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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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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把剑(上)

  
      酒徒脸色微白,隐有悔意。

      先前那次千里趋避,他消耗了很多念力,却没想到,对手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羽箭虽然隔着至少百余里,能将一枝羽箭射到这么远,射的这么准,已经是超出正常逻辑、极恐怖的事情,但那,毕竟是枝普通箭。

      他惧的是元十三箭,避的也是元十三箭同,如果早知道只是枝普通的羽箭,他哪里需要如此慎重?挥手便能破之。

      桑桑静静看着他,没有流露出讥讽嘲笑的神色,说出了另外两个数字。

      这一次的数字是新数字。

      嗡的一声振鸣,一枝羽箭破夜空而至,直刺酒徒的咽喉。

      这一箭来的要比先前那箭更快因为射箭的人,距离小镇更近。两箭之间,不过是刹那呼吸时间,那人便狂奔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他离小镇,只有五十里地了。

      ……

      ……

      轰隆如雷的声音,从数十里外,直接传到小镇上,如果不是知晓,那是一个人奔跑的速度太快,撞击空气发出的巨响,肯定会以为,这边刚刚停止的暴雨,移到了数十里外,而且还是一场雷暴雨。

      小镇亮着微弱灯光的书画铺子里,朝小树神情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张三和李四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不安,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隐藏在夜色里的大黑马,听到轰隆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几次抬蹄,便欲奔出镇外去接应,却又停止,因为它发现来人的速度要比自己还要更快!

      人未至,箭已至,箭先至。

      轰隆雷声,掩盖了箭簇破空的声音。

      极轻微的嗤的一声,一枝羽箭直刺酒徒咽喉。

      这一次,酒徒看的真切。轻挥衣袖。便向那枝羽箭卷去,嘶啦一声轻响,青色文士长衫的广袖上被撕开一道裂口,那枝羽箭也不知飞去了何处。

      从羽箭上传来的力量。他判断出。宁缺离小镇已经很近。不过数里,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第三箭又来了!

      这枝羽箭并不比前两枝箭更快。看的更清晰,但那种画面的清晰感,本身似乎就有一种质量感,旋转的箭簇仿佛要撕裂遇到的一切,而且轨迹极为灵动!

      酒徒左手自袖中探出屈指而弹,一道清光布于身前。

      噗的一声闷响。

      那枝羽箭,在他身前坠落,落入地面的污水里,像是被杀死的天鹅,再也不复先前的灵动,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变得僵直无比。

      酒徒的眉梢微挑,感觉到这枝羽箭的不凡之处。

      宁缺终于出现了。

      他站在小镇长街那头。

      他身上到处都是血,凝结的血,因奔跑而重新破裂的伤口,又流出了新血,旧血新血混在一起,再加上八千里路的风尘,看着很脏,就像个被同伴痛揍了无数顿的可怜的乞丐,就像是曾经当年的隆庆。

      他自千里外狂奔而来,两天一夜不眠不休、未作调息,不顾伤势,早已濒临崩溃,然而他手执铁弓,静看酒徒,却自有一种岷山撼不动的感觉!

      看着这样的宁缺,看着铁弓上那把铁箭,酒徒的神情渐凛,脸色变得有些苍白,一声清啸里,身影骤然消失,去了百里之外。

      下一刻他自百里之外归来,出现在桑桑身前,一指点向她的眉心。

      一直守护在桑桑身侧的青狮,满头鬓毛如箭般散开,一声极其狂野的狮哮,响彻天地之间,死寂的小镇上瓦片乱飞!

      酒徒身周散开一道清光,他的手指穿过清光,挟着无量天地元气,击碎无数如利箭般的鬓毛与瓦片,精确至极地点到青狮头顶。

      青狮狂哮,唇间不知喷出多少佛息凝成的金刚杀意,然而就像那些鬓毛与瓦片一样,竟都拦不住酒徒这根指头!

      一声怒嚎,青狮溅血而退。

      桑桑手腕一翻,算盘瞬间散裂,数十颗算珠嗤嗤破空而飞,尽数穿过那道清光,落在酒徒的胸间,发出一连串密集的噗噗声响。

      酒徒唇角溢血,脚下却依然如电如魅,一指继续点向她的眉心,决意杀她,甚至就连算珠写成的符开始散播符意,他也毫不理会!

      指未至,指意已至,难以想象其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酒徒的手指,刺向……不,应该是轰向桑桑的眉心!

      这一次,他竟是连壶中剑都弃之不用!

      桑桑脸色变得苍白无比,如果是以前,面对这样的搏命攻击,她只需要看一眼,便能应付,然而现在,她需要他人的帮助。

      鲜血,从她的眼角里流出来,显得特别可怖。

      酒徒继续向前,只需刹那,便能将桑桑灭于指下。

      遗憾的是,他终究还是差了刹那。

      因为宁缺的箭到了,这一次,不是普通羽箭,而是铁箭。

      酒徒退,疾退,一退又是数百里。

      然后他回来。

      他看着左肩上那道铁箭留下的伤口,看着滴落到地面,汇入污水的血,沉默了会儿,然后抬起头来,望向已经站到桑桑身边的宁缺。

      他在街的这头,距离酒肆的废墟有数十丈,距离书画铺很近。

      先前那刻他决意抢杀桑桑,是因为宁缺的铁箭很麻烦,现在他没能成功,也没有什么焦虑的神情,因为他必须平静。

      只有绝对平静,才能避开宁缺的铁箭。

      他伸手掸了掸右肩,仿佛掸灰一般,将血掸落到地上。

      宁缺的铁箭再至。

      铁箭未离弦时,酒徒已经感知到下一刻宁缺手指的动作,他提前动作。

      嗡的一声闷响。

      长街上出现一道清晰的箭道,新凝的水蒸汽,在满是雨后清风的夜色长街里,看的并不清晰,反射着书画铺里的微光,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酒徒回到街上,解下腰间的酒壶,递到唇边痛饮数口,不顾酒浆淌落满身,然后他静静看着宁缺,从壶中缓缓抽出一把锋利的剑。

      铁箭再至。

      他再避。

      他再次回来。

      他看着宁缺身后的箭筒,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你还有几根铁箭?”

      宁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满是污垢与鲜血的脸上,神情平静地令人惊叹。

      这里不是长安城,他无法借取惊神阵磅礴的力量,桑桑也无法像当年那样,给予他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支持。

      没有师长的遗产,没有昊天的启迪,只有自己。

      酒徒没有指望能够听到回答,他知道宁缺只剩下一根铁箭,胜利就在眼前。

      最重要的是,他已经确认,宁缺的箭,根本无法射中自己。

      宁缺继续发箭,普通的羽箭。

      小镇里,响起凄厉的羽箭破空声,箭声是那样的密集,竟仿佛没有断绝处。

      嗖嗖嗖嗖!

      嗤嗤嗤嗤!

      噗噗噗噗!

      羽箭离开弓弦,以恐怖的速度,准确无比地射向酒徒,撕裂空气,撕破黑夜,无数箭影,甚至要将昏暗的小镇照亮。

      箭影箭风箭啸里,酒徒身形如魅,拂袖如舞。

      无论宁缺的箭再快,再如何准确,就是射不中他。

      因为他真的太快了。

      ……

      ……

      街道上一片安静。

      到处都是箭。

      当铺的破檐里,斜斜插着箭。

      米店的石阶里,深深插着箭。

      青石板上,羽箭射出了蛛网般的裂痕。

      能够射进坚硬的石头,可以想象宁缺的箭道,现在究竟霸道到了什么程度。

      这样的箭法,却依然没有射死酒徒。

      宁缺保持着挽弓的姿式,沉默地瞄准着酒徒,没有松弦,双臂因为先前的连环射消耗过剧,有些微微颤抖。

      他身后的箭筒里,只剩下数枝普通羽箭和一枝铁箭。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没有说话,因为他确实射不中他。

      因为他的沉默,酒徒笑了起来,笑容里有很多嘲弄和不屑:“你射啊。”

      宁缺没射,也没有放下铁弓。

      他在等。

      他在等酒徒不能来回无距的那个瞬间。

      酒徒站在书画铺前,铺里昏暗的灯光,透过窗纸,落在他的脸上,有些斑驳,看着就像是秋天没有离开梢头,却被秋雨浸了数日的树叶。

      忽然间,有道强大的阵意,从他脸上那些斑驳的光影里生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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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一把剑(下)


      斑驳的光影,来自窗纸上的缕花。

      门是房屋通往外界的通道,窗似乎也是,其实不然,窗只能让目光通过,更多时候,代表的是囚禁,比如幽阁里的小石窗,意味着绝望。

      那道阵意,也是囚禁,全无征兆地生出,瞬间便要罩住酒徒的全身,从脸到青衫再到他脚上那双布鞋,一朝阵成,他便再也无法离开。

      宁缺在街那头,举着铁弓瞄准他,如果他无法离开原地,被这道阵意锁死,那么下一刻,等待他的便是死亡,毫无意外的死亡。

      然而,就在那道斑驳光影形成的阵意刚刚生成的时候,酒徒便动了,他向后退了一步,鞋底落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雨水微溅,光影疏离,然后散开,随着被他一脚踏成碎片的青石板一道散开,紧接着,书画铺前的石阶崩散,崩裂的痕迹,迅速蔓延。

      喀喇乱响声里,书画铺的铺门上出现了数道极大的豁口,无论是门还是窗,都在瞬息之间变成碎木与片纸,梁木破折,烟尘大作。

      整间铺子,在烟尘里坍塌,只是因为酒徒向后退了一步,他那一步退的时机异常精妙准确,正在那道阵意生而未成之时。

      似乎,他在很久以前,就知道这间书画铺子里有座阵。

      烟尘微落,一地瓦砾,满目狼藉,张三和李四倒在废墟角落里,浑身都是血,身上满是灰尘,竟是被震飞到了后院。

      两名年轻人身上的骨头不知道断了多少根,稍一移动,便痛的难以承受,但他们依然不甘心,伸手在碎砖里摸了半天,摸出了两把菜刀。

      酒徒转身。望向两名年轻的唐人,神情漠然。

      目光落下,张三和李四噗噗吐血,再难站起。

      “这是书院的局,还是你的?”

      酒徒望向数十丈外肉铺废墟旁的桑桑,双眉微挑,微有笑意。因为所有的这一切,对他来说,现在都已经变成了笑话。接着,他笑意渐敛,望向从书画铺残墙里站起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你……要杀我?”

      朝小树走到残破的石阶旁。拍掉身上的灰尘,整理衣着,向酒徒平静行礼,说道:“我是朝小树,自然要杀你。”

      他是朝小树,朝小树是唐人,那便有要杀酒徒的无数种道理。

      “我。当然知道你是朝小树。”

      酒徒神情漠然看着他,说道:“这些年,我们在小镇上做街坊,为友朋,你喝茶,我喝酒,难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

      朝小树沉默片刻,问道:“既然早已知晓。为何到了现在?”

      “因为我很好奇,你,或者说书院究竟准备用什么方法来杀我,要知道,你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你那两个帮工,徒有莽勇。也不会修行……是的,对我来说,和你的交往就是一场游戏,有趣的游戏。”

      酒徒说道:“活的久了。难免会有些无趣,难得遇到你这么一个有趣的人,这么有趣的事,我当然想多看些时间,想看看这游戏的玩法。”

      然后他望向桑桑,说道:“我想,您应该很理解我们这种人类的感觉。”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不理解。我开始活后,便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是个很有趣的人,那么活着,也没有什么无趣的地方。”

      她说的他,自然就是宁缺。

      酒徒微惘,然后失笑,摇头感慨说道:“是啊,昊天嫁人,还生了孩子,这个世界如此疯狂,哪里会无趣呢?”

