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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士子风流 【作者:上山打老虎额】(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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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一章:打脸

  纵是如此,嘉靖皇帝的表现竞是无比的平静,他漫不经心地道:“徐谦也是士入,读书学问都是很好,读的是圣贤书,学的也是汤汤大道。这样的入怎么就成了奸邪小入?他的祖上文贞公更是声名赫赫,这样的入家怎么就是市井奸入?毛师傅的话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了。”

  其实嘉靖皇帝不为徐谦争辩还好,这话一出口,骤然让三个内阁学士都感觉不悦了。

  有了钱宁这些入的前车之鉴,他们岂可再重蹈覆辙?毛纪立即朗声道:“擅自调动漕军,诛杀游击将军,这不是奸邪小入是什么?就算他是钦差,说一千道说一万道,他也无权调动朝廷官军,擅自调动就是造反。”

  毛纪舔舔嘴,继续道:“还有诛杀游击将军,这吴将军何辜?堂堂从四品的大员,亦是功勋之后,姓徐的仗着有皇命在身,竞是说杀就杀,微臣又要问,这也是皇上的意思吗?便是堂堂巡抚也不敢擅杀官员,还需请示朝廷再做主张,至多也就弹劾其不法之举也就罢了。这可好,一个生员只是幸赖陛下垂青,委他一个巡查大使,他杀入像割韭菜一样,而且被杀的又何止是一个吴晗?老夫还听说,在淳安那边打死的就有三四个之多。陛下固然圣明,可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入刁钻,一时被入蒙骗也是常有的事,陛下登基之后,诛杀了先帝时的奸臣,又为忠义之士洗刷冤屈,可是为何反而要包庇一个奸邪小入,而寒了其他入的心?”

  “浙江布政使汪名传已经上书揭露了徐谦的罪行,此入眼下不过是个生员就已跋扈到这个地步,假以时日还了得吗?朝廷用入,先是个德字,若庙堂上尽是有德之士,这夭下就不愁不太平了,陛下用入也是如此,陛下应亲君子而远小入,对君子委付重托,对小入声色俱厉,如此才是赏罚分明,才能让夭下入沐浴浩荡皇恩。至于徐谦,陛下应该立即下旨给予重惩,此入身为生员不好好读书,却是做这等夭怒入怨之事,微臣不求陛下将其拿下治罪,只求陛下能够下旨革其功名,永不叙用于朝廷即可。”

  他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有理有据,连一旁的蒋冕也不由连连点头。

  嘉靖皇帝则是面带微笑,一声不吭,不置可否。

  毛纪来了劲头,又道:“微臣还听说那受冤蒙难的吴晗亲眷已经准备入京,要为他哭告雪冤,陛下何不如再圣旨一道,对其眷属给予安抚?”

  嘉靖夭子依然沉默。

  毛纪激动了,郑重其事地道:“陛下应做决断,否则难免惹入非议。”

  嘉靖夭子端坐不动:“是谁非议?”

  毛纪道:“夭下百官,万千百姓。”

  嘉靖夭子又是微微一笑,目光落在了杨廷和的身上,道:“杨师傅以为如何呢?”

  杨廷和漫不经心地道:“毛大入的话很有道理。”

  嘉靖夭子叹口气,道:“可是徐谦是朕钦命委任的钦差,他尽忠职守,毕竞也是为了朕办事,现在若是裁处,岂不是朕误了他?”

  毛纪朗声道:“游击将军吴晗岂不也是陛下的臣子?徐谦连吴将军都杀,陛下何故厚此薄彼?”

  嘉靖夭子道:“可是朕听说吴晗确实有贪墨之嫌,况且他事先也辱慢钦差,殴打钦差属员。”

  毛纪冷笑:“徐谦也算钦差吗?”

  嘉靖夭子的脸色骤然变得有些不好看了,可是随即,他又正常起来,微微一笑道:“徐谦不是钦差,谁是钦差?”

  毛纪道:“浙江省内,巡抚是钦差,御使巡按亦是钦差!”

  嘉靖眯起眼,不说话了,只有站在他身后的黄锦能看到嘉靖那攥紧了的拳头,而这拳头被嘉靖缩在了御案之后。

  巡抚是朝廷委任,御使巡按也是朝廷委任,所以他们是钦差,而徐谦这钦差唯一不同就在于他并非内阁拟旨,而是不经内阁的中旨委任,这毛纪说什么徐谦不是钦差,岂不是说没有内阁拟诏,圣旨就是废纸?

  嘉靖夭子依然含笑,他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杨廷和的身上。

  杨廷和也听出了毛纪话语之中的意思,似乎也觉得不妥,而现在皇上把目光看过来,自然是希望自己出来驳斥毛纪。只是杨廷和却是装作没有看到,故作一副老僧坐定之态,他的态度已经表明了与毛纪一致的立场,而之所以表达这个立场,固然有不肯示弱的缘故,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杜绝这种中旨委任钦差的事,任何事绝不能开先例,一旦开了先例,那么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若是如此,那么宫中做许多事岂不是连内阁都不必经过,想要怎样就怎样?

  “请陛下下旨!”毛纪见嘉靖的目光求援似的看向杨廷和,心里便在猜测陛下此时定是已经六神无主,此时若不乘胜追击,更待何时?他不怕得罪皇帝,事实上自孝宗皇帝开始,内阁就从来都不怕和宫中做对,越是和宫中做对得厉害,越是能得到拥护,得到士林认可,这才显示出诤臣的风范。

  况且皇帝要治理夭下,永远都绕不过百官,最终总是会妥协,当今皇上又是野路子出身,并非完全名正言顺,以一个藩王继承大宝,年纪又轻,此时也不怕皇上和他撕破脸。

  这一点上,毛纪的判断是对的,他今日之所以跳出来,一方面是看杭州的徐谦不太顺眼,另一方面就是给皇帝一个警告,同时也能得到百官的拥护。

  只不过……他还是想错了,他猜对了嘉靖夭子的心思,嘉靖刚刚登基,四面楚歌,确实不希望把事情闹大,可是并不代表他任何事都可以忍气吞声。

  “砰……”

  御案上的五石油烟御砚砸落在地,紧接着,一盏青铜的宫入跪坐长灯亦是被嘉靖狠狠地扫落在御下。

  嘉靖皇帝站了下来,随即一脚将御案踢翻。

  “啪……”御案上的诸多物件随着御案一道翻起砸落,墨水流了一地,上头的奏章更是散落得到处都是!

  “混账!”嘉靖夭子低吼一声步下了御座,到了东阁的中央,他骤然旋身,狠狠地瞪了毛纪一眼,森然冷笑道:“是吗?毛爱卿,你很好!”

  先前还是毛师傅,转眼之间就成了爱卿,嘉靖夭子冷冷地看着他,眼眸冰冷,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和方才的温柔目光全然不同,若说之前,嘉靖夭子是菩提,那么现在,却仿佛转眼成了怒目金刚。

  他笑得有几分狰狞,手指毛纪,吼道:“朕观你不似入臣,不明是非,不辨忠奸,不知好歹!你为那吴晗叫屈,好,朕就让你知道这吴晗是个什么东西,黄锦,黄锦……”

  “奴婢在……”黄锦吓得早已跪倒在地。

  嘉靖皇帝大喝:“拿来,将呈上来的东西都拿来。”

  “是,是……”

  黄锦连忙小跑着去取了一沓宗案来,嘉靖夭子接过之后,潦草地翻找,最后寻到一份文档,冷冷笑道:“你那所谓的忠义之士,所谓的朝廷命官,单单在商家就窃取了宝钞七万,玉壶一只,名画三幅,除此之外,他巴结上官,向总兵官赠送的古玩珍宝更是不计其数,商家有个外孙女儿,他见色心起,竞是将这罪入之女奸污,还许诺一定为她安排个好去处,决不让她流入教坊司。”

  嘉靖脸色铁青,继续道:“商家毕竞是文毅公之后,朕早有明言,只诛不肖之入,并不累及其他。而这吴晗竞是假传圣意,糊弄入家朝廷要将商家之女没入教坊司,偷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这样的入,想不到也成了忠义之士?幸好是徐谦格杀了他,若是他落在朕的手里,朕定要效仿太祖,将其剥皮充草,凌迟处死。”

  内阁三位阁臣都没有想到嘉靖会来这么一招,毛纪连忙从坐上起来,拜倒在地,先是称微臣万死,可是听到嘉靖居然拿出了吴晗的罪证,便忍不住道:“陛下为何独独相信奸入一面之词?”

  他不相信这个众口铄金,浙江官场入入都说其坏透了的徐谦会是什么好入,既然徐谦不是好入,吴晗等入自然是蒙冤的了。

  嘉靖已将手里的一沓文卷全部抛开,整个东阁一片狼藉,嘉靖冷冷道:“到了现在,你还不醒悟,这里头有入证,有物证,便是那商家之女也已签字画押,到了现在,你还要为这贼子抵赖吗?莫不是你和吴晗有什么私情?”

  话说到这份上,毛纪顿时感到不对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进了一个圈套,他一时不敢吱声了。事实摆在面前,再多抵赖也无用,他想做诤臣,那也得看场合,这一次,似乎是他理亏,若是再纠缠下去,最不利的只怕唯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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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二章:龙颜大悦

  毛纪想是这样想,可他毕竟是位极人臣的人物,让他现在低头认错,似乎觉得面子有些搁不下,可是不认错,天子手里头却有确凿证据,起雷霆之怒,很是骇人。

  毛纪正在犹豫的功夫,嘉靖天子更是森然,音量越来越大,道:“朕受命于天,自登极以来,哪一日不是夙夜难眠?为的无非就是一改武宗朝时的风气,为的是社稷太平,百姓安稳。可是……可是朕殚精竭力,换来的是什么?换来的是有些人欺上瞒下,口口声声忠义礼信,实则是男盗女娼。你们看看,你们睁开眼好好看看,看看这一桩桩的口供,看看这一桩桩的罪孽,抄没商家家财的官吏两百余人之多,涉案之人就有百人,而其余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国家养士何用?你们来告诉朕,有什么用?”

  平时一向说话声音比嘉靖天子粗的三个大学士竟是不一言,毛纪只能拜倒一动不动,杨廷和倒是坐着,脸色平静,可是谁都看得出,此时的他隐隐带着几分不安。至于蒋冕,更是打定了主意做泥菩萨。

  嘉靖天子恶狠狠地继续大雷霆:“前日的时候,淳安那边送来了奏书,说是此次抄没商家家财预估的银钱是十九万……”他笑得更冷:“可是徐谦上书却是说,商家家财若是全部折银,怕要高达九十三万两白银。这虽是预估,可是相差的数字竟是如此巨大,这还不算上珍宝古玩,商家不但丧心病狂,敛财到这个地步,而这浙江上下官吏更是穷凶极恶,可笑。可恨,可耻!”

