消除了很多,只有茶铺里拄着拐棍的伤残士卒,在不停唤起人们的记忆。.

    桑桑重新回到这座有过很多记忆的城市,神情却很平静,仿佛根本没有离开过,负手随意行走,穿过熟悉的街巷。

    由南门入,转向西城,她带着宁缺先去了那家赌坊,没有收取自己的分红,看着赌客们欢愉或绝望的神情,沉默不语。

    接下来,桑桑去了红袖招,宁缺始终与她寸步不离,自然没有时间去见简大家,在楼后某个安静的小院里,见到了小草。

    小草看着桑桑,神情有些惘然,她隐约记得在光明神殿的幔纱后,看到过这个高大的身影,然而不等她说些什么,身前便多了杯茶。

    桑桑说道:“喝了这杯茶。”

    小草的思绪愈发混乱,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自己喝这杯茶。

    宁缺说道:“喝了吧,她不会害你。”

    小草端起茶杯,喝了下去,完全不知道茶水是什么滋味,然后觉得身体变得有些轻,有些暖洋洋的,很想睡一觉。

    看着进入香甜梦乡的小草,宁缺有些不敢确认问道:“这就长生不老了?”

    桑桑没有理他,转身离开红袖招,去了学士府。

    不知道是不愿意相见的缘故,还是不想青衣上沾染上妇人的眼泪,她直接让曾静夫妇沉睡,然后让宁缺喂曾静夫人饮了杯亲手沏的茶。

    宁缺端着茶杯说道:“你妈长生不老了,你爸怎么办?过个几十年,你爸死了,你妈一个人孤苦伶仃活着,怎么看也不是件好事。”

    桑桑想了想,说道:“那把这杯茶取回来?”

    宁缺说道:“能不能多些正能量?你就不能多泡杯茶给你爸喝?”

    桑桑说道:“首先,我是昊天,我无父无母,他们只是我肉身的前宿,其次,这杯茶不是谁都有资格喝的。”

    宁缺看着她不说话。

    她又沏了杯茶。

    宁缺笑了笑,端着茶杯走到曾静大学士身前,喂他喝了。

    走出学士府,他很认真地问道:“看来那杯茶真的能让人长生不老?”

    桑桑说道:“我说过,要赐他们永生。”

    宁缺说道:“那你还欠几杯茶。”

    桑桑说道:“君陌既然不想喝,我不勉强。”

    宁缺很无奈地叹息一声,指着自己说道:“那我呢?”

    桑桑说道:“你从来都不喜欢喝茶。”

    宁缺有些恼火,说道:“长生不老的茶谁不想喝?”

    桑桑说道:“我说过,不是谁都有资格喝这茶。”

    宁缺真的怒了,说道:“你是我老婆,你沏的茶我没资格喝谁还有资格!””

    桑桑不说话,向东城方向走去。

    宁缺追在她的身后,不停地说道:“就一杯茶,你这么小气做甚?”

    桑桑还是不说话。

    宁缺哀求道:“你就行行好,给杯吧。”

    桑桑依然不说话。

    宁缺大怒,喝道:“你要不给我茶喝,我就不给你做饭!”

    一路恳求威胁无趣单方面对话,二人回到了临四十七巷。

    推开老笔斋的门,屋里没有灰尘,走到小院,惊走了窗台上的那只老猫,桑桑走进灶房看了看,然后走回前铺坐下,敲了敲桌子。

    宁缺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很是无奈地去菜场买了菜,做了两荤两素四碟菜,然后盛了两大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以往都是桑桑做饭,除了她离家出走那次,如今她是昊天,自然不会再做饭,从光明神殿开始,他早已习惯家庭地位的变化。

    吃完饭后,宁缺洗碗,桑桑走出老笔斋,走进隔壁那家铺子。

    因为某些原因,临四十七巷里的店铺生意不好做,很多铺子在前些年搬走,但这些年因为老笔斋一直关着,那些商家陆陆续续又搬了回来。

    老笔斋隔壁的铺子,依然是那家假古董店。

    桑桑走进假古董店,对吴老板说道:“你可以纳妾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离开。

    吴老板端着茶壶,坐在太师椅里,看着空无一人的铺门,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眼花耳聋,先前那姑娘说了什么话?

    他没有听清,铺子里自然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吴婶提着[***]的洗碗抹布从后院里冲了过来,瞪着吴老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要纳妾?”

    吴老板有些惘然,说道:“说的是纳妾的事儿吗?”