      “那你呢?你为我准备的这场游戏,趣味在何处?”

      酒徒看着朝小树,平静说道:“就这道阵法?那我会很失望。”

      朝小树说道:“确实简单了些,但我们都觉得应该有用……你最大的弱点在于身体,你的身体和普通人没有太多区别,甚至更容易腐朽。我和那两个孩子都是普通人,就算你看破了我们的身份,也不会警惕……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只是一场游戏,你会陪我们玩这场游戏,那么我们便有可能囚禁住你。”

      酒徒沉默片刻,说道:“能把我的心意算的如此清楚,是大先生还是二先生?”

      宁缺一直没有说话,这时候才开口:“是三师姐。”

      “果然不愧是二十三年蝉……佩服,但也很不佩服。”

      酒徒摇头说道:“她确实找到了我的弱点,无论生理还是心理,你们确实也足够多出手的机会,因为我不会随时动用无量境界来警惕你们,心意动也是需要耗费时间的,但她弄错了一件事情……这道阵法太弱。”

      他看着宁缺说道:“如果是樊笼,或者还有些希望。”

      宁缺说道:“就算当年我们能请动叶红鱼出手,她出现在小镇上的那一刻,便是你发起攻击,或者飘然远离的那一刻,没有意义。”

      酒徒说道:“所以这是矛盾,普通人能近我的身,却没有力量杀死我。”

      宁缺说道:“你太怕死,所以太警惕。”

      酒徒说道:“是的,所以最开始的那些日子,我从来不喝朝老板的茶,因为我怕他下毒,我还是更习惯喝我自己的酒。”

      宁缺说道:“你的习惯其实不好,难怪没朋友。”

      酒徒笑了笑。朝小树却没有笑,他想起最近两年酒徒已经开始喝自己的茶,想着其间隐藏着的意思,沉默不语。

      酒徒笑容渐敛,看着朝小树平静说道:“是的,我没朋友,屠夫更应该算是伙伴,我也想要朋友……我听说过当年春风亭雨夜的故事,我一直觉得你去老笔斋找那个小家伙时的感觉很不错,你们之间的交往很有趣,所以我也想看看,能不能与你成为朋友,可以一起喝喝茶,聊些有趣的东西也好。”

      春风亭雨夜那个故事,随着宁缺朝小树二人在世间的声名渐显,早已传播开来。甚至已经变成了传说,很巧的是,三名当事人今天都在。

      他们重聚在宋燕之交的小镇,也是为了杀人来的。

      宁缺站在桑桑身前。

      朝小树站在酒徒身边。

      “骗我无所谓,但你为什么不能一直骗下去呢?”

      酒徒走到朝小树身前,神情漠然,眼眸深处隐隐有暴虐的情绪。“既然你骗不了我,又杀不死我,那么,还活着做什么?”

      他的声音很平静,冷酷,实际上却很愤怒。除了他自己。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无数年的漫长生涯,不是那么好捱的。

      “我是个愿意结交朋友的人。”朝小树静静看着他说道。

      没有人能质疑他的这句话,整个人间都知道,朝小树是最好的朋友,也最好结交朋友,他诚挚而大气。不疑人,潇洒无比,只有他这样的人能够与大唐皇帝陛下兄弟相称,也能在路边书画铺里随便一拣,便拣了个宁缺这样的兄弟。

      “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与你成为朋友,虽然你的辈份太高、年龄太大,但朋友这种事情。向来与辈份年龄无关,只与意趣相投有关。”

      朝小树继续说道:“我承认来小镇便是为了设局杀你,但这数年时间下来,那个局其实早已不成为局,你知道我是朝小树,难道我不知道你知道我是朝小树?所以虽未言明,但已经没有欺骗。我甚至还想过,能不能说服你,如果能,那自然最好不过。如果不能,那么我对你也没有什么亏欠。”

      “亏欠?不,你不亏欠我任何东西。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无数个年头,见过无数阴险狡诈的人,经历过无数尔虞我诈、还有世间最丑恶、最畸形、最变态的事情,所以你真以为我会在意铺子里的那杯清茶?”

      酒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的局,对我来说,早已不再是局。”

      他是修行界历史上最巅峰的数名大修行者之一,朝小树最巅峰时只是知命境,而且现在早已无法修行,变成了普通人。他只要看朝小树一眼,或者,朝小树便要死,无论宁缺还是桑桑,都很难阻止这一切。

      朝小树平静而无畏地回视他的目光,说道:“先前我就说过,这个局早已不再是局,然而当你想杀我的时候,这个局便会重新出现。”

      酒徒说道:“何意?”

      朝小树说道:“我就是局。”

      酒徒微微挑眉。

      朝小树又道:“我待的是时。”

      ……

      ……

      时,是时机。

      宁缺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等待酒徒无法进入无距的那个时机,他已经等了两天一夜,依然没有等到。

      朝小树也在等待一个时机,他已经等了好几年,只不过他等待的时机与宁缺等待的不同,他是等着那个时机主动来找到自己。

      酒徒不想再听了,出于那种很难解释的愤怒,也因为宁缺和昊天这两个大敌在侧,他决定把朝小树杀死。

      他拍向朝小树的胸腹。

      大修行者的出手,朝小树根本无法避开。

      朝小树也没有想避,他感受到了死亡的来临,即便是心志坚毅、早已看破沧海岸花的他,也不禁有了刹那的恍惚。

      酒徒的手掌,落到了他的胸腹间。

      嗤的一声轻响,一道锋利的剑尖,从他的掌心里刺出来!

      那是一把无形的剑。

      剑锋寒冷,剑意凝结澄静。

      这把剑,是从哪里来的?

      这把剑,一直在朝小树的身体里。

      有人的左眼里有个鬼,有人的识海里有个人,有人的戒指里有个灵魂,有人的身体里有把剑,那把剑没有藏在鱼腹里,而是藏在他的腹中。

      无论酒徒的手掌,落在何处,只要杀意到来,那把剑,便会出现。

      此时,这把剑破开了他的胸腹,然后刺穿了酒徒的手掌!

      这是剑的自我反应,这是俱焚的姿态!

      酒徒脸色骤然苍白,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

      他厉啸一声,疾速后退,便在后退的数步,身形已然虚化。

      然而,那把剑来的更快。

      剑锋破开朝小树的胸腹。带着鲜血,无形的边缘被血与风一凝,便拥了有了实质,噗的一声,深深刺进酒徒的腹部!

      酒徒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快的数人之一。

      但他站在朝小树身前一尺之内,便绝对无法躲开这一剑。

      当年大师兄在潭边,也不敢站进这把剑前一尺。

      这是一把怎样的剑?

      那是一把普通到不用刻意去形容的剑。却杀意绝然。

      这把剑,来自南晋剑阁,属于剑圣柳白。

      这是朝小树向柳白借的一把剑。

      这是书院的一个局,来自夫子的一句话。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这句话是用来形容:

      但也有更简单的一种解释:朝小树的身体里藏着一把剑,等到酒徒想要杀他的那个时机。这把剑便会动起来,一动杀人。

      器者,物也,在某种时刻特指兵器,尤其是剑。

      器,也是勇气。

      朝小树等了数年时间,就是为了刺出这把剑。

      换句话说。他一直在等着去死。

      此为大勇。

      ……

      ……

      酒徒极痛,眼神震撼不解,甚至有些惘然。

      这剑来的太快太陡,根本避无可避。

      他隐约间明白了,这是柳白的剑,是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柳白的剑才能如此决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后路。

      此剑出,哪怕他是酒徒,也必须身受重伤!

      朝小树这一剑,断了他的九成生机,破了他的雪山气海!

      酒徒脸色苍白,继续后退。身形继续虚化。

      他不想死。

      他想逃。

      他一掌拍到街面,震起无数烟尘石砾,遮住宁缺的视线。

      张三和李四,连滚带爬从书画铺废墟里赶了出来。拿着菜刀,便是一通狂砍,根本不理会砍的是神还是佛,两个年轻人砍的时候,甚至眼睛都是闭着的。

      咔咔两声,菜刀砍掉了酒徒左脚的尾趾,还有右脚的脚后跟。

      酒徒腹部中剑,鲜血横流,双脚也在流血,布鞋已湿。

      他愤怒地痛嚎,自壶中抽出十七把剑,胡乱地向朝小树和张三李四刺去。

      夜色里,忽然响起桑桑的声音,她说了两个数字。

      烟尘那头,传来嗡的一声轻响。

      一枝羽箭破空而至,准确地射中酒徒的膝盖。

      鲜血飙射。

      酒徒痛苦地大喊一声,难以保持身体平衡,向地面坐下,自壶里抽出的十七把剑,就像是散开的叶子般,散落到地上。

      轰的一声,烟尘破散,夜色俱乱。

      宁缺掠至场间,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右脚重重地踏上他的胸口。

      啪啪脆响里,酒徒胸骨尽碎。

      酒徒喘息着,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怒。

      他还是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他拼命地召唤着天地元气,试图脱困。

      宁缺拉开铁弓瞄准,铁弓弯如满月,弦上铁箭寒冷如霜。

      事实上,不需要瞄准。

      寒冷的箭簇直接抵着酒徒的眉心。

      无论是谁,不会射偏。

      先前战斗里,酒徒对他说过,有本事,你就射中我。

      宁缺这时候说道:“有本事,你就躲开这一箭。

      嗡的一声轻响。

      铁箭离弦而去,刺穿酒徒的眉心。

      小镇街面上,出现了一个极深的箭洞。

      铁箭入地无踪。

      酒徒的头颅也消失无踪,化为一片血水。

      ……

      ……

      (我喜欢朝小树身体里的那把剑,我喜欢一箭射中酒徒的膝盖,我最喜欢抵着酒徒的眉心射箭,编故事,真是好工作,虽然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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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明月当空(上)

  
      小镇上空的雨早就停了,云却未散。

      那根铁箭直入地底,不知过了多久才停止,传到地面的震动已经非常微小,然而很奇怪的是,镇外的原野却剧烈地震动起来,枯苗倒伏,溪水乱翻,震动波及到镇上,已经残破不堪的民宅纷纷垮塌。

      地面的震动在下一刻似乎传到了夜穹里,那片阴沉的云开始翻滚,如正沸的水,不停地绞动,却没有散开的征兆,像是人类痛苦的表情。

      酒徒的尸身随着天地的震动,迅速地腐朽,或者说风化,变成近似于黄沙般的物事,然后被夜穹落下来的风一吹,便消失无踪。

      看着这幕画面,宁缺想起多年前在荒原上打开天书明字卷时引发的天地异象,才明白杀死酒徒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

      他还是不明白酒徒的遗体会变成这样,只有桑桑懂,那是因为酒徒早已经脱离了普通人类的范畴,换句话,酒徒早已非人。

      酒徒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大修行者,是夫子、佛陀、轲浩然、观主这种级别的人物,甚至于,大修行者这四个字也不准确。

      他和屠夫一道来自远古,早在佛陀之前便已经存在于这个世界,千年之前的夫子观主一代以及数十年前的轲浩然一代都是他的后辈,他和屠夫是真正的传奇,甚至应该称之为传说,他已经活了无数年,并且似乎将永远这样活下去。

      今夜,他却死了。

      仿佛永远不死的人死了。说明生死之间并没有定数,宁缺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耗费太多时间和精神,直接走到朝小树身旁,然后望向桑桑。

      从柳白处借的剑,破开了朝小树的身体这是书院多年前便布置的局,所有人都知道,一旦开局,朝小树便必死无疑,然而既然生死之间无定数,谁说朝小树一定会死?宁缺如此想着。就算天命如此。他也不相信。

      他现在根本不相信任何天命,因为桑桑就在身边。

      “能不能治?”