  这个数字报出来,便是杨廷和、毛纪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第一难以置信的是商家的财富,虽然知道商家做的是掉脑袋的生意,他们哪里想到下海竟能积攒如此巨大财富,他们更想不到吴晗这些人居然胆子大到这种地步,平常地方官至多也就贪些火耗银,武官吃点空饷也就是极限了。后世所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根本就是笑话,要知道朝廷每年的白银岁入也不过三百万上下,一个知府便是再有本事,能有一万两纹银就已算是巨贪了。

  而现在,这些人竟是侵吞了高达七十万余两纹银。想想都令人乍舌。

  嘉靖天子又忍不住从御座上站起来,厉声道:“你们平时都说国库空虚,要开源节流。好吧,开源节流,真是可笑,朕为了开源节流,连供奉都减了。这又如何?一年能省下多少灯油钱?可是这商家一族竟是家资百万,比江南一省的赋税还要多一些,这些赃官污吏贪墨的银钱足以朕剿灭三四个叛民黄成,朕将军政托付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报效的吗?”

  话都说到这份上,毛纪此时感觉自己矮了一截,只得道:“微臣万死,请陛下恕罪。”

  嘉靖天子的目光落在杨廷和的身上。杨廷和目光闪烁了一下,站起来道:“陛下。臣也万万没有想到浙江竟是糜烂到这个地步,臣既为内阁辅,吏治不清,臣责无旁贷,还请陛下恕罪。”

  蒋冕站出来,道:“微臣署理军机,竟是不察,亦是请陛下降罪于臣。”

  嘉靖天子盯着他们,一动不动,最后冷冷地道:“那么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杨廷和抿着嘴不说话了,他本来是想借着这件事给天子上一堂课,告诉天子,万万不能随意轻信奸人。可是谁知皇上竟是给他上了一堂课,现在越说越错,倒不如不说为好。

  倒霉的却是毛纪,方才他言辞最是激烈,现在算起账来,他就是想逃之夭夭也不成了,只得硬着头皮道:“涉案之人定要从重查处,断不能掉以轻心,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杀鸡儆猴,正好整一整吏治也好。”

  嘉靖天子微笑道:“既是如此,那么便由你们来票拟罢,怎么处置,该用什么章程,你们自己拿主意。”抛下了这句话,他又变得温和起来,对毛纪道:“毛师傅请起,方才朕并非是对你脾气,只是想到浙江的残暴官吏如此胆大妄为,因而气急攻心,毛师傅平素日理万机,偶尔失察,也是情理之中,朕并不怪罪。”

  毛纪硬着头皮道:“陛下洪恩,微臣没齿难忘。”

  说到这里,嘉靖天子吁了口气:“朕乏了,今日就议到这里吧。”

  三个内阁大学士一个失魂落魄,一个胆战心惊,一个至始至终不一言,却都怀着复杂的心情告退出去。

  等他们一走,这东阁里,方才还了一阵脾气的嘉靖天子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大喜若鹜。

  这个性格深沉的天子毕竟还是个少年,只是被压抑得太久,情感无处宣泄,可是现在,他露出狂喜,激动地道:“哈哈………黄伴伴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你有没有看到毛纪的表情,毛纪平素最擅长在朕面前说一些圣人道理,可是方才,他竟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你看到了吗,连大气都不敢出。还有杨廷和……杨廷和……他亦是不敢一言,他们平素挑起朕的毛病时口若悬河,可是今日,朕对他们百般斥责,他们只有乖乖认罪的份。这才是真正天子的样子,我大明的皇帝,本该就是如此!”

  方才的一切,黄锦都看在眼里,他岂会不知嘉靖为何狂喜?自从登基后,嘉靖就一直被人压制得死死的,御使们成日盯着,稍稍对御使有些不敬,便是百官轮番登场,最后这些一言九鼎的内阁大臣出面,做这个不许,做那个又不是,仿佛天子在他们眼里完全是一无是处,而嘉靖似乎无论如何努力,都达不到他们所要求的标准,嘉靖自然不是那种甘愿受人摆布的人,可是他一直都在隐忍,因为黄锦知道,这个天子是个心机沉重的人,在没有绝对把握掌控朝局之前,绝不可能与百官们反目。

  可是一个人隐忍得太久,就难免生出怨恨愤慨之心,这种情绪与日俱增,若是寻常人早已逼疯了,可偏偏嘉靖的表面上一直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将这些东西放在心上,可是谁又知道在这表面上无动于衷的背后却藏着一腔怒火,今日怒火爆出来,既没有破坏嘉靖的全盘计划,反而让内阁大臣们低头认错,这等喜悦之情就可想而知了。

  嘉靖变得意气风起来,他根本就没有在意整个东阁已经一片狼藉,激动地道:“朕终于知道,原来他们并不可怕,他们也是人,也会犯错,只要朕抓到他们的痛脚,他们也必须乖乖地向朕低头。说起来,这一次多亏了徐谦,若不是他,朕哪有今日的痛快?哈哈……这个小子,办事得力,好,很好。”

  黄锦心里也颇为高兴,徐谦是他举荐的,他这举荐之功自然跑不了,连忙道:“这是陛下慧眼识珠。”

  嘉靖笑了笑,道:“这样的人,朕自然以国士待之,他自然肯忠心给朕效命,哎……朕现在倒是有点想见他了,想见一见这是个怎样的小子,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嘉靖的目光中掠过一丝神往之色,他一向自诩自己聪明,可是现在竟对一个比自己更加年幼的少年有了几分钦佩,这个念头稍闪即逝,他的目光又变得有了几分凝重,沉吟道:“浙江的乡试要开始了罢,若是徐谦真有机会中举,朕便召他入京,这件事,你去安排。”

  此时几个小太监开始忙碌,草草收拾了东阁,嘉靖坐下,手扶着已经重新整理过后的御案,眼睛眯起来,慢悠悠地道:“黄伴伴,你知道朕现在在想什么吗?”

  黄锦心里说,陛下定是在想徐谦的事,可是他怕说错,因此微微一笑道:“陛下的心思,岂是奴婢能妄测的。”

  嘉靖朝他点头,显然对他的回答并没有生出反感,他淡淡地道:“朕在想,小小的商家,为何会有近百万的家财?”

  黄锦道:“陛下,这些事儿,奴婢多少知道一些,我大明实施海禁,可是丝绸、瓷器等物却深受诸夷喜爱,而商家借此机会大肆贩卖丝绸、瓷器、茶叶,往往能获利十倍百倍,他们靠着这等见不得人的勾当,挣来这万贯家财,就不足为奇了。”

  嘉靖若有所思,随即吁了口气,道:“每年年底的时候,整个朝廷都为几万几十万的亏空而愁,想不到只是下海经商的获利竟不下于岁入,朕现在想来,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黄锦忍不住心里打了个突突,看着嘉靖,忍不住道:“陛下莫不是想开海?陛下,万万不可啊,若是让人知道了,又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了。”

  嘉靖微微一笑,却是拿出了一份奏书,淡淡地道:“朕从未想过开海,朕只是在思考这封奏书,这是徐谦连同证物一道送来的,朕看过之后,一直在斟酌是不是该拟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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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三章:展翅高飞

  嘉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徐谦的奏书,显出犹豫不决之sè。

  奏书里的内容很简单,是说查抄出商家商船的事,其中擅造的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就超过了十几艘,这些船只既已查抄,可问题在于,是该销毁还是充为水师之用。

  只是真正吸引嘉靖注意的是,奏书中的一番话。

  “学生奉钦命巡查倭寇事,虽不敢懈怠,却屡屡徒劳无功,学生思虑再三,痛定思痛,有一言进献:倭寇肆虐神州,侵扰江浙、福建等地,又有乱民见利忘国,与倭人串通一气,使倭人气焰更盛。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倭人对我大明了若指掌,而大明对倭寇却是一无所知,因此学生以为,正因如此,才使我大明处处受制倭寇,对倭人畏之如虎。”

  “因此学生建言,恳请督造或征用大船,委任密使携带丝绸、瓷器若干,使其出游列国,观察各国风土人情,如此,才能知己知彼,使这倭寇无所遁形。微臣举荐一人,姓邓名健,钱塘人士,为人忠厚,素有胆略,陛下可遣其人为密使,周游各国,搜集各国舆情,将来迟早能为陛下所用。”

  嘉靖是何等人?他看奏书,从不会从字面的意思去解读,就如这徐谦,口口声声说派遣密使周游各国是为了知己知彼,效仿汉时的张骞行径,可是若认真去看,堂堂密使竟还要携带丝绸、瓷器若干,当然,若是要解释,其实也解释得通,无非就是说使者带着财货去结交各国三教九流罢了,可是往深里想,你去给别人送礼,别人要不要回礼?这一来一去,岂不就是生意?

  嘉靖冷笑一声:“徐谦这个家伙,说好听点叫善于变通,说难听一些,却是歪门邪道。”

  黄锦听不出所以然来,不敢放肆发言,只得乖乖地听嘉靖说下去。

  嘉靖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他的心意,朕却是明白,他不过是想用折中的手段来趁

  机效仿商家进行海上贸易而已。”

  黄锦忍不住道:“这么做,只怕朝中的官员必定要上书反对。”

  嘉靖摇摇头,语气平淡地道:“暂时不会,眼下是他们理亏,所以不会有人反对,况且这毕竟是小事,只是说巡游各国,又不是效仿文皇帝那样的阵仗。可问题在于,这么做,真有益处吗?徐谦在奏书里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他的意图却是告诉朕,下海能给宫里带来大量的银子,能充实内库。”

  嘉靖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案牍道:“朕从来不知道,现在却明白,所谓军哥大事,无非就是银子而已,养兵要银子,平叛要银子,修筑河堤要银子,便是各部各院也需银子才能运转,多一些银子自然没有坏处,可问题就在于,徐谦真能挣来银子吗?”

  他叹了口气,摇头道:“罢罢罢,便让他试试看吧,这个邓健是谁?厂卫探查过他的来历吗?”

  黄锦躬身道:“奴婢略知此人,此人和徐谦一向搅在一起,关系匪浅,不过他又是王公公的人,至今还在王公公府上担任护卫一职,王公公有许多事和徐谦联络,都是经过他去办。”

  嘉靖吁了口气,道:“那朕也能放心一些,就交给这个邓健吧,敕命邓健为密使,代朕巡游各国,巡查各邦风土人情。至于徐谦……这一次也是立了大功劳,可是朕不能赏他,他毕竟年纪尚幼,少年得志未必是什么好事。”

  黄锦忍不住道:“陛下,徐昌在锦衣卫中似乎做得颇为尽心。”

  “是吗?”嘉靖微笑,道:“有功要赏,知会锦衣卫一声,要多多给予照顾,给个肥差罢。”

  话音落下,嘉靖显得有几分疲惫,不过他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突然临时起意,道:“你再拟一道中旨,就说淳安那边但凡证据确凿者,命徐谦立即严惩不贷。”

  黄锦忍不住道:“陛下不是已经命内阁拟旨,让有司处置这些残暴官吏吗?”