    吴婶眼圈一红,颤着声音说道:“我在里面都听的清清楚楚,你居然还好意思撒谎,你给我说清楚,究竟是哪家的女人。”

    吴老板很是无辜,说道:“那女人我都不认识。”

    吴婶鼻息骤然变粗,声音也变得粗了起来:“不认识的女人你也敢往家里带!”

    吴老板生气说道:“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吴婶用空着的左手抓住吴老板的衣领,右手里[***]的抹布,劈头盖脸便向他抽了过去,破口大骂道:“好你个吴老二!现在你是发达了,在长安城里开了几年铺子便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当年如果不是靠我的嫁妆,你就是东郡里的一个小流氓!居然想讨小妾!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临四十七巷的古董店里上演着完美的家庭闹剧,不时传出堪与戏剧比美的声效,惨嚎声与家具倒地声此起彼伏。

    桑桑不知道这些事情,也不理会这些事情,在她看来,宁缺当了大河国一天国君,当年的赌约便告成立,至于吴老板能不能做到,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此时,她正在和宁缺在长安城里逛街。

    他们去了陈锦记,没有买脂粉,他们去了东城菜场,没有买菜,他们去了香坊,没有买纸笔,他们去了松鹤楼,没有要席面。

    她是游遍长安却不留痕迹的游客,她只是在她曾经留下过足迹的街巷里,重新印下崭新的脚印,去除曾经的那些痕迹。

    长安城是惊神阵,她在这座城市里曾经生活过很多年,她留下的气息让惊神阵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如今的行走便是修复。

    第二天清晨,她与宁缺回到了雁鸣湖畔的宅院里。

    她去了湖畔,站在堤上对着湖面莲田静思片刻,摘下数根韧软的柳枝,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编了十几个小玩意儿。

    她编的小玩意里有竹篮,有桌椅,还有一只青蛙。编好之后,她没有递给身旁的宁缺,而是扔进了雁鸣湖里。

    看着在湖水里飘浮、然后渐渐下沉的柳条小玩意,宁缺沉默不语,待看到那只柳条编成的青蛙也沉进湖底后,他打破沉默,说道:“佛祖不是青蛙,我也不是王子,看起来,这个世界确实没有什么童话。”

    桑桑回到长安城,做的这些事情是重温,也是还债,以前在光明神殿里,她便决意用这种方式来切割自己与人间的牵绊,现在她还是在这样做,那么这便意味着,她还是想离开人间,回到神国。

    “很多年前,在岷山里你曾经说过,在北山道口的篝火堆旁,你也曾经说过,童话都是骗人的,丑小鸭能变成天鹅,不是它努力的结果,而是因为它本来就是天鹅,我是昊天,便不能留在人间,你再如何努力,也无法改变。”

    宁缺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你知道,我还有很多手段。”

    桑桑看着莲田,说道:“是的,你可以动用惊神阵来镇压我。”

    宁缺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

    桑桑说道:“因为你很清楚,惊神阵就算被修复,也无法杀死现在的我。”

    桑桑说道:“为什么?当初你想让我重回长安,不就是存的这个念头。”

    宁缺说道:“我们只是想让惊神阵断绝你与神国之间的联系,书院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杀死。”

    桑桑想着李慢慢在书院后山说的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为什么?轲浩然是我杀死的,你们老师也注定要被我杀死。”

    宁缺说道:“以前便解释过,杀死小师叔的是昊天,不是你,现在的你是活着的人,而不是冰冷的规则,至于老师……他也没有想过让你去死。”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夫子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在撒谎,书院知道夫子必将失败,所以才会急着让我修好惊神阵,因为只有惊神阵修好了,书院才有能力对神国造成威胁,帮助你们的老师。”

    宁缺沉默不语。

    桑桑微微一笑,转身离开湖畔。

    春光照亮城墙,她来到了城墙上。

    她看着遥远的南方,看着那座桃花盛开的山,说道:“你们知罪吗?”