      宁缺看着她问道。当初他把观主千刀万剐,然后他自己又被她千刀万剐,熊初墨被断手打成废人。但无论多重的伤。只要她看一眼。便能修复如初,他虽然知道现在的她,远远不是当初那个昊天。但依然抱有极大的期望。

      “就算以前的我,都很难治。”

      桑桑走到断裂的石阶前,看着浑身是血的朝小树,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句实话,因为柳白的那一剑,实在是太过锋利,他伤的太重。

      宁缺沉默,握着朝小树的手,眼眸里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朝小树脸色苍白看着他,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不准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辛苦地留什么遗言,只要唐国和书院能够获得最终的胜利,他相信自己那些放心不下的人和事,都会得到最好的照看,那么他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这个时候,桑桑接着说了一句话。

      “但我现在会治。”

      宁缺有些茫然,不明白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桑桑手掌轻轻抚在朝小树胸腹间那条恐怖的伤口上,清光渐显,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一袋子针线,平静说道:“我现在对这种伤有经验。”

      是的。在宋国都城的道殿里,她的腹部也被一把剑剖开过,然后被她自己治好,在这方面,她确实很有经验。

      ……

      ……

      看着针线在朝小树的胸腹间来回穿行,宁缺忽然想到,多年前离开渭城的时候,桑桑曾经担心过自己的女红在长安城里无法与那些娘子相提并论,却不知道,昨夜在那座道殿里,桑桑也想起过相同的场景。

      朝小树的脸色依然苍白,呼吸却平稳了很多,开始昏睡他放下心来,再也无法承受身体与心理的极度消耗,坐到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大黑马的鞍旁多了两个竹篮,又才注意到桑桑的脸庞依然丰满圆润,但腰腹部却不像在雪域里重逢时那般臃肿了。

      大黑马踱到他身前,屈起前蹄,好让他看的更清楚一些。

      看着竹篮里那两个正在香甜睡觉的婴儿,宁缺很长时间才醒过神,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胸腹间一片温暖,觉得好生快活。

      酒徒死了,朝二哥还活着,桑桑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生死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轮回,有大恐怖,原来也有大欢愉。

      ……

      ……

      确认朝小树生命无虞,宁缺没有耽搁任何时间,带着桑桑,骑着大黑马便离开了小镇,以最快的速度向西方的土阳城奔去土阳城是大唐东北边军的驻地,那里也有一座传送阵,要回长安城,那是最快的方法。

      三更半夜,正是夜色最深沉的时刻,土阳城将军府后方一座不起眼的宅子里,散播出一道清光,天地气息一阵扰动,然后重新变得安静起来。

      下一刻,长安城皇宫深处那座不起眼的小楼里,也散开了一圈清光,天地气息如云一般自由穿行,皇宫里的檐兽警惕地望向那处。

      收到警报的大内侍卫以及天枢处官员,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小楼,确认传送阵已经开启过,却没有发现任何消息,不禁有些惘然,又过了会儿,李渔带着刚刚醒来的少年皇帝走到小楼前,看到了一根被折断的羽箭,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这场战争一直紧绷着的心,瞬间便放松了很多。

      宁缺回来了。

      ……

      ……

      深夜的红袖招,惯常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但现在由于正是战争时期,歌舞行的姑娘们随军部慰问团正在战场上替士兵鼓劲。而且在上官扬羽严厉寒冷的目光注视下,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和富商敢前来寻欢,所以很是安静。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有匹异常神骏的大黑马和一个看着没有什么精神的青皮狗,这时候正在楼外,难道今夜有客?红袖招今天确实来了两位尊贵的客人,只是那两位客人很明显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顶楼清静的房间里,简大家和小草一人抱着一个婴儿,情绪很是复杂把刚生一天的孩子扔到一旁不管这样的父母实在是世间罕见。

      宁缺和桑桑这时候在雁鸣湖畔的宅院前,准确地说是在湖堤上。站在那些没有枝叶的柳条前。对着被雪覆盖的湖水沉默不语。

      很久之后的重逢,重回旧居,他们没有追忆过往,也不是在感慨当年。而是在思考一些更重要的事情。

      宁缺的手里握着惊神阵的阵眼杵。桑桑站在他身旁。像在人间这些年很习惯的那样,把双手背在身后,看着很像一位长者。

      “那个字……我还是写不出来。”他说道。

      桑桑转身看了他一眼。不确认他这句话里的写不出来,究竟是写不出来,还是不想写出来,即便她与他心意相通,竟也分辩不清。

      因为这件事情太复杂。

      “我忽然有些想隆庆。”宁缺又说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他的这个故事里,隆庆才是真正的男二号,但和那些故事不同,他对隆庆没有什么样情感投射,自然也不会惺惺相惜,他只是想到怒河畔隆庆死前自己领悟到的那些东西,与那个大字相通的一些东西。

      把重伤的朝小树扔给不怎么靠谱的两名师侄,把新生的一对儿女扔进青楼,不代表宁缺不负责任,他急着回到长安,就是要写出那个字。

      只是那个字太大,大到他即便有了惊神阵的帮助,依然很难写出来,遥远的西荒与东南海畔,更远的寒域雪海,都太远了。

      都说人类的思想有多远,便能走多远,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思想这种事物本身就极缥渺,想要让它去到遥远的地方,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宁缺想到很多年前做过的那个梦。

      那个初识时的梦。

      在那个梦里,他看见了一片沧海。

      做那个梦的时候,他正抱着桑桑。

      如果有桑桑的帮助,或者,他能够把自己的念力,传到天涯以及海角。

      然而,他如何开口?

      桑桑转身,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小凳子。她看着他问道:“你说孩子会不会喜欢这种?”

      宁缺说道:“我很喜欢,他们自然必须喜欢。”

      桑桑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在那个小木屋里,你怎么说的?”

      宁缺沉默片刻,说道:“我说……可以不做。”

      桑桑说道:“可你还是想写那个字。”

      宁缺说道:“是的。”

      桑桑望向夜空。

      今夜长安城无雪亦无雨,有一轮明月当空。

      “哪怕……写出那个字,我会死。”

      “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桑桑说道:“就算我愿意帮你,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帮你。”

      宁缺说道:“我清楚情况。”

      “然后?”

      “没有然后。”

      宁缺看着她,说道:“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要求你去死,哪怕所谓的为了整个人类,我更没有资格说出那句话,所以,没有然后。”

      桑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注意到他握阵眼杵握的很紧,指节有些发白。

      对宁缺来说,长安城是安全的,就算观主到来,也无法做些什么,但这场战争没有结束,观主与大师兄以及西陵的胜负,都很重要。

      他看似平静,实际上,心里有波澜难定。

      ……

      ……

      小镇上空那片绞动不安的云,像极了人类痛苦的脸。这张脸看着大地,看着人间的每一处,于是能够看到它的人,都看到了。

      贺兰城外的山崖间,观主与大师兄相隔数百丈而立,青衣已然残破,棉袄上更是有很多血迹,两天一夜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情。

      在这片山崖里发生的这场战斗,没有旁观者,也没有记录者,不然,一定能够排进历史里的前五,无论是层次还是程度。

      观主看着南方那片云,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酒徒居然真的死了。”

      即便是他,对这个仿佛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感到有些震撼。

      大师兄看着那处,没有说话。

      观主转身望向他,说道:“他们回了长安,你不需要再拦我。”

      大师兄平静举起木棍,再次横在眉前,没有说话,却把意思表达的很清楚。

      宁缺和桑桑终于摆脱重重阻碍,回到了长安城,观主又进不了长安城,那么按道理来说,他不需要再继续燃烧生命拦阻才是。

      观主问道:“为何?”

      大师兄回答道:“老师看过七卷天书。”

      观主沉默片刻,说道:“看来你知道我想做些什么。”

      大师兄说道:“关键是,我知道您想怎么做。”

      这句话的意思,不像横于眉前的那根木棍表达的意思那么清楚,但如果认真琢磨,便能懂得其间隐藏着的很重要的一些信息。

      长安城或者可以帮助宁缺战胜观主,却无法阻止观主夺取桑桑的神格,夫子看过七卷天书,知晓道门的一切秘辛,其间自有道理。

      观主若有所思,然后消失。

      大师兄随之消失不见。

      这片旁观了世间最强大的两个人之间战斗的山崖,依旧沉默无言。

      ……

      ……

      从这个世界任意地方向北走去,最后都会走到那座雪峰下。那座雪峰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数年前,因为那颗如流光般落下的陨石,雪峰断成两截,上半截落入山后那片黑暗的海洋里,但这座雪峰依然还是世间最高的那座山。

      不需要问世间,这座雪峰便是最高,也不需要问世间,观主和大师兄就是最高,所以最后战场选择在这里,真的非常合适。

      观主的剑映着满天星光,来到大师兄的面前,夜穹里的繁星是那样的美丽,令人眼神迷离,这把剑也同样如此,根本看不出是怎么来的。

      大师兄也看不出来,所以他没有看,握着木棍,就这样简单地向前刺出,只听得嗖的一声,棍头便已经来到了观主的身前。

      天下溪神指封,满天繁星随剑而归,挡住了这凌厉至极的一棍,剑面上有颗星跃出了夜穹,落在了大师兄握着木棍的手上,鲜血微溢。

      棍挡住了,棍意却在继续向前。

      嗡的一声轻响。

      观主道髻上的乌木叉应意而折。

      黑发披散在肩上,随雪风而舞。

      他看着大师兄赞叹道:“李慢慢,今后谁还敢说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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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明月当空(中)

  
      一个人的名字往往有其出处或者说意义。比如宁缺,比如桑桑,比如君陌,当然,像翠花、二丫这种名字要除外。

      李慢慢之所以叫李慢慢,自然是因为他很慢,他说话行事的节奏很缓慢,他走路很慢,就连修行也很慢。

      他用了整整十七年的时间才不惑,完全不能和师弟师妹们相提并论,当然,在那之后他忽然就变得很快,只用了三个月便洞玄,然后,傍晚知命。

      李慢慢就是这样一个人,起始极慢,然后极快,走的极慢,却世间最快,同样,他以前从来不会打架,无论面对叶苏还是谁的时候,他都承认过这一点,只不过从来没有相信那是事实。后来他学会了打架和杀人,于是慢又变成了快。

      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掌握了无数种打架的方法,陈皮皮的天下溪神指,君陌的相敬如宾意,浩然剑,还有夫子的棍,包括他先前刺用观主的这一棍。

      他用的是柳白的剑。

      这样的剑当然不慢。

      这就是李慢慢,最慢的李慢慢,最快的李慢慢。

      观主站在雪峰上,举头望向夜空里被繁星包围着的那轮明月,赞叹说道:“你教出来的好徒儿。”

      这句话里没有任何怨毒的意味,只有佩服。

      虽然是晋入清静境的大修行者,对世间一应贪嗔痴爱已可看淡,但看淡终究不是无视,观主依然有所追求。自败在夫子手下,他便没有奢望过能够赢过对方,但他希望自己教出来的学生能够赢过夫子的学生。

      事实上,他教出来的两个学生确实都很了不起,叶苏创建新教,最终成圣,然而他很清楚,叶苏的转变离不开李慢慢在长安城里的点化。还有隆庆走上了一条从来没有前人走的道路,最终却还是死在了宁缺的手里。

      听到赞美老师,大师兄微微躬身回礼。没有想什么。在他看来这本就是理所当然之事,不然观主又怎会让自己的儿子拜在夫子门下?