  嘉靖冷冷道:“不是有人说朕的中旨不算数吗?内阁那边拟他们的拟票,你拟你的中旨,朕倒要看看,是他的批红拟票算数,还是朕的中旨算数。”

  黄锦心中一寒,顿时明白了嘉靖的意思,天子这是要乘胜追击,给内阁一点颜sè看看。

  “奴婢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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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安县。

  堂堂钦差,官名竟高达十一字之多,既有浙江,又有巡查,还有倭寇的大使,现如今却每rì都在读书。

  不读书是不成的,读书是徐谦的敲门砖,他圣眷再高,没有功名那也是白扯,钦差毕竟只是暂时的官儿,要做真正的老爷,却还少不了发奋图强。

  这几rì,徐谦将四书都温习了一遍,淳安多山,便偶尔带着邓健到附近的山中去踏青。当然,几十个护卫是必不可少的,徐谦又不是傻子,所谓站得越高,得罪的人就越多,自然是小命要紧。

  这一rì清早,徐谦早就带着邓健到附近山麓去游玩,出了县城便是一处渡口,二人登上小舟,小舟顺江而下,身边的一座座郁郁葱葱的山峦入目。

  坐在小舟上,徐谦朝邓健微笑,这种微笑再熟悉不过,一般情况下,只有这家伙坑人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邓健顿感压力甚大,硬着头皮道:“你不去看起伏山峦,却是看着我做什么?”

  徐谦叹息道:“你看这山这水,游走其间,你会不会有感触?”

  邓健舔舔嘴道:“其他感触没有,只是这里的鱼很是肥美,若是能捉上几尾前去烹饪一下,定是神仙般的享受。”

  徐谦向邓健翘起拇指道:“邓兄弟好志气。”

  邓健叹口气,道:“你莫要讽刺我,你们读书人就爱看风景,可我是粗人,自然是果腹要紧。”

  徐谦凝望远处的一座山出神,问船家道:“那是什么山?”

  船家撑杆,笑道:“公子,这是龙山,传说曾有飞龙盘踞,因而得名,山上还有寺庙,香火很是鼎盛,公子要去看看吗?”

  这时代的船夫、脚夫,大多都兼着导游的职责,巴不得游客多耽误些功夫,能多得些赏钱。

  徐谦微微一笑,道:“这就不必了,有些东西远观便足以,若是近看,少不得会令人失望。”谢绝了船夫,徐谦又对邓健道:“其实做人也是如此,人的目光不能限于一山一水,而应该放眼天下,心怀万物,如此,才能有一番作为。”

  邓健脱了鞋,光着脚丫子踩在船板上,又把腰刀卸下来,道:“徐兄弟有什么话直说吧,我看你这几rì老是带我出来,说话神神叨叨的,定是有什么心事,你直说出来,我也能接受,早晚都要挨一刀,不如索xìng给我一个痛快。”

  徐谦瞪他一眼,对他这所谓的比喻很是气恼。他站到船头,长身伫立,道:“过一些时rì,宫里就会有旨意,其中定有一份旨意是给你的。”邓健愕然,满脸的惊讶之sè,道:“给我?这是为何?”

  徐谦叹了口气,道:“你不要多问,我现在只能告诉你,那时你要离开这里,离开杭州,离开浙江,带着船队出海。”

  “出海!”邓健一下子镇定不了了:“我为何要出海?莫非要逃亡?你又惹着谁了?”

  徐谦摇头道:“是你出海,我自然要留在这里,大明朝还需要我,需要我做出花团锦簇的文章,一举登科,将来少不得要登上天子堂,在京师里招惹是非。让你出海,是我深思熟虑的安排,你也老大不小了,父母不需挂念,又无妻儿,这个时候若是再不做出一番事业,难道这辈子都给人跟班吗?你颇有勇力,只是时运不济罢了,而这一次对你来说是一次机会,你出海,是代表天子巡游各国,商家的商船从此便归你节制,到时宫中少不了还要调拨力士、水手人等,你到了各邦,定要好好宣扬我大明的恩泽。”

  邓健目瞪口呆,道:“我……我……”

  徐谦不等他说话,继续道:“你是我徐某人的至交和兄弟,我也不瞒你,宫里让你出海,其实真实的目的却是充实内库,你带着大明的货物出去结交各邦友人,到时他们免不了要回礼,这一来一去,便是巨大的利润,只要这件事做好了,将来你定是大有可为,当今皇上虽是刻薄之人,可是我从未听说过他对自己有什么刻薄过,你只要死心塌地,将来少不得可以做将军,邓兄弟,这是我擅作主张,也不知给你这个机会是对是错,或许你会折戟于碧波,或许你能展翅高飞,一切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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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四章:天子棋高一着

  小舟荡漾在河心,顺水而下,荡起一道道波纹。青山渐渐抛在了舟后,晨曦洒落在舟上之人身上。

  邓健的内心显然在挣扎,他和徐谦不同,他并不像徐谦那样野心勃勃,只是有一肚子的坏水罢了。现在让他出海,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抗拒,苏杭这边,虽然眼下严禁下海,可是各种对大海的恐怖传说却一直都在流传,出了海,人就是不是人了,xìng命也不再是自己的,能不能活下来,全凭天意。

  只是……在稍稍犹豫之后,邓健突然哈哈一笑,叉着手道:“邓大爷注定了要建功封侯,看来老天对我不薄,出海而已,你以为我怕吗?徐兄弟,你愁眉苦脸做什么?这是天大的好事,等我把差事办好,你等着将来跟着我吃香喝辣吧。”

  “这就好,我还怕你下尿裤子呢。”徐谦喜滋滋地道,不过他的心里却不免在说:“装,你继续装,你是什么德xìng,我会不知道吗?”

  二人坐在船头上,徐谦居然起了童心,痛痛快快地将鞋子脱了放入水里,感受着脚底的冰凉河水。

  突然,徐谦没来由的叹息了一声。

  邓健问道:“你叹气做什么?是不是舍不得我?好吧,你既然舍不得,那么我便不出海算了,前程于我不过是浮云,兄弟才是最正经的。”

  他如今也学会了徐谦的口吻,其实他现在巴不得徐谦答应,虽是满口答应,可是想到要出海,他的头皮便不由的有些发麻。

  徐谦又是叹息,道:“我是叹息如此良辰美景,身边坐着的为何是个大男人,若是梦婷

  在这里那该多好。”

  邓健强忍住要把这家伙掐死的冲动,没好气地道:“肚子饿了,我去舱里歇一会儿。”

  二人到了七八里地的清河渡下了船,游玩了一会,便打道回府,等回到了淳安县城,却有人飞报:“徐公子,快,快去县衙,来旨意了,旨意来了。”

  徐谦没想到旨意来得这么快,他通过邸报,对朝廷的程序颇为了解,本以为至少还要再过几天才会有消息,可是谁知来得竟是这样的快。

  他加紧脚步赶到县衙,发现来的竟不是宣旨的钦差,而是风尘仆仆的王公公,徐谦顿时明白了,只怕这又是所谓不经内阁草拟的中旨了,这嘉靖皇帝下中旨居然下得上瘾了,连这等旨意都来中旨。

  徐谦之所以觉得不可理喻,是因为他清楚这一次的旨意必定是做出对一群官员的裁决,既然涉及到了许多官员,怎么可能用中旨来宣读?难道内阁那边会没有意见?

  又或者是说,天子和内阁矛盾激化?

  徐谦心里不由暗暗猜测,可又觉得不太可能,他虽然没有见过嘉靖皇帝,可是双方的互动使他深知这个皇帝的秉xìng,这个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掀桌子的,或者说,掀桌子不是嘉靖的风格,只有温水煮青蛙才是这家伙的恶趣味。

  王公公见他来了,虽是疲惫,jīng神倒是不错,连忙朝他招手,道:“到边上来说话,邓健,你也来。”

  徐谦倒是不觉得什么,邓健却不由打起jīng神,做了王公公这么多年的狗腿子,早已代入

  了这个角sè,对王公公有一种本能的顺从,王公公突然对他和颜悦sè,更让他受宠若惊。

  二人一道随王公公到了县衙正堂,此时这里无关人等早已被请了出去,王公公也没有走什么形式,直接拿出中旨道:“话不多说,这是加急送来的旨意,由黄公公亲自草拟,时间紧迫,咱家就直说了罢,陛下的意思是让你这巡查大使立即对罪证确凿的官员动手,不必有什么顾忌,而且定要赶在钦差抵达之前。”

  “钦差抵达之前?这是什么意思?”徐谦一头雾水。

  王公公叹道:“现在总共有两份旨意,一份经由内阁,直抵南京,再由南京转道杭州,而且内阁已经拟了钦差一名,前来收拾这里的残局。只是陛下的意思……”

  徐谦忍不住苦笑,道:“陛下的意思并非内阁的意思,所以才会有这中旨?”

  王公公脸sè缓和,道:“不错,就是这意思,京师那边眼下虽无明争,暗斗却越来越厉害,黄公公另外修书一封给咱家做了说明,陛下需要浙江有人给他争口气。”

  徐谦眯着眼,道:“我怎么感觉自己被人当了枪使?这不是得罪人吗?”

  王公公嘿嘿一笑,徐谦当着他的面说这种犯忌讳的话,却恰恰证明了他对王公公没有戒心,二人的关系已经到了无所顾忌的地步,因此王公公自然也不扭捏,道:“给陛下当枪使,多少人盼都盼不来呢。其实这也没什么,这世上的事无非就是得罪了一些人,自然就会取悦于某些人。有人不高兴,就会有人高兴,有人不喜欢,就会有人越加喜欢。只要你知道不喜欢你的人是什么人,喜欢你的人又是什么人,这喜欢你的人厉害呢,还是不喜欢你的人厉害。你想通了这个,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这世上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想出头,就得得罪人。这世上多的是老好人,就如浙江巡抚,你现在瞧瞧他,现如今还不是两面不是人吗?咱家话就说到这里,你自己思量,你是聪明人,想来比咱家想得透。”

  徐谦此时此刻忍不住要称赞王公公是自己的伟大心灵导师,什么混账的事,只要听到王公公的话,顿时便觉得再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了。

  徐谦冷笑,道:“我明白了,王公公说的在理,你且等着,我这就去杀个片甲不留。”

  王公公吓了一跳,道:“你且慢,只是让你拿人,没让你杀人。”

  徐谦恶狠狠地道:“拿人有什么意思?杀了人才有意思,把这些人统统杀光,才能一泄陛下的心头之恨。”

  王公公觉得自己的道理讲得过了火,只得耐心地道:“你好好的读书人,为何这样暴戾?做人要有分寸才是嘛,你看咱家,胳膊都不必抬一抬,可是无论是陛下还是黄公公,还不都认为咱家是他们的人?这就是分寸。忠心自然要表,可是也不能过火,你们少年人急于求成的心思,咱家是理解的,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人都杀了,后头怎么办?陛下说不定还要拿这些人做文章呢,所谓留得青山在,天天有柴烧,随便打死一两个也就是了,其他人……你就当积点yīn德吧。”

  徐谦哭笑不得,道:“王公公说的有道理,学生受教。”其实他也只是做做样子,也没真的想要将那些人全杀掉,不过不表现下自己赴汤蹈火的决心,似乎显得自己不够果断,现在既然王公公苦口婆心劝他,他就索xìng就坡下驴。

  王公公心理得到了满足,浑身觉得舒坦。

  你看看,连这杭州才子,浙江的小三元都能从自己身上受益良多,可见他这太监已经不再是平常的太监,而是非同凡响的太监了。

  王公公微微一笑道:“圣旨之中还有一件事,事关着邓健,陛下有旨,素闻海中有仙岛,名曰蓬莱、方丈、瀛洲,陛下心向往之,因此调拨三桅千料以上二十艘,设巡游大使,以邓健为使节,出海寻找仙山,若是有幸能遇到仙人,则代天子与仙人问安,望仙人能助大明国运绵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本来徐谦的名义是所谓的巡游四方,这个理由似乎不够站得住脚,现在嘉靖皇帝倒是厉害,直接就以寻找仙岛的名义了。其实自古以来,皇帝派出使节出海寻找神仙的事如过江之鲫,所谓和尚摸得,贫道为何摸不得?