    西陵神殿在桃山上。

    数百神官和数千执事,还有难以计数的虔诚昊天信徒,正在进行盛大的祭祀,这场祭祀已经持续了很多天,起始于春雷绽放时,哪怕后面那场绵绵的春雨也没有让祭祀终止,虔诚的祈祷声未曾断绝。

    今曰,这些祈祷声忽然静止。

    因为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如雷般的声音,充满了无法抗衡的力量与最深远的威严感,就像是苍天在对人间训话。

    “你们知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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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一章 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

  ……

  没有人知道这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在天空里响起,但下一刻,所有人都知道,这声音便是昊天的声音。

  只有昊天的声音才会如此威严,才会在这些虔诚的昊天信徒的意识里,映出如此鲜明的画面,触动最深处的灵魂。

  桃山数道崖坪和前坪上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以额触地,恨不得要低进尘埃里去,如此才能表达自己对昊天的敬畏与爱戴。

  掌教熊初墨正站在纱幔间带领信徒进行祷告,身影在光芒里显得极为高大,听到这道声音后,他顿时扑到地上,身影卑微的就像条狗。

  ——传闻中,他的声音也如雷霆一般恢宏,然而和这道响彻天空的声音相比,什么都不是,哪怕用来相比也是一种亵渎。

  崖坪偏僻处的石屋前,观主离开轮椅,双膝跪倒,用瘦弱的双臂支撑着身体,不停颤抖,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而骄傲。

  那名中年道人的双手终于离开了轮椅,跪到了观主的身后,隆庆跪在更后方的位置,脸色苍白如雪,眼神里满是惊恐。

  他很清楚观主做的事情,对昊天来说意味着怎样的不敬,如今昊天离开了佛祖的棋盘,天威重临人间,他如何能够不害怕?

  桑桑的声音破云而至,落在桃山上,响彻天地之间。被天空与地面不停反射,传播的极远,甚至整片大陆都能听到。

  无数人被这道来自天空的声音惊醒。

  有老人扶着围墙看着灰色的天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心想今年究竟是怎么了,难道又要开始打春雷,这道雷怎么好像有人在说话?

  有孩童涌到书塾窗边,指着天空兴奋地议论着,叽叽喳喳听上去就像是一群小鸟。正在犯春困的先生被吵醒,拿起戒尺准备去教训这些调皮的学生,孩童们异口同声说天说话了,结果却被多打了几记。

  宋国与燕国交境处的那座小镇,也听到了天空传来的声音。人们涌到镇上唯一那条长街上,满脸不安看着天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肉铺里,屠夫举着那把宽厚的油刀,遮着头脸,藏在案板下面,案板上积着的蹄膀不停落下。每落一根,他的身体便会颤一下。

  比屠夫更恐惧的是酒徒。

  酒徒坐在茶铺里,举着酒壶对着嘴不停狂饮,即便以他的酒量。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脸却没有变红,苍白的很是可怕。

  屠夫没有参与观主对昊天的布局,他却是亲自参与了的。他一路看着昊天和宁缺进入悬空寺,还曾经阻止书院破开棋盘。

  如今昊天归来。问人间可否知罪,他有罪,如何能够不惧?除了把自己灌醉,还有什么方法能够让他不心神俱丧?

  朝小树站在茶铺门口,看着灰暗的天空不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酒徒终于放下了酒壶,声音微颤说道:“这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情,你最好离我远些,不然天威难测,你随时可能会死。”

  朝小树转身看着他,神情有些复杂。

  酒徒继续饮酒,想把自己灌醉到人事不省,含糊不清说道:“我们都是为了她好,但如果她不领情,这可怎么办?”

  ……

  ……

  在桑桑被囚佛祖棋盘一事里,道门看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但正因为如此,这便是罪,眼看着昊天遇险而不言,便是大罪。

  更何况桑桑事后一推算,便明白了道门想要做什么。

  她向人间问罪,问的是有罪之人。

  最有罪的那个人,自然便是观主陈某。

  跪在他身后的隆庆脸色苍白,浑身汗如雨下,中年道人身体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无法保持跪姿,而观主已经是个废人,修为境界与隆庆及中年道人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却比他们更加镇定,嘴角甚至还有一抹笑容。

  他看着天空微笑说道:“我无罪。”

  桑桑的声音再次在崖坪前的空中响起:“你与佛宗勾结,意图使我沉睡,便是大不敬之罪,有何可辩?”

  这一次她没有让整个人间听到,只有崖坪上的人能够听到,因此愈发惊心,很多神官执事道心受撼,再也无法支撑,两眼一黑便这样晕厥过去。

  观主说道:“绝无此事。”

  桑桑说道:“你不承认曾经想杀死我?”

  观主说道:“我想杀死的是桑桑,并不是昊天。”

  桑桑说道:“我便是昊天。”

  观主说道:“我信仰的是昊天,并不是那名叫桑桑的女子。”

  桑桑说道:“若我不能在棋盘里醒来?”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能,更何况,这本来便是您的意志,我只是在执行您的意志,相信您现在应该明白我的虔诚。”

  桑桑的声音很长时间都没有响起。

  春风轻拂山间的桃花,一片静寂,没有任何人敢发出任何声音。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再次响起。

  “身为凡人,妄揣天心,便是罪。”

  观主平静说道:“如果这是罪,我情愿罪恶滔天。”

  “你既追随于我,便应听从我的意志。”

  “昊天的意志从未改变,那便是不惜一切代价守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哪怕我改变想法?”