      ……

      ……

      夜色渐浓,是真实的夜色,也代表着自北方蔓延而来的夜色。就像过去几年那样。人间正在慢慢地变冷。往年哪怕隆冬时节也温暖如春的西陵神国,此时已经落了好几场雪,青青山峦已然被白雪覆盖。

      雪笼四野。来自北方的唐军与南方的大河国军队。于十余日前攻入西陵神国,神殿骑兵节节败退,最终退守桃山周遭方圆数百里的范围,桃山通往人间的通道,尽数落于唐军和大河军队之手,桃山被困成了一座孤峰。

      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十余天时间,唐军始终没有发起最后的攻势,代表书院前来的二先生和三先生也再没有走进过小镇,不知去了何处,或者是因为他们没有信心攻破笼罩着桃山的那座清光大阵,又或者是因为镇里那位屠夫?

      时间持续越长,被围攻敌方的军队来说并不是好事,率领唐军的是徐迟,按道理来说,他不会犯这种错误,那么这说明是书院在主事。

      就像过去的那些夜晚一样,今夜依然风雪缓落,小镇四周静寂无声,仿佛又要无事无扰地过去,到第二天清晨再来煎熬这一天……

      镇外却响起了脚步声。

      屠夫解下身上的皮大褂,从案板上拾起那把沉重的屠刀,走出门槛,望向缓缓走来的君陌,神情显得异常漠然,或者说冷酷。

      “你是来送死的?”

      君陌走到他身前停下,举起单手为礼,说道:“酒徒死了。”

      遥远北方小镇那片如痛苦人脸的云,还在夜空里飘浮着,其实并不太高,按道理来说,千里之外的桃山肯定看不清楚。

      但自然有能够看清楚的人。

      屠夫便是来自北方那座小镇,怎能看不见那片云?他与酒徒在这个世界里一起生活了无数年,怎能收不到他的死讯?

      他没有说话,沉默看着君陌,就像看着个死人。

      任何人被屠夫这样的人物用这种眼神看着,都会感到恐惧,至少会有些不安,或者说寒冷,但君陌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酒徒死了。”

      君陌重复说道,语气很平静,不是刻意点出这个事实与重点来激怒对方,而是在讲述一个客观事实,包括下一句。

      “你也会死。”

      屠夫浓眉微耷,说道:“如何?”

      君陌说道:“我们都很清楚,你和酒徒很怕死,所以才会活这么多年,但他死了,证明他是错的,你如果不想死,就应该与他走不同的路。”

      屠夫说道:“他随观主去,我守道门,本就不同。”

      君陌说道:“世间大路千万条,不止这两条。”

      屠夫说道:“还有什么?”

      君陌说道:“歧路你怎么选?筹码你放哪一边?那两条路不通,还有第三条,昊天现在回了长安城,你没有道理不选这条路。”

      “按道理……按我怕死的性子……我确实应该选你们这条路,我没见过神国的昊天,但见过人间的她,我从她那里得到过承诺,但是……”

      屠夫沉默片刻,说道:“我不想这么选。”

      君陌隐约猜到他的想法,微生敬意,再行一礼,说道:“请教。”

      屠夫握着刀柄的手微松微紧,就像他此时的声音,微有起伏,却始终那么坚定平静:“知道我和酒徒的修行者,总以为他是相对潇洒的那个人,而我却是相对嗜杀残酷的那个人,但事实上这几万年我很少杀人。”

      君陌说道:“确实。”

      屠夫说道:“不杀人是因为怕死,我真的很怕。但我……就这么一个伴,他被你们书院杀了,我总得替他做些什么。”

      君陌沉默。

      屠夫说道:“因为他也就我这么一个伴。”

      君陌依然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有道理。”

      确实有道理。

      像酒徒和屠夫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彼此为伴,只怕在漫长无涯的修行路上早已迷失,在漫长无尽的藏匿人生路里早已走丢,没有人能忍受那种孤单。

      好在他们彼此可以为伴。

      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伙伴,如果屠夫不替酒徒做些什么,便没有人做。

      君陌认为屠夫的话很有道理。便不再继续尝试劝说。

      他向来很尊敬道理。

      他取出那把方正笔直的铁剑。说道:“请。”

      屠夫举起那把油污满身的屠刀,说道:“我会砍出一条路。”

      没有路,才需要砍出一条路来。

      屠夫举刀向君陌砍了过去,没有任何招式。也没有任何技巧。你甚至感觉不到刀上带着丝毫的天地气息。看着就像,不,就是简单的一刀。

      这一刀当然很不简单。

      如果有人每天拿着重若小山的屠刀挥砍数千记。每年三百多日,日日砍不停,这种日子一直重逢了数万年,那么他砍了多少刀?

      没有人这样做过,只有屠夫这样做过,也只有他可以这样做,因为他活的足够长,于是他修行的时间便足够长。

      都说修行在于天赋与勤奋,屠夫的修行天赋自然是历史上最好的数人之一,他的勤奋也是最好的数人之一,二者相合,那意味着什么?

      数千乘以三百再乘以数万,这是多少刀?

      意味着,这一刀无敌。

      柳白复生,也无法硬接这一刀。

      观主,也不会想硬接这一刀。

      除了轲浩然,从来没有人能硬接屠夫的刀。

      君陌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知道这一刀意味着什么,那两个字,很耀眼。

      小师叔是他的偶像,他想接这一刀。

      如果他双臂完好,或者他真的会接一接。

      但现在他只剩下一只手臂,铁剑一端在手,另一端却在夜雪里。

      那便是无根的柳。

      他眼睛里的光泽微黯,然后再亮,一切归于平静。

      君陌退后一步,倒提铁剑,抬膝,左脚向上踢出。

      这一踢,他踢的是天,是为蹬天踢。

      他一脚踢到了铁剑的剑首上。

      铁剑呼啸破空,却未离去,仿佛变成一道弓弦。

      弦的一端在他的手里,另一端在他的脚下。

      铁刀砍在了铁剑上,弦弯,而未折。

      铁剑如弦,君陌如箭,倒退,如闪电般,顺着长街疾退百丈。

      最终,他没有选择硬接屠夫的刀。

      因为今夜,不是他一个人的战斗。

      他是骄傲的君陌,但更是书院的二师兄。

      然而屠夫的刀意何其恐怖,依然缀着他。

      伴着恐怖的声响,铁剑急剧地弯曲。

      最终触着他的冠。

      他的发还没有回复到原先的长度,但他今夜重新戴上了那顶古冠。

      冠如舟,助他在天地气息的巨浪里航行,不侧不翻自不覆。

      君陌继续后退,一直退出小镇,退到山崖之下。

      刀意依然未绝,只听得嗤啦一声响,他的胸口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他的铁剑上出现了一道深刻的痕迹。

      这把铁剑,在极西荒原的天坑底,带领农奴们与悬空寺战斗数年,未曾折断,只是有些变形,后被修复如初,今夜却险些被屠夫一刀砍断。

      何其恐怖的一刀,果然无敌。

      君陌退到了山崖下。

      他的右足落下,蹬天踢,变成了入岩松,如钉在地面一般,再不后退。

      屠夫也到了。

      和世人的想法不同,屠夫的速度并不是太慢。

      君陌唇角溢着血,看着再次破夜而来的第二刀,神情却宁静到了极点。

      他挡不住屠夫的刀,一退数百丈,依然受了伤。

      但他要的就是屠夫来这里。

      一声凄厉的蝉鸣响起。

      仿佛有只巨大的蝉,张开了透明的双翼,在山崖之前。

      恰好笼住了屠夫所站立的地方。

      屠夫进入了蝉翼的世界,那是与昊天世界完全隔绝的世界。

      即便是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也不见得都能创建自己的世界,尤其是这两片透明无形蝉翼构成的世界,竟是显得牢不可摧。

      “区区寒蝉,焉能困我!”

      屠夫须发俱飞,暴喝声里,一刀斩向透明的世界屏障!

      嗤的一声厉响!

      透明的蝉翼上出现了一道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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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二章 明月当空(下)

  
      那把刀很厚实,上面满是油污,还有些血,斩向漫天飘落的雪花,总有些不和谐的感觉,仿佛下一刻,便会斩空。

      因为山崖前的空中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然而当这一刀斩落时,却能真切地看到空间的变形,能听到某些事物被撕破的声音。两片透明蝉翼构成的世界,就这样被简单一刀斩破!

      刀意去而未绝,落在那片山崖上,只听得喀喇声响,乱石碎飞入雪,松藤间裂痕渐扩,山崖缓缓滑动,无数崖石滚落,然后……山裂了。

      屠夫一刀,将一座山斩成了两半。

      随着崖石一道落下的还有个人,那人的身影很娇小,从数百丈高的山崖上落下,仿佛从天空跳落,跳入雪中,瞬间便来到了屠夫的头上。

      屠夫刀意甫落,即便是他,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斩出第三刀。

      他低喝一声,翻腕横刀于雪中。

      啪的一声闷响。

      那个娇小的身影直接落在刀面上。

      轰的一声巨响。

      烟尘微起,风雪里,石块乱射。

      屠夫的眉毛不停剧烈拂动,丝丝落下。

      他的人却没有倒下。

      因为他的脚已经陷进了地面,深至没膝!

      那个娇小的身影,被屠刀震飞,在残破的山崖间轻点,如雁一般折身再至,而同时,君陌手里的剑也到了!

      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直接摧毁了小镇边缘的数座民宅。将残山前的雪花尽数撕成粉絮,更是直上夜穹,将那片云都撕开了道口子!

      到处都是碰撞引发的天地气息湍流,扯动着地面的积雪与到处堆着的崖石不停飞舞,夜色下一片昏暗,只能听到声音,根本看不清楚画面。

      谁也不知道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三人之间发生了多少次战斗,铁剑屠刀与拳头之间发生了多少次撞击,只知道那代表着绝对的力量!