  虽然文武百官对于神仙这种事并不感冒,有兴趣的人委实不多,可问题在于,这种事永远都是宁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便是孔圣人都说:敬鬼神而远之;而没有否认神仙的存在,只是说君子对神仙敬之而不亲近而已。

  其实大明的官员迷信的其实也不少,若是遇到了干旱,祈雨几乎是官员们的必修课。若是再遇到地震,那就更加了不得了,大臣们少不得上书,说这是因为失德的缘故,所以老天下了jǐng示。

  既然大臣可以拿神仙来说事,皇帝自然也可以,你能摸,我为何不能摸?而且皇帝也没有说他派出船队寻找仙山是为了祈求长生,人家是为了社稷和百姓,既然如此,那么这个理由简单是既合理又合法,不但体现出了天子的拳拳爱民之心,也让其他人说不出话来。

  嘉靖的这一手,顿时让徐谦感觉比自己所谓的献策高明一倍,因为自己的献策毕竟牵涉到了政治,这年头官员都是战斗机,牵涉到了政治就像苍蝇见到了臭鸡蛋一样,总是想上去叮上一口;而嘉靖的理由看上去好像很虚无缥缈,便是傻子都知道这家伙在忽悠,可偏偏是你明明知道,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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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五章:送你归西

  王公公说罢,看向邓健,笑吟吟地道:“恭喜邓巡使了,虽说这巡游使无品无级,可毕竟也算是官身,出了海之后,数百水手、力士都归你节制,你是咱家府上出来的,将来若是立下大功,咱家与有荣焉。”

  王公公确实高兴,邓健是他的人,虽然不能保证这家伙将来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可至少眼下他的脸上有光,说出去也好听得很。

  邓健连忙道:“谢陛下恩典,谢公公提拔。我是这样想的,既然陛下和王公公看得起我,我邓健别的不会,可是会知恩图报,莫说是出海,便是让我下油锅,我也不会皱眉头,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能为皇上效力,邓某人……”

  徐谦在旁咳嗽,打断他道:“好啦,都是自己人,表忠心做什么?走,办事要紧,邓兄弟,你去把周都司请来。”

  邓健也不迟疑,点点头道:“我这就去把那个姓周的乌龟叫来。”

  邓健称周凯为乌龟却有原因的,周凯这个家伙虽然被裹挟而来,可是一向滑头,做事总是不够卖力,对徐谦很是敷衍。

  过了一会,周凯很是不情愿地被邓健叫来,他先是见了徐谦,正待寒暄,可等到目光落在王公公的身上,顿时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了。

  太监,他是见过的,他这个资历还不至于把太监当作稀罕物,问题就在于,在淳安,为何会出现太监?

  徐谦板起脸来,大喝一声:“漕府都司周凯,陛下已有钦命,命我等立即拿捕犯事官吏。从现在起,你立即调动漕军一路围住城门,一路随本钦差前去拿人,你听明白了吗?”

  周凯很想问徐谦,圣旨在哪里?不过看到王公公,心里便明白,这圣旨多半是真的,况且许多还没有捉拿的官员,大多都是身居高位。徐谦若是没有明确的圣旨,就算是钦差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道:“遵命!”

  整个淳安县城,很快就鸡飞狗跳起来。一队队的漕军出动。先是封禁了城门,随即又围住了城内一处官军营地,其余的漕军以二十人为一组,开始拿着名单捉人。

  徐谦带着一队漕军出现在本省布政使汪名传的驻地。门口的一些差役都是汪名传的亲信,此时见了徐谦带着黑压压的人来,也有一些紧张,一个个不禁握紧了腰间的佩刀。其中一个大喝道:“汪大人身体不适,正在歇息,你们是什么人?若要见汪大人,先拿名刺来!”

  而这时候。跟在徐谦身后的周凯排众而出,也没有打话,只是扬起手来一巴掌打在这差役的脸上,恶狠狠地道:“瞎了你的狗眼。来的是钦差,谁敢阻拦?”

  徐谦看着周凯的动作。心里不由苦笑,这个家伙变起脸来真是快,方才还想做墙头草,现在胜负的结果分晓,便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的一边了。

  被打的差役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其他几个差役一时不知所措,便要抽刀。

  徐谦眯起眼,语气平淡地道:“传令,凡有负隅顽抗者,都以汪贼余孽处置,杀无赦!”

  “遵命!”数十个漕军一齐大喝,不约而同地抽出刀剑来。

  徐谦手指这些差役,大喝道:“全部跪下,我有圣旨,捉拿犯官汪名传!”

  差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没有了底气,统统拜倒在地。

  徐谦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当先入门,其他人纷纷拥簇上来,将这些门旁跪在一边的差役完全无视。

  这驻地是个三重院落,本是某个乡绅的别院,不过省里高官驾临,自然不能委屈,因此淳安知县特意去洽商,又收拾了一番,供汪名传居住。

  院子里偶尔有一些杂役,见了这么多官兵进来,一个个吓得目瞪口呆,随即便如苍蝇一般的乱窜,徐谦背着手,大喝道:“堵住各处进出门房,切莫让犯官逃了,周都司和邓健随我来。”

  三人带着两个漕军直接穿过三重院子,直入院落深处……

  此时,在后院的花厅里,头戴乌纱的汪名传坐在梨木椅上,身边早有个忠实的老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外头的事禀告一通。

  汪名传的脸色居然很是平静。

  当然,在这平静之下,却是一股子万念俱焚的失落。

  他原本以为朝中的故旧定会为他奔走,而且这些人也确实为他奔走了,他也认为一个生员成为钦差不合规矩,内阁定会反感,事实同样确实如此。可问题就在于,得来的结果却和自己所预料的完全不同。

  他一直抱着期望,以为只要奏书到了京师,徐谦必定会受人唾弃,内阁那边只要有一个人肯为自己出头,徐谦便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可是现在……圣旨应当是来了,同样来的还有无数的官军。

  汪名传不由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当然知道自己完了,可是想必他也不甘心,不甘心自己竟是输在一个小小的生员手里。

  而这时候,花厅外的凌乱靴子声越来越大,一个人的脚步掠过了门槛,这个人不高不矮,年纪不大,相貌却颇为秀气,他的脸上冷若寒霜,让人并不感觉到与此人年龄相配的稚嫩。

  来人正是徐谦,徐谦跨槛进来,眯着眼打量汪名传,道:“汪大人,我又来了!”

  汪名传冷笑,看都不看他一眼,满是轻蔑地道:“成王败寇而已,你一个小小生员如此胆大妄为,老夫若是入了天牢,到时少不得要在那儿虚席以待,专侯你来。”

  徐谦的脸色铁青,不再客气地道:“来人,将这狗官拿下。”

  漕军们便要动手,汪名传却是大喝:“我乃朝廷命官,尔等安敢?”

  他毕竟身居高位已久,自有一番威势,一声大喝,竟是吓得漕军有些失措。

  徐谦冷冷一笑道:“汪大人好气派,到了现在还如此张狂。”他走上前,反手抽出腰间的御剑。

  汪名传吓了一跳,以为这徐谦要行凶,下意识要用手去遮挡自己的要害,谁知徐谦一摘,把这汪名传的乌纱帽取下,随即大喝:“此人乃是犯官,拿下!”

  漕军这才一拥而上,将汪名传制服,五花大绑起来。

  汪名传高声大骂:“姓徐的,你等着罢,终有一日,我要看你的下场。哈哈……老夫定要让你好看……”

  徐谦叹了口气,幽幽道:“你真蠢。”

  汪名传想要挣脱开漕军的控制,不过都是徒劳,咬牙切齿地道:“老夫……”

  徐谦打断他,继续道:“若是你老实一些,或许我会饶你性命,可是你到现在竟还敢口出狂言,威胁我这钦差,看来,是不能让你继续活下去了。”

  徐谦走近他,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那么只好让我亲自送你归西了。”

  汪名传愕然,随即吓出了一身冷汗,其实一开始,他并不怕徐谦,他毕竟是大员,就算是严惩,那也必须是大理寺或锦衣卫来动这个手,他料定徐谦绝对没有对自己动刑或者处死的旨意,所以他一直在谋划,只要自己入了京师,终究还有一线生机,到时便是翻案甚至是反咬一口也并非没有希望,可是看到徐谦冷漠的脸色和杀机重重的口吻,他突然又意识到,这姓徐的,未必肯让自己活下去。

  他忍不住浑身颤栗,嘴唇哆嗦得厉害,而在这时,徐谦冷冷道:“来人,立即押这犯官至行辕拷问,定要查出他的同谋和党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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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数十个犯官统统拿住,徐谦显然没有兴趣对他们过于友好,人既然选定了自己的立场,那么也就不必有什么客气了,敌是敌,友是友,对待敌人,徐谦还不至于心慈手软,人犯拿到后便开始逼问口供,要求其招认党羽,动刑是必不可少的。

  原本都司周凯还在左右摇摆,可是既然已有明确圣旨,倒也不再含糊,这个时候再犹豫就是不识相了,这家伙充分挥了痛打落水狗的本能,亲自动了汪名传的刑,汪名传算是倒了霉,几次昏厥过去,又被人用各种方法弄醒,一夜拷打之后终于奄奄一息。

  到了清早徐谦醒来,熬红了眼睛的周凯前来禀告:“那汪名传熬不过刑,已经断气了。”

  徐谦脸上没有表情,出奇的冷静,他侧目看了周凯一眼,随即笑了,道:“这不怪周都司,要怪只怪汪名传自己不识相,到了现在还心怀妄想,真以为我们是吃素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周都司不必介怀。”

  周凯迟疑了一下,看向徐谦道:“徐公子,只是这奏书该怎么说?”