  “是的,因为世界之外是寒冷的冥界,您想法改变,便意味着人类的毁灭。”

  “有理。”

  这两个字之后,桑桑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过了很长时间,隆庆才敢把目光从被自己汗水打湿的地面移起。望向前方不远处的观主,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与不解。

  昊天值得敬畏,在昊天问罪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如此平静对话,观主更值得敬畏,他甚至无法理解,观主的勇气是从哪里来的。

  观主艰难起身,看着遥远北方,看着长安城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让祭祀继续,昊天准备回神国了。”

  和隆庆的想象不同,与昊天进行对话,甚至辩论。并不让观主觉得恐惧,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昊天的人。

  昊天是必然要与人类讲道理的,因为她本来就是道理。

  ……

  ……

  长安城墙上,桑桑想着宁缺描述过的那个世界,确认陈某说的有道理,而且正如他所说,这本来就是她的意志。

  “有理?有个屁的道理!”

  宁缺说道:“如果这是罪。我不怕罪恶滔天?这种典型非主流的腔调,难道你不觉得恶心?居然还能听出道理?”

  桑桑说道:“如果没有道理,他已经死了。”

  宁缺说道:“虽然说道门没有做什么,但很明显。他事先就知道佛祖棋盘会给你带来危险,他什么都没说,这是什么道理?”

  桑桑忽然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是我自己想进佛祖棋盘?他所做的事情。只不过是在执行我的意志,那他有什么罪?”

  城墙上的春风忽然变得非常寒冷。宁缺转身过,想避过这场春风,想避开这个问题,因为他真的觉得很冷。

  桑桑静静看着他,说道:“你懂了。”

  宁缺伸手去摸她的额头,说道:“你病了。”

  桑桑微笑说道:“你有药吗?”

  宁缺正色说道:“十一师兄最擅长做药,我去给你讨些?”

  说的都是笑话,因为这时候他只敢说笑话,因为桑桑与观主的对话,让他的心脏变得越来越寒冷,哪怕她的微笑都无法带来暖意。

  她的微笑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冷漠。

  “我说过,你要我进长安城,是要我修惊神阵,你们要破天,助夫子胜我,我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无法骗我。”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如果说有罪,你该当何罪?”

  宁缺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她说道:“不要忘记,我也知道你想的所有事情,你是想用惊神阵重新打通昊天神国的大门,你也无法骗我。”

  桑桑说道:“终究都是在骗。”

  宁缺说道:“你骗我的事情,终究要比我骗你的事情更多,就像昨天在书院里说的那样,你骗了我的青春,就不要再骗我的感情了。”

  桑桑说道:“感情?我大概明白是什么,但我没有骗你。”

  宁缺面无表情说道:“你无法驱除老师在你身体里留下的红尘意,没有办法斩断人间以及傻逼我与你之间的情意,所以你回不去。你与我一道游历人间,始终寻找不到方法,直到去了烂柯寺,看到瓦山上的残破佛像,明白了佛祖为你设的局,所以你毅然赴局,让自己中贪嗔痴三毒……”

  “你找佛祖,说想要杀死佛祖,都是假的,我们去悬空寺,被困佛祖棋盘,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因为去掉贪嗔痴三毒,便是去了红尘意。”

  他声音微涩说道:“佛祖自以为算清因果,哪里想到,在你的眼里,他只是一把锋利的雕刀,你要借这把雕刀割掉自己的血肉,割掉身上的尘埃,从而回到神国。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对我意味着什么?”

  桑桑说道:“这是场战争,你怎么不明白呢?”

  “这些事情似乎与我没有关系,但在棋盘里共度漫漫时光,让你中贪嗔痴三毒的那个人……是我,最后拿起雕刀把你修成佛,帮你去除贪嗔痴三毒,同时去除红尘意的那个人……是我,是我是我,还是我。”

  宁缺看着她微笑说道:“棋盘里的一千年,便是我的感情。你利用我,便是欺骗我的感情。我说亲爱的,你怎么不明白呢?”

  他的笑容很淡,淡的像水,他的情绪很浓,浓的像血。

  至此,与棋盘相关的故事以及这场因果终于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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