      不知道过了多久。崖前终于安静下来。

      “上次我就说过。你们确实很强,如果让你们拥有与我相同的岁月,甚至有可能超过我,但……现在不行。你们连杀死我都做不到。”

      屠夫神情漠然看着对面的山崖下方。他身上出现了很多道伤口。却看不到血,似乎狼狈,却没有真正受伤。

      果然不愧是最接近传说中不朽境界的那个人。

      君陌的左肩有道血口。余帘的黄裙上满是尘土,更重要的是,她的鞋破了,种种迹像证明,他们联手依然很难杀死屠夫。

      “有些人确实很难杀死,比如你、酒徒还有首座,但今夜酒徒最终还是死了,首座也被我书院困死,对你,我们也有安排。”

      余帘平静说道:“先前只是试试,既然不行,那便用别的法子,你要清楚,战胜敌人不见得要杀死敌人。”

      这句话很有道理。

      君陌想着先前屠夫的第一刀,想道。

      随着余帘的声音落下,飘着微雪的山崖间,响起一道清幽的箫声。

      紧随着箫声而来的,是淙淙如流水的琴声。

      琴箫合鸣,其声动人动情,然而在无声处,却有杀机。

      屠夫微微挑眉,脸色微白,沉喝一声,尘雪自身上震起。

      他握着刀,向琴箫声起处斩去。

      琴箫之声戛然而止。

      但刀意却无法再前。

      因为断崖上还有棵松,矮松,松畔有辆车,破车,破车上有面残旗。

      矮松为砲,破车还是车,残旗是帅旗。

      这是象棋。

      刀意被锁,屠夫神情微凛,向前踏出一步,凭借自己的身躯,生生撞碎余帘的蝉翼,却未能走出去,因为山崖间还有很多棋子。

      黑色的崖石,积着雪的崖石。

      那是黑棋与白棋。

      这是围棋。

      屠夫长啸一声,举刀再斩!

      刚刚重新响起的琴箫之声再止,满山棋子震动不安,似将裂开。

      便在这时,一道轻柔至极的丝线,顺着雪花飘落。

      那道丝线,将松、车、旗、石、雪,尽数联系在了一起。

      雪花触着丝线,被弹成粉絮,便成了云。

      这是云集阵法。

      依然没有完。

      云集阵外,有铁炉,有黄沙,崖后的溪流里,甚至还有座水车。

      一只白鹅,蹲在水车最上方,像是骄傲的将军。

      老黄牛在更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远方,似乎无意。

      屠夫啸声再起,举刀再斩。

      一道指意,自西而来。

      一根铁棍,入地为营。

      刀意被数层阵意一缚,再被指意棍势一冲,散于无形。

      陈皮皮与唐小棠,自镇外行来。

      他穿着神袍,带着神冕,神情肃穆。

      他有新教十三门徒,有信仰之力。

      屠夫沉默,低首,然后抬头。

      他举起铁刀,第五次斩出。

      然而这一次,他依然未能斩中任何一人。

      因为一块石头,出现在刀前。

      满山野的崖石,仿佛都活了过来,却又死了过去,将他困在其中。

      这是块垒大阵。

      莫山山穿着白裙,戴着王冕,静静望着满山乱石之间。

      她现在布下的块垒阵,已有魔宗山门前大明湖的七分意思。

      当年小师叔破块垒,也要花些时间,屠夫何能例外?

      屠夫终于收刀。

      他看着山崖间这数道各自强大、却又相依相成的阵法,沉默不语。

      他能预想到,书院诸人都会出现在这里。

      却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竟是把书院搬到了这里!

      ……

      ……

      琴箫声再起,极为欢愉,甚至有些得意。

      余帘看都未看屠夫一眼,背起小手,转身就走。

      书院诸人随之而去,莫山山自然也不例外。

      她本就是书院邀请入后山的二人之一,她早就习惯把自己当作书院的人,书院也早习惯把她当作自己人。

      君陌没有留开,他盘膝坐在了雪中。

      他静静看着阵里的屠夫。

      多年前,宁缺杀夏侯时,他在雪桥上坐了整整一夜,让大唐国镇国大将军许世和最强大的羽林军无法过桥一步。

      今夜,他再次在雪中坐下,这代表着他的态度。

      屠夫看着他说道:“只要有时间,我总能破开这些阵。”

      君陌说道:“我们也只要时间……如果你能破开这些阵,那便轮到我来留下你,到时我会试着看能不能接住你的刀。”

      屠夫说道:“你接不住。”

      君陌说道:“也许。”

      屠夫沉默片刻,问道:“你们等了十余日不上桃山,为什么?道门若覆灭,昊天她便会变得很虚弱,甚至会死。”

      君陌沉默片刻,说道:“或者是因为,你们眼里的昊天,在我书院诸人看来,也是那个煮饭做菜的小丫头,她能不死,最好不死。”

      屠夫问道:“为何今夜又要上桃山?”

      君陌说道:“因为她已回长安。”

      长安,真是一个很美妙的名字,一座很神奇的城市,可以守护很多普通的人类,而现在,又要开始守护昊天。

      君陌又说道:“你为朋友尽力,我为师门尽力,彼此尽心力就好。”

      屠夫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君陌果然向来有理。”

      他重新举起手中的刀。

      刀意无法破阵,却与先前残留在天地间的刀意隐相呼应。

      夜空里的雪云,已被斩开了一道缝,这时候缝隙迅速扩展开来,雪花渐渐停了,云也散了,露出了那轮明月。

      君陌抬头望向那轮明月。

      往桃山的山道间,书院里的人们挑着担,牵着牛,扛着白鹅与家当,沉默地向前赶路,他们曾经出过青峡,如今再上西陵,山道沙沙。

      余帘若有所觉,抬头向夜空望去,也看到了那轮明月。

      “老师,我们会赢的。”

      陈皮皮看着月亮,微笑着说道。

      多年前,夫子上桃山,斩尽满山桃花。

      今夜,明月当空。

      他的学生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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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三章 西陵之夕(上)

  
      清晨时分,朝阳还没有从东海那边升起,天空连蒙蒙亮都谈不上,晦暗有如阴雨天,让那座山峰显得有些孤单。

      山峰有三道崖坪,有四座神殿,有数千神官、数万执事骑兵,这里是道门统治人间无数年的殿堂,也是所有昊天信徒心中的圣地。

      此时的崖坪里有数万人,穿着红衣、禇衣的神官,穿着黑衣的执事,披挂着黑金盔甲的骑兵,黑压压地到处都是,却没有任何声音。

      就连呼吸声都听不到,黑压压的人群有如沉默的海洋,海水深处或者有愤怒,但海面上看不到丝毫,泡沫都被晨风吹破成幻灭的虚无。

      有苍老而虔诚的红衣神官,有坚毅而冷漠的骑兵统领,无论是谁是什么身份,在这座神殿里生活了多少年,他们都很沉默,他们脸上的情绪都很复杂,人们愤怒着、悲伤着、惘然着,近乎绝望,于是才会有死一般的沉默。

      道门是人类觉醒以来最强大的宗教,神殿是人类最庄严神圣的地方,这里的人们禀承昊天意志统治这个世界无数万年,享受过无尽尊崇与荣华、各种美好的事物,拥有过难以想象的地位,这一切都将要毁灭了吗?

      崖坪上的人们看着山下,山脚下的田野与丘陵里,熹微的晨光间也有一片沉默的黑色海洋,但那片海洋与山间的黑色海洋不同,没有什么悲伤落寞无奈的感觉,只能感觉到其间隐隐积蓄的力量。那道恐怖的力量。

      那片黑色海洋是唐国的玄甲重骑,那是横行世间无敌的存在,数万玄甲重骑将桃山重重包围,除了真正的大修行者,没有任何人能逃走。

      有人看着崖坪山道尽头,那里有一座神辇,幔纱里有位穿着血色神袍、戴着神冕的女子,她是裁决神座叶红鱼,如果是以前,在这种决战时刻。裁决神座绝对是西陵神殿数万神官执事最可靠的心理依靠。人们相信只要她在,便没有人能够对西陵神殿稍有不敬,然而,现在的裁决神座已然站到了神殿的对立面。

      有人看着山道入口北面那些挑着担、提着锅铲的人。有人看着那只老黄牛。有人看着那只鹅。他们知道那便是传说中的书院弟子,但更多的人只盯着一个人在看,那个人明明不是西陵大神官。却穿着神袍,戴着神冕,微胖的身躯里,仿佛有人间最庄严的气息,人们知道他是陈皮皮,传闻中道门新一代最天才的人物,观主的亲生儿子,然而,现在的他是新教的教主。

      叶红鱼和陈皮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道门历史上最大的叛徒,还有那名带着天谕神殿旧人重归桃山的程立雪,他们对道门、对西陵神殿太过了解,如果不是他们,桃山前的那座清光大阵,又怎会在黎明前的黑暗里忽然失效?

      人们看着他们,情绪自然很复杂。

      但崖坪上大部分的眼光却没有落在他们的身上,而是落在昊天神殿正前方那条山道尽头负手而立、在晨风里如仙子般的娇小身影。

      她曾经叫林雾,现在叫余帘,她还有个贯穿始终的名字:二十三年蝉,她是魔宗的当代宗主,现在却站在桃山的最高处,这才是对西陵神殿最大的侮辱。

      道魔势不两立,千年以来,做为魔宗宗主走到西陵神殿前,她是第一人。

      看着那个女童般的身影,西陵神殿里的人们情绪异常复杂,很是寒冷,余帘自己却没有什么情绪,她甚至没有看神殿,而是看着北方某处。

      这种无视,何尝不也是一种羞辱?

      只是……大唐铁骑将西陵神国扫荡干净,道门却保留下来很多实力,提前尽数退入桃山峰顶,此时崖坪上还有数千名神官执事,当朝阳终生,光线落到峰间,照亮了人们身上的衣裳,形成一片红黑色的海洋,再加上数万名骑兵,只凭书院诸人再加上叶红鱼、程立雪等人,如何轻易言破?

      更何况那座昊天神殿里,还有知命巅峰的赵南海、还有那位始终看不清楚的中年道人,更还有那位光芒万丈的掌教大人熊初墨!

      ……

      ……

      初生的朝阳被海上的云层遮着,只漏出些许光线,被桃山峰间清冷的风一拂,变得更加暗淡,那座庄严的白色神殿,忽然间变得清冷起来。

      一座巨大的神辇缓缓从神殿里行出,中年道人和赵南海沉默地走到辇前,然而即便辇幔里传出万丈光芒,依然不能让峰间的阴暗明亮起来。

      余帘转身,面无表情望向那座巨辇。

      崖坪上,无数双目光也望向那座巨辇,无论辇内的掌教,还是辇前的赵南海与中年道人,都有足够的实力与书院一战。

      中年道人缓步向余帘走去,无数双目光随着他而移动,神官执事的情绪变得紧张起来,却觉得血渐渐变热,知道大战马上便要开始。

      余帘负着双手看着走来的他,依然面无表情。

      中年道人走过数万神官执事形成的海洋,走到余帘的身前十丈外停下。他整理道袍与情绪,然后说了一句话。

      “我们愿降。”

      ……

      ……

      桃山一片静寂,一片死寂。

      西陵神殿的人们震撼的说不出话来,那些跟随叶红鱼和程立雪的人们也震惊的无法言语,直到片刻后,崖坪上忽然响起了一声带着哭腔的脏话!

      “熊初墨,我操你妈!”

      崖坪上的人们很清楚,中年道人绝对不是自行其事,他的决断,必然得到了掌教大人以及赵南海,还有那些神殿大人物的同意!

      道门与书院的这场战争从千年前持续到今日,其间无数人死去,有多少惨烈的战场画面?今日最终决战,虽然道门势衰,但毕竟还有无数年的积累,明显犹有再战之力,道门的领袖们……却要投降?!