  徐谦微微一笑道:“想来如何写这奏书,周都司会比我这一介生员更加熟稔,放心,你我只要众口一词,谁也挑不出错来。”

  周凯呵呵一笑道:“是了,还有几个犯官嘴皮子倒是硬得很,要不要一并……”

  徐谦白了他一眼,这厮居然还上瘾了,他沉吟了一下,道:“算了,打个半生不死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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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六章:兴师问罪

  却说钦差带着内阁旨意到了杭州,这位钦差大人乃是正儿八经的礼部大员,官拜右侍郎,又是带着钦命而来,接待的规格极高,上至巡抚下至钱塘县令,纷纷到了渡口相迎。

  一通繁文缛节之后,钦差便成了巡抚衙门的座上宾,他也毫不客气,喧宾夺主地坐在了上位置。

  巡抚赵文斯陪坐一旁,介绍了其他各衙官员,钦差颌点头,随即虎着脸道:“浙江本是善之地,高人名士多不胜数,可是何故先有商家通倭,又出了官员贪赃枉法这么大的弊案?这件事传扬出去,尔等难辞其咎不说,朝廷也是暗淡无光。本官奉命前来,便是要捉拿犯官人等亲自提审,给予涉案官员严惩,对那些重犯要从重处置,便是革职罢官也在所不惜,就算是从犯,至少也是免不了处分。本官来时,内阁杨公曾有嘱咐,这一次一定要重惩,好好清一清浙江吏治。”

  赵文斯咀嚼着钦差的话,心里不免在想,看来内阁并没有要波及无辜的意思,所谓的重惩,无非也就是走走程序罢了,那些深处弊案的人自然是活该倒霉,可是对他这巡抚似乎并没有追究失察之罪的意思。

  赵文斯闻言,不由松了口气,笑吟吟地道:“天使说的是,此事下官也是责无旁贷,到时自会自请处分。是了,天使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淳安?”

  钦差方才虎着的脸不由舒展起来,道:“事不宜迟,明早就动身罢。”

  他又道:“据闻浙江乡试在即,朝廷有意命本官协同主考,浙江素来是文风鼎盛之地,本官倒是想看看近来这浙江出了什么俊杰。”他一面说。一面捋须微笑,显然对主考的事很有兴趣。

  钦差的目光落在赵提学的身上,微笑道:“赵提学,乡试筹备得如何了?”

  赵提学坐在下,听到钦差也要主持乡试,顿时心里叫苦。

  要知道主考官是很吃香的,一场考试主持下来,入选的举人就都算是主考的门生,尤其是浙江这种地方。能中举人的,往往中个进士不在话下,这些人迟早都要进官场,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材,而这些人都将成为人脉资源。师生关系极为牢固,一旦确认了这层关系,极少会有人对宗师不敬的。

  因此,别看提学权利不大,可是每年的乡试都是提学积攒人脉的时候。不但表面光鲜,实质上也好处多多,那些庙堂里的重臣。哪个不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又有哪个没有主持过考试?一般大有前途之人自然是主持会试,不过会试的名额有限,无论是资历或是关系要求都是极高,因此有不少人便将目标都打在一些科举大省的乡试上。如江西、浙江等地,这些都是科举大省,学霸极多,能在本省脱颖而出的。会试都不成问题,前途大有可为。

  因为浙江动荡。赵提学这一次捡了便宜,主持浙江学务,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培养一点势力,谁知道这时来了个钦差,这钦差好端端的不办正经事,却是来打他的主意。

  赵提学自然是不满,表面上这钦差是说协同主考,可问题就在于,人家品级比自己高得多,所谓协同,最后还不是他来做主?

  只是当着上官,又是钦差,他亦无可奈何,虽然心里火起,却只能压抑住心里的怒火,笑吟吟地道:“乡试的事,早已筹备得差不多了,再过五六日就要开考,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天使日理万机,还能关心我浙江学务,下官真是感激不尽。”

  钦差抚须,呵呵一笑道:“无妨,抡才大典嘛,不可等闲视之。”、

  只怕这个时候,赵提学在心里已经把这钦差骂了一百遍了,可是对他又无可奈何,本来这一次说要来钦差,有不少官员都惴惴不安,怕这弊案会牵连到自己的头上,谁知道这些人没有倒霉,连失察的罪责也不见下来,偏偏他这个清贵无比而又游离在官场之外的提学遭了殃。

  倒是其他人见钦差和颜悦色,都不由活跃起来,争先恐后地和钦差寒暄,又说起浙江的风土人情,一个个眉飞色舞。

  而在这时,却有差役飞报:“大人,巡查倭事大使已回了杭州,刚刚到了城门。”

  钦差的脸色风淡云清,淡淡地道:“一个巡查倭事大使,无足轻重,不必理会他,他回不回来,都和本官无关。”

  这差役期期艾艾,道:“大使押了许多犯官来,据说……据说都已审出了结果,还打死了两个大人,其中一个乃是本省布政汪名传,其余的人,据说都已经过审,也都定了罪名,从充军配到抄没家产的,也都勾销过了,现在漕军那边已经将人犯押上了漕船,说是要送去京师,押入诏狱侯罪。”

  听到这话,钦差一下子坐不住了,他惊讶地离座而起,冷着脸道:“你再说一遍!他小小一个生员,何德何能敢审问朝廷命官?”

  差人吓得面如土色,硬着头皮答道:“说是这大使也接到了一封旨意,也是钦命行事。”

  这一下子,整个大堂都议论纷纷起来,明明是一件事,怎么会来两份圣旨,人家京师的钦差都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怎么宫里又会有旨意来?这实在不太对劲,简直是匪夷所思。

  “这是什么缘故?莫非是姓徐的敢假传圣旨?”

  “他有这个胆子?不过若是如此,这就更奇怪了,朝廷不可能放两份圣旨出来。”

  “况且这徐谦当真大胆,先前杀了个游击,现在连本省布政,他也是说杀就杀,他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想翻天不成?”

  只怕这个,唯一能幸灾乐祸的也只有赵提学了,不过他不得不蹦起脸来,生怕自己的面容和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心里不由称赞:“好一个徐谦,这一次倒是看看这个钦差如何下得来台。”

  钦差已经震怒,咆哮道:“这徐谦必定是矫诏,哼,真是岂有此理,任他这样胡闹下去,置朝廷法度于何地?来,随我去漕府衙门,本官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这样大胆,竟敢动用私刑处置朝廷命官!”

  他掸了掸官服,正了正乌纱,整个人显得极有气势,随即阔步而出,于是一干大小官吏纷纷站起来,亦步亦趋。

  出了巡抚衙门,随即便上了轿子,大小官员也纷纷上轿,一时之间,场面颇为宏大,数十上百个差役,还有许多钦差随员拥簇着几十顶轿子浩浩荡荡地朝着漕府衙门而去。

  漕府衙门这边,徐谦还在这儿歇脚,周都司自然去布置善后事宜,而王公公也尾随而来,正与徐谦说着闲话。

  乡试在即,徐谦已经打算今日之后便好好地去临时抱佛脚了,其他的事,他一概不想过问,等到周都司那边来人,说是已经把人犯统统装船,他不由松了口气,这件事终于告一段落。

  王公公此时也是一身轻松,这一次敕命邓健巡游,可是出海的事还少不了他这个织造局提督太监张罗,人员的选配、船只的修缮,甚至还有织造局的货物,都必须在半月之内如数准备妥当,他当然知道,宫里对这件事很是关心,所以也不敢怠慢。

  而这又是徐谦的提议,所以宫里的意思是让徐谦和王公公一起负责此事,黄公公那边修书来,意思是希望徐谦来领这个头,至于王公公,从旁协助也就是了。

  对于出海的事,王公公是一问三不知,好在徐谦聪明,从商家的人里头挑出了几个商家的心腹,给予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们随邓健一道出海,除此之外,还有出海的准备,航路,甚至是一些水手的招募,都可以让他们负责,这些人一直都为商家做事,自然知道此时海上是什么季风,也知道哪里有经验丰富的水手,出海时需要携带多少淡水和食物,因此邓健到了这里,便领着这些人去商议了,口里说是商议,其实却是学习,对邓健来说,这些事,他都一窍不通,自然得让这些人给他上上课。

  这些人的忠诚,徐谦倒是不担心,毕竟网开一面,放过他们一马就已是宽宏大量,而且他们的妻儿老小都在,一旦出了事,少不得两罪并罚祸及家人。

  王公公和徐谦商议了一会出海的安排,却在这时,周都司急匆匆地进来报信,脸色凝重地道:“朝廷委派的钦差大人带着大小官员数十人上门来了,看他们的架势,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徐公子,王公公……”

  徐谦倒是显得平静,而王公公与徐谦对视了一眼,微微一笑道:“见见无妨,请进来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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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七章:神仙打架,你想做小鬼吗

  徐谦正准备要出去迎接,谁知这时候,钦差带着一众人等已是破门而来。

  “哼!”见了徐谦,钦差大人出冷哼,他背着手冷冷地道:“本钦差不愿意和你们寒暄和虚耗,实话告诉你们,我是来要人的,至于用刑打死官员,你们就听参罢!”

  徐谦和王公公又是对视一眼,王公公却只是微微一笑,抿嘴不语。

  徐谦心里暗骂:“老东西真是狡猾。”

  徐谦坦然上前,朝这钦差行礼,道:“大人和学生之间是不是闹了什么误会?何以大人这般怒气冲冲?”

  钦差的情绪冷静了一些,依然还是背着手,道:“你就是徐谦?本官听说过你,你在杭州兴风作浪,端的是好生风流。”

  徐谦作揖道:“岂敢,岂敢。”

  钦差的面子上得到了满足,脸色也缓和了一些,道:“你该当何罪,你不过是个巡查倭事的大使,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私刑审问犯官?”

  徐谦回答道:“大人误会了,学生是奉旨行事而已。”

  “奉旨?”钦差冷笑道:“你奉的是什么旨?本官才是奉旨而来,你的旨意又是从何而来?简直就是混账,莫非你以为是本官矫诏而来的吗?”

  在大家的认知里,圣旨是绝不可能有第二份的,要嘛是徐谦假传圣旨,要不就是这位钦差大人假传圣旨了,钦差这一次奉命而来,主要的职责就是处分犯官,谁知竟被人抢了先,也难怪他勃然大怒。

  徐谦微微一笑道:“大人自然有大人的旨意,可是学生也有学生的旨意。你我既各奉旨意行事,当然该各司其职,大人何故来寻学生的晦气?”

  若说方才徐谦的态度还算恭谦,可是现在,他的态度已经有了一点点的不对了。

  钦差冷笑道:“这天下哪里有一件事同时会出两份旨意?你拿圣旨出来,我定要辨明真伪。”

  徐谦自然不肯,你说要看圣旨就看?圣旨是两份,钦差是两个,你是钦差我也是钦差。就算你是京师来的,徐谦可以敬你年长,可是这并不代表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徐谦不卑不吭地道:“若是大人不信学生,学生又拿什么来相信大人?大人要学生的圣旨,学生斗胆。也要向大人问问圣旨,你我把圣旨摊出来,这朝廷到底是了两道圣旨又或者你我谁真谁假,自然也就一目了然了。”

  钦差一时无语,想不到这个家伙竟这么难缠,他是京师里出来的,毕竟清贵。以为到了地方上,人人都要巴结他,谁知当地的官员对他都极尽殷勤,偏偏这么个少年让他吃了个闭门羹。

  其实圣旨就在他的身上。问题就在于,一个生员要看自己的圣旨就看,他这钦差还要不要脸?

  这位钦差大人只得怒骂一句:“真是胡闹,荒唐!”

  徐谦的脸色也板了起来。道:“我敬你是尊者,对你百般忍让。可是你无端跑来寻我,口出污言,这是什么意思?莫不是瞧我好欺负吗?我身为钦差,代表天子,你既辱我,即为不忠,大人想来长久位列中枢,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又或者是你知法犯法,另有所图?”

  这一下子,徐谦显露出了自己的锋芒,言辞之中机关重重,端的是厉害无比。

  钦差愕然了一下,正要开口争锋相对。

  可惜徐谦不会给他争辩的机会,朗声道:“若是你知法犯法,那么少不得就是欺君之罪,明知我有君命在身,言辞之中却如此不敬,这不是欺君又是什么?大人还请自重罢,学生权当大人一时糊涂,请大人立即出去!”

  钦差又是愕然,几乎就要作。

  徐谦却是厉声道:“你们要看圣旨是不是?好,要看圣旨也容易……”他从袖子里抽出中旨来,道:“现在圣旨就在这里,你们不是要分辨真假吗?大人既是钦差,想必是认得圣旨的,你自己看,这份圣旨是真是假?”

  钦差连忙定眼去看,见徐谦手中拿着的一份黄锦,一看便是苏杭这边的贡物,上面的纹理也与宫中的规格相同,他心中不由疑惑;“难道真有第二道旨意?”

  此时却听到徐谦大喝一声:“尔等好大的胆子,见了圣旨,竟还敢站着。”

  一句话下来,宛若晴天霹雳。顿时让人醒悟,这姓徐真心是坑啊,本来按理说,圣旨确实不是颁给他们的,徐谦没必要亮出圣旨,可现在他们既要看,那么徐谦先是一通犀利言辞,然后祭出圣旨,到了这个时候,在这公众的场合,难道见了圣旨无动于衷?

  “这姓徐的,分明就是狐假虎威!”许多人心里不由腹诽,可是无论怎么说,他们也挑不出徐谦的错了,问题在于,是钦差自己犯贱,非要让徐谦亮出圣旨,结果徐谦满足了他恶趣味的要求,结果……自不必说了。

  众人只得拜倒,这钦差心里分明有些不甘,他也是钦差呢,可是圣旨出来,他亦无可奈何,早知如此,他将自己的圣旨先亮出来才是。

  看着一地跪在脚下的人,徐谦一边展开圣旨,一边心里叹息:“你们这是何必,我一向不喜欢招惹别人,你们却非要撞上来。”

  他清清喉咙,好整以暇地念起圣旨,足足用了半柱香的功夫,这才念到了钦此,随即道:“诸位大人请起吧。”

  跪了半柱香,原本跑来兴师问罪的钦差顿时有些萎了,再也没了脾气,只是他这时却感到为难,突然出了两份圣旨,而且职责一致,现在姓徐的又先把人都处置了,那自己跑来岂不是徒劳无功?

  若是往深里去想,问题就更严重了,这份圣旨显然不是翰林草拟,也不是内阁拟定,多半又是一封中旨,为何内阁拟了一份圣旨出来,宫里又突然传出了一份圣旨?

  他原本是兴高采烈的上任,没想到事情竟如此复杂,其实他久居高位,政治觉悟还是有的,方才的表现只不过是京官到了地方,总觉得自己牛气哄哄,一时膨胀而已,现在想明白了其中的许多关节,不由吓得冷汗淋漓。他有预感,这件事非同小可,极有可能涉及到了宫中的**。

  徐谦拿着圣旨,到了钦差面前,道:“大人,旨意要不要过目一下?”

  “不必。”钦差深沉地看了他一眼,眼眸中带着疑惑,心里不由地想:“这件事太蹊跷,而徐谦颇得圣宠,此人知不知道这其中内情呢?”

  果然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徐谦呵呵一笑,道:“大人远道而来,学生有失远迎,其实也有得罪之处。学生与大人既然职责一致,不如就请大人移步,寻一处清静的地方说说话,如何?”

  “这个小子……倒是识相。”钦差心里暗咐,便不由清咳一声,道:“好。”

  其他众官员心里对这钦差怕早就心生鄙夷了,方才不是很嚣张吗?让人白高兴一场,还以为钦差大人要狠狠地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个下马威呢,谁知道下马威被人家下了不说,居然还同流合污了。

  只是这位钦差的脸皮倒也够厚,面子都是假的,利害关系才是真的,在朝中能混到他这个地步的人,决计不是鲁莽冲动之辈,就算一时之间冲动过了头,可是一旦预知到了危机,立即就能改弦更张。

  与钦差一起到了一旁的侧厅,徐谦又朝钦差作揖,见左右无人,随即压低声音道:“大人并非庸俗之人,想必也能体会到这其中的利害了吧?”

  钦差板着脸,终于还是有些不肯放下身段,只是点点头,道:“里头蹊跷甚多,老夫还有几个关节没想明白。”

  徐谦叹口气,道:“大人,你我都是替罪羊而已,难道到了现在,大人还不能幡然醒悟吗?”

  这句话倒是够厉害,让这钦差立即摆正了自己的立场,他知道,若是这个时候再半推半就,真可能会有没顶之灾,他脸色缓和了许多,道:“明明内阁拟了旨,为何宫中又拟定了一份?”

  徐谦倒也没有卖关子,直截了当地道:“无非就是神仙打架而已。”

  钦差眯起眼来,道:“这么说,你我尽都是小鬼了?”

  徐谦很认真地道:“汪名传这些人是鬼,那是板上钉钉的,他们是必定要被人收拾,至于如何收拾,却还要等结果。可是学生与大人是不是小鬼,眼下却还难说,就看学生和大人能否挣扎自救了?”

  钦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徐谦道:“你我都是前台的人物,我拿着的是中旨,代表的是皇上,而你拿的是内阁拟定的旨意,代表的是内阁,我说句胆大的话,宫中和内阁怕是……”

  钦差的脸色更加冷峻了,徐谦的话虽然是留了半截,可是以他的心智当然明白是什么,在宫中眼里,多半他已成了大逆不道,可这徐谦在内阁眼里,观感未必能好到哪里去。

  他毕竟不是御使和阁臣可以不必害怕天子,而他又非内阁某学士的心腹,真要是心腹也不会把这个差事给他,现在左右不靠,其实比徐谦更加危险,因为徐谦尚且还有坚强后盾,他连后盾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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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五十八章:一脚踢开

  “那么依你看,老夫应当如何?”

  钦差一边审视地打量着徐谦,一边试探性的问。

  他当然是试探性的问,对于徐谦这个家伙,他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只是想知道徐谦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目的。

  当然,这也和他眼下嗅到了阴谋气味有关,其实他在朝中也隐隐感觉到了那么一点什么,现在这两份圣旨的事不过是证实了他的猜测,接下来朝廷必然会出现一场大动荡,在这风雨飘摇之中,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既是机遇又是挑战。操作得好,则平步青云再进一步;操作得不好,则阴沟翻船老老实实到南京养老罢。而徐谦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次兴风作浪的关键人物,或许此人背后的大人物并未浮出水面,可是通过这个人来试探来揭开这冰山一角,却也是他现在最为紧迫的问题。

  徐谦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这一对老狐狸和小狐狸似乎都猜测到了对方的心思,可是这层窗户纸又都很默契地不去戳破,反正大家心里自知也就是了。

  徐谦表面上还是客气地道:“大人这一次若是当了枪使,固然是交了差,可是势必要得罪宫里……”

  钦差眯着眼道:“宫里?哪个宫里?是宫里的贵人还是宫里的宦官?”

  徐谦斩钉截铁地道:“若不是宫中贵人肯,你以为哪个宦官敢矫诏吗?”

  钦差吁了口气,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你说的对,宫里的贵人……哎……”

  徐谦趁机道:“大人何必要得罪宫中,俗话说的好。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京师的局面也大致如此,皇上毕竟还年轻,将来迟早有大展宏图的一日,可是内阁的衮衮诸公……”

  这钦差吓了一跳,他自然知道如今内阁的威势,只怕真要起狠来便是宫中也要让步,他和徐谦不一样,皇帝。他得罪不起,内阁也是如此,于是忙道:“你休要胡言乱语,再敢多言,老夫定要你的好看!”

  徐谦抿嘴一笑。摇摇头道:“大人太谨慎了,也罢,反正你我各为其主,至于那些犯官,学生已经捷足先登,大人能奈我何,大人的差事是注定办不下去的。以学生看,还是乖乖认命了好。”

  钦差冷笑道:“我张茹堂堂礼部右侍郎,会吃不住你这徐谦?你休要得意,听闻你过几日也要参加乡试。本次本官也会主考,且看你猖獗到何时。”

  他冷冷一笑,拂袖道:“送客……”这时又醒悟过来,这里并非是他的地头。于是又是拂袖,哼了一声:“老夫告辞。你好自为之罢。”

  临走时,给了徐谦一个眼神,这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和沉重。

  钦差一走,倒是让徐谦颇有些为难了,他可没有想到,这一次钦差也会参与乡试,这老家伙还真是不请自来,把自己太当一回事了。

  虽说乡试采取的是糊名制,可是文如其人,只要人家多看几篇徐谦的文章,等到阅卷时你便是换了再多马甲也能认出你来,除非徐谦一改自己的文风,可要是采取这个办法风险也是极大,毕竟自己最擅长的风格,一旦改变自己的习惯,这文章的水平肯定会掉落一个档次,而在这学霸如林的浙江,水平若是掉了一个档次,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徐谦深吸一口气,左思右想了片刻,随即幽幽一叹。他本来以为自己和赵提学也算拉上了关系,毕竟赵提学就算和自己关系紧张,可是徐谦绝对不相信这家伙会给自己使绊子,乡试的事应当十拿九稳,凭着自己的本事,就算不能中个解元,排名应当也是靠前,可是谁知半途杀出了个程咬金。

  片刻功夫之后,徐谦又振作精神,他娘的,夺人前程如杀人父母,你这钦差敢挡我徐谦做官老爷,那么就一脚把你这家伙踢开。

  打定了主意,徐谦反而镇定下来,哼着小曲,如没事人一样出来,他出了小厅,恰好看到一个漕府上的小武官过来,笑嘻嘻地道:“公子,钦差已经带着人撤了,王公公说乏了,也已经动身回府,我家都司说,公子若是有闲,不如就在这里歇一歇,夜里请公子听戏。”

  徐谦深沉地看了这武官一眼,随即哈哈一笑道:“不用,我倒是想听戏,只可惜和周都司不一样,周都司有官身在身,听一辈子的戏也无妨。现在乡试在即,我哪有这样的功夫?”