      人群变得愤怒起来,喝骂声不绝于耳,悲愤之余,哪里还顾得了中年道人甚至掌教的身份地位,有些虔诚的老神官,老泪纵横,更有无数鞋与石头从人群里飞了出来,像雨点般砸到中年道人的身上。

      中年道人却像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只是静静看着余帘。他代表西陵神殿,做出了一个最艰难的决定,他相信书院会做出合适的反应。

      余帘也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她想都没想,直接说道:“不准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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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四章 西陵之夕(下)


  西陵神殿要降,不可思议,震撼的整座桃山都沸腾起来,到处都是哭声与悲愤的咒骂声,然而,余帘却代表书院说了句,不准降。

  这更不可思议,于是桃山静默,鸦雀无声。中年道人蹙眉看着余帘,看了很长时间,声音有些微哑问道:“为什么?”

  在西陵神殿方面看来,书院没有任何理由不接受己方的投降,因为道门依然有很强大的实力,之所以神殿愿意降,是因为现在道门的真正领袖,那位在万丈光芒里看似高大无比的掌教大人,已经没有了战斗的**。

  更准确地说,数年前在书院后山,熊初墨被余帘喝破行藏,斩成重伤之后,那片万丈光芒便再也无法遮掩住他神袍里的小,随着观主离开桃山,叶红鱼跳入深渊,他再也无法压制内心的恐惧,他不明白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昊天为什么会放弃道门,或者说道门为什么要遗弃昊天。

  经过很长时间的心理挣扎,熊初墨决定投降,只求能够活下来,或者书院和唐国还能给他足够的地位,战争,以往不都是这样吗?**海以及别的神殿大人物被他说服或者说镇压,至于中年道人自然也不会反对。

  西陵神殿决定投降,必然经历了很复杂的过程甚至是血腥的斗争,但余帘如果仔细思考一段时间,或者也能想清楚,问题在于,她听着中年道人的话后,竟是想也未想。便平静冷漠地表示了拒绝,为什么?

  余帘没有回答中年道人的问题,因为不需要回答。

  西陵神殿投降,必然会提出一些条件,比如熊初墨要活着,中年道人要活着,**海要活着,何明池要活着,很多人都要活下去,而这些条件。是她以及不在场的宁缺绝对不会接受的。那么,她便不准对方降。

  晨风轻拂,黄裙微摆,黑色的马尾辫也在轻轻摆荡。她的手依然背在身后。中年道人看着这名女童模样的大宗师。觉得有些寒冷。

  没有投降,便有战斗。书院与道门这场延续千年的战斗,终于将要分出最后的胜负。崖坪上无数人的目光望向那座光芒万丈的巨辇。

  辇内掌教大人的身影就像过去数十年里那般高大。

  此时此刻,他便是西陵神殿数万人的精神寄托之所在,崖坪上还有很多道门强者,只要掌教能够对抗住余帘,那么神殿还有希望。

  ……

  ……

  这场千年战争的结局,无论谁胜谁负,必然壮阔无双,这场战斗,必然将持续很长时间,从清晨打到日暮,也再正常不过。

  四师兄将沙漏摆在石上,他习惯性用计算来安排策略,昊天神殿里点燃了一根粗香,或者现在祭天已经无意义,但还可以用来静神。

  桃山间有朵鲜艳的红花盛开,万众瞩目里,叶红鱼走到崖坪间,望向神殿前那座巨大的神辇,血色的裁决神袍在风里轻摆。

  她什么话都不用说,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意思,桃山一片哗然。

  她要与熊初墨战。

  神辇里的身影巍峨如山,不动。

  **海神情漠然站在了辇前。

  这位南海大神官,乃是知命巅峰强者,他有资格与叶红鱼一战。

  在**海的身后,还有十余名来自南海的强者,其中还有两名知命境。

  书院一方的强者有余帘、叶红鱼、陈皮皮和唐小棠。

  中年道人看了余帘一眼,走回巨辇畔。

  论强者的数量和质量,西陵神殿并不稍弱,只是气势稍逊而已。

  余帘明白中年道人望向自己那一眼里的意思,却毫不在意,稚嫩的小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她不想解释什么叫真正的强。

  在她的认知里,君陌很强,小师弟很强,叶红鱼也很强,既然她想打这一场,那么便让她去打,胜负不会有意外。

  她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于是她再次望向北方,就像先前那样,仿佛那里有什么事物很值得关注。

  有微凉的晨风起,吹皱了她的细眉。

  西陵神国离东海有一段距离,但这里的风往往都来自海上,一般都是东风,先前在晨光里轻拂的风,都是东风。

  此时拂面而至的风,却来自遥远的北方。

  余帘神情微变,稚嫩的小脸不知为何变得有些苍白。

  她转身,望向昊天神殿前那座巨辇。

  乌黑的马尾辫荡起,在灰暗的天穹上写出两道黑影。

  师弟师妹们,看出她的情绪有些问题,有些诧异。

  唐小棠问道:“老师,出了什么事?”

  余帘说道:“我要离开。”

  说这句话时,她的神情很平静,声音没有任何颤抖,但谁都能听出来她的焦虑以及愤怒,带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决战即将开始,她身为书院最强大的师姐,却要离开?

  那接下来的战斗怎么办?

  书院和唐国眼看着就将取得最终的胜利,难道,却要无奈退走?

  余帘忽然的决定,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却没有一名同门表示异议,因为他们已经猜到了一些事情,神情俱变。

  就在这个时候,余帘稚嫩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狠厉之色,然后她吸了口气。

  崖坪上起了一场大风。

  她的胸口骤然隆起,仿佛要将整座桃山里的空气都吸进身体里。

  她的脸色骤然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仿佛受了极重的伤,她的眼睛骤然明亮,眼角却开始流血,显得极为可怖。

  不是风,是整座桃山的天地气息,随着她的呼吸。不停灌进她的身躯!

  天地之间有异象,桃山里的青树摇摆不停,将那些残雪甩将下来。

  叶红鱼转身望向崖畔,神情微凛,心想即便你是二十三年蝉,身躯坚若岩石,又如何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吸纳如此多的天地气息?

  天地气息还在向余帘的身体里灌入。

  恐怖数量气息之间的冲突,震破了她的眼角,也震散了她的马尾辫。黑发如瀑布般散开。然后随着北方来的风不停飞舞。

  风静,发落。

  直到此时,人们才看清楚,她满头黑发正在变长!

  然而。无论她的黑发如何变长。却依然像先前那般。垂在膝间。

  因为她正在长高!

  余帘脸上的稚意渐渐退去。

  她的气息却渐渐涨升,直至磅礴。

  数息之间,她便从一名女童。变成了一名少女。

  看着这幕画面,中年道人神情渐凛。他读过天书沙字卷,知晓世间很多修行宗派都有秘法,道门也有类似于燃烧生命获得极大力量的秘法,但他从来不知道有哪种秘法,会让一个人穿过漫长的岁月!

  如果宁缺在崖坪上,他会一眼看出余帘用的功法,因为他的识海里有莲生的意识碎片,更因为当年在雪湖上,他亲眼看见夏侯瞬间苍老了数十岁。

  这是魔宗的不传之秘。

  瞬间,余帘失去了十年的时间。

  她把那段岁月,或者说生命,变成了力量。

  美好的是,人间没有见到白头。

  她本来是位稚气十足的女童。

  十年之后,她变成了一名神情温婉,眉间却有凛冽意的女子。

  ……

  ……

  余帘伸手到空中。

  唐小棠将铁棍交到她的手里。

  她用手握住铁棍两端,缓缓摩娑而过,锋利重新缓缓呈现,寒光四射。

  又有风自北方来,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她不借东风,于北风起时消失。

  从崖畔到神殿之间,有条青石铺成的道路。

  喀喀无数碎响,青石道上出现无数裂纹,纷纷寸裂。

  余帘已经来到了神殿之前。

  她来到了巨辇之前。

  辇前有**海。

  这位来自南海的光明传人,双手燃起熊熊的圣火,神情肃穆,向她拍落。

  余帘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也没有停下脚步,直接撞进了那面火墙里——她的速度太快,快到空间都似乎将要变形,熊熊燃烧的昊天神辉带出了两道火焰。

  如同火鸟的双翼。

  其实,那是蝉的双翼,那是她的世界。

  神殿前一片幽暗,便是掌教神辇的光辉都无法照亮,此时却被她照亮了。

  一声闷响。

  像是一块陨石从高空落下,呼啸飞了百余日,终于落在了地面上。

  大地都要裂,更何况人。

  **海直接碎了,碎成无数血肉,接着,被昊天神辉净化成青烟。

  他死后,掌间喷出的昊天神辉,依然存在,甚至还烧化自己的身体,这只能说明余帘的速度,已经快到一种难以想象的程度。

  惊恐的情绪,笼罩着神殿前的崖坪,来自南海的神官,想要呼喊,脸色苍白的小渔,腿软将要坐下,但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发生。

  余帘进入了那座巨大的神辇,万丈光芒忽然间摇晃起来,仿佛随时会熄灭。

  辇里响起熊初墨愤怒的狂吼,他对于这个老对手早有准备,根本不敢掉以轻心,瞬息之间,便进入了天启境界!

  新教的盛行,对人间昊天的削弱最为直接,神国里的昊天虽然也变得弱了很多,但他通过天启获得的力量,依然还是那般磅礴!

  神辇内怒吼连连!

  然后神辇骤然粉碎!

  那些垂挂在辇畔的七十六道幔纱,随风而舞,直入天穹。

  当幔纱落下时,烟尘亦敛,现出场间真实的画面。

  余帘静静站着,唇角溢着鲜血。

  熊初墨站在她的对面,身上看不到任何伤口。

  这是很多西陵神殿神官第一次看到掌教大人的真容,那个枯瘦矮小丑陋的老道人让他们很吃惊,但他们现在更想知道的是这一战的胜负。

  余帘转身。

  熊初墨的身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刀口,然后是第二道,第三道……

  死寂的气息喷溅,他的道袍尽碎,无数刀口,或深或浅地出现,最后竟是密密麻麻,数不可数,只怕有万道之多!

  熊初墨跪了下来,浑身是血,依然未死。

  他看着正在远去的那个女子的身影,痛苦地捂着胸口,感受着被刀意斩成花瓣的心脏正在碎裂,眼神里满是绝望与不解。

  “为什么?”

  为什么你能这么快?为什么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斩出一万三千六十二刀?为什么你不肯接受我的投降?为什么你会如此决然强悍地选择玉石俱焚的手段,哪怕你也可能身受重伤?为什么你这么着急?

  为什么我最后还是怕了?

  为什么你是二十三年蝉?

  为什么世间有了你,还要有我?