  告别了周都司,带着邓健回到家中,这阔别已久的院子显得有一些荒芜,老爹走了,赵梦婷如今也大多时间都是呆在报馆里忙活,而自己上窜下跳,三天两头的不在。

  推开木门,里头的景物还是一样,只是人的心境变了,却觉得这院落丑恶起来。

  不错,就是丑恶。

  徐谦是个很世俗的人,或者说,他不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绝不会因为自己短暂离家,再回来时候看到这破落的院子触景生情,反而因为眼光越来越高,对这院落越加不满意。

  “哎……”徐谦叹气,随即对邓健道:“邓兄弟,将来我徐家能不能住大宅子全看你了。”

  邓健吓得脸色惨白,道:“你是叫我贪墨?”

  徐谦板着脸,道:“笨蛋,谁叫你贪墨,这世上赚钱的东西多的是,你是巡游使,要挣钱还不容易?将来我教你办法就是,不过嘛,眼下你还是先立功为主,好好地把宫里的差事办妥当再说。”

  邓健小鸡啄米地点头,道:“你我兄弟,没什么好说的,有我吃肉,就有你喝……”看徐谦不怀好意地瞪他,他连忙又嘻嘻哈哈一笑,道:“自然也有徐兄弟一起吃肉,难道你以为我忍心自己吃肉让你喝粥吗?这种烂屁股的事,我邓某人是万万不做的,所谓金钱是粪土,兄弟是手足,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只有自家兄弟才是货真价实。”

  徐谦心里暗骂,自己实在把他带坏了,眼下这厮说起话也是一套套的。可是随即一想,好像也不对,这孙子压根就没有正经过。

  家里无人做饭,只好和邓健先去附近的酒肆打打牙祭,到了酒肆里,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徐谦觉得后悔,自己好歹是去抄家的人,从自己手里经过的都是几万几十万的真金白银,怎么自己反而是愈来愈穷,不应该啊不应该,这不应该是老徐家的作风啊。

  邓健见他囊中羞涩,嘿嘿一笑,却是从袋中摸了几十张宝钞出来,低眉顺眼地道:“待会儿,我们就寻个钱庄把五千两宝钞换了,多多少少也能换几百两银子,到时候你我一人一半。”

  徐谦的脸色拉了下来,压低声音道:“哪里来的?”

  邓健倒也不瞒他,道:“不是对姓汪的动刑吗?结果他吃不消,自己死了,周都司和我一起从他袖子里寻来的,周都司说,二一添作五,我却不肯,我说虽说徐兄弟不在,可是人者有份,自然应当分成三份才是。”邓健随即咬牙切齿地继续道:“这姓周的不是好东西,你看他后来这般卖力,真以为他是转了性子吗?呸,无非就是想靠这个点小财罢了。”

  徐谦也是恶狠狠地骂周都司:“蠢虫就是蠢虫,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随即将这钱钞夺过来,迅分为两笔,自己收了一份,另一份还给邓健,尚觉得不解恨,又骂道:“国家养士,若都是这种货色,还谈什么长治久安,说什么中兴?圣人教化了这么多年,总有这种冥顽不灵的东西祸害国家,每每念及此处,便令我肝肠寸断,泣血涟如。”

  骂完了,精神得到了升华,真金白银到了手里,便结了帐,高高兴兴地和邓健一道回家,邓健自然是乏了,自顾自去歇息,徐谦则回到自己房里,却觉得精神有些亢奋,心里不免想,这一次之后,宫里会是什么反应?若是自己中了举,是不是该进京?老爷子现在在锦衣卫做武官,想必自己能跟着他吃香喝辣罢,但愿他不要给自己找个后娘才好。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徐谦觉得自己久久不能平静,又不由想到乡试,只要中了举,那半只脚已经算是踏入官场了,有时候若是时运来了,举人做官的也不是没有,虽然出来时品级较低,自然不是进士可比,可好歹也是官,便是到县里做个主簿,那至少也算是九品官身,在县里属于了不起的人物,自己要不要伺机钻营个官身来?

  可是随即,他又打消念头,主簿都是苦逼,他是见识过钱塘县政治生态环境的,有县令这种一把手决断乾坤的环境下,还不如好好读书,等中了进士再做打算。

  想到这里,心中便不由心血澎湃,立即拿了书,好好地温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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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九章:徐大善人

  距离乡试还剩三天,徐谦委托王公公去打探消息,过了没多久,终于有消息传来,那钦差鸠占鹊巢,说是协同主考,可是身份比赵提学高,品级又非赵提学可比,最后这协同二字自然就成了一言九鼎,据说关于考场的安排,钦差已经做了主张,赵提学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不要脸的东西!”徐谦心里忍不住破口大骂,其实抢功的事哪里都有,可问题在于这钦差实在不要脸,仗着有钦命在身,连乡试的事都想大包大揽,从而获取政治资本。

  而且还有传言,这位钦差对自己似乎十分厌恶,有一次和巡抚说话时,当着巡抚的面大谈国家取士,德行最是紧要,学问反而是其次。又说何谓德行?应是各尽本分,农人务农可以为德,工者务工也可为德,那么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也即是德。又说浙江风气越来越坏,这和一些读书人不务正业分不开。

  他当然没有提到徐谦,不过意思却说得很明白。

  这些言论让徐谦生出了危机感,又忍不住暗骂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不过骂归骂,骂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该考的还是要考。

  徐谦心中烦闷,恰在这时,却有个报馆的伙计来,道:“徐公子,王编撰请您过去一趟,说是有事商量。”

  徐谦心里有气,忍不住道:“有事商量?他有事找我商量做什么?你没听见吗?某人说我不务正业,德行节操都有亏欠。”

  虽然了无名火,可是又很快冷静下来,说到底,惹他的不是王艮,也不是这伙计,何必把气撒在他们的身上,他叹口气,对报馆的伙计道:“我说的不是你,走吧,去报馆。”

  到了报馆,轻车熟路地去了王艮的办公房里,跨槛进去才现里头不只是王艮一个人在。

  除了王艮,竟还有赵提学,赵提学穿着一件便衫,正在和王艮闲聊,徐谦进来,只是朝徐谦点点头,继续对王艮道:“王先生说的不错,学生受教,不过学生还有个疑问,杨明先生说: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那么何为善,何为恶?”

  徐谦进来碰了一鼻子灰,没人搭理,只得乖乖地在边上等着。

  王艮呵呵一笑道:“人之初性本善,只是幼儿无知,虽有善念,却不知善恶为何物,所以才要有知,何谓知?无非就是读书明理,使得自己没有私心物欲之心而已,人有私欲,便不能知善恶,只是理学总是存天理而灭人欲。阳明先生却不以为然,他认为人欲既已存在,就有它存在的道理,可是要去人欲,并非简单粗暴可以做到,因此才有致良知这一句话。”

  赵提学还要继续讨教,徐谦终于忍不住了,道:“既然如此,那么就请王先生说说看,学生是善呢,还是恶呢?”

  本来大家在探讨理论,结果突然窜出一个家伙谈世俗,一般的夫子碰到这种没眼色的家伙,多半都是作死。

  赵提学顿时觉得不悦,好在王夫子早就对徐谦的顶撞习以为常,笑吟吟地道:“依老夫看,徐小友当是善人。”

  徐谦可不会被人戴了一顶高帽就轻易罢休,继续追问:“可是我经常有偷看女子洗澡的冲动,即便是如此,我也是善的吗?”

  赵提学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恨不得把徐谦这异端掐死。

  王艮不疾不徐,问徐谦道:“那么请问徐小友,你当真看过女子洗澡吗?”

  这个问题很尖锐,徐谦一时讪讪,小心翼翼地看了恨不得要冲上来杀人的赵提学,心里说,我要是回答是,赵提学多半立即会说我坏了风气和学规,就算是革掉我的功名都理所应当。于是连忙矢口否认道:“学生只不过偶尔会生出邪心,可是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怎么做得出。”

  王夫子微微一笑道:“这便是了,你心中有恶念,这是因为你有人欲,人欲是灭不了的,欲由心生嘛。可是你之所以不肯去做,这是因为你知善恶,你知道此事是恶,所以才会约束自己的行为,克制自己的人欲,所以老夫说你是善人,任何人心中都会有恶念,可是当你知了善恶,才会知道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这样的人自然是善。犹如孔圣人,也有突然生出坏念头的时候,如这《子见南子》,夫子与美女南子同车,面露窘迫,这是何故?这是因为夫子同样有人欲,可是他乃是大贤之人,纵然心中有恶念人欲,却因为知善恶,所以对南子依旧是相敬如宾。”

  一番话说出来,引经据典,连孔圣人他老人家的糗事都搬了出来,说得徐谦一时无言以对,徐谦虽然最喜欢胡搅蛮缠,此时也不得不佩服王艮,难怪这家伙能将王阳明的思想开枝散叶,很快就风靡天下。

  徐谦只得岔开话题,道:“王先生请我来,不知有何事见教?”

  王艮道:“恰好赵提学来这里闲坐,因此请你来一起说说话而已,并无他意。”

  徐谦却不相信王艮叫自己来只是闲聊,赵提学也不可能无缘无故跑来闲坐,况且乡试在即,一个提学不好好的做好准备工作,却有闲心来和人闲扯,这本身就有悖常理。

  唯一的解释只有一个,赵提学被钦差架空了,眼下只有在边上玩泥巴的份。

  徐谦呵呵一笑,道:“提学大人百忙之中光临报馆,学生自然是欢迎。”

  他故意说百忙之中,虽然语出至诚,看不出有其他意图的意思,可是在赵提学的耳里听来,却不免觉得有些讽刺,按理说他确实是该处在百忙之中的,可如今却成了闲云野鹤,堂堂提学被人如此不守规矩的耍弄,实在是毕生耻辱,不过他显然不能将这里头的矛盾张扬出去,只是微微一笑道:“徐谦,近来可有读书吗?”

  徐谦点头:“这几日都在苦读。”

  赵提学道:“不知读的什么书?”

  徐谦道:“礼记。”

  赵提学颌点头道:“不错,你很聪明,钦差本就是礼部出身,此次乡试出题,多半会从礼记中搭截。”

  徐谦故作愕然地道:“怎么是钦差出题,不该是大人吗?”

  赵提学不动声色,看似淡然地道:“这是无妨的,他毕竟是上差,见识比本官高得多了,请老大人出题,却也没什么。”

  他说得大度,徐谦却隐隐的从赵提学口中听出了讽刺的意味,于是他握紧拳来,愤慨地道:“话是这么说,可是规矩就是规矩,朝廷的规矩一向如此,便是内阁大臣下来,也不该如此罢?既然如此,那么朝廷设立学官做什么?”

  赵提学的脸色一变,呵斥道:“不可胡言乱语,你懂什么,竟敢大放厥词?”

  徐谦不由苦笑:“我这也是为大人抱不平而已。”

  赵提学风淡云清,道:“本学还需要你来抱不平?你好好读你的书,考你的试就是。”说完语气更加缓和,道:“其实你的学问在整个浙江都在一等之列,中举只是稀松平常。”

  徐谦忙道:“大人谬赞。”

  赵提学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这一次你却是要小心了,功名事关前途,自然该小心一些的好。”

  徐谦忍不住道:“这又是为何?”

  其实理由的话,大家都心知肚明,偏偏徐谦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赵提学沉默了一下,才道:“近来的风声,你听说了吗?你休要诓骗本学,本学一直将你当后进晚辈,不要跟本学打马虎眼。”

  徐谦不由地眯起眼来,整个人变得有几分激动,心里道:就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且看看你怎么说。

  徐谦道:“这个……学生是有一些耳闻,不过学生却有些不信,这些坊间流言未必当得了真,学生反正是不相信堂堂钦差,历经两朝的老大人会这般小气,只因为学生得罪了他,他便伺机报复。”

  其实赵提学的心思是想怂恿徐谦去外面闹出点动静,整一整这钦差,毕竟他是官身,被人家压得死死的,可是徐谦不一样,徐谦好歹还有钦命在身,只要舍得一身剐,肯定能闹出点幺蛾子来。谁知道徐谦弯弯绕绕,无论如何都不上当,令他一时有些上火,偏偏徐谦说不信,不管你信不信,你也拿他没办法。

  赵提学终于还是有些忍不住了,冷笑道:“依本学看,这也未必,朝中的官员龙蛇混杂,品性如何,谁能说得清?总之本学在衙门里是听到了风声,说这一次有人非要你名落孙山不可,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徐谦微微一笑,道:“抡才大典,学生不信有人敢这般明目张胆,学生中不中,不是别人说了算,而是学生说了算,只要文章做得好,没有不中的道理。”

  赵提学瞪了徐谦一眼,冷漠地道:“实话和你说吧,若是别人,或许没这个本事,可是本次考试的主考能不能让你名落孙山,也不到你说了算。”

  这个家伙……是真的单纯还是故意挤兑老夫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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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六十章:坑人

  事到如今,赵提学终于不愿意绕弯子了,方才他绕了很大的弯子,无非就是不希望把自己和钦差的矛盾显露出来,谁知徐谦比泥鳅还滑溜,让他终于意识到,若是不对这小子透个底,只怕自己这一趟是白来了。

  他沉默片刻,随即道:“钦差的意思很明白,就是不想你中举,你以为他这么做,会遭受御使弹劾吗?实话告诉你,上头有许多人都乐见此事,钦差和你并非有什么私怨,问题就在于,他这一次钦命来杭州,却没有办法给上头交差,既然如此,那么总得给上头一个交代,你……便是他的投名状。”

  深吸一口气,赵提学的脸色冷冽起来:“说实在的,徐谦,你这些时日做的事已经触犯到了有些人的底线,你还不明白吗?吴晗、汪名传他们固然有错,可是就算要整治,也轮不到你,虽然本学知道你是奉有钦命,可是钦命这东西说出来吓人,只是下头自然有章下头办事的章法,你拿着钦命坏了别人的规矩,这就是错。”

  赵提学见徐谦的脸色凝重起来,心里暗暗点头,这个家伙总算是正经了,赵提学又道:“其实上头的事,本学不管,你们斗得死去活来,和本学也没有关系,有的人是靠着踩着别人升官,这是他们的事……”说到这里,他很有深意地看了徐谦一眼,道:“你是本学的门生,本学是你的宗师,你能有出息,本学与有荣焉,所以本心上,本学是希望你能顺顺当当的。本学呢,安分守己。慢慢熬着自己的资历,不愿意搀和你们的事,只是现在,那钦差一面架空本学,一面又想对你报复,到了如今,本学不妨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若是让着钦差如愿,你今年是别想中举了。要等,那也必须等到三年之后,而本学……”赵提学从容一笑:“无非就是处境尴尬而已,钦差用不了多久,终究还是要回京复命。本学还是提学,照样督学一省。可是这位钦差大人,却是坏了本提学的规矩,本学愿与你同气连枝,给这钦差一个颜色看看。”

  赵提学说出这等话,实在让徐谦没有想到,因为在他的眼里。赵提学就是和稀泥的角色,别看平时总是板着脸,其实和巡抚一样的性子。

  今日,徐谦才知道这位赵提学也不是省油的灯。官场上睚眦必报的事多了去了,不曾想睚眦必报的事还能和赵提学沾上边。

  既然赵提学掏了心窝子,徐谦还是很厚道的,他皱起眉头道:“那么提学打算怎么办?”

  赵提学语气平淡地道:“本朝的规矩。内阁制六部,六部统领天下官吏。而堂堂六部大员却又受制于小小的御使和给事中。正如厂卫督促官员,文官制武官一样。不同身份的人,只要能名正言顺,以下克上,却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本学来寻你,便是因为如此,钦差到了地方,固然是地方官员都要看他的脸色,可是士林清议会看他的脸色吗?明报就是现成的武器,只要用得好,就能让那钦差妥协,使他有所忌惮。”

  徐谦心里叹口气,这位赵提学莫非也是穿越来的?居然还知道舆论的重要。不过话说回来,这是大明,却不是满清,这里毕竟是真正读书人的时代,官员也即是士人,大家同在一个圈子里,所以对舆论多少会有一些顾忌,当然,也不是什么官员都怕舆论,比如地方的县官和知府们就不怕,这些人坑爹的事做得不少,还会在乎别人骂?可是有的官员就不一样,有一种官属于清流官,这种人身份高贵体面,前途大有可为,自然不得不重视士林舆论。

  很显然,钦差大人就是后者,他毕竟从京师来,身份清贵,多少还是要点脸面的,一般到了他这个层次,再想再进一步,已经不是上官认可这么简单,若是平日声名狼藉,谁敢保举他?就如内阁大臣一样,若是得不到百官支持又或者是名声太臭,就算天子下了敕命让你入阁,你也不好意思进去,否则你一接受,保准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钦差大人毕竟是礼部右侍郎,这样的高官是要面子的,赵提学的目的自然也就清楚了,无非就是希望把这钦差批倒屁臭。

  徐谦不由苦笑,看了赵提学一眼,道:“大人当真要如此吗?”

  赵提学语气平淡,道:“自然还是要看你的心意如何,总而言之,你只要明白一个道理,你若是和钦差生了冲突,本学定会站在你这一边。”

  “好,学生便卖大人一个面子,给这钦差一个下马威。”徐谦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不过这个家伙实在鬼得很,其实他早就想这么做,现在赵提学提出来,他口里说卖赵提学一个面子,倒像是赵提学出了面,他才这样做的。

  对于赵提学给钦差使绊子的事,徐谦倒是见得多了,官场之上步步惊心,你害我我害你的事多了,倒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随即对王艮道:“王先生,能请你写一篇文章吗?”

  王艮坐在一边,一直没有言,此时微微一笑,道:“老夫实在不擅长写嬉笑怒骂的文章,不过若是徐小友求到头上,也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徐谦心里骂他,这家伙,还真是会卖弄人情,说得好像自己还有贞操一样,随即他笑嘻嘻地回答:“学士并非请王先生写嬉笑怒骂的文章,而是想请王先生撰文,好好地吹捧一下这位钦差大人,唔,就以他的学问为主题罢,只说他学问有多好,功底有多扎实,最好将他夸到天上去,时间不多,因此事不宜迟,还请最王先生立即动笔,至于学生,也有几句话想要加进去,总之此文便让学士斗胆与王先生双剑合璧,定要写出一篇旷世奇文出来。”

  听到这里,一旁的赵提学忍不住道:“徐公子为何吹捧钦差?可莫要帮了倒忙才好。”他心里甚至是在隐晦的猜测,徐谦这家伙不会是趁机给钦差溜须拍马,好化解恩仇?

  徐谦却是故作神秘地道:“若是让报纸骂人,未免有失公正,报纸要控制舆论,绝不能是非黑白分得太清楚,赵提学身为一省提学,难道不晓得读书人拐弯骂人的典故吗?你等着瞧吧,明天这个时候,保准让那钦差焦头烂额,学生办事,还请提学大人放心。”

  “本学若是放心你才出鬼了。”赵提学心里暗骂,不过此时他也只能依靠徐谦来一场漂亮的反击,问题其实很简单,他在官场上远远不如钦差,身份上更是差得太远,如今能够依赖的也只有徐谦的明报,所以徐谦是不是坑他,他都只能干瞪眼。

  堂堂提学宗师居然要和一个门生同流合污,想到这里,赵提学就觉得很妖孽,不过徐谦的办事能力还是有的,在赵提学眼里,这家伙或许人品不怎么样,可是整人之道却是非同凡响,只是问题就在于这家伙肯不肯花心思了。

  “罢罢罢,一切由你吧。”赵提学觉得不宜久留,已是站起身来,向王艮道:“学生告辞。”

  王艮此时也来了兴致,他现在极想知道,徐谦这家伙想弄出什么文章来,他朝赵提学道:“老夫就不送了。”

  等赵提学一走,王艮已在自己办公的桌上铺开了白纸,提起笔来,道:“如何落笔?”

  徐谦背着手围着这屋子转了一圈,打定了腹稿,道:“先这样写……”

  一个大狐狸和一个小狐狸躲在这屋子里,整整一个多时辰没有出过门,有时徐谦想起一句话要求补充上去,有时王艮却觉得不妥,又重新改良,提出自己的意见,你一句我一句,偶尔因为性情不和,免不了生几句争吵,结果二人各自坐在一边,谁也不理谁,最后总是王艮让步,毕竟他仗着自己是长辈,总不能喝晚生后辈计较。

  等到两个多时辰过去,一篇修改了许多次的文章终于落成,王艮吁了口气,便拿出另一份白纸来,重新抄录一下,再将这篇文章定为明日头版,随时等候工坊印刷。

  徐谦见事情忙完,也就告辞出来,他本来想回家继续读书,可是想到了赵梦婷,便背着手,去寻了赵梦婷的账房。

  其实现在,徐谦的叔父徐申因为要去苏州那边招募一批印刷的工匠,所以这报馆里的事一般都是由编撰和赵小姐来管,但凡是和文章有关,赵梦婷都不插手,其余的大小事务,那些老夫子们也指望不上,最后这些重担全部都落在了赵梦婷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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