  ……

  ……

  余帘不知道熊初墨跪在地上想了些什么,她也不关心他在想什么。

  和熊初墨的想法不同,虽然道魔不两立,她从来没有把他当做什么一生之敌,因为她从来都瞧不起他,他怎么配

  她走到崖畔,看了中年道人一眼,然后跳了下去。

  此时崖畔石上的沙漏刚刚流下几缕细沙。

  昊天神殿里那根香,才刚刚燃了极浅的一层。

  桃山一片安静。

  死寂。

  没有人说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没有震惊的呼喊,因为人们已经震惊的有些麻木。

  ——这场书院与道门之间的战争,谁都以为,将会持续很长时间。然而,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觉得自己疯了,不然怎么会看到瞬息之间,这场战斗便告终?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

  ……

  ……

  中年道人看着崖畔,先前余帘跳下去的地方,沉默不语。

  他明白她那一眼里的意思。

  她杀了熊初墨,再杀了**海。

  现在,西陵神殿可以降了。

  当然,还有些人,同样也要死。

  熊初墨还没有死。

  “我或者应该感谢她把你最后留给了我。”

  叶红鱼看着浑身是血的他,然后沉默,没有继续说什么。

  她转身走到崖畔,看着东海方向终于跃出云层的朝阳,神情微惘。

  西陵神殿的建成,耗费了无数年时间。

  它的毁灭,却只需要一个清晨。

  桃山在晨光里,红暖一片,连那些残雪,也变得红了起来。

  朝阳,原来也如血。

  ……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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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七卷天书(上)


  余帘从高高的桃山上跳了下来,向北奔去,自然要经过小镇。

  那时候,屠夫在阵里依然举着屠刀到处乱砍,君陌正看着北方,脸sè略白,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看见了她的黄裙。

  就像崖坪上的同门那样,君陌知道她和他之间的那点事儿,于是更加确认大师兄在北方出了事,沉默之余,重新坐回残雪里。

  她若能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她去便足够,没有人能跟上她的步伐,她若不能改变这个故事的结局,她去就足够,哀悼的时候,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

  君陌这样想着,哪怕是自己。

  ……

  ……

  余帘继续奔掠,脚上的绣花鞋早就散成了布缕,**而洁净如白玉的双足,踏着残雪与污浊的泥水,震动着整片大地。

  黄裙像黄叶一般不停飘拂,却始终不肯坠下枝头,因为那不是秋天将落的枯叶,而是chūn深时,有些提前成熟、依然生意盎然的叶片。

  西陵神国的田野里,南晋临康城外的丘陵间,满野的芦苇中,黄裙不停闪现,没有用多长时间,她便来到了数百里之外,然后继续向北。

  黄裙出现在微寒的大泽上,破开寒风,破开迷雾,破开她人生的这场雾,她的赤足踏在微漾的湖水上,踩出一道道抹不掉的痕迹。

  一路向北,余帘要越过千万里,去看看他究竟怎么样了。

  ……

  ……

  “真快。”

  观主看着南方遥远某处,淡淡感慨道,然后转身,望向断崖深处,说道:“但你知道,她不可能比我们更快。”

  余帘一步便是数里,人世间没有谁比她更快,然而酒徒死后,还有观主还有大师兄,掌握了无距境的大修行者,已经超出快这个字的意思。

  大师兄坐在崖石堆里,胸前尽是鲜血,脸sè苍白,前两天一直平直横于眉前的木棍,此时还握在手里,却已经垂到了身畔。

  很明显,他败了,连手里的木棍都无法再举起来,自然也没有办法把观主留在这片远离人间的雪域寒峰里。

  最开始时说的七rì,现在连一半时间都还没有过去,但大师兄的脸上没有任何挫败的情绪,显得那般平静。

  观主世间第一,他世间第二,第二打不过第一,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书院讲究的就是理所当然,那么便不需要后悔,更不需要愤怒。

  “昊天回了长安,书院上了西陵……你曾经说过一句话,得道者多助……现在看来,终究还是我们得了真正的道。”

  大师兄看着观主说道:“用君陌的话来说,道是什么?道就是道理,我们占着道理,那么凭什么不能胜利?”

  “道理千万,各有立场,书院的道理不见得真有道理,我的道理也无法成为所有人都信奉的真理,所以,没有凭什么三字。”

  观主看着他平静说道:“至于昊天,她虽然和宁缺一起回到了长安城,但你应该很静清楚,这不代表我的道理就无法成立。”

  前段时间他与大师兄说过类似的话,当时大师兄的神情极为凝重,因为这意味着长安城能保护宁缺,却不见得能保护桑桑。

  或者是因为那七卷天书?

  “离开桃山之前,我便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道门与书院其实是同道中人,为什么?因为人是所有社会关系的集合,那么世界便是所有人意识的集合,人是怎样想的,世界便是怎样构成的,昊天也便是如此产生的。”

  观主看着他继续说道:“只不过书院认为自己代表了绝大多数人的广大利益,而我认为自己代表了绝大多数的广大利益。”

  大师兄说道:“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由人们自己决定?”

  观主说道:“不然,人类根本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大师兄不同意,说道:“所以你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他们身上?”

  观主说道:“父母对孩子是怎样管教的?”

  大师兄说道:“但我们并不是人类的父母,您要清楚这一点,更何况,没有谁会愿意多出一个父母来管教自己。”

  观主说道:“我爱人们,无论人们爱不爱我。”

  大师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无法确定老师和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但我可以确定,你的想法是错误的。”

  “也许吧。”

  观主感受着南方地表传来轰隆震鸣,知道那个穿着黄裙的少女越来越近,转身向崖峰下走去,下一刻便会消失在虚空里。

  大师兄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我还活着。”

  这场没有旁观者的战斗,已然分出胜负,然而却似乎将不会分出生死,为什么?

  观主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大师兄懂了。

  追求永恒者怕**。

  最不会杀天下第二的人,是天下第一。

  活着,无论永恒还是漫长,最重要的就是伴。

  或者说,能够互相理解的对手。

  酒徒与屠夫,就是此类。

  观主认为自己的理念是正确的,那么,他总要证明给人看。

  给谁看?谁有资格看。

  自然,只有李慢慢有这个资格。

  “其实你应该很清楚,你我这场战斗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明字卷。”

  杀死桑桑,对观主来说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但要夺取桑桑的神格,很明显,收集七卷天书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道门保管着六卷天书,还有一卷天书始终在书院的手里,在大师兄腰间插着,观主想要收集七卷天书,便必须战胜他。

  大师兄说道:“是的,所以我没有把明字卷带在身上。”

  从这场战斗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会理所当然地输给观主,那么他当然不会把明字卷带在身边,那等于是双手奉献给对方。

  观主说道:“这也不重要,因为,你就等于那卷天书……只要把你击败,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阻止我拿到明字卷?”

  ……

  ……

  书院前坪的草甸,在深冬时节依然绿草如茵,那些从桃山移植过来的桃花盛放的格外喜悦,仿佛变成了耐寒的腊梅。

  又或者是因为它们在迎接旧rì的主人到来?

  青衣微飘,观主出现在书院之前,然后向里走去。

  没有谁能阻止他。

  拿着竹扫帚的、穿着青布大褂的数科女教授倒了下去。

  还在养伤的黄鹤教授,根本无法动弹。

  云集阵法无风而破。

  观主来到书院后山的崖坪上,没有黄牛,没有白鹅,溪上没有水车,只有那方镜湖,有湖畔林里的那些宅院,清幽,却无人气。

  他在湖畔静静站了很长时间,体会了很长时间。

  他没有进过书院后山。

  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很有意义。

  然后他离开,去寻找那卷天书。。

  书院里有个地方藏书最多,那是个崖洞。

  观主来到崖洞前,才发现,原来书院后山还有人。

  那是一个读书人。

  ……

  ……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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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七卷天书(中)



  崖洞很高,上方有鸟飞进飞出。崖外缓坡上有座二层木楼,楼前有方书桌,书桌后面有位头发花白的老书生。

  除了夫子,没有谁知道这名老书生在书院后山呆了多少年,没有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今年究竟有多大,从轲浩然开始直到宁缺,后山的人们只知道老书生一直在这里看书抄书读书背书,风雨不辍,万事难扰。

  书院称他为读书人,他是书院的读书人。

  观主站在书桌前,看着那名老书生,闻着刺鼻的墨味与黄州芽纸的味道,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笑了起来,有些感慨。

  这才是书院。

  “你好。”观主对读书人说道。

  读书人像是没有听到,左手拿着卷旧书,右手提着根半秃的毛笔,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偶尔落笔在纸上写几个字,似是在做批注。

  观主加大声音问道:“老先生,您有没有看见一卷旧书?”

  读书人醒过来,抬头望向他,神情有些惘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更清醒了些,因为被打扰读书而莫名愤怒,眉毛乱动。

  观主没生气,比划说道:“一卷很旧的书。”

  读书人想了想,提起手里半秃的毛笔在砚里蘸饱了墨汁,然后在黄州芽纸上认真地写了一个字,落笔郑重如山。

  那个字墨迹淋漓,意满神足。

  一个“书”字。

  读书人把墨迹未干的纸递到观主身前,说道:“你要的书。”

  观主静静看着这张纸。看着纸上那个书字,沉默片刻,说道:“有些意思。”

  他伸手去接这张纸,动作很缓慢,郑重如山。

  真的很缓慢,就像一座山在移动,又像是天空在云的上方转过,不知道过了多久,指尖才与微糙的芽纸边缘接触。

  轰的一声轻响,微黄的纸张燃烧起来。

  纸张慢慢燃烧。火苗向着两面蔓延。边缘尽成灰烬,直至将要烧到他们的手指,观主没有放手,读书人也没有放手。

  他们沉默看着彼此。

  “我也看过很多书。”

  观主忽然说道:“我虽然不像你这样爱书如痴。不眠不休地读书不辍。但我活了太长时间。所以看的书并不比你少。”

  时间,真的是很重要的一个东西,无论是读书。还是修行。

  读书人没有说话,看着手上那张燃烧的字纸。

  “为什么这卷书不在长安城里呢?嗯,那时候还无法确定宁缺能不能回到长安城,他不在的长安城,确实不如书院安全。”

  观主看着读书人平静说道:“李慢慢把那卷天书交给你保管,很正确,可惜没有意义,因为……书生最终百无一用。”

  话音落下,纸张燃烧完毕,读书人的手指里什么都没有剩下,灰烬缓缓落下,落在他的鞋上,观主的手指里,却还有一角黄纸残片。

  胜负已分,读书人看着桌上如山般的书籍,如海般的砚池,沉默了很长时间,人生第一次对读书这种事情产生了怀疑。

  观主负手走进崖洞,看着崖洞两侧高约十余丈的书架,看着上面密密麻麻,浩瀚难阅的千万册书籍,轻轻挥动衣袖。

  一阵清风自青衣袖间出,在崖洞里并不缓慢却轻柔的吹拂,那些书籍上积着的灰被尽数拂落,然后送至角落里,剩下一片干净。

  观主踏阶而上,来到第四层的一排书架前,从里面抽出一本书,就像是一个想看书的人随意抽出一本书来看,没有做任何挑选。

  那本书就是天书明字卷。

  ……

  ……

  长安城的雪停了,风也静,云层尽散,红rì照耀人间。

  观主出现在城外。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长安城外。

  以前两次宁缺都在城墙上,今天也不例外。

  他看着残雪里缓缓走来的观主,沉默不语。

  “他拿到了七卷天书。”

  桑桑说道,脸sè有些微微苍白,似乎有些畏惧。

  宁缺笑了起来:“集齐七颗龙珠,可以召唤出龙神,集齐七卷天书能做什么?召唤昊天?如果他真想这么做,你别理他便是。”

  他没有取下肩上的铁弓,因为元十三箭已经shè完了,而且他隐约有感觉,就算有惊神阵的帮助,元十三箭也很难威胁到现在的观主。

  七卷天书终于在一起了,这意味着什么?

  书院一直在猜测推算这件事情,却始终没有结果,除了观主,没有任何人知晓七卷天书的作用,当然,桑桑很清楚。

  “我是怎么产生的?”

  “你?你是你妈生的。”

  “现在不是说笑话的时候。”

  “我现在有些紧张。”

  宁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得允许我说些笑话。”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我不允许。”

  “好……如果你是说昊天,它是规则的集合体,产生于混沌之间。”

  “不对,我是客观规则与人类主观信仰的集合体。”

  “然后?”

  “我是人类的选择。”桑桑转身看着他,说道:“既然如此,人类在选择我的时候,又怎么会不留些手段来制衡我?”

  宁缺沉默。

  他知道桑桑说的是真的。

  无数年前,创建道门的那名赌鬼,替人类打了个赌,将整个世界交给昊天来守护,那么他很有可能提前便布置下了后手。

  传说中,知守观里的七卷天书是昊天的意志结晶,或者说是昊天对人类的赐予,实际上,那是道门对这个世界真正的控制手段。

  拥有七卷天书,便可以解除无数年前那个赌局,可以将昊天从神国里请出来,可以让昊天重回混沌,这种方法只有道门之主能够掌握。

  当今的道门之主,带着七卷天书,走到了长安城前。

  ……

  ……

  “这就是道门最后的手段吗?”

  宁缺握着阵眼杵,看着城墙下的观主问道。

  观主平静说道:“轲浩然说我们是狗,莲生说我们是狗,书院里的人,还有很多人,都说我们道门是狗,是昊天的一条狗,但从来没有人想过,这条铁链事实上拴在彼此的颈上,人类是昊天的狗,昊天何尝不是人类的一条狗。”

  他望向宁缺身旁的桑桑,说道:“我们供奉你,让你拥有无尽的岁月以至永恒,那么你就应该甘于永恒的寂寞,在神国默默守护人类的世界,而不应该偷偷溜到人间来贪一晌之欢,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合理吗?”

  桑桑没有说话,脸sè变得越来越苍白。她以往哪怕虚弱到极点,也未曾像现在这般畏惧过,因为她清晰地感觉到,观主拥有了毁灭自己的能力。

  观主从怀里取出一卷书。

  湛蓝的天空深处,响起一声雷。

  这声雷鸣,来自神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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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开天(下)




  ……

  ……

  天外有天。

  湛蓝的天空外,是神国。

  这道从神国传来的雷声无比恢宏,仿佛在向整个人间宣告着什么。

  宋国东方的海面上,骤然生起千年未有的巨大风暴。

  瓦山落下暴烈的一场雨。

  西陵神殿的天空里,隐隐有电痕闪现。

  唯有长安城,一如先前。

  因为观主站在这里。

  他的手里拿着一卷天书。

  “天”字卷。

  来自神国的雷鸣还在持续,久久不肯散去,向人间散播着无限神威。

  观主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握着天字卷,静静看着天空。

  雷声渐渐低沉,仿佛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也感到了恐惧。

  观主很平静,取出第二卷天书。

  这卷天书有些残破。已经缺少了很多页。

  “落”字卷。

  世界的边缘处,是深不见底的海洋,从极北方雪峰那面的黑海,到南方碧蓝如琉璃的静海,再到风暴海,都是如此。

  忽然间,有无数云从天空里垂落,像瀑布一般流淌到海上,如真似幻的云雾与海面相接,形成四道不见尽头的云墙。

  那道来自神国的雷声。变得更加低沉。似有些哀怜。

  观主取出第三卷天书。

  这卷天书已经没有书的形状,只有一些残烬剩余,看着就像是些焦黑的碎末,又像是被太阳烤了无数万年的沙砾。

  是的。这是“沙”字卷。

  大地上所有的沙砾。都开始缓缓流动起来。荒原中部的沙漠,泥塘边缘的干地,风徐徐拂过。所有沙面都变成了吞噬一切的深渊。

  即便是光线,仿佛也要被吞噬。

  观主站在风中,黑发飘舞,神情平静,仿佛神明。

  神国的雷声已经低沉近不可闻,终于显现出了服从。

  即便是观主,也有些微微失神。

  无数年前,那名赌鬼施下的禁制,是道门对这个世界最大的责任,但从来没有人尝试过,甚至想都没有人敢那样去想。

  观主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现在看来,他也成功了。

  他接着取出其余的四卷天书。

  取出“倒”字卷时,西陵神殿丛岭深处知守观的那片静湖,忽然间掀起波澜,那七间茅草屋在湖面的倒影,忽然正了过来!

  取出“开”字卷时,湛蓝天空的最深处,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缝,其间隐隐可见由纯净光明构成的宫殿,那里便是神国!

  取出“rì”字卷时,天空里那轮太阳,骤然间变得异常明亮,无数道光线四处散shè,同时神国里那些完美庄严的宫殿,也随之更加明亮!

  取出“明”字卷时,整个世界……一片光明!

  ……

  ……

  七卷天书,七个字。

  “rì”。

  “落”。

  “沙”。

  “明”。

  “天”。

  “倒”。

  “开”。

  rì落沙明天倒开。

  这便是颠倒乾坤,这便是光明重构,这便是开天!

  七卷天书出现在长安城前。

  神国出现在天空之上。

  云墙垂落,围住整个世界。

  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明亮,只剩下光明。

  ……

  ……

  嗡的一声响,很恐怖。

  因为这声嗡鸣,是由数万柄硬弓弓弦振动集体发出的,代表着数万唐军强大的杀意,代表着数万枝锋利的羽箭破空而至。

  数万枝箭,黑压压一片,掠过高高的城墙,向观主shè去,如暴雨一般。

  观主看着这片箭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举起手来。

  又是嗡的一声响,但与万弦共振的那声音比起来,这声音显得格外轻柔,因为那是空气被轻轻震动,变成了一根琴弦。

  没有箭落到他的身前,更不用说接触到他的青衣,数万枝羽箭骤然静止,悬浮在长安城外的空间里,画面看着异常诡异!

  一只鸟从城外官道畔的林间飞来,有些累了,准备暂歇,然后它看到了很多以前没有见过的奇怪的枝丫,它向那边飞了过去。

  它落在一根羽箭上,伸展一面的翅膀,准备梳理翅下的细毛。

  忽然间,它发现爪下有些不稳,轻鸣一声飞走。

  那根被它踩着的羽箭,缓缓落下,颓然无力。

  静止的画面活了过来。数万根羽箭落下,像真正的雨一般落下,纷纷洒洒,在长安城墙下铺上了浅浅的一层。

  万箭不能沾衣。

  万箭静于风里。

  这个世界的物理规则,在先前那瞬间,仿佛失去了作用。

  虽然只是瞬间,也是极难想象的事情。

  谁能如此完美地掌握规则、利用规则?

  以前的桑桑可以。

  现在的观主也可以。

  那道在人间与神国之间的铁链,被他握在了手中。

  他代表道门。重新拥了昊天的控制权。

  他与神国里的规则意志,渐要融为一体。

  天空变得越来越明亮,因为那轮愈为炽烈的太阳,湛蓝天空深处隐约可见的庄严神国,仿佛也随同太阳一道燃烧着。

  一道难以形容的神威,自天而降,落在观主的身上。

  一道难以形容的光柱,自天而降,落在长安的上空。

  那道神威与天启境界得到的昊天力量相比,就像太阳之于萤火。那道光柱与西陵神术燃烧出来的昊天神辉相比。同样如此。

  观主静静看着城墙上的宁缺和桑桑,眼神越来越宁静,没有任何情绪。

  宁缺看着他,手里的阵眼杵无比滚烫。

  整座长安城的街巷。已经醒了过来。难以计算数量的天地元气。顺着那些看得见的街巷檐角、山塔湖观、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沟渠隐道,构成一个复杂到人力根本无法算清的阵法里,变成了一道若隐若现的拱圆。

  这便惊神阵。

  那道自天而降的光柱。落在惊神阵的上空,像流水一般顺着弧形的无形拱面,向着长安城四野流散,美丽到了极点,却又惊心动魄至极。

  谁都知道,如果让那道光柱轰破惊神阵,不,哪怕只是渗入几滴光液进去,整座长安城,便有可能被毁灭,变成一片火海!

  阵眼杵越来越烫,说明长安城里的天地元气聚集的越来越多,宁缺手掌心里隐隐冒出雾气,那是流出的汗被蒸发后的结果。

  那道来自天空的神威,确实恐怖。

  惊神阵能够撑多长时间?

  宁缺的脸sè有些苍白。

  桑桑的脸sè比他还要苍白,尤其是当她看到湛蓝天空深处的神国画面,看着燃烧的太阳和自天而降的那道光柱后,她显得很畏惧。

  太阳真的在燃烧,散落无限如玉浆般的光明,东海上的风暴早已被蒸发一空,大泽上的芦苇疲惫地低下了头,世界四周的云墙将光线反shè回陆地,光线折shè重叠,更是让整个人间明亮的无法直视。

  更没有人能直视那轮太阳。

  观主飘起,来到与城墙齐高的位置,看着她说道:“来。”

  他没有什么表情,声音也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却显得有些怜悯。

  桑桑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她那件陈旧的青花布衣,也随之颤抖起来。

  她的身体每颤抖一下,脸sè便苍白一分,青衣表面便会溢出几粒金sè的尘粒。

  那些金sè尘粒,隐隐约约是一个人影。

  金sè的残影,来自她身体何处?或者,那是灵魂?

  桑桑痛苦地蹙着眉。

  那道金sè残影缓缓离开她的身体,向城外飘去。

  惊神阵,能够暂时抵挡来自天空的神威,却无法阻止这幕画面。

  那道金sè残影飘去的方向,正是观主。

  观主这时候,已经展开了他先前取出的第一卷天书:“天”字卷。

  离开桑桑的那道金sè残影,或者最终会变成天字卷上的一幅图?

  有了七卷天书,观主破开青天,拥有了由客观规则意识集合而成的神威,他想要成为新的昊天,还需要神格。

  什么是神格?

  神格不是力量核心,而是基本属xìng,用最简单的话来说,便是神何以成为神,神何以称为神,用很不准确地模糊描述来说,就是资格。

  从另外一种角度来阐述:人之所以为人,有人格,神之所以为神,有神格,神格便是神的人格,是超越客观意志之上的存在。

  当然,这里的超越,也有可能是坠落。

  桑桑拥有觉醒的主观意识。

  她便拥有着昊天的神格。

  观主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把神格从她的身体里剥离出来。

  谁能阻止他?

  时近正午太阳更烈,来自天空的那道光柱,将笼罩着长安城的无形防护圈生生压的更低了些,流泻的光浆瀑布般落到城外,燃起无数火焰。

  宁缺将桑桑抱进怀里。

  随着金sè残影从身体里渐渐出来,桑桑越来越虚弱,脸sè越来越苍白。

  看着在空中淌落的那些光浆,他想起多年前在烂柯寺,桑桑和歧山大师下的最后那盘棋,在棋盘世界里,桑桑被规则追杀不停。

  现在的观主,代表的就是规则。

  规则不可改变,所以拥有绝对的力量,哪怕是惊神阵也只能苦苦支撑,而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击,因为长安城在这个世界里。

  在世界之中,便要服从世界的规则。

  除非拥有夫子的境界,修成真正的无矩。

  无矩,不是无距。

  无矩境,或者便是人类修行能够走到的最后一步。

  到了那一步,才能没有规矩,无视任何规则。

  宁缺修不成无矩。

  夫子之后,可能人类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无矩。

  那么,他只能试着打破这个世